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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寻找斑叶兰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5-04-17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寻找斑叶兰

柴妞 译



  我们从岸边开始,穿过许多桦木。树长得很开阔,地上铺着树叶做的毯子,顶层干燥,往下踩是潮湿的底部,穿过(尽管没看但我知道,我以前看过,我有过一段四处乱看的历史)一丝丝、一股股、一根根、一束束的腐叶土,它们像导火线一样躺在里面,分着叉,像某种奶酪里散布的水蓝色丝络。
  暗褐色的树叶在我们面前掉落,背景里的桦树或站,或躺。桦树或只能活一段时间,死时仍然直立着。接着树顶腐烂,倒下,要么被别的树杈接住,悬挂着——寡妇制造者,伐木工这样叫它们——余下的树墩依然保持直立,坚硬的真菌从上面长出来,真菌的衬里像沾了露水的丝绒。这一小块树林,它长长的远景和沉默的树柱,总给我同一种感受:不是害怕,不是悲伤;温和得很。光线在这里四散,仿佛有一扇穹顶的天窗高高在上。
  “该带个口袋过来。”母亲说,她在我后面。我们排成一纵队,父亲当然是第一个,不过没带他的斧头,乔安第二,这样他好为她解说。我走在下一个,母亲殿后。在这片树林里,必须靠近点才能听见别人说话。树,可能更多的是树叶,吸走了声音。
  “我们可以再来。”我说。指的都是桦树皮,卷曲着躺在周围。它们该被收集起来,用在木炉子里生火。死的桦树,皮肤比树心活得久,和我们正好相反。其实,对于任何东西来说,都没有一个死亡的时刻;只有一种缓慢的枯萎,像一支蜡烛或冰柱。任何东西,都是最干燥的部分最后融化。
  “应该用用你的脑子。”父亲说,不知怎么听见了母亲的话。他们有听见彼此说话的能力,就算有一段距离,就算隔了障碍物,就算他们已七十多岁了。父亲抬起头,没有改变他的声调,继续跺着脚向前走,跨过暗褐色的树叶,跨过地上零星出现的希腊神殿的残骸。我看着他的脚,还有乔安的脚,在前头。其实看的是地面:我在寻找马勃菌。我也没带口袋,但如果找到的话,可以脱下上衣做成个包袱。
  “从来就没有过脑子。”母亲愉快地说,“一个绒线球而已。不过是脊椎顶上的一小粒纽扣,好让我的头不掉下来。”她跟在我后面沙沙地走。“他要往哪儿去?”她问。
  我们正在寻找一块沼泽地。搞科普的乔安,正在写一篇以沼泽为题的文章,而父亲知道哪里有。那是一片壶沼泽:水进不去,出不来。乔安带着她的相机,用绣花的宽带子——像岳得尔歌手的背带——挂在脖子上。她带着望远镜,还有可以叠进口袋挂在腰上的防水夹克。她总是全副武装。
  这次考察,她带了她的便携式单人皮划艇,把它组装好,坐进去像水蝇一样横扫水面。水蝇是豉豆虫过去的叫法,在暴风雨的日子,躲在海湾里原木后安稳的地方,又黑又亮像乔安好奇的眼睛。
  昨天乔安进皮划艇时没踩好,翻了船,望远镜什么的全部进了水。好在相机没有。我们尽量把她弄干;望远镜马马虎虎还可以用。那时我便知道,为什么自己不像乔安一样全副武装:我怕失去。不该带皮划艇或望远镜或其他什么东西,除非做好让它们沉没的准备。
  乔安很聪明,靠着自己的智慧一个人生活,准备好面临一切危险,连装备也顾不上。“不过是望远镜罢了。”她笑着说,一边吧唧吧唧地往岸上走。如果别的招不行,她知道带它去哪里进行专业的干燥。另外,她还有一双备用的登山靴。她是那种可以在火车上和陌生人交谈,而不受任何损失的女人。那些人最后都不是疯子,不像我挑的那些个,就算是,她也会在第一时间甩掉他们。“要么改,要么滚”是我从乔安那里学来的说法。
  父亲在最前面停了下来,向下看,俯身拨弄着。乔安也俯下身,不过她没打开相机的镜头盖。父亲在枯叶中不耐烦地翻上翻下。
