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朵兄”视频号 会员列表
主题 : 让·波德里亚:双塔挽歌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5-03-06  

让·波德里亚:双塔挽歌

lightwhite



  9·11袭击同样关乎建筑学,因为被摧毁的是最享有声誉的大厦,连同着一整套的(西方)价值体系和世界秩序。[1]或许,为了把握其毁灭的象征性意义,我们应该从双子塔的历史或建筑学分析开始。
  首先,为何是双子塔?为何是世贸中心的这两座塔?
  曼哈顿的所有高楼大厦一直都乐于在一种竞争的垂直状态中互相面对,竞争的结果造就了一个反映资本主义体系本身的建筑全景——一个金字塔的丛林,在你从海上赶来之前,这一全景的著名图像就已经延展开了。1973年之后,随着世贸中心的落成,那种图像改变了。体系的肖像不再是方尖碑和金字塔,而是穿孔卡片和数字图表。建筑的图表主义(graphism)是一个非竞争化的体系的化身,这个体系是虚拟和数字的,原有的竞争则消弭于网络和垄断。
  完美的平行六面体,高度超过1300英尺,坐落于一块方形地基上。完美的平衡,盲目的交流容器(他们说恐怖主义是“盲的”,可双子塔同样是盲的——雕塑的巨石不再向外部世界开放,而是屈从于人工限制[2])。有两座大楼的事实标志着任何原始指涉的终结。如果只有一个的话,垄断还得不到如此完美的表现。恰恰是符号的成双结对真正地结束了符号的原初所指。
  在这个成双(reduplication)的形式中有一种特别的魅力。无论它们曾如何高大,双子塔依旧象征了垂直性(verticality)的中止。它们不像其他的建筑。它们在相互的映照中终结。洛克菲勒中心(Rockefeller Center)建筑群的玻璃和钢筋的外表一直在无穷的奇特性(singularity)中相互映射。但双子塔没有任何的外表,没有任何的面孔。垂直性的修辞消失了,镜面的修辞也消失了。只留下一种黑箱,一系列对数字“二”的关注,哪怕建筑和体系一样从不只是克隆或毫无变化的基因复制的产物。
  纽约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在自身整个历史中以如此巨大的忠诚来追随体系及其一切发展的当下形式的城市。我们必须假定,双子塔的轰然倒塌——它本身就是现代城市历史上的一个独一事件——预示了一种戏剧性的终结,总之是建筑和建筑所代表的世界体系的这种形式的消亡。双子塔深深地嵌在银行业和金融业的纯粹的计算机图像中,是数字的和虚拟的,某种意义上成了体系的大脑;偷袭双子塔的恐怖分子击中的是大脑,是体系的神经中枢。
  全球化的暴力囊括了建筑,所以抵抗全球化的暴力就包括了摧毁建筑。在集体戏剧的意义上,我们说,4000名遇难者在这些高楼中死亡带来的恐惧是和我们就生活在这样的建筑中的恐惧分不开的——生活并工作在钢筋水泥的石棺里的恐惧。
  这些建筑怪兽,就像蓬皮杜中心(Beaubourg Centre)一样,总释放出一种模棱两可的魅力,一种现代建筑的极端形式所普遍激发的吸引和厌恶相交织的矛盾情感;因此,暗地里总有一种隐秘的欲望要看着它们毁灭。而双子塔的情形里还有某种特别的东西:双子塔的对称(symmetry)和成对(twin-ness)。不可否认的是,在这克隆和完美的对称中存在着一种美学的质,一种对抗形式(form)的完美犯罪,一种形式的同义反复,它在暴力的回应中生成了打破对称性、恢复不对称性和独特性的诱惑。
  双子塔的毁灭本身就遵守了结构的对称:一次双重的攻击,两次冲击被数分钟带有延迟感的间隔分开。第一波过后,人们还以为它是一起事故。只有第二波冲击的到来才确证了它是恐怖袭击。一个月之后的昆斯区(Queens)空难,(法国)电视台守着旧剧本苦苦等待了四个小时,希望能“直播”第二次可能的坠机。可那并没有发生。所以我们就不知道它是事故还是恐怖行动了。
