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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果戈理:关于普希金的几句话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5-03-12  

果戈理:关于普希金的几句话

冯春



  一提起普希金,人们立刻就想到他是一位俄罗斯民族诗人。事实上,我们的诗人中没有人比他高,也不可能比他更有资格被称为民族诗人。这个权利无论如何是属于他的。在他身上,就像在一部辞典里一样,包含着我国语言的一切财富、力量和灵活性。他比任何人都更多更远地扩大了我国语言的疆界,更多地显示了它的全部疆域。普希金是一个特殊的现象,也许是俄国精神的唯一现象:他是一个高度发展的俄国人,说不定这样的俄国人要在两百年以后才能够出现。在他身上,俄国大自然、俄国灵魂、俄国语言、俄国性格反映得如此明晰,如此纯美,就像景物反映在凸镜的镜面上一样。
  他的生活本身就完全是俄国式的。俄国人有时在幻想中所追求的、生气勃勃的俄国青年经常喜爱的那种豪饮和自由自在的生活都反映在他进入社交生活的初年里。命运好像故意把他抛往那些地方,在那里,俄国的边陲显出它的鲜明而雄伟的特色;在那里,俄国无边无际的平川被高入云霄的山峦所截断,并且吹拂着南风。在暑热的盆地里,巨大无朋、终年积雪的高加索使他惊叹不已;可以说,高加索唤起了他心灵里的力量,粉碎了束缚住他的自由思想的残余锁链。剽悍山民自由而富有诗意的生活、他们的格斗、他们那迅雷不及掩耳的无法抵抗的袭击都把他迷住了。从这个时候起,他的画笔便具有那种广阔的规模,那种速度和勇气,使刚刚形成的俄国读书界为之惊奇和感动。他描写车臣人和哥萨克的格斗—其笔法有如闪电,像闪闪发光的马刀一样光芒四射,比战斗本身还要迅疾。只有他才是高加索的歌者:他以整个心灵和全部感情爱着高加索;高加索奇异的郊野、南方的天空、绮丽的格鲁吉亚溪谷和美妙绝伦的克里米亚夜晚和花园都渗透和浸润了他的全身。也许是由于这个原因,当他的心灵接触到南方的时候,他在作品中便表现得更加热情和炽烈。在这些作品中,他不由自主地倾注了自己所有的力量。因此,他那些描写高加索、切尔克斯人的自由生活以及克里米亚之夜的作品便具有一种神奇的魔法般的力量。连那些由于不太感兴趣、智力不够发展,因而不能很好理解他的作品的人也感到惊异。大胆的描写更能使人接受,能更强烈、更广阔地打开人们的心灵,尤其是那些还在一味寻求不平凡事物的青年的心灵。俄国没有一个诗人像普希金这样具有如此令人羡慕的命运;没有一个人的声誉传播得这样迅速。所有的人都适当或不适当地认为有责任谈谈,有时则是肆意歪曲他的长诗中某些光辉的片断。他的名字就包含着某种电能,只要有一个百无聊赖的文人把它摆在自己的作品上,这作品就可以到处通行。
  他一开始就是个民族诗人,因为真正的民族性不在于描写俄罗斯的无袖长衣,而在于表现民族精神本身。诗人在描写与本民族完全无关的世界时甚至也可能具有民族性,只要他是用本民族土生土长的眼睛,用全民族的眼睛来观察世界,让他的同胞们觉得诗人的感受和所说的话正是他们自己的感受和所要说的话。如果一定要谈到组成普希金特点的那些长处,以使他区别于其他诗人,那么这些长处就是描写的极其迅疾和用不多的几个特征表现出整个对象的非凡艺术。他的形容语是如此明晰与大胆,有时一个形容语就可以代替整段的描写,他的画笔飞一般地描画着。他那篇幅不大的作品往往抵得上整整一首长诗。对于任何诗人来说,他那短小的作品都不可能容纳下像普希金那样多的雄伟、朴素和力量。
