“木朵兄”视频号 会员列表
主题 : 孙文波二零一零年诗作
级别: *
0楼  发表于: 2011-11-22  

孙文波二零一零年诗作

在南方之一(为清平而作)

不是迁徒。不是——漫游的可能,
是在大地上寻找,植物的动物的喜悦。
当我在陌生的地方,譬如破败的小镇,
或者无名的山里,迎面而来的会是
什么(意外带来惊讶),放弃的方式;
隐逸、告别,就像候鸟给与人类的不是悲剧,
也不是喜剧,什么都不是,只是让自己自由
(静静的孤独也是好的),静静的,
在视野宽阔的高处,目睹云在空中翻卷;
翻卷成鬃毛乱舞的马,或者笨重的棕熊。
如果恰逢阴雨绵如丝,雨中的景象,
能让我的思绪如鹭鸟慢慢地飞,或者是
无声的水中波纹——漫无目的。要什么目的?
让简单成为生活的目标——简单的,
没有任何要求;简单的,仅仅从一地到另一地,
看变化的河山,看自己与永恒的关系
——大地的一个过客——那些所谓的甜蜜,
所谓的苦涩,怎么能成为心中的烙印;
包括政治的走向,语言带来的歧义
——在这里我并非田骈,也不是介子推,
只是“说不行则白道而冥穷”之人。


在南方之二

向南,远山之剪影,黛色中的灰雾,
旧国家的永恒图像——朱子的学府就在
近傍。半亩池塘激发出来的诗,嵌刻
在大石上——我坐的地方,凝望到的是新桥,
却有老的样式,弧拱从大到小,对称的美学
印入绿水——悠远的韵律——我听到的
音乐声从内心发出,是在唱晚——真正打动我的
却是冬日里仍然枝叶茂盛的巨大樟树,它的覆盖
说明自然温柔——如此景象,让我把这里
看作我的又一个故乡,用它抹去头脑中
不愉快的事——我先是抹去一座庞大的城市,
它的喧闹,功利主义的人与人的关系;
再抹去一些人事,无论是政治的,还是非政治的
——我已决定,在风景中成为风景——很多时候,
我认为自己就是一棵树一条河;很多夜晚,
当清朗的星群洗涤天地,目睹着流星
从空中划过陨落在地,打量河面掠过的鸟影,
我的心里总是浮出“遥远”一词——我觉得
“遥远”,可以成为一种情怀。“遥远”,
也可以是牵引,让我寻找旧国家的新感觉
——我正在用我的语言,一遍遍把它写新。


在南方之三

说水,就是说温柔:女人在岸边
捶洗衣裳;划竹筏的男人用鱼鹰打鱼。
我漫步石砌的堤坝,无所事事地打量他们
——说水,也是说古旧的廊桥,夜晚,
灯火亮起来,犹如一片灿烂银河,人民
在灯火下欢天喜地载歌载舞——说水,
更主要是说心情;这个冬天,我以隐逸的方式
打发寒冷,觉得自己就像水上静静飞翔的鹭鸟,
看起来形影孤单,却很骄傲——说水,
也是说岁月,一年又一年,不管是洪流滚滚,
还是波平如镜,都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
而未来,不知道会出现什么——说水,
因此也是说一种认识:应该像捶洗衣服的女人,
打鱼的男人,灯火下舞蹈的人民学习
——他们平淡地对待生活,不想高深的问题
(不想哲学、文学,也不想天文、物理)
——当然,说水很可能最后什么都不说,
只面对着水中的倒影发呆:向下的白色房屋,
向下的憧憧树影——当微风突然吹皱水面,
它们不停地摇晃着,呈现出破碎的美丽。


在南方之四

山上,大树以八卦阵排列。站在乾位,
我看到山呈龙腾虎跃之势。如此景象,
说明什么?一千年前,贤者用祭祀
维护家族隆兴,很大阵帐,也没有阻止
后世的衰落——风水轮流转——让我不禁感叹:
现在道之迢遥,求道者大多成为自娱自乐之人。
所谓的终南捷径也消失,一切成为想象;
有人想象复兴,好似道义全部担在了他的肩上;
有人想象改良,希望政治可以由红色变成绿色。
我想象着什么?批判的矛头指向山下
横七竖八的建筑,它们用丑陋反对美和天人合—
——在哪里天人合一?这是语言的奢侈。
零乱啊——我知道,我亦不是能够重建之人。
就是呼吁也不过像冬日虫鸣;其声哀其音衰。
所以我沉默——我的思想里,人是大地的破坏者,
创造无数罪孽。人应对大地表达自己的歉意。
他树植八卦是否歉意?乾一棵、坤一棵、巽一棵,
离一棵、坎一棵、艮一棵——此时我绕行在这些
生长上千年的树下,想到贤者已逝自然还在
只是我看到的自然,已不是他看到的自然
——山上山下,我看到的是两个不同世界
——山上山下,我看到人类对自然的反对。


在南方之五

寂静的夜、陌生之地、水边的旅人二月,
改造我的语言,不要章法——我告诉自己,
写就是一种混乱——吊脚木楼、青石板路,
民俗的花花和绿绿,均没有打动我。
打动我的是内心的躁动,千里狂奔中的疲惫。
眼前晃过的山水,形、貌、神,都过眼而忘,
记住的只有一点:寻找是很艰难的事
(寻找什么?搁放灵魂的一片风景?)
——而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大地,到底隐藏着
什么样的打动我心的秘密?人民、辽阔?
都不是——我要的不仅是这些——此时,
也许我要的只是倾听的他者,一个模糊形象;
我要告诉他:旅行无聊,一座城市等于
另一座城市——我的祖国,连造景都不会了;
地方模仿地方。我走南走北,除了气候不同,
每一个人都是另一个人——我也是另一个人,
坐在别人的阳台上,我就是别人的风景。
我觉得尴尬的是我不能说我因此不爱风景。
更为尴尬的是:爱它们等于我在糟蹋自己。


在南方之六

寒冷中,我享受孤独的旅行,
体会在路上的感觉。忘记,是多么
伟大的本事。不见任何人,我就是
完整的世界。一套制度在我体内
建立——我就是我的执政党,
我就是我的在野党,赞成,或者反对,
从来不矛盾。昨天我赞美一座山、一条河,
今天我反对另一座山,另一条河。当有人
感到奇怪,那是没有搞懂我——
人应该是一个神秘,对应大地的神秘
——我因此说:赞美是一种利益,
反对亦是一种利益——就像我曾经到杭州,
站在纯真年代眺望烟雨中的湖,历史镜像
纷至沓来——临时的首都,颓废的大本营,
给我细得不能再细的细节——
在那里,有人自命花翁,也有人以梅为妻
——他们的说辞我没有相信。我怎能相信。
当王朝变更重复上演,昨日刘姓,
今日萧姓,明日赵姓,这里真的会是
世外桃源——太离谱了——我看见的是
不断的悲剧;美人塚、镇妖塔,佞臣像。
我要说的是:山水里有政治。山水里
有宗教。我很瞧不起简单的赞美之辞。


在南方之七

香客成群插入风景,犹如点点尘斑,
涂抹鲜艳花布,代替了雀鸟——你看着,
心里很冷,把信仰从胸中压缩到小腿肚
——在这里,最时髦的不是少女,
而是和尚,年轻的神采奕奕,年老的不稳重。
至于晨钟暮鼓,不听也罢——历史也是这样,
只要战乱稍为平息,无聊就会上升,
到虚无中寻找更为虚无的归宿。帝王们,
从中获得天下太平的消息——只是假,
一下子变成了真。就像你看见的中年妇女香客,
满脸都是沧桑——恐怖啊!作为无神论的国度,
偶像崇拜泛滥如洪水。不少人心里
装着冲突的神,选择着敬奉,形式,不过
是燃香和叩头,用金钱换平安,隐藏内心之苦,
反而是培养腐朽——瞧,瞧吧!教义成为符咒,
带领人心对物质祈求,结果是糟蹋好山水,
使自然变成了反自然——真是讽刺啊
——善,不是放弃,是对欲望进行处理。
这让你想到迷香;“灵魂在艳香中枯萎”。