  “他找到什么了?”母亲问,她撞到我身上。
  “没什么。”父亲说,他听见了她。“不行。不晓得它们是怎么了。肯定是正在消失呢。”
  父亲的脑子里有一张正在消失的物种清单:豹纹蛙,某几种野兰花,或许还有潜鸟。这些不过是这里周围的物种。世界其他部分的那张清单就更长了,并且在不断地加长之中。老虎,比方说,还有美洲鸣鹤。鲸鱼。红杉。野玉米。一天一种植物。我一辈子都和这张清单一起生活,它使我对宇宙的坚固性产生了怀疑。我紧紧地抓牢事物,拦住它们,让它们待在这儿。如果是我的望远镜掉进水里,一定会小题大做好一阵子。
  可现在,此时此刻,我记不清正在消失的到底是什么,还有,为何一开始我们要寻找它。
  我们找它,因为故事并不完整。我想不起来倒不是因为让人害怕的衰老:那时我记得相当清楚。不过是那时,而现在是一年之后。在这期间,冬天——冬天总在其间,其间发生的事最后又总得知道,能跳过去多好——父亲突然中风了。
  他正开着他的车,向北走。中风发生时,他正从分岔口拐向一条八车道的高速公路。中风导致他左半身瘫痪,他的左手拉过方向盘,车横穿了高速公路西向的整四个车道,滑进了另一侧的防护轨。母亲和他一起在车里。
  “死亡的座位。”她说,“我们没被捣成糨糊真是个奇迹。”
  “是啊。”我说。母亲不会开车。“你怎么办的?”
  这一切都是在长途电话里说的,隔着大西洋,在中风发生的第二天。我在英国乡村的一个电话亭里,天下着毛毛雨。电话亭里还有一口袋土豆。不是我的。一定是有人把它们储藏在那儿。
  母亲的声音听起来若隐若现,在她听来,我的一定也是这样。我已经问了,“为什么不一出事就给我打电话?”她也已经说了,“没有必要让你难过。”对于他们,我依然是个孩子,严肃的大人们的事情必须向我隐瞒。
  “我不想从车里下来。”母亲说,“我不想离开他。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好在有个善良的年轻人停下来,问我们是不是有麻烦,然后开走了去打电话叫救护车。”
  她吓坏了;她怎么能不?可她不想让我飞回来。所有事都在掌控之中,如果我飞回去反倒像事情失控了似的。父亲在医院里,病情也在控制之中。他们称父亲的中风是短暂性的。“他能再次开口说话。”母亲说,“他们说他有很大的几率,大多数都能恢复过来。”
  “大多数什么?”我问。
  “大多数他失去的东西。”母亲说。
  不久之后我收到一封父亲的来信。在医院里写的,他们在给他做检查。做大脑扫描时,他听见一位医生对另一位说,“唉,反正那里面也没什么。”父亲有些欢喜地汇报着。他喜欢人们无心说的话。
  我们越过了那排快死的桦树,向灌木丛更浓密的内陆走去。沼泽在那后面的什么地方,父亲说。
  “他不记得了。”母亲低声对我说,“他迷路了。”
  “我从不迷路。”父亲说,如今负责走在最前面,穿过树苗。我们走的不算一条路,树越围越拢,一棵和另一棵长得很像,它们有相像的传统,没有人类的标记。可迷路的人走起路来打转转,我们走的却是一条笔直的线。现在我记起正在消失的,我们要寻找的那样东西了。是斑叶兰,一种短株植物,底部有一丛树叶,茎部上方有一节节的花穗。我猜是兰花的一种。它以前在这里长得很茂盛,父亲说。是什么导致它消失了呢?他要一株这样的植物倒不是为了什么;如果找到一棵斑叶兰,他要做的不过是看看它。可它会使人安心,还有一些东西仍然和我们在一起。因此我将目光锁定在地面上。
  我们找到了沼泽,差不多在它应该在的地方,照父亲的说法。可它变了;蔓延开了。几乎看不出它是个沼泽,除了脚下泥炭藓里慢慢渗出的水以外。一个沼泽应该有苔藓和莎草的边缘,走在上面时会摇摇晃晃,中间有一个深色的塘,泥汤一样褐色的水。它应该让人想起小湖这个词。这片沼泽已经吸干了它的水,掩盖得严严实实,上面长了树,如今香脂树已有六英尺高。我们徒劳地,寻找着猪笼草。
