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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鲁德亚德·吉卜林:国王迷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5-01-15  

鲁德亚德·吉卜林:国王迷

潘庆舲 译



  凡与王孙公子称兄道弟,或与贫丐
  莫逆交者,则为俊杰。


  上面引述的这一守则,虽可作为处世待人的圭臬,但要身体力行却又谈何容易。我曾经一而再地与贫丐结交,由于当时环境,我们谁都无法查明对方是否俊杰。不过,现在我仍然还得与王孙公子称兄道弟,虽然我曾一度接近过类似下面的这种人物,他也许可以称之为一个真正的国王,并且使一个王国——军队、法院、岁入和政策全部为之逆转。但在今天,深恐我的那位国王早已命归西天,如果说我想要得到一顶王冠,那我就得为自己去寻觅呗。
  事情是从阿杰梅尔开住姆豪的火车上开始的。由于收支预算出现亏空,迫不得已这才出门远行,搭坐的不是票价只有头等票一半的二等车,而是确实令人生畏的客货混合车厢,这种车厢里没有软席靠垫,旅客五方杂处,不是欧亚混血种,就是夜间长途旅行时气味令人欲呕的土著,或是喝得烂醉如泥、逗人发笑的游手好闲者。客货混合车厢里旅客从不光顾小吃部。他们自带一包包一罐罐干粮,向当地小贩买糖块吃,随便喝路边的生水。到了热天,为什么客货混合车厢里会抬出死人来,而且平时总是令人歧视,原因就在此。
  赶上我坐的那节客货混合车厢,恰好空无一人,直到纳西拉巴德才走进来一个身躯高大、衣着随便的男人;按照客货混合车厢的惯例,我们寒暄后就攀谈起来。他同我一样漂泊无定,浪迹天涯,但他附庸风雅,爱喝威士忌。他娓娓动听地讲了许多他亲历其境的事情,他曾经深入到印度帝国的僻远角落,以及为了乞食糊口不惜冒着生命危险的惊人经历。他说:“如果说印度全国上下都像你我之辈,连下一天的口粮都还不知道上哪儿去找,那么,国家要支出的岁入就不是七千万——而是七亿整了。”我朝他嘴巴和下巴颏儿望了一眼,不用说跟他有同感。
  这样我们就议论开政治了。——大凡游手好闲的人在议论政治时,他们总是从事物的底层,亦即生活阴暗面来观察——接下来我们就谈到了邮政设施,因为我的朋友要从下一站给阿杰梅尔拍发一个回电,而阿杰梅尔正是西行由孟买至姆豪的干线上的一个岔道口。我的这位朋友除了饭钱八安那(印度货币名)以外身无分文,而我由于上面提到的拮据,根本不名一文。再说,此刻我要到人迹罕至的荒地去,虽然我应该继续同财政部保持联系,但那里却没有电报局,所以说要资助他我实在力不从心。
  “我们不妨吓唬那个站长一下,让他马上就发一个电报,”我的朋友说,“不过那么一来就得要盘问你和我了,可我这些天来手头正忙呢。你说你过几天再坐这趟车回来?”