在南方之八

消失。在语言中消失。词语的迷宫
太深邃,不向我敞开,不让我看见
想看见的生活——含混的叙述,不及物
的定语,让我把自己抽象成一个观念
——诗人,找不到北的人——落实到具体就是我
在春天时节,最想谈论的是,如果我走在树林中,
别人看见的将是一个寂寞的沉思者——沉思什么?
不沉思具体,只是想象“方向”这个词;
想象它的不确定和暧昧——对于我,生活的方向,
永远不是朝南还是朝北;上升还是下降。
当然也不是无限的直线,一直向着死亡一边。
而是存在着曲折,甚至存在着停滞
——我是不是喜欢曲折和停滞?回到语言中,我喜欢。
但在现实的世界,我回答不出这样的提问;因为欲望,
因为害怕欲望。它们真是太多。譬如金钱,譬如女人,
始终困扰着我,支配着我的行为,
让我有时候非常瞧不起自己。只好进入语言的迷宫,
接受它幻象的一面——语言、幻象,怪。就这样吧。
落实到这首诗,我看见语言的方向,
是没有“方向”——我说:好啊!这样一来,
我想找什么词就找什么词——风,雨,雷,
倒灌的下水道,没有人接听的电话,是它们
组成具体的世界。让我琢磨“人类”之意义。


在南方之九

玉兰。还没盛开就败了。我看见的
是满地落英——说实话,我不喜欢落英
这个词,太文雅。我喜欢衰弱,或失去。
意思是一切都完了——这个春天,
连绵的阴雨中我龟缩室里,成天抱怨寒冷,
所谓踏春,就是走在绿草萋萋的林中赏花,
这种事我一次也没干过——憋屈啊!
我是骨子里有浪漫主义心结的人,
春阳郊游、枝下弄影,或许还能邂逅一二佳丽,
是我内心常现的图景——狗日的,
就像网络上愤怒之士谈论的那样,如今的地球
似乎在发臆症,该热时,不热,该冷时,不冷,
让人无所适从。我觉得再这样下去肯定会出事
——哦!悲观;悲观出悲观主义,
让我看到,地理非常忧郁,政治亦被忧郁笼罩
——我知道,我也早已被忧郁笼罩。
具体表现是:突然,我会对着一棵树说话;
或者走到小溪边盯住水底的石头出神;
而最过分的是,现在,我虽然写着这首诗,
却认定它是失败之作;我不过是无事念经
——可惜得很哪,我念出的不是花之灼灼。
——也不是:“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在南方之十

我走着、看着,在茂密森林边缘,
直到一排黄色平房出现,这就是孤独,
念经的人,在栅栏后面的窗台前晃动。
我想到文学,转向下坡的小路,
到达湖边。喂!我听见来自病态的呼唤。
很多天,我在白色的小屋子内面对流水,
听出了文字之美。另一些人,
走在旁边的街道上高谈阔论祖国。
这些真的影响我。我的敬意,
给与那些不确定的事物;譬如,对未来的想象,
我看见若干年后,这里成为追慕者来访的地方。
他们寻找蛛丝马迹。他们是对的?
深入森林后,他们会对什么感兴趣;
是枝干断裂的老树,还是遍地不知名的枯花。
或者,他们会沿着湖岸散步,
研究政治一样,研究鱼游动搅起的涟漪,
然后说所有的风景都在说明存在的意义。
但确定,是多么重要啊!很多时候,
确定,让我不断怀疑,看到的一切是否合理。
我说:一座寺庙;青瓦高墙、石碑阁亭,
构成另一个世界。一个我不在的世界。
那么,我在哪里?我会不会是外在的形象。
我存在的意义,其实小于一篇经文。
大地吐纳,我不过是它的一声叹息。


新山水诗
  ——向华滋华斯致敬


所有的无关,集合成有关;短暂的邂逅
千里之外虚构的谈话,世界因此敞开它
的另一面——痛苦,转变为美;在我的
心里筑起一座临水的暸望台。我要说你
是青山绿水,但不仅是青山绿水;当我
进入林荫、涌泉,怜惜之心升起,促使
我把凝视哲学化,再一次向无神论告别
把所有的注意力朝向物质的细节;看到
无论是翅膀透明的小红蜻蜓,还是翻着
肚皮晒太阳的白猫,甚至爬上岸的鹧鸪
都带有秘密的指令:暗示我,一天也是
一生——它已经像文字镶在我的大脑里
让我在旅途中与你谈论晓起、谈论理学
有一刻,我们面对正在沉入山峦的夕阳
古老的红色,让我看到走在路上的众人
商贾们、仕吏们,为什么,他们的选择
异于我的选择?一座桥几棵榕树,让我
感到被拥抱的幸福,孩子们在水中嬉戏
拍打的浪花,洗涤着我的眼睛;我问你
在这里,这草木蘙蘙的地方停驻,我们
会突然看到时间的深处?它如夏日洪水
会不会把我一下卷走,像卷走一棵女贞
实际上我是反对时间的人;这里,众人
在斑剥灰墙上寻找失去的往昔:大夫第
尚书第、美人靠,让我看见残破的画卷
没有什么是永恒。没有,现在就是永远
现在,一双手伸过来,它是牵引,正把
我带向绝对。小筑啊、思溪啊,命名不
重要,符号的意义,是没有意义,就像
如果你不在,“鱼戏莲叶间”,不过是
乡愿,会黯淡地进入我的眼中,与狭窄
的天井没有两样;包括那些褪色的楹联
损坏的雕窗,让我看不到现象后的真相
就像一直以来,我建造语言的空中楼阁
虽然已经很多年,可是它仍然没有变成
一间卧室,仅仅是客厅;在那里,我已
成为孤独地创造孤独幻象的人;我曾说
人们看到的我并不是我,一个身体只是
一座军营,禁闭人,我用它只是收留痛
痛!每一个早晨,就像出操的士兵,在
我五脏六腑奔跑,以至于,我总是觉得
我的身体不过是战场,总有一天会爆发
残酷的战争。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我
想象出无数场景。一个场景是蝇虫嗡嗡
成堆飞来,抬着我进入死,化为一片水
但我理解你的犹豫,在远方的一个岛屿
你留下了自己的过去,我想象着在那里
色彩黯淡的城堡前的留影,就是记忆的
刻痕,它们总是与浓雾一起飘来,笼罩
你的思想。使你不得不逃避,就像小鹿
逃避豹子的追赶;但我庆幸的是在这里
你已经有了化身山水的能力,当我看你
你就是一株榕树一条清溪。或者你就是
挂在峭壁上的藤蔓,再或者,白色瀑布
好多次,我坐在旁边,如坐在自然怀中
你让我思无邪,重新看到与自然的关系
让我在沧海翻卷,把我带向缥渺。流淌
的血水也没有使一切停止。哦,所有的
呼应都显得遥远,像枭鸟掠过留下影子
激起我的想象,让我的脑海,变成纯粹
的白色;我说写吧,一枝鹅毛笔便涂抹
它,好像要把空无填满,而那些自然的
鹭丝鸟,也来作为背景,飞起,又降落
它们促使一切具体化,当我再一次凝视
告诉我,我已成为了一个反对现实的人
让我这样告诉每一个人,世界,并不是
不可玩味;如果你像我一样,心中有大
图景,你会说:壮丽河山,处处都可能
成为家;你会说:故乡,不是地名,它
将是一种感觉,那些经历沧桑的树,你
把它们看作伟大的亲戚;每天傍晚升起
的雾岚,也能带给你无比喜悦,让你在
纸上描绘的生活大于现实。现实,不是
一幅图画。让我们画上红色,就是红色
画上蓝色,就是蓝色。很多时候,具体
变得不具体;由此你成为具体的反对者
——不要!我这样说过……像重新命名
如此,你没有拒绝我强制性的进入,为
山水加注浪漫意义;没有人的山水不是
美学的山水,没有懂得美的人,孤独就
是高悬的剑。我说你感觉到了吗?越是
进去的深入一些,温暖就越是清晰一些
我甚至想在人迹不到的山峰上,坐下来
回望层嶂迭峦,在自然的空寂中,静静
地思考消失的意义——啊,消失!这是
我对滚滚尘世的最后一击——放弃自己
如是我说,要是给我一个面对你的开阔
峰顶,要是在那里能够眺望落日。每个
傍晚,我愿意静静地坐在那里,看晚霞
染红天空,一直到月亮从山中慢慢升起
星辰一颗颗跳出来,我仿佛能听见它们
的絮语。这是多么宁静的一幅画卷。我
可以做到什么都不去想,只是坐着,把
自己看作已融入自然的人。我甚至希望
所有的人忘记我,所有人对于我的谈论
不过是谈论一段传奇,虚构,多于事实
他们当然不知我想要什么——我的语言
正在抵达的是生命的绝对。我认出其中
的美好和纯洁。我说它们多么安静,像
我曾经走进的贤哲故居,他的后人们在
屋前空地晒太阳,满脸皱纹的老者,让
我看到了仁慈,从而教育我,重新理解
天地的秘密;它们中有政治,也有经济
而更进一步,它们让我想,这,不仅是
关于自我的认识。此刻我把其中的隐密
寓言性说出——实际上,已经改造了我
因为我知道,这不过是返回——语言的
美学的、伦理的、道德的,青砖灰瓦的
世界,绿水翠树的世界。在这里我眼前
浮动一个乌托邦;清明的、简单的社会
智慧、存在。我在宁静中,看到生命的
上升与下降,意义非常确定,我为此而
自言自语:阅读。或者,我也可能只是
保持沉默,内心想到再绝对、武断一些
只描绘花鸟流水,从而虚构出斑斓图景
典雅、静止。只为了自我教诲——山水
就是大道;一步步,我正努力进入其中。