  这片沼泽不适合摄影。它饱和了。乔安拍了几张照,用她的顶尖相机和无所不能的微距镜头。聚焦在地面上,在苔藓上;拍了一张注满水的脚印。她拍的时候,我们站在周围,拍打着蚊子。我们都知道这些不会是她最后用到的照片。不过她是一位不错的客人。
  这儿没有斑叶兰。斑叶兰不长在沼泽里。
  又到了夏天,我回到了家。大西洋躺在我身后,像一页锌,像时间翘曲。和往常一样,在这座房子里,我总比实际应该的要更累;或者不是累,是困。我读以前已读过的凶案系列小说,早早地上床,永远不知道醒来时会是哪一年。会不会是二十年以前,或二十年以后?是在我结婚之前,还是我的孩子——十岁了,正在朋友家玩——已长大离家?我睡觉房间的墙粉上有一块缺口,看上去像一只侧脸的猪脑袋。它一直在那儿,每次我回到这里都要寻找它,以稳固自己,抵挡那一时刻,越来越快从我身边飞逝过的时间。我的这些访问全都糊在一起。
  不过这一次却不同。有些东西变了,有些东西停止了。父亲几乎完全从中风里恢复过来,吃五种药防止再次发作,左手捏一只羊毛球,却不再像以前那样注重自己的花园——父亲病了。我到家已经四天,整个期间他都病着。他躺在起居室的沙发上穿着晨衣,不吃甚至不喝。抿一两口水,其他什么也不进。
  在厨房里,母亲低声与我商量。是药的原因?是某种病毒?他是不是又经历了一次中风,微小的,在没人注意的时候?他变得不怎么说话。他的声音出了些问题,必须很仔细地听,否则不会明白他在说什么。
  一直以来处理各类事务的母亲,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告诉她父亲恐怕会脱水。我走进地下室,另一部电话在那儿,打电话给医生,线很难接通。我不想让父亲听见:他会很烦躁,会说自己什么问题也没有,他不会服从。
  我回到楼上,给他量了体温,用的是当初我想怀孕时,检查自己排卵情况的体温计。他被动地张开嘴,让我替他量;似乎对结果并不关心。中风后有点侧偏的脸,显得紧缩了,向里塌陷。白眉毛底下的眼睛几乎看不见。体温太高了。
  “你发烧了。”我告诉他。他似乎并不吃惊。我拿了一碗冰块给他,因为他说无法下咽。冰块是我从分娩课上学来的,或者可能是我丈夫的胃溃疡手术?所有的危机都是一种危机,都是即兴创作。手边有什么就是什么。
  “他吃冰块了吗?”母亲在厨房里问。他没听见她,换在以前可不会这样。他没说没有。
  后来,晚饭过后,当我正重读一本阿加莎· 克里斯蒂战时写的糟糕故事时,母亲走进我房间。
  “他说要开车去北面。” 她告诉我,“ 说有一些树必须要砍掉。”
  “是发烧的缘故。”我说,“他有幻觉了。”
  “我希望如此。”母亲说,“他不能开车去那儿。”或许她担心的不是发烧,而是这种情况会永远持续下去。
  我和她一起去他们的卧室,父亲正在收拾行李。他穿上衣服,短裤,和一件短袖白衬衫,还有鞋子和袜子。我无法想象他是如何把这些都穿上的,因为他几乎连站都站不起来。他在屋子中央,捧着叠好的睡衣,仿佛不知道该把它们怎么办。椅子上是一个打开的帆布背包,旁边有一包手电筒电池。
  “你不能在晚上开车。”我说,“外面天都黑了。”
  他把脑袋从一侧转向另一侧,像只乌龟一样,仿佛要听清楚我说话。他看上去很为难。
  “我不知道你还在犹豫什么。”他对母亲说,“我们必须上那儿去。”现在他发着烧,声音有力了些。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不喜欢现在的处境,他想要换个地方。他想要出去,想要开车,离开所有这些疾病。
  “你应该等到明天。”我说。
  他放下睡衣,开始在口袋里翻找。
  “车钥匙。”他问母亲。
  “你给他一片阿司匹林了没有?”我问她。
  “他咽不下去。”她说。她的脸很白;突然间她看上去也老了。
  父亲在口袋里找到了什么东西。是一张叠起来的纸。他费力地打开它,凝视着。看上去是一张老的杂货单。“那个,斑叶兰又回来了。”他对我说。我明白,从发热的身体中,从那儿的某个地方,他试着散布出一些好消息。他知道事情出了点问题,可不过是循环的一部分而已。对于木鼠来说,这是一个糟糕的夏天,之前他告诉我。他不是说会有很多木鼠,而是几乎快没了。那形容是出自木鼠的角度。