  “十天之内。”我说。
  “改成八天不行吗?”他说。“我可有急事要办。”
  “十天内我可以发电报给你,如果你认为那样合适的话。”我说。
  “现在我一想,他不一定能收到这个电报。事情是这样的。他在二十三日离开德里去孟买。那就是说,他将在二十三日夜里经过阿杰梅尔。”
  “可是现在我要去印度沙漠。”我马上说明来意。
  “好,好得很。”他说,“那你就要在马尔瓦尔枢纽站换车,才能进入乔德普尔地区——你非得那么个走法不可——而他将在二十四日凌晨乘坐孟买邮车经过马尔瓦尔车站。那时你赶得到马尔瓦尔站吗?这可不会给你添什么麻烦的,因为我知道:从印度中部各邦可以采集的东西很少——虽然你还自称为《巴克伍兹曼报》的记者哩。”
  “你老是耍弄那套把戏吗?”我问。
  “不止一次啦。可是,当地居民会发现你的,所以趁你还有时间用刀子捅他们之前,就得找人护送到边境。不过,这里说的是我那朋友。我一定要捎个口信给他,把我的近况告诉他,要不然他不知道该上哪儿去。我请你老兄多多帮忙,但愿你务必准时离开中部印度,赶到马尔瓦尔站跟他会面,并对他说:‘他去南方已有一个星期。’他会知道那句话里的意思的。他是个蓄红胡子的大汉,他这人可真了不起。你将在二等车厢里找到他,他活脱脱像个绅士睡在那里,四周围都是他的行李包裹。可你用不着害怕。拉下车窗,说,‘他去南方已有一个星期了。’他一听心里就明白啦。这样,你停留在那里的时间仅仅缩短两天。我,作为一个陌生人,要求你——到西部去走走。”他加重语气地说道。
  “那现在你是从哪儿来的?”我说。
  “从东部来,”他说,“现在我希望你就老老实实地把这个口信捎给他——看在我母亲和你自己母亲的面上。”
  虽然英国人通常不会一提到母亲就软下心来,但由于某些显而易见的原因,我几乎要表示赞同了。
  “这事实在非同小可,”他说,“我为什么要你去办这件事,原因就在这里——而现在,我知道我可以放心让你去办了。马尔瓦尔车站上的一节二等车厢里,睡着一个红头发的男人。你肯定记得住的。我下一站就下车,我一定留在那里,直到他来了,或者给我送来了我需要的东西。”
  “我一定把这个口信捎给他,只要我赶得上他,”我说。
  “看在你和我的母亲面上,我就要给你进一言。就是现在千万不要以《巴克伍兹曼报》记者的身份,在印度中部各州到处走访。因为有一个真正的报社记者正在这里到处采访,这样说不定会给你招来麻烦呢。”
  “谢谢你,”他直率地说,“那个蠢家伙多咱才走呢?现在我可再也受不了啦,因为他正在把我的工作给毁了。我要把我所知道的有关他寡母的情况,向德古姆伯王公(王公指旧时印度各邦的统治者)谈一谈,让他吓一跳。那么,他对待自己的寡母又是怎样的呢?当她悬在横梁上的时候,他给她灌满了红辣椒水,还用拖鞋揍得她昏死过去。那是我亲自发现的,因此,唯有我一个人,才敢到邦里去拿封住自己嘴巴的钱。可是,他们想方设法要伤害我,就像从前我在乔敦姆纳敛钱时他们的所作所为一样。不过,我说你在马尔瓦尔枢纽站会把我的口信捎给那个人吗?”
  他在路旁一个小站下了车,我顿时陷入沉思之中。我不止一次听说过,有人冒充新闻记者,向一些小的邦政府威胁说要揭发,乘此机会敲竹杠,但我过去从来没有碰到过任何一个像上面那样敛钱的人。他们过着一种艰苦的生活,而且常常是突如其来地死掉。各地邦政府对可能揭发他们独特的施政方法的英国报纸都很惧怕,于是,他们竭力用香槟酒堵住新闻记者的嘴巴,或者干脆用四匹马拉的四轮大马车把他们驱逐出境。他们根本不了解,只要压迫和罪恶还没有过界,不论是谁,对于各地邦政府的内政都是丝毫不感兴趣的,而各地统治者一年到头不是吸毒、酗酒,就是病魔缠身,动弹不得。各个土邦由上帝创造出来,只不过增添了山川如画的景色、老虎与大量长篇累牍的文件罢了。它们是地球上的暗无天日之地,充斥着难以想象的暴行,一方面有现代化的铁路与电报,另一方面还处在哈伦·拉希德(译注:哈伦·拉希德,是阿拔斯王朝(763-809)巴格达哈里发,其事迹详见一千零一夜)的时代。我下了火车后,就同好几个国王打交道去了。在这八天时间里,我的生活大起大落,几经变化。有时我身着华服,陪伴王孙公子与政界要人,宴饮时手执水晶酒杯和纹银盘碟。但有的时候,我却躺在地上,用化妆盒当作盒子,随便抓到什么东西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而且还得喝生水,裹上仆人使用的破毯子睡觉。这已经是习以为常,毫不希奇的事。
  随后,根据我原先约定的合适日期,我动身前往印度大沙漠。夜间邮车把我带到马尔瓦尔枢纽站,有一条由地方当局经营、虽然狭窄得可笑、却是逍遥自在的铁路线,从那里一直通往乔德普尔。来自德里的孟买邮车在马尔瓦尔停留时间很短。我刚进站,邮车才抵达;我正好赶到站台,上了车。这趟列车统共只有一节二等车厢。我放下车窗,低头望着被车上的毯子盖没了一半的火红络腮胡子。那人正在呼呼大睡,他就是我要找的人,于是我轻轻地碰了一下他的胸口。他哼了一声,醒过来。我借着灯光看见了他的脸孔。那是一个闪闪发亮的大脸盘。
  “又是车票吧?”他说。
  “不,”我说,“我要转告你:他到南方去已经有一个星期了。他到南方去已经有一个星期了!”