相对论

巨大反差:阳光下黑暗的话题,
把我们引向心灵的最深处。在那里,
有一些东西是不能触动的——分离,
或者死亡,总是把我们朝绝望的方向推,
为了应付它,需要我们彻底懂得虚无。
但是谁又能真正懂得。因此,我更愿意谈论
生活的表象。譬如今天,我愿意谈论
户外的阳光,明晃晃的光线下,
人们在矮树丛晒花花绿绿的衣裳。你看一下
这样的景象吧!我总是从中感受生活,
它们从来不哲学不神秘,不把人引向想象的黑暗中。
也许我可以因此告诉你:生活,是一次次洗涤,
在绝望时洗尽绝望;在沮丧时洗尽沮丧。
它使我哪怕冬日午后沿着河岸散步,
不论走在青石砌的小径,还是踏入枯黄草坪,
都在努力地寻找让心里轻松的感觉;
看见河水清亮非常享受,看见不知名的雀鸟
从树丛中飞起,也能从心底涌出喜悦。
或许,你会说这些仍然无法留住我们的生命,
死亡终将到来——死亡!我不否认它。
但我希望,活着时,享受活着的乐趣
——我知道死亡绝对,我们不过相对地活。
我与山相对,与水相对,与鸟相对
在相对中,用相对的喜悦,反对绝对。


灵隐笔记 

        1
    磨损,话语的消失缘于一场细雨,
    光滑的路指向我不想到达的意义。
    说什么漫游呢……,哦,孤独的
      情怀。我只是寻找目的的庸人,
      醉心在平凡中看到事物的秘密
  ——猫的,我和猫的纠结。你听到
的喵喵声带来的狂喜,就像有人比喻
    的春天,就像花开。是的,当我
      走在南方,其实,心不在这里。
    其实,都是语言的暴行改变一切。

        2
      我知道,制度的乌云笼罩在我的头顶。集会?
      阴谋;游行?非法。瞧那些在旧书中被纪念
  的人,死亡的故事并不美。饥饿的不是妇女老人,
        是思想发烧者,在黑夜的梦里看见火烧云
          的天空诡秘。改变叙述方法;远,拉远,
      成为镜像:小农经济,乡村的支撑者,南迁
        北移,书写雷同的故事。精英坐在电脑前
  针砭祖国。推,再推,讥讽的高调能够拯救什么?
            并非沉默,只是痛,咬牙切齿的现实,
不建设乌托邦。圣贤的理想只是理想,悬浮于想象。
      两千年太久,我看到的全是改正不了的歧义;
      歧义的高塔,风格的铜铃,被观望、被倾听。
          是什么,让一个人变成一队人,是什么,
    让一队人变成偶像崇拜的一群人。礼乐、颂辞
  和钟鼎也是血腥。瞧瞧那么多走在权力夹缝的人,
          昨天可能名利双收,明日成为刀下之鬼。
    山林、江湖,一曲高歌唱给谁听?永远的迷惑。
    流氓总是华丽的转身。哦!造就语言成为废品。

       3
需要不断地删去,我才能看到你的世界。
需要不断地删去,我才能懂得你的秘密。
需要不断地删去,我才能成为你的故事。
需要不断地删去,我才能写出真正的诗。

        4
  在纵与横、经与纬的交织中,
  在上与下、高与低的对立中,
    我创造矛盾而阴暗的叙述:
温柔的湖水,碧波荡漾的湖水,
  也是色情的湖水,向我涌来。
  我高坐在咖啡馆的玻璃窗前,
眺望到的都是暗示:深入进去。
    我能够深入进去吗?辽阔
  的烟雾笼罩下,那些清晰的
事物已变化了。我永远不可能
  具有非凡的能力,穿透不能
穿透的阻挡。哪怕我低头祈求,
  就像我的前辈们那样以猥亵
的想象武装自己。对于我而言,
    已宁愿学习把异域情调的
城堡,修建在山坡上的偷渡者,
他用事实改变了自己,身份在
一变再变中,变得不再是自己。
我也希望那样,哪怕最后背上
  背叛之名。对于我不变就是
  死亡。一步一景,十步十景。
  “啊!我们总是在雨中赶路”。

        5
      追逐什么?山坳中的石塚,斜坡上的茅屋,
把我带入想象,他们是我的楷模。我把自己渺小
      化。木桩、泥墙,真实的自我。在天空下,
  为了找到像水杉一样优美的生活,我皓首穷经,
    仍然两手空空。手艺人的悲哀。内心的流亡。
  我看到我就是祖国的另一面,表面强大,骨子
里却柔软的像绵花。臆想。白日梦。双脚的寒气
    让我不能忘记痛苦。我不得不以滥情为目的,
    凶恨的诅咒:我的城市不是花园。没有神兽。

        6
很多次我说返回吧。从一棵树一滴水,我要
返回自然的怀抱。迂腐、傻逼、轻佻的小资。
又自我否定,停滞在观念之中。其实我多么
喜欢幻想从南到北穿过崇山峻岭,坐在峰顶
学习晚年的歌德。天地间风起云涌。思想像
豹子撕咬兔子一样,撕咬社会。接受主义的
美学,让我研究立身之地的美。纷纭的世相
进入胸中,宽阔的、辽远的前景,隐藏什么?
承担、良知、责任、要求,我怎么将之落实
到千里大旱的土地上,怎么将之与垃圾弃婴
联系一起?恶心、呕吐、恐惧,强加的生理
反应,我的血液还是清洁的么?念头的转弯,
视线的无视,锻炼我的心成为钢铁之心。哦,
我告诉自己不要具体性,把生活抽象。虽然,
我喜欢说流水无情。我喜欢站在茂盛的树林,
研究树叶。几只松鼠跳窜的身影,就是时间。

        7
那么宗教何为?年轻的和尚、年老的香客,都是社会风景,
我早晨看、傍晚看,看得心神疲惫。
                              那么宗教何为?戒律中
我不戒的太多;色之刀刃锋利,美之羔羊肥腴,我只想要
不停地赞美。我不反对性,我尤其不反对性成为进入一切
的可能性。空想的主义目空一切。
                              那么宗教何为?尤其是
宗教与宗教互为敌人。有胡子的和没有胡子的,发展诅咒,
成为人寻找死亡的理由。轰!人弹在大地横行。
                                      那么宗教何为?
黄色的高墙、高大的碑铭,夜晚带给我森森的感觉。太冷,
让我不得不说反对季节。我坐着成为坐神,躺着成为睡神。
呵!凝思出乱相,求索绝前景。

        8
反对,对精神的反对。反对,对经验的
反对,实际上所有的反对都是对自我的
反对,是“我”改变了与“他”的关系。
反对他,就像反对另一个自己。这也是
反对主观和客观,世界不过是我的镜像。
反对,当我在路上反对路。当我在山上
反对山,当然我也反对水。只是我更加
反对自己成为人。我成为“他”的符号。
反对、反对,我甚至应该对反对,反对。

        9
            停止。停止。这是不是引文的胜利?
      我想到了七湖,学习插上翅膀;我想到了
        宫殿,绿苔铺满石阶。新的,也是旧的;
    我可能成为稷下之人,在茅屋里思考国策吗?
    琴和瑟,明月与流水,让我看见孤独。商业
      在扩张、在侵入,边界已越过种族的樊篱。
            我应该是谁呢?别人命运的模仿者,
在佯狂中演单纯与绝对?哦,我看到的都是陷阱。
死亡总是一下子来到人们的面前,就像有人写出
绝美的抒情诗,却在疾病中被折磨。也有人成为
  噎来之食者,丧家之犬。腐彘之刑、掌上之舞、
    铜台露滴,演绎缤纷的画卷。寄情,哪里有
      寄的地方?梅兰竹菊,当我走在它们中间,
        也不能成为它们。这是不是引文的胜利?