  “别担心。”我对母亲说,“他不会去的。”
  就算最糟糕的情况发生,我想,我可以将我的车横在车道的出口。我记得自己六岁时,在我的扁桃体摘除之后。我听见士兵们行进。父亲很担心。
  “我帮你把鞋脱了。”母亲说。父亲坐在床的边缘上,仿佛疲倦了,仿佛被打败了。母亲跪着。无声地,他伸出一只脚。
  我们在往回走。父亲和母亲在树林里的某个地方,跋涉过灌木丛、小香脂树、榛木、驼鹿枫,可乔安和我(为什么?我们怎么会和他们分开?)沿着岸边走,按道理,如果在一座岛上,只需沿着岸走,早晚会回到起点。无论如何,这是一条捷径,我们大概是这样对彼此说的。
  当时有片陡峭的湖岸,和一条浅湾,许多浮木聚集在那儿——老原木,又大又圆像一个拥抱的臂弯,两端被锯干净。这些原木是冬天还锯木的那段日子里留下的,人们穿过冰冻的湖面来到岛上,砍下树,用一队马把它们拽上冰面,形成原木筏,春天用它们漂到急流和作坊。用铁链锁起来的原木做成漂动的栅栏,将其他原木围在里面。这处湖湾里的原木都是曾经的逃兵。现在它们像晒太阳的鲸鱼,懒洋洋地躺在暖和的近湖岸的水里,渐渐向陆上漂移,水蝇躲在它们的后面避难。苔藓在上面生长,还有茅膏菜,它的圆树叶像升起的绿色小月亮,上面竖起月光一样黏黏的绒毛。
  沿着这些浸透了的发芽的原木,乔安和我走着,抓住岸边的树枝保持平衡。如今他们用不同的方式砍树;用链锯,一周之内用推土机推出石子路,再用卡车将原木运出去。不过他们不动湖岸线的那一排,一眼看过去不至于难看;但是这儿的树林越来越像一层窗帘,像一块背后空空的幕布,或一座屠宰场。景色被挖空了。因为这样的砍伐,岛变得安全了些。
  乔安踏上下一条原木,巧克力褐色,长着发白的地衣。它以慢动作旋转,将她扔进水里。于是,她的第二双登山靴,膝盖以下的裤子都湿了,好在相机没有。
  “你谁也不能信任。”乔安笑着说。她趟过剩下的路,到湖岸斜着递升,可以吧唧吧唧地走上干地的地方。我挑了一条不同的原木,安全地穿越,继续向前走。尽管我们走了捷径,父亲和母亲却先到了。
  早上,救护车来接父亲。他又神智清醒了,应该用这个词。它让我想到光辉的:光线又从他的身上发散出来,他不再晦涩难解。他甚至用模糊不清的沙哑嗓音,和救护车上年轻而可靠的护理人员开玩笑,他们替他拴上安全带。
  “万一我动粗。”他说。
  救护车并不意味着事情转向更坏。医生说要带他去急诊,因为普通病房没有空床。是夏天,高速公路的交通事故频发,难以置信的是,因为放假,医院关闭了一栋侧楼。但无论他是否有问题,至少他们会给他打点滴,以补充失去的水分。
  “他要变成一粒葡萄干了。”母亲说。她清楚过去五天里,他无法吃也无法喝的所有东西。
  我开着自己的车带母亲去医院,我们及时赶到,看见了父亲的救护车。他们把他卸下,依然用带滚轮的担架,他消失在弹簧门的后面,进入一个将我们排除在外的空间。
  母亲和我坐在人造革的椅子里,等待着有人告诉我们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除了一两本过期的《苏格兰生活》之外,没什么可读的。我在看一张染羊毛的照片。一个警察进来,和护士说了几句,又走了出去。
  母亲不看《苏格兰生活》。她紧张地直挺着,警戒着,她的脑袋像潜望镜一样旋转。“好像没什么撞烂了的人被送进来。”一会儿之后她说。
  “现在是白天。”我说,“我想晚上来得多一点。”我看不出因为这种缺失,她是失望还是安慰。她盯着弹簧门看,仿佛父亲任何时候都会从里面跺着脚走出来,痊愈了,穿戴整齐,车钥匙在手里叮当作响,准备好离开。
  “你觉得他在里面干什么?”她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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