  当高加索连同它那全部威严壮丽的景象、巍然耸立云端的山峰从他眼前消失,他深入到俄国的心脏,深入到它普通的平原,潜心研究本国同胞的生活和习俗,想要成为一个完全的民族诗人的时候,他在这时写下的最后几首长诗已经不能以那些出现厄尔布鲁士山、山民、克里米亚和格鲁吉亚的作品所特有的鲜明和使人瞠目以视的大胆而感动大家了。
  这种现象似乎并不难解释:他的所有读者,包括有教养和没有教养的,对他画笔的大胆、画面的魅力无不感到惊奇,都争先恐后地要求他将祖国和历史的事件作为他吟咏的对象,但他们却没有想到,不能用描绘高加索群山及其自由居民的那些色彩去表现比较平静,并不是那么热烈的俄罗斯生活。大量代表本民族的读者表现出很古怪的愿望;他们高喊:“按照我们的真实样子来描写我们,按照我们祖先的样子完全真实地表现他们的事业。”如果诗人听从他们的吩咐,试着按照从前的样子完全真实地描写一切,那么他们立刻就会说:“这太缺乏生气,这太无力,这不好,这一点也不像从前的样子。”在这一点上,普通民众就像一个女人,她要画家根据自己的容貌画一幅非常相像的肖像,可是画家如果不懂得掩盖她所有的缺点,那他就倒霉了!俄国历史只有从它最后确立帝制时起才获得鲜明的生动性;在这之前,民族性格基本上没有什么奇特之处,它那形形色色的欲望很少为人所知。诗人没有错,而人民要求赋予祖先的事业以更大的规模的这种感情也是完全情有可原的。诗人剩下两个办法:要么尽可能拉高自己的调门,赋予无力者以力量,热烈地谈论那些本身并没有多少热量的事物,这时一大群崇拜者,一大群人就会站在他一边,钱财也自动送上门来;要么只忠于真实,对象崇高时就表现为崇高,真正强烈和大胆的,就表现为强烈和大胆,对于并不沸腾的事件,就表现为宁静和平和。可是这么一来就再见了,群众!他们不会再拥护他,除非他所表现的对象本身确实是这么伟大和强烈,否则不可能引起普遍的热烈反应。诗人没有选择第一个办法,因为他希望依然做一个诗人,因为任何一个还能够感觉到身上有一点神圣使命的火花的人,都会有一种敏锐的是非感,不让他采用这种办法来表现自己的才能。谁也不会争论,一个野蛮的山民,全副武装,一切都随心所欲,自己又是法官,又是老爷,比任何一个陪审官高明得多;尽管他杀死了敌人,隐藏在山谷里,或者放火烧掉整座村庄,但他还是比穿着被烟草玷污的破燕尾服,用合法的手段,通过调查和讯问,使许多各种各样的农奴和自由人沦为乞丐的法官更使人感动,更强烈地引起我们的同情。但不管这个或那个,他们都同属我们这个世界的现象:他们都有权引起我们的注意,虽然由于非常自然的原因,越是罕见的事情总是越能感动我们;宁可选择平凡的事物,而不要不平凡的事物,这只是由于诗人不善谋算,在广大读者面前不善谋算,而不是在自己面前不善谋算;他一点也不会丧失自己的优点,甚至可能会获得更多,但这只是在少数真正的行家看来是这样。