长途汽车上的笔记
  ——感怀、咏物、山水诗之杂合体
 

    1
不断地妥协,我把腰丢了,还他一个青春。
在夏日,我说话是吞雾,思想万里之外的
河山。其实我走着,只是自我的狂诞。
不靠谱中年,早已心存混乱,用放肆恶心情感。

怎么办,用封锁?如此手段太旧,不及盲然。
到头来,我只好面对一些新事,重建
自我的信心。是否太晚?我要不要
只是选择旅行,成为风景的解人,植物的知音?

事实证明他不这样看;老人的道德感,让他
呈现一张冷脸。就像同情,错误也是对的;
表象代替真相,考验着我的耐心。
直到不行了,让我面对天空,寻找照我的镜子。

真是啊!还需要瞻前顾后?我必须批评我。
瞧这世界,人人说话都是卖弄,都是遮闭;
无色情的,炫耀色情;不哲学的,炫耀哲学。
而我很想累了,造清醒的反,把颓废当成革命。

    2
清醒的意义是:杜鹃、曼陀罗,纠结在山边。
我去了,怀揣自己的隐私:看大山的虚无。
大雁也来了。久违的眺望,需要我用相机
深入探索与它们的关系:无论南北,都是故乡。

我因此还要学习。“看,那和尚,来时
孑然一身。现在已能影响政治”。“但他的
建筑混乱”。“混乱,也是大规模的感官
刺激”。“你必须承认,他做出了卓越努力”。

但是,内心的边界在哪里?佛陀的偈语,
从来没有棒喝我。悟,也只是针对尘世;
就像仅仅吃了两天素食,嘴里便念叨着荤腥。
戒律,没有菩提之美,也没有让我看见彼岸。

反而让我觉得有床榻处,就有故事。人生,
就是从一张床到另一张床?事情当然不能
这样判断。“之间”,作为距离,也许是不断
唐突,要不就是歧义。“升华,缘于认识”。

    3
落后、先进。我的上层建筑在哪里?
一步步,我总是向下(向下的路,也是向上的
路)。当看到左派与右派为几个数据争吵,
我正在关心天气问题,明天或后天有没有大雨。

我有忧虑。刚刚过去的冬天,太漫长。
很多个夜晚,我明显感到寒冷如猫爪挠心。
尤其是春节期间住在邻河小旅店,
蒙着厚厚棉被,我仍能感到风对骨头的刺激。

我想问:反常气候里有政治?传统说法:
牵一发动全身。当臭氧层破坏的消息频频传来,
普遍的焦躁中什么是海阔,什么是天空?
一句话让我们下里巴人。一句话让我们形而上学。

说明着我们的脆弱。幸运和倒霉都是命运。
有什么必要为一些事情不如人意叹息?
我羡慕那些保持着平静心态的人,
他们衣褴襞褛,但能在笑谈中对时间无所畏惧。

    4
而性不性的,有那么重要么?状态的进入
取决在什么场合。关于情感,我可以说很多;
责任、义务、遥远的未来。我看不到的,
增加了我的怀疑。它有黑的颜色,带来晦涩。

作为一种虚构。在别人眼中,我们
从来不是我们心中的自己。例如关于我,
当有人说:他啊!如此、如此。我听着,
就像那是在谈论一个木匠,或修电器的工人。

我并不反对这样的谈论。
哪怕牛头不对马嘴。一个人可以是学校,
也可以是工场,更可以被看作国家。
一个人的存在,生命的运作,程序太多。

犹如蝴蝶效应;如果我们经历的是风暴,
谁还会想到蝴蝶的美。我更愿意
把偶然性提上议事日程;所有的经历
都是修正。死亡不降临,谁都不会是他自己。

    5
转移、拒绝。双音节的夜晚。回忆的歌声
把人们带向哪里?不同的情绪归结到一个点上,
是并不容易的事。我的注意力
穿过的是一片空濛,看见伤害其实早已发生。

十几年了,不要在意的劝告,变成嗡嗡的絮语。
只是有谁知道,我曾多次坐在水库大坝上,
被头顶的星星刺激,当一架飞机闪灯飞过,
我当时预见到的,恰好吻合了后来发生的一切。

我的意思是:变化,已成为我们时代的表征。
我从不羡慕不属于自己的一切(大学系统,
保险金制度)。我不害怕疾病?疼痛的感觉
反复多次,已经钝化。我去医院,只是陪伴人。

我有自己的原则:不做别人手中的玩偶。
正是这样,一个时期以来,我拒绝向人,
哪怕是朋友透露自己的行踪,只是说,在山里。
我实际是呆在河边,从流水寻找“自我的确定”。

    6
观察水。我是智者?铅云、浊水,被裹胁的
枯枝卡在桥墩上。这样的记录有什么用?
“你看到的那道闪电,带来的灵魂的
惊悚,让我问道”。我追寻的,正是我的疑惑。

因为我看到的平静均来自表面。当对话
进一步深入,我知道了他的不安恰恰是
语言的不安。很多词,当它们失去了
指涉的事物,譬如泰山,也就失去了真正的力量。

我同情他在针尖上的舞蹈。我庆幸自己
一直置身在混乱的现实中。什么是危险?
肯定不是山上偶尔滚下的石头,而是
超员的长途车上与人挤在一起,恶臭挤满了肺。

羸得身体的健康,失去的是能够分析
的生活;恶,带来了善,语言的丰盈。
如果有什么需要感谢,我要感谢的是:
社会的紊乱。太紊乱了,每个词都落到了实处。

    7
地域的差异性,总是有人讨论:这里的绿,
比那里的绿更绿。在餐桌上也没有停止。
我的兴趣是观察移动的景物中,什么
可以摄进镜头;扶桑花,还是东倒西歪的房屋。

我已经厌倦自卑。面对整洁的小火车站,
以及到处张贴的竞选标语、丑陋的人像。
民主与不民主都让人头痛,我早已习惯。
挑毛和求刺!说穿了,我们无非是物质的奴隶。

我们懂得的不过是小人物的政治。把新闻
从电视和报纸上吞进嘴里,再吐出来,
好像有了自己的见解。但真的有吗?
从语言上讲,我们懂得的仅是“政治”这个词。

我们是在修辞的“螺丝壳做道场”的人。
祭坛上,放不进国家、阴谋、人事变更。
甚至也放不进股票、石油,和房价。
激情澎湃,拳头打棉花,才是现象之秘密。

    8
那么细节呢?当耳边传来“总在穿过拥挤的
小城镇”。或者传来的是“如果没有那些
造型丑陋的房子,路边的山可能好看一些”。
我心里的疑问是:它们到底向我们说明了什么?