  大楼的倒塌是主要的象征性事件。想象一下,如果它们没有倒塌,或者只有一个倒塌:结果就会大不一样。全球权力的脆弱性就不会被如此醒目地证明。双子塔,作为全球权力的象征,用自身的戏剧性终结来表现权力,看上去就像自杀。看着它们自己使自己倒塌,好似内爆一般,我们不禁有这样的印象:它们是用自杀来回应飞机的自取灭亡。
  双子塔是被摧毁还是倒塌?让我们明确一下:双子塔既是一个物理的、建筑的客体,也是一个象征的客体(金融权力和全球经济自由主义的象征)。[3]被摧毁的固然是一个建筑的客体,但它却是作为一个象征的客体而遭到定位并被摧毁的。我们或许会这样想,物理的毁灭导致了象征性的倒塌。可实际上,没有人,甚至是恐怖分子,指望过双子塔的完全毁灭。事实是大楼的象征性倒塌导致了其物理的毁灭,而不是相反的。
  似乎担负双子塔的权力突然失去了所有的能量和弹力了;似乎不可一世的权力突然在一种过于强烈的努力之高压下崩溃了:一种总要成为独一的世界模式的努力。
  所以双子塔厌倦了做一个象征,那是过于沉重的负担;这一次,它要倒塌,要在物理上全面崩盘。它们钢铁的神经爆裂了。它们垂直地倒下,竭尽全力,让全世界都看得目瞪口呆。
  象征性的倒塌发生了,继而在一种无法预料的共谋关系中,似乎整个体系都以其内在的脆弱性投入了自我清算的游戏,并因此投入了恐怖主义的游戏。权力的强大既合理又无情地增长了要毁灭它的意志。可不止如此,因为体系总是其自我毁灭的一部分。无数的灾难电影见证了这样的幻想:要用图像和特殊效果来驱魔。然而,它们施展的魅力却标志着行动从不会遥远——体系的排斥,包括内在的排斥,会随着体系的日趋完美和全能而愈发强烈。据说:“即便上帝也不能对他自己宣战。”占据了上帝位置的西方(神性的全能和绝对的道德合法性)却要自我毁灭,向自身开了战。
  即便是在失败中,恐怖分子都成功地超越了其最深远的梦想:虽然偷袭白宫失手(而对双子塔的袭击却出乎意料地顺利),但他们却在无意中表明,白宫并非绝对的目标,政治权力不再意味深长了,因为真正的权力在别的地方。至于双子塔的遗址上该建什么,那是不可解的难题:只是因为我们无法想象有什么东西可以等价于值得毁灭的事物——值得被毁灭的事物。双子塔值得毁灭。别的建筑作品则不然。许多事物并不值得毁灭或牺牲。只有享有声望的作品配得上这种命运,对它,毁灭算一种荣耀。这个命题不像它听起来那样矛盾,但它提出了另一个关于建筑的根本问题:我们应当建造的恰恰只有因为伟大而值得毁灭的事物。记得这句话,再看看周围,你将明白发生了什么。可没有多少东西经得起这种极端的臆想。
  这就把我们带回到了建筑的根本问题上——建筑家还从未提出过——建造或构筑是正常的吗?其实不然,而我们应当保留(建筑)事业的绝对成问题的特性。建筑——好建筑——的任务无疑是抹除自身,使自身消失。双子塔已然消失了。但它们给我们留下了其消失的象征,它们作为象征的消失。它们曾是全能的象征,却通过自身的缺席成为了全能性消失之可能的象征,一个或许更加强有力的象征。不管全球化的全能将会怎样,它必在某一刻遭受重创。
  尽管双子塔消失了,但它们不曾被消灭。即便处于粉碎的状态,它们依旧留下一种强烈的在场意识。谁会听得其大名却又不去想象它们,想象它们在天际留下的印迹,从城市的每一点都瞭望得到?它们在物质空间里的终结把它们超度到了一个绝对的想象空间。世界贸易中心蒙受了恐怖主义的恩典已然成为了世上最美丽的建筑——世界第八大奇迹![4]


注释:
[1] 在纽约的讨论会上,波德里亚是这样开场的:“言说一个绝对的事件具有一个绝对的困难。也就是说,我无法提供关于事件的一种并非解释的分析——我认为这个事件不存在任何解释的可能,无论是知识分子或者其他人也好——而只能提供分析的替代品;一种分析或许和事件一样让人无法接受,但可以切中事件……我们说,象征性想象或多或少是同样的道理。”
[2] “空中限制,同样还有思想限制”(原注)。
[3] “弱的意义上的象征,但还是一种象征”(原注)。
[4] 我将作一部安魂曲,某种意义上,它亦是一首赞美诗(原注)。
描述
快速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