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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刘梦溪:马一浮的“义理名相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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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楼  发表于: 2015-02-06  

刘梦溪:马一浮的“义理名相论”




  马一浮的《泰和会语》和《宜山会语》,是他1938年4月至1939年2月在浙江大学举办国学讲座的文字结集。所讲论的主要题旨为“六艺论”。但《泰和会语》的最后两篇,一为《理气——形而上之意义》,一为《知能》,这两篇的题目下面都标有副题,分别作“义理名相一”和“义理名相二”。而《宜山会语》中,更有六篇带有此种标谓,分别是《说视听言动——续义理名相一》《居敬与知言——续义理名相二》《涵养致知与止观——续义理名相三》《说止——续义理名相四》《去矜上——续义理名相五》《去矜下——续义理名相六》。这种标谓说明马一浮对此一部分内容有特殊的学理观照。
  虽然这部分内容仍然属于“六艺论”的范围,但理念和方法上,实际上是马一浮建构的融通儒佛而又辅以因明之学的新义理学说。如果说《六艺论》的旨趣在于追溯中国学术思想的经典源头,祖述与重建先秦儒家义理学说的思想结构,“义理名相论”则是马先生独自发明的可以施之于教的对“六艺”义理的阐扬与发明,不妨称之为新义理学说。“六艺之道”、“六艺之教”和“六艺之人”,是马一浮“六艺”学说的义理内涵及功能构成。“六艺之道”是指《诗》《书》《礼》《易》《乐》《春秋》“六艺”的义理内涵,经过孔、孟先儒的阐发而成为日用常行之实理。“六艺之教”是将“六艺”施之于人的涵养教化过程。而“六艺之人”则是实施“六艺之教”的化成之果。问题是“六艺之教”的教化与化成的过程是怎样具体展开的,以及如何运乎一心而能够更好地为受教之人所接受,亦即怎样施教才能育成“六艺之人”,这是“义理名相论”所要回答的问题。
  请先释何为义理名相。“义理”一词是中国学术思想史上的惯常用语。早期有伦理规范、行事规则的意思。故《韩非子·难言》:“度量虽正,未必听也;义理虽全,未必用也。”(《韩非子·难言》,《诸子集成》第五册之《韩非子集解》,中华书局,1954年,第14页)董仲舒《春秋繁露·五行顺逆》:“故动众兴师,必应义理,出则祠兵,入则振旅,以闲习之。”(《春秋繁露·五行顺逆》,《春秋繁露义证》,中华书局,1993年,第375页)此两处之义理,兼有道理、理由的义涵。《吕氏春秋·孟秋纪第七·怀宠》:“义理之道彰,则暴虐、奸诈、侵夺之术息也。暴虐、奸诈之与义理反也,其势不俱胜,不两立。”(《吕氏春秋·怀宠》,中华书局,2011年,上册,第212页)此处之义理,宜有道义、正义的意思。有时则指理性,如《论衡·书虚篇》:“圣人不能使鸟兽为义理之行,公子何人,能使鹯低头自责?”(王充:《论衡·书虚篇》,《论衡校释》第一册,中华书局,1990年,第189页)有时则专指儒家经典的理性内涵,如贾谊《新书·保傅》:“心未滥而先谕教,则化易成也;夫开於道术,知义理之指,则教之功也。”(贾谊:《新书·保傅》,《新书校注》,中华书局,2000年,第186页)贾谊此语并标示,“六艺之教”的切要之点是要明经术的义理。
  但不应忽略,“义理”一词的来源,实出自《易经》的“说卦”,其词云:“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幽赞于神明而生蓍,参天两地而倚数,观变于阴阳而立卦,发挥于刚柔而生爻,和顺于道德而理与义,穷理尽性以至于命。”(《周易·说卦》,黄侃手批《白文十三经》,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50页)这里的“和顺于道德而理与义”一语,其中的“理与义”即为义理的互文。故孟子论述此义时说道:“口之于味也,有同耆焉;耳之于声也,有同听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谓理也,义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孟子·告子上》)《易》之“说卦”的“理与义”应为孟子言说之所从出。后世在使用上习惯于将“义理”与“章句”、“学问”对举,如《汉书·刘歆传》:“及歆治左氏,引传文以解经,转相发明,由是章句、义理备焉。”(《汉书·刘歆传》,中华书局标点本)此处已把“章句”和“义理”并列。小程子论学则云:“古之学者一,今之学者三,异端不与焉。一曰文章之学,二曰训诂之学,三曰儒者之学。欲趋道,舍儒者之学不可。”(《二程集》上册,中华书局,1981年,第187页)“儒者之学”即义理之学,显然伊川是把义理、训诂、文章,作为为学的三要素了,而且将“儒者之学”即义理置于最重要的地位。清儒尤重此三者的关系,视为学问构成的必要条件。戴震说:“古今学问之途,其大致有三:或事于义理,或事于制数,或事于文章。”并说“事于文章者”是“等而末者”(戴震:《与方希原书》,《戴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89页)。段玉裁引戴氏说文辞稍有出入,作:“有义理之学,有文章之学,有考核之学。义理者,文章、考核之源也。熟乎义理,而后能考核,能文章。”(段玉裁:《戴东原集序》,《戴震集》附录,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452页)这应该是戴氏晚年的看法,已置义理为学问之源,居三要素之首;中年时期他更重视制数考核之学,文章为末者未尝有变。此正如章学诚所说:“风气之开也,必有所以取,学问、文辞与义理,所以不无偏重畸轻之故也。”(章学诚:《文史通义·原学下》,中华书局,上册,第154页)