“事情在朝着我们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
为什么控制?是关于身份问题,还是
汽车的增长太迅速?我承认,车祸的确
多的惊人;不是翻下山崖,就是冲进了人堆。

呈现出逻辑链环上的悖论图景。这就是
南辕北辙吗?“用建造天堂的蓝图,建出来的
却是地狱”。要不,将之称为人的变形记?
我们都是蜕变过程中的一个分子,计量单位。

它嘲笑了我们的生殖力。“谁知道结果,
谁就是先知”。在今天这样的话已经不是
挑衅。它总是随着我想得到结论的想法
在眼前晃动,就像已经成为我视网膜上的裂隙。

    9
回过头……,重新审视,我反复看到杏坛,
看到文公山和阳明山。在两河夹着的山顶,
心性的宽阔,无处不在。我欣赏把战士
和书生集于一生的人。说到风景,他们永远是。

什么在转瞬即逝?享乐主义还是傍无所依
的名声。即使我们像古人那样,
留下比纸还薄的太阳鸟图腾,以及精美的玉璋,
一切仍是风一样吹过;白马过隙。脱衣服换裙。

第五维度,惊人的发现。有用吗?当灵魂
与灵魂相遇,面对诘问,我们能说出什么?
有时候这样想时,我的心里突然涌进
一条冰河,我看见自己面孔发白,挣扎着游泳。

因此我宁愿现在这样:书籍的大殿,迷宫,
选择的自由,我已经就此拒绝了很多。
反向的道路,远离,格格不入,把这些
加在我的身上我很乐意。我必须创造一个自己。

    10
……只是一切都在加速。语言的归宿,
犹如香烟盒上的警告。我必须更加小心谨慎,
让它指向要描写的事物;日常的行为,
面对气候异常,人们需要从内心做出的反思。

我不想像他那样再神话它们。
譬如面对一座城市、一条街道,暴雨来临,
这不是浪漫。情绪完全与下水系统有关,
尤其行驶的汽车在立交桥下的低洼处被淹熄火。

表面上仅仅是自然现象。隐含的难道不是
法律问题?法律,不应该是制度的玫瑰。
它应该是荆棘吗?也许应该是教育,
告诉我们,天空和大地实际上有自己秘密的尊严。

肯定不是征服。不是……,而是尊重。
我的努力与炼金术士改变物质的结构一样。
通过变异的语言,能够在里面
看到我和山峦、河流、花草、野兽一起和平。


朝向空无

手艺朝向空无。一肚子怨曲,
是火在七月的客居频繁出现。

这朵花,是的,这朵比喻之花,
已经接近枯萎。你说:不要皱眉头。
其实不皱也不行。那么,去漫游吧!

我想象火车、汽车卷起的风尘纯粹,
散无影。当我重新回到我,仍然
是人。不同,终究是同的同义变形。

这,很绝对,就像星星的分裂,
也像爬在身体深处的褐色蝎子。


犀浦笔记
  ——山水、咏事与感怀诗的杂合体


……扩大。一圈圈的,已扩大数倍。
少年时的遥远变得很近。田园已不在,
繁华中间有更多俗事:吃和喝成为
国之冠盖。我不恋旧友,不做街逛。
在方寸间自我腾挪。日日,我望绿树
轻拂窗棂;日日,我只在内心跑路。
这幽居!让我看到自己是怎样
把握孤独,把乾坤移于体内,造就街衢,
造就静山寂水。实践江州司马中隐的说辞。
想象不同势力在街衢对垒;也想象
自己在静山深处听鸟鸣虫啼,或者
面对寂水,看微风吹出波纹。我知道,
这里面其实有一动一静的辩证哲学。
说明什么?说明我总是在自我禁绝中
神游八极。也说明我的世界不过是
脑中世界。我写诗亦是自已说话。这样好!
我造出虚幻世界,它排斥现实混乱的世界。
……哦!我是不是就此成为别人眼中
的神秘?他们描绘我的行踪;江南,
一座没名的小城。我就像来路不明
的逃窜者,独来独往,我的出现就像
一本书中漏掉印上字的白页。我必须
虚构我的存在,把自己放置到从来
没有到达过的地方。我说:在雁荡山。
这声音是虚伪而狡猾的么?一个时期
我真这样相信,我是在没去过的山里穿行。
看见了什么;断崖或者深不可测的溶洞?
这些在人迹罕至的地方都可能见到的
景象,如此不真实,让我心底生出
阵阵凉意。我问:为了哪种目的我这样
向人述说自己,我活在世界上难道别人
才是我活着的证明,我不能没有别人吗,
我能否自己证明自己?很多次,我
就像患有偏执症的人,一再想拿在漏字
的书页上写字的方式,做出解释。我
不得不因此做出偏离,把简单与复杂换位。
我的心底其实被迫装着由词构成的世界,
一、社会,二、国家,三、家庭,四……
关键是它们可以被拆分?就像拆散机器。
譬如,在社会中把学校拆掉,监狱拆掉,
只留下商店与戏院;在国家中把政党,
军队拆掉,只留下社团与协会;而家庭
拆得只剩下恩爱,没有所谓的权利、义务
与责任。我知道这样的拆太乌托邦,
会使无数词失去存在根基;党员、民工、
犯人、学生,这些词肯定像报废的零件
被丢弃。或者当我面对它们犹如面对
博物馆的藏品。哪像现在面对普遍的混乱,
我们语言的仓库太拥挤,造成思想暴力。
使人经常陷入选择的痛苦;选择服从,
意味奴役;选择反对意味自己寻找敌人。
它成就怀疑写下的一切。这是我
已不信任客观世界。曾经关心太多。
不断改变中家的概念像无法还原的魔方,
图案支离破碎。房子、书籍、床,
成为挤在心中的块垒。让我焦虑。
以沮丧的心情看待周围发生的事;
宽阔的大街太宽阔;变化的车流太迅速。
而人一拥挤,我就丢掉了我。很多个夜晚,
长期寄宿的旅店里,我表演辗转反侧一词。
我说,我们的皮肤就是边界,希望用
语言穿越的想法,尽管像豹子捕猎物
的念头一样强烈。但是……它就
如同我们想看到宇宙尽头,结果只是
把虚无乘上十二倍。还得求助忘记法则,
新生活的开始应对衰老,这是抵抗,
是在内心制造动荡,因为不需要明天,
也就不需要历史。自我的涂抹,语言的
大花脸。还不如幻象中暗绿色的窗帘
拉上,白天也是夜晚。洗浴间莲蓬头
滴水的声音,带有绮旎的暗示。不时时
想象秀脸、粉乳、蜂腰、纤腿的胴体,
我们的身体就不再是生命只是行动的尸体。
欲望支撑起变化的渴求。也给他者
带来自我相信的解释;让我看到语言
幽灵诡秘的一面;要是再细节、再生动一些,
就会有床榻上的纠缠;喘息、娇咛、
发鬓散乱和目光迷离。如此一来人人
都是兰陵笑笑生。可是现实与想象存在着
巨大裂隙。如今的世界谁也不是谁的
肋骨。除非有谁能够重新回到过去,
除非现实是可以用笔进入的空间。
想象实际上有时是自我否定。或者想象
就是时间的橡皮擦,就是用绝对反对具体。
张开吧,粉红的湿润的蛇之洞穴。绽放吧,
最初的玫瑰花蕊。让我看它确有终极之美。
使我走在这里,却像是走在别处;
总是假设自己是一座别馆主人,亭台楼榭,
小桥流水,我置身其中,从星象看天下大势,
气运兴衰。或者以沉默面对月亮阴晴圆缺,
思想顶峰,国家精神。我把虚无用作
对之的可靠解释。那些饮食男女关心的,
我不关心。都是鸦噪。甚至当我看见
同行在名利前口水滴嗒,也无动于衷。
我想象虚构,不抵达现实;不抵达
层出不穷的灾难,不抵达夏季泛滥的洪水。
当然我也不抵达那些不断发生的死亡。
我只是察看词语中还有多少事物没有写尽。
形成怎样的迷宫。造成了怎样的迷失。
朝左还是朝右,向上还是向下?如此诘问,
带来像宗教的谶言。我把自己变成
没有引领者的人,在这里,谁是
我的贝亚得丽齐?谁又是我的钟子期?
  