  我还记得童年时的一件事情。我常常感到对于绘画有一种小小的爱好。我很欣赏自己画的一幅风景画,在这幅画的前景上画着一棵枯树。当时我住在乡下,周围的邻人就是鉴赏家和我的评判者。其中有个人看了这幅画,便摇摇头说:“优秀的画家所选择的树都是高大的、茂盛的、长着新鲜叶子的、生长良好的,而不是干枯的。”童年时我听到这样的评语是很恼火的,后来我才从中长了知识,懂得人们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充满了俄国大自然气息的普希金作品也像俄国的大自然那样安宁平静。只有那些灵魂里包含着纯粹俄罗斯因素、以俄罗斯为祖国、内心是如此温柔,感情高度发展,能够理解表面上并不光辉灿烂的俄国诗歌和俄国精神的人,才能完全理解普希金的作品:因为对象越平凡,诗人就必须站得越高,才能从中提炼出不平凡的东西,使这不平凡的东西成为完全的真实。他最后的几首长诗是不是得到了公正的评价?对于《鲍里斯·戈都诺夫》这部包含在内心不可企及的诗意中、摈弃无知的人们通常欣赏的任何粗鄙和五光十色的装饰的崇高而深刻的作品,是不是有人作出了应有的评价? 是不是有人理解了? 至少在报刊上还没有人对它作过正确的评价,至今尚无人触及。
  在这一卷美妙的短篇作品集里,普希金涉及的方面非常多,比他的长诗显得更广阔,更出色。在这些短小作品中有一些是极其光辉灿烂的,每个人都能够理解,但是其中的大部分,虽然也同样是非常优秀的,多数人却觉得平淡无奇。要理解这些作品,必须具有非常敏锐的嗅觉,要有比仅仅能理解一些非常强烈、非常显著的特征更高的鉴赏力。为了做到这一点,就必须在某些方面成为一个骄奢淫逸之徒,他早已吃厌了粗糙浓腻的美味,现在吃的是不比顶针更大的禽鸟,津津有味地品尝着这样一种佳馔:对惯于吞食农奴厨子制作的食物的人来说,这样的美馔根本就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滋味,只觉得它很奇怪,吃来丝毫不觉得好吃。他的这卷短诗集是一系列极其灿烂夺目的图画。这是一个清朗明媚的世界。那里充满了只有古人才熟悉的特征;在那里大自然被表现得如此生动,恰如反映在一条闪着银光的清流里一样;在那里迅速而鲜明地闪烁着令人眩目的肩膀和白净的手臂,或夜间披散着黑色鬈发的雪花石膏般的脖颈,或一串串晶莹透亮的葡萄,或婆娑的桃金娘和树荫,而这一切都是为生活所创造的。这里什么都有:欢乐,朴实,突然以神圣的冷静拥抱读者激情的一瞬即逝的崇高思想。这里没有那种仅仅以长篇大论来吸引人的滔滔不绝的雄辩,这种雄辩中每一句话都因为和别的句子连在一起——恰如倾盆大雨使人晕头转向——才显得有力;如果把它分开,那么它就显得软弱无力。这里没有雄辩,这里只有诗情:没有任何表面的光彩,一切都很朴素,一切都很适当,一切都充满内在的光彩(这种光彩不是一下子就显现出来的),一切都很简练,纯粹的诗歌往往都是这样的。话语不多,但总是那么确切,把一切都表达出来。每一个字的容量都是没有底的,每一个字的含意都是无边的,就像诗人那样。因此这些短小作品往往使人反复吟诵,然而那些把单一的主要思想表达得过分明白的作品就没有这样的优点。
  我常常听到许多公认的行家和文学家在谈论它们,我觉得很奇怪,对于他们,我在没有听到他们的议论之前,倒是更信任他们的。这些短小作品可以称为试金石,用以检验那些分析这些作品的批评家的鉴赏力和审美感。这真是一件令人费解的事情!这些作品似乎不能为大家所理解!它们是这样显而易见地崇高,这样鲜明,这样炽烈,这样令人心荡神驰,同时又是这样纯真。怎么会不理解它们!可是,呜呼!这是无可辩驳的真理:诗人越是成为诗人,他越是表现诗人们熟悉的感情,他周围的群众就越是明显地减少,最后竟变得那么寥寥可数,以至他可以屈指数出全部真正欣赏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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