  义理讲论最多而成一代之学的是宋儒。张载、二程、朱子之学,实即义理之学。程颐曾经说过:“今人若不先明义理,不可治经。”(《二程集》上册,中华书局,1981年,第13页)朱熹则说:“今人不去讲义理,只去学诗文,已落第二义。”(《朱子语类》第八册,中华书局,1986年,第3334页)张载也说:“义理之学,亦须深沈方有造,非浅易轻浮之可得也。”(张载:《经学理窟·义理》,《张载集》,中华书局,1978年,第273页)所以马一浮先生写道:“濂、洛、关、闽诸儒,深明义理之学,真是直接孔孟,远过汉唐。”又说:“学者当知圣学者即是义理之学,切勿以心性为空谈而自安于卑陋也。”(马一浮:《泰和会语·横渠四句教》,《马一浮集》第一册,浙江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7页)马先生的学问,宋学是直接的源头之一,特别是朱子之学,尤为他所看重。这就是何以他会提出“义理名相论”命题的缘由。
  次释何为名相。名相为佛学概念,无须征引佛典案例,只以马先生的论证为说即可明了。马先生告诉我们,要研究六艺,必须以义理为主。本来六艺的道理是人人都有的,但不通过证悟,无法得以显现。何谓证悟?就是不依赖闻见得来的知识,而是向内体究,与自性的义理相接。马先生说:“体是反之自身之谓,究是穷尽所以然之称。”也可以叫做“体认”、“体会”、“察识”。而此一“体究”的过程,重要的是要“引入思维”。而思维,则需要通过“名言”:“名言是能诠,义理是所诠。”“名言”无他,无非是语言、符号、名称、概念而已。学者欲明了义理的内涵,须通过语言、符号、名称、概念来加以诠解。所以义理是“名言”诠解的对象。而诠解的作用,主要在“明其相状”,故叫做“名相”。解释到这一层,马先生意犹未了,于是进而取譬而言之曰:
  名相即是言象道理。譬如一个人,名是这个人的名字,相即状貌。譬如其人之照相,如未识此人之前,举其名字,看他照相,可得其仿佛。及亲见此人,照相便用不着,以人之状态是活的,决非一个或多个之照相所能尽。且人毕竟不是名字,不可将名字当作人。识得此人,便不必定要记他名字也。故庄子云:“得意忘象,得意忘言。”《易》传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老子曰:“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皆是此意。得是要自得之,如今所讲,也只是名字和照相。诸君将来深造自得,才是亲识此人,不特其状貌一望而知,并其气质性情都会明了,那时这些言语也用不着。(马一浮:《理气——形而上之意义》(义理名相一),《马一浮集》第一册,1996年,第37页)马先生如此具体而微地连类取譬,我们应该明白什么是名相了。原来就如同一个人的名字和照相,“名”字即这个人的符号,所照之“相”则是这个人的形状和面貌。照片固然可以看到这个人的影像大概,但其人的气质性情却无法通过照片知晓。只有认识了这个人,才能了解其内在品质。内在品质识得了,其名字就可以忽略不及了。这就如同庄子所说的“得意忘象,得意忘言”。完全识得这个人的心性、禀赋、性格,不仅名字,甚至他的语言符号也变得不那样重要。此一境界的呈现,是“得意忘象”,也是“得理忘言”。
  马一浮“义理名相论”的学术旨归,是通过分析名相而识得六艺的义理内涵和中国学术的本原。然而为学者有多少人被义理的名相所羁绊,在名词术语里打圈圈,始于名相,止于名相,终于名相。此不止吾国学界,西方亦如是。贺麟先生说:“现代西洋哲学,大都陷于支离繁琐之分析名相。能由分析名相而进于排遣名相的哲学家,除怀惕黑教授外,余不多觏。”(贺麟:《当代中国哲学》,《民国丛书》第三编第5辑,上海书店影印,第7页)章太炎先生回顾自己早期的为学经历,涉及研习释氏之学的心得,因写道:“及囚系上海,三岁不觌,专修慈氏、世亲之书。此一术也,以分析名相始,以排遣名相终,从入之途与平生朴学相似,易于契机。解此以还,乃达大乘深趣。私谓释迦玄言,出过晚周诸子不可计数,程朱以下,尤不足论。”(章太炎:《菿汉微言》,《章氏丛书》下册,世界书局,第960页)世亲与无著是印度佛学唯识一派的创始人,能够始于分析名相而终于排遣名相,太炎先生是体会到并发生了共鸣,并给佛氏义学以超过诸子、不论程朱的极高评价,所以贺麟赞许章的学问达到了圆融超迈的境界。
  马一浮先生的的学问境界,与太炎先生殊途,其对佛氏的体认,两人虽不无同归之点,但在马先生,佛学属于他的毕生之学,殊不认为六艺、诸子、程朱与佛氏义学为扞格不入,所不同者不过是性体义理之名相耳。要说从分析名相始,到排遣名相终,马一浮可谓典范地完成了这一超越过程。而实现此一过程,跟他的佛学造诣直接相关。他以佛氏的义学和禅学为助发,做到了会通儒佛,体用一原,显微无间。“义理名相论”命题的提出与探究,既是马先生实现从分析名相到排遣名相的义理之学的结晶,也是要给来学指示一条达至最终派遣名相的观念与途径。泰和、宜山两《会语》中的《理气》《知能》《说视听言动》《居敬与知言》《涵养致知与止观》《说止》《去矜上》《去矜下》八篇著论,是马先生为我们提供的如何从分析名相到排遣名相,从而彰显六艺义理真谛的示范,可谓深文奥义,理事双融,不二法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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