从“花朵”一词开始的诗

语言的停滞花上实现。我找不到的,
把它们说成命运的礼物。太纠结了。
一个形象是我在沙发上度过早晨,
哀声叹气,脑袋已是泥塘。为什么不是
浆糊我不知道。我其实知道的是
这样写诗没意思,不触及普遍伦理,
连现实也绕开了;譬如说,绕开火热的夏天,
以及网络上传播的南方大雨,还有像瘟疫一样
弥漫的中年人的虚无感。问题是,为何虚无,
看不见前途,还是钱途?疑惑太多,
我有时觉得能够解决问题只有一个途径:死亡。
不过死亡的沉重怎能轻易说出?
转而,还得在活上做文章。说到活,
“混”字也许是最好的注释,让我想到这半年,
我在半个中国的游荡,出入于大大小小的旅店,
对山水有了与以往不一样的理解;
在余姚,我曾拜谒阳明故居,黄宗羲墓地,
这些大名鼎鼎的人物,如今只是一抷黄土。
到是满目山很青,入眼水很绿。
即使这些感慨,也无非是陈词滥调,不解决
任何问题。就像现在我把语言绕绕绕,心里清楚,
就算把世界上的花都铺上这张纸,我还是
不能建造一个花园,凋谢的仍在凋谢。
是啊!玫瑰凋谢,月季凋谢,海棠也凋谢。
关键是我的心里没有花园。我的语言
也当不了蝴蝶,在众人面前翩翩飞舞。


从“沉闷”一词开始的诗

沉闷阁楼,白色扶手,窗帘滑轨,
一闪而过的汽车灯光,语言的对应物,
把你带到了哪里——性,中年的疯狂,
浪迹天涯——名词和形容词的集合
——还有心的寒冷,夏天里的冬天,雪和风暴,
甚至,连“遥远”也出现在此刻,带着“荒凉”。
哦!无意义的粘接,不提供一间房子,
不提供一种精神——只是让你的手
击打键盘,仅仅是感觉——就像身体里
飞出一只鹰,孤傲的……,就像血液
正从指尖流失,带来意识的浓稠,或者,带来神秘
——是什么神秘?如果接下来出现在纸上的,
是烟雾,一池水,再不,如果出现在纸上的,
是建筑废墟,是漫天飘舞的彩色碎布,
说明了什么——是幻觉吗?是……?当你长时间凝视
一首别人的诗,被那些狂燥、夸饰、放荡的描写刺激
——怎么能这样?为什么不是静止,不是
一座剧院正上演一部新戏;主角、配角、音乐,
搅成一团就像语言浆糊——就像混乱
之海——真正的航行,必定孤独——那么,
尽量绵延吧——欲望的狼群,让它翻越巨大山岭,
让它奔驰在辽阔的草原——或者官员之相
同时来到,肉睑、狐眼、鸡胸,构成一幅复杂画卷,
改变了善之含义——应对在清雅的句式上,
不是很好吗?就像青春——永远
是傲慢的理由;清洁的眼睛,油亮的头发,肉的弹力,
成为梦想的根源——的确是这样——
要是你连这一点都把握不住,凭什么谈论世界,
谈论它的秘密——它不是眼镜那么简单,
也不像一枝铅笔那样普通——如此,
没完没了成为心灵的纠结——你,不能这样,
你应该以具体反对它们的不具体——桌子是具体的,
茶杯是具体的,挂在窗棂上的体恤和内裤是具体的
——存在说明一切——你必须在每一个句子中,
赋与它们明确的意义,以便让结束早一点到来;
也就是说,该结束了——问题是怎么
才是结束?引用一册书,“风突然刮起来了。
左边的一扇门发出响亮的碰撞声”,“一株兰花
被折断”,“一只猫突然窜出,在窗口一闪,
跳到草地上”——只是,这些对于时间
而言意味着什么——时间,多么老生长谈啊!
你再一次写下它,难道是在说明:在这里,
一切都是未知。混乱,改造语言中的意义。


从“革命”一词开始的诗

革命从商汤开始,从封建到达共和,
辽阔江山,步步血腥。现在好了吗?
经济的网络终于织成,公司,每个人的梦,
胜过孙悟空骑云飞行——构成我们眼界的
广大,你要到国家金融中心?你要
成为玻璃大厦的白领之一员?太好了,
也许你的订单中有AK-47,油料走私也不是不可能。
最好的结果是:你住在小地方带风景的
房子里,读关于虚构的历史书籍
——不这样,你就没有进入闲散阶级。
可能成为路边守寄存自行车的人——
烈日如火如荼;帐单如影随形。你可能是寡人一个,
只能仰望有人高高在上,表演权力大剧,
流着口涎说,太壮丽太美妙了——能不美妙么?
有人手指一动,国家铁幕拉紧;有人眼角一沉,
坦克在街上行进——自以为是的叛逆青年,
穿花里胡哨的衣衫,梳奇型怪状的发式,又算什么?
一场运动,他们便成为死硬了的耗子,连蜻蜓都不是
——至于随便的性,网络中的恋情,
改变什么?沉重和恐惧,要用一生来忘记。
仍然与民主无关。就像要是有人车祸,
围观,就是看戏;也像听闻别国政变的消息,
眼前马上浮现枪弹横飞的幻景,巴不得第一时间
与人讨论——现象,就是实质;政客,就是屠夫;
人民,就是猪彘——虽然简单主义了,
又有什么关系。不就是描红与抹黑的区别,
不值得流露悲悯之情,没必要
装扮自己的心流血。如果真有救世灵药,
肯定不是制度代替制度,法律代替法律。


从“河南”一词开始的诗

河南,河之南岸,语言的落点
定在歧山、邙山,定在偃师和开封。
这是复杂的意象出现在眼前;
这是文化,千百句民族的经典在心上回荡,
让我望黄河流,看函谷关青牛的幻影;
还有夸张的酒事,我的朋友举杯豪饮,
不是三杯,而是半坛。当然,他们仍然没有再现
壮烈古风;那些经典场面,有些是神人大战,
有些是诸侯做乱。只是我更关心
经营诗的先贤,他们好大一群,占据古典诗
的半壁江山。我想象他们走杨柳道,
北望太行山麓,高吟一曲的模样,真是酷啊!
还有洞晓天象的异人,看出社稷之乱的缘由;
一些是女人成祸,一些是臣子做乱。
有人说,正是他们使此地今天没了气数。
我觉得情况并非如此,反而说明这里物华天宝;
我去过开封、郑州、平顶山,参观相国寺,
在围绕皇宫的湖边与友人散步。我们谈二帝被掳,
南移的临时首都杭州,“家祭无忘告乃翁”,
说得辛酸。想一想的确应该辛酸。
很多传奇不会再现。如果我不仅仅是从书籍中,
是亲眼看到铜鼎煮酒,看到妲已的娇媚,
看到群雄逐鹿中原。太好啦,我肯定已不是
单纯的一个我;而是范蠡、朱载育、许慎
和张衡。我在洛阳的牡丹花下漫步,
就像从洛水中升起的神,让人惊艳。


从“不要”一词开始的诗

不要用“忧伤”造句——低下头来,
从一册时尚杂志的图集中寻找刺激,
妖怪们都出现了,红头发、绿眼睛、大嘴唇。
想到幽暗密室中发生的事,上下晃动的莲花,
左右摇摆的柳枝,云雾之弥漫,清泉之涌流,
这些真的比只是看到一个人的
背影更让人沉醉吗?哦!那就写一个省与另一个省
的距离。也写一场汹涌的洪水瞬间即至。
或者写,在心灵的牧场上已经没有了马和牛。
写这些,这首诗有啥意义?它们制造的人的
归宿有那么多纠缠不清的瓜葛;
几乎是人的写照。在这里,谁不是无头苍蝇寻找自己;
谁不是笼中老虎,胸中有焦虑积聚。
就是用苹果、葡萄和山楂,建造一座叫甜蜜的房子,
也不能改变事实。那么……那么到底要写下些什么?
难道非要写“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或者,非要写“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让人们看到,蹀躞成为存在的象征;一幅失意画卷。
现实中,朵朵乌云在天空中飘舞,阵阵狂风
使院中的树木乱颤。算了吧!还是写
更伟大的事物吧!譬如,写“重建语言的巴别塔”,
或者“烹煮语言的孟婆汤”。然后,用抒情笔调
写下结尾,舒缓,带来一条安静的河流,
或者带来一座神秘的岛屿。如果这些太荒凉,
那就写下,我的星座正牵引着喜剧戏院运行。


从“历史”一词开始的诗

历史的简体字一共九划,你可以
一秒钟内把它写在纸上。但是你写出的
是不是历史本身,你能写出国家的过去;
江山、美人、官吏、百姓?时间的流逝
太复杂。当你写封建社会,成堆墓葬浮现脑海;
玉璋、玉圭、陶罐、铜器,一溜排开。
从中你看到什么,一场祭祀在丛林中举行,
还是一群野兽被人围猎?当你写疆土,
几十万军队仿佛出现眼前,爬山越岭、渡江涉水,
金戈铁马演绎死亡的血腥,无数青春蓬勃的生命
一剑封喉中倒地。即使你不写这些,
只写一个姓氏的来历,譬如“孙”姓,你是否清楚,
你怎能考证出此一代彼一代实际的经历;
驻留、迁徙,家园的获得和丧失,哪怕你
找到所谓的族谱,就能知道七世祖和九世祖的不同,
他们谁的性格刚烈,谁的性格柔弱?
他们怎么面对变幻莫测的世事做出选择。
这些太神秘。你说,太久远的,就让它隐藏在时间深处,
难道不能谈论近一点的?好吧!但是你能说出什么?
不同立场做出的描述不同,有些人告诉你的真相,
另一些人会说是谎言;有些人曾经伟大,
到头来不过是庸常之辈。就是我们自己的过去,
二十几年,或三十年前,所有做过的事
你能否记忆清楚?一些你交往的人,名字和容貌
你已想不起来;另一些人和事你根本不会提及
(提及是伤害,也是自虐)。那么,什么是历史?
你能写它们就是历史?你能说你在电脑上
花一秒钟敲出历史两个字,牵扯出的
这首诗就是历史?不!它是两三百个汉字。


从“秋夜”一词开始的诗

秋夜、细雨、带来潮湿的情绪,
直接结果是脑袋乱成转动的搅拌机,
语言的水泥、沙石搅成一团。
要干什么呢?浇注一座桥,还是一根管道,
或者干脆浇注一件雕塑作品?我并不知道。
只觉得接下来的事已很复杂,
很可能改变了睡眠的生物钟,让耳鸣
成为现实交响曲——哦,现在,此刻,当下,
成为抽象地敌人:让血液中的性,
分蘖成花瓣状的女人,不具体,不是牡丹也非茉莉,
而是到处飘的蒲公英。但别人是否认同这样的描述?
“混乱的陈述句,丢失了现象和逻辑……”。
再进一步,语言很可能像盘旋在云上的鹞,
也可能像潮汐推上沙滩的透明水母。
不代表什么,只说明事实。让人看到,
没有什么不可能。甚至它接下去还会
带来暧昧:锦缎、丝绸,荞麦枕头,卫生纸,
都将出现,与火焰、冰块搅合成修辞集合体。
或者,仅仅是一种简单的暗示,
最终指向人的孤独;是啊!一条蛇、一把刀,
加上菲立浦剃须器,锈卡住的门、疯的臆语,
都来到了。加重这个夜晚的象征意义
……心已成为万花筒,变幻反对确定。


从“月亮”一词开始的诗

月亮。中秋的抒情……又开始了……
弄影之人在树梢已发黄的树下,离别之人
在临河大宅的玻璃阳台——望,轻云飘飞,
望,长河星稀——内心的翻涌不是海,
是五味瓶;是一词穿过千年,带出的全是血
——典,还要用么?谜,还要猜么?不都是
旧而又旧的老套路,没一点新意——
只是如果写,还得旧瓶装新酒,一两是糊涂,
二两是迷惘,到了三两,就是泪水落下衣襟,
孤独地面对一个我了。就是想象
自己走在暗路上,看不见前景,没有柳暗花也不明。
杜甫说:艰难苦恨繁霜鬓。是啊!社会广大,人如
蝼蚁;苍茫、沙暴、浊水。都是重重一击。
我血肉之躯的幻梦,不过是乌托邦,
不过是海市蜃楼,不过是旧景回荡在脑海里;
樟树、清溪、小庙、绿门帘。都算什么?
能算月亮吗?这样的阴晴圆缺,这样的永恒图景
——锥心——它使人键盘轻点,一行行文字显形;
再一次走在语言铺就的不归路上——
这是“我有迷魂招不得”。只有它能营造
一个绝对世界,让我写:壮年心事如破云。


从“危险”一词开始的诗

危险是把噩运挂嘴边,像嗑瓜子,
不停谈论它。不谈论又无法消除
心中郁积的忧伤。矛盾!常常让我们
变成被别人议论的人。我想这些,
继而想其他事,眼前出现一片幻影:
去年冬天在一个县城寒冷的屋里,
我就像蜇居的熊,每天浑浑噩噩打发时间,
最后被人批评没有责任感。是否这样?
表象后面的事谁能看透。燃烧的疯狂的小宇宙
隐藏在外表平静的体内。我并非不关注世界上
发生的事。我分析政治、经济的进程,
哪怕国家与国家的例行交往;一次局部战争,
一种技术的出售。我记得我曾因读到
一则报纸的消息愤怒无比,激动地转圈骂人;
尽管是抽象的没有面孔之人。
面对历史,我也总想找到清晰细节;
看政治角逐的起因真如书上记载的那样?
会不会只是某个人被牙痛折磨,或他在早晨看到
乌鸦突然飞过房顶。我并不相信神秘主义,
信仰之中也没有乱力怪神的东西。
但无法解释的事很多,我不能解释人与人邂逅,
不是发生在他们常住的城市,仅是路过一地,
最后发展出纠缠不清的关系;太复杂,
比语言复杂。我自诩能写比迷宫复杂的诗,
却不敢夸耀懂得人。每个人都犹如秘密;
山峦、河流纵横交错,地震、海啸随时发生。
还有与之对应的神秘星座,一次次弯曲、折向,
呈现斑斓色彩,让人追踪不了变化的速度。
解释意图也被伤害。一再把人推向怀疑主义;
怀疑、怀疑……,改变我们与世界的关系。


二零一零年十一月十五日札记

轰响的声音。对面楼房里
惊慌失措的人影——微博
带来的尖锐情绪。你说这样很乱。
我承认,语言的乱,乱不过现实
——那边为金钱拼命的人。
这边在火中殁命的人。还有在酒中
谈笑风花雪月的人,构成进入我们
眼睛的图景。我为此脑袋里成为了展览馆,
历史,也被翻出——火烧连营的故事,
饿孚千里的故事,与街边流泪的人,
在医院痛苦呻吟的人重叠一起
——你说这都是哪儿与哪儿?我们
就不能欣欣向荣地看高楼成群、车流遍地
——欣欣向荣?为什么人们带来遍地鲜花
(一花开了百花杀);为什么
语言全都染上黑的颜色;为什么它们
使简单变复杂,让你看见网络上言辞游行,
愤怒像蚂蚁一样爬满视线。
它们会带来什么?再看得深入一些
是不是我们会看见人心中的另一个世界,
它像蜂巢般多孔,也像海底密布的礁石
——这是不是暗示,人从没有
活在他想生活的地方;活着,其实
只是想像;我想像语言就是天梯,
就是想象的浮云飘过神马的山峦。


翻书笔记

地下、哲学船事件、龙文鞭影,
国王鞠躬、国王杀人。这不是清风翻书
的季节。是我守着寒冷,让思维像袋鼠
跳来跳去。奇怪的名字,长拖舌音,
把我扯到词语装点的城市;饥民,守羊群的少女,
挤在船仓高烧的被动流放者。皮靴踢破房门
冲进室内的便衣警察,让我感到世界拥挤。
有一刻,我抬头向窗外望去,
连天空也变得阴沉沉的。我仔细聆听,
马路上驶过的汽车声虚幻的就像飘起来的一张纸。
仿佛只要一走出家门,书中的一切就会变成事实,
我会成为被描写的某个人。那么
我是谁?念头一闪,我看见自己正在
用书籍换取食品,再一闪,已经置身在冰天雪地。
我的全身已经浮肿,我的头发如火烧过一样焦枯。
这就是阅读中的移情?好像又不是。
只是无数词语撞来挤去,仿佛要在我脑袋里
建立复杂的世界;可我不愿呆在那样的世界;
监狱、驱逐,说话必须过滤。太恐怖了。
因此我说,我希望脑袋是硬盘,能够格式化。
最好里面只装着谢安弈棋,蝴蝶花容……
不过我的理想是脑袋空空如也,比流水干净。


长途汽车上的笔记补遗
  ——感怀、咏物、山水诗之杂合体 

    1
淼淼的流水、风味米粉、路口的旅店,
我像蒲松齡一样把自己与它们联系在一起,
没有谁关心我从什么地方来到这里,
我在街上闲逛等待夜晚到来,就像有人等待艳遇。

这当然是虚无的图画。“想不到时间毁坏了
那么多人”。艾略特的诗句,可以用在这里。
面对它,任何纠心的思考都会变得意义欠缺
——谁知道我曾站在水边,打量河心漂浮的垃圾?

相对于宽阔河面,我渺小——孤独的本义。
我为此更愿意面对肉体的具体;譬如色情;
人的交欢尽管短暂,但可以称为绝对;
云里雾里,绝对使很多人忘记自己是谁,在哪里。

将之哲学化;只有我知道自己的肚子里,
已装进的天地,万山葱绿,流水纵横。
有时,我是树的后世;有时不过是某人的前生
——离开这里,他们还是会不断看到我的身影。

    2
这样,当我需要不断地旅行,
为了一本出入国境的证书,面对别人的盘问
我非常坦然。哪怕电话像一只猎犬,
灵敏地找到我,喂、喂、喂……愤怒的声音

就像思想的潮水,让我感到我是空无的敌人,
被谣言包围。即使走在熟悉的街道上,
熟悉也迅速变成不熟悉。譬如在从小长大的
成都铁路新村,我发现自己已经变成异乡人。

我问,哪里才是我能够找到的归宿?
面对一个个地名,我努力在大脑中修复旧地;
我的思想无数遍转弯,还是没有建设起
一个院子、几棵桉树,没有让石柱重新耸立。

为此有时我想骂人。可是我骂的对象是谁?
以至于我只好逃避世俗的节日;
很多时候,我宁愿独自呆在空荡荡的屋子里。
瞧吧,很多夜晚我都在翻阅记录消亡的书籍。

    3
我说:这是衰年变法,守住内心的灯盏。
我不把信仰外在化,不求任何神的护佑。
面对不断转换的居住地,我宁愿在辽阔的江边,
观看铁驳船变小的图像。它,就是提醒——

我们是在变幻莫测的世界上生活。
我们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譬如多年的
朋友,一件小事就能翻脸。酒桌上的聚会,
到头成为让人难堪的记忆——这些……

我都经历过了。我知道,最终我会
成为汉语的孤魂野鬼。我知道,当我走出家门,
并没有另一个家门向我敞开。我知道,
我只能与时间打交道。而时间正在如涛流逝。

它使我某一日登上嘉山之顶。站在破败的
砖塔顶,极目向远处望去,看见的是
苍茫起浮;水、沙洲、山丘,呈现虚渺的内涵,
在我的心上堆垒。我不得不同情那些造塔的人。

    4
实际上我是同情信仰;对富裕的渴望,
如今是国家信仰,是政治。无论走到哪里,
我总是碰到想发财的人,构成缤纷的
景象,面对他们,我被说成一个不合时宜的人。

反向、后退。我能关心什么?观念对立,
到处响起对抗声,带来太多的恐惧。
眉头皱紧,我无法想象死亡在大街上游荡,
和平景象瞬间被打破,到处是哭泣和叫喊。

仇恨的力量太大。信仰带来的“正义”太多。
这就是我同情的原因。我的乌托邦
是在流水上写字。在星空上写字。这是我的
愿望。十二星相旋转,让我产生变形的想象。

与它们建立关系。很多夜晚,我仰天长望,
“又见到你们啦。没什么变化”。我不需要
告诉它们我是什么人。我不需要的,它们
也不需要。我需要的,在这里,又不在这里。

   5
我就此进入不同的城市,无论南方、北方,
当我听见不同的方言,在意识的隐秘角落
被牵扯出来的是什么?我一直用表面上的冷漠
呈现自己,打量一切。好像陷入了玄秘的游戏。

实质当然不是这样。灵魂的焦虑不是风景;
不是巨大樟树,不是河上的廊桥。不可能
用一幅画告诉观赏者,我呈现给世界的,
仍然是矛盾纠结的岁月。我希望做过的不后悔。

它使我小心谨慎面对每一天。小心谨慎
面对每一个人——别人的秘密,让别人去守,
哪怕是对我的伤害。我需要的是在内心
建设自己的堡垒,就像泥瓦匠用砖和水泥砌出房子。

我希望成为另外一个我,与别人拉开距离,
就像从梦进入另一个梦。这是不断勾起
我幻想的思绪——在这里,她、她们,是抽象,
让我思考玄而又玄的语言问题——词的命运……

    6
但血缘的纠葛,仍然使我的心如乱麻缠住。
父母衰老,他们为继续活下去做的努力,
就像钓鱼的钩子钩住我。忠义、孝悌,
让我常常害怕半夜电话铃声会带来恶劣的消息。

一旦如此,就是预先安排的生活日程的中断。
千里奔波让我见识早已陌生的火车硬座。
彻夜无法安眠时,头脑不得不上演戏剧,
一幕幕的尽是移动的景象——死亡的大大咧咧。

见证是恐怖的。如果我亲眼目睹手术
切开身体,巨大伤口的腥红色,难道不会成为
印痕,刻在我的心上,变成身体的政治,
身体的抒情?提醒我,阴和阳,不仅是两个词。

是事物的两极。从一极到另一极,说简单,
很简单,说复杂,很复杂。但是无法追溯意义。
这就像看到满山的竹子,它们一根根
独立摇曳,根却扎入地下,紧紧地纠缠在一起。

    7
只是我是否还能深入到身体内部?一场暴雪
突然降临,寒冷进入,我会看见什么?
望着窗外矮树丛中的积雪,我想到肝、肾、脾。
这些属于我的器官,我发现从来没有了解它们。

对疾病的恐惧,一再地支配着人的行为,
让我们看到死亡的形象。活着还是死去
就此成为重复思考的问题,从而确立
对事物的态度,我们应该接受什么,反对什么?

鼓盆而歌。醉卧街巷。这些是曾经的榜样。
但是,我不再学习他们。在故事中
被赞美的,在现实中可能被卑视。我们的
肉皮囊,并不属于自己。它在社会中,属于社会。

如果身着昂贵的服装,我们就是昂贵的人。
如果衣衫褴褛,“卑贱”二字将写在脸上。
自由、平等,没有比它们更奢侈的词,
社会告诉我们的,疾病,从反面描绘另一种图像。

    8
而地理的转移,洗浴中心向我展示的温柔,
我把它看作引鸠止渴。南宋的消亡的风流。
全是一堆肉——不是尤物——在水汽
的袅袅蒸腾中,堕落,也是一门学问,深如渊壑。

学不会的,永远学不会……。股与股的勾连,
不是灵魂与灵魂的勾连——转身,就是遗忘。
我能够说的是,所有身体都是同一个身体。
日日新、苟日新、又日新,不过是幻想大于真实。

所以,我深入不进去。如果说这里是人生的边缘,
我就站在边缘的边缘——我只是旁观者,
看到“世说新语”。重温民族的浮世绘;
现实后面的隐现实——我把它看作资本论的注解。

也是暗示;暗示我已经很难设计自己的未来。
我不想模仿晚年的杜甫。但我很可能
必须像他一样,不停地从一地漂泊到另一地,
不得不接受“青山处处埋忠骨”的宿命之命。

    9
有时我只能用“谁此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
这样的诗安慰自己。不断面对
陌生的地方,带来的是新鲜感……
脑袋里装满变化的河山;可以反复翻阅的图册。

把自己固定在某个欣赏的场景;譬如在临河的
阳台,眺望远山如黛;走在青石山道上,
头顶绿树遮天蔽日——它们符合对隐匿的描述。
尽管有掩耳盗铃的嫌疑。但是,仍然非常管用。

那么,我是不是已就此懂得漂泊的意义?
杭州、婺源、北京、鄂尔多斯,所有的居住
是借住。无论风景多么秀丽,多么辽阔,
带来的感觉彼此矛盾;越是赞美,内心越是疼痛。

幻想着立锥之地,幻想着安逸、安静和安全。
如果说意义,它们就是意义;如果说价值,
它们就是价值。我告诉自己,什么是一身彻底轻松,
也许,这样就是。它让我不必眷念,欲望全无……

    10
只是抛弃、放下、清空、减法的哲学,仍然如
交通警示,耸立在我的视野。我知道
我与世界的关系仍很复杂。我可能还会
因为别人改变自己;就像国家突然改变路线图。

意外无法避免。只有厌倦能让一切结束。
甚至厌倦的消息,我也已经厌倦——
它突然来到我的体内,我眼前飘动的,
不过是犹如花瓣从空中散落的景象;无辜的美。

我已不管现象还是本质。我已不在乎
人们把传言当作真实。进入历史,谁不是传说?
我经历过的,谁还能重新经历?我不述说,
还有谁能述说?所谓秘密,就是从来没有发生。

肯定没有。在这里,它就是纸上的语言的旅程。
有了开始,需要结束。我所有的努力
就是必须到达结束……。我到达了吗?
一、二、三,八、九、十,我到达我的目的地。
描述
快速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