  列车开始移动了。那个红胡子擦擦自己的眼睛。“他到南方去已经有一个星期了。”他又说了一遍,“那正是他说的傲慢无礼的话吗?他还说过我得给你一些什么东西吗?——反正我不会乐意的。”
  “他没说过。”我说后转身就走,眼看着红灯消失在黑暗中。天气冷得够呛,因为大风正把砂土都给刮了起来。我登上了自己的车厢——这一次可不是客货混台车厢——就睡觉去了。
  那个红胡子要是给我一个卢比,本来我可以把它珍藏起来,作为一件相当稀奇古怪的趣事的纪念品。但我所得到的唯一的酬偿,只是意识到我已经尽到了自己的职责。
  后来我暗自思忖:那两个人好像是我的朋友,即使他们凑在—起,冒充新闻记者,那也干不出什么名堂来;他要是去“抢劫”中部印度或南拉杰普塔纳濒临绝境的一个小邦,说不定会使自己陷入严重的困境。所以说,要对那些想放逐他们的人,凭我的回忆尽可能精确地把他们描述一番,就不免有些困难了。(后来,我就听说,他们终于从德古姆伯边境被押了回来。)
  随后,我总算好歹又回到了编辑部,在那里除了每天出报纸外,根本没有什么国王之类的事情可说。但因为编辑部对社会上三教九流的人物似乎都有吸引力,所以也就很难保持良好的秩序。身在深闺后院的印度小姐派出代表团,前来要求主笔即刻放弃自己的全部职责,不要去报道基督徒在一个穷乡僻壤的贫民窟里分发奖品的事迹。有一些上校在结束了戎马倥偬的生涯以后,就坐下来拟定了十篇、十二篇或二十四篇有关资历与选拔的社论提纲。有些传教士想要了解一下,他们作为辱骂人们的工具,很有意见,极想离开,但为什么老是不让他们脱身,而且此刻还在诅咒受到编辑部同人特别保护的某个兄弟教会。有一些走投无路的剧团向报社联合声明,他们实在付不出广告费,但从新西兰或塔希提岛一回来,他们将连同利息把它一起付清。还有一些人发明了专利大风扇牵引器、火车挂钩,以及不易破损的刀剑和轴干,他们来访时口袋里装着说明书,一连好几个钟头向报社同人介绍情况。一些茶叶公司办事人员走进报社,对撰稿人详细说明他们的计划书。化妆舞会的主办人常常埋怨报社对他们的舞会报道得过于详尽了。一些陌生的贵妇人衣裙窸窣作响,走进来说:“我要许许多多女士名片,请马上印出来。”显而易见,这就是主笔职责的一部分了,甚至闲荡在大马路上的每个流氓,都认为自己应该去报社求职,充当一名校对员。在编辑部里,电话铃声整天在疯狂地响个不停,一些国王正在欧洲大陆上被杀害,一些帝国却在扬言道:“你也是一个帝国哪。”格拉德斯通先生正在责骂英国自治,而专替报社送稿件的黑孩子就像疲惫不堪的蜜蜂一样,正在呜呜地哀叫“卡阿——比恰伊——哈——耶”(意思是:副本要吧),本子上大部分都是黑糊糊的,如同莫特雷德(译注:亚瑟王传奇圆桌骑士之一,以奸逆著称)的盾牌一样。
  不过,这是一年中兴味盎然的时节。除此以外,还有剩下来的六个月,那就没有人来登门求访了;寒暑表上的度数一英寸、一英寸地往上升高,一直升至玻璃管顶端,报社编辑部里,除了案头的灯光以外一片黑暗;印刷机一直在转动,摸上去滚烫;但谁都懒于执笔,写的净是印度山中避暑胜地的趣闻,或者撰写讣告而已。那时候,电话铃声就成为一种恐怖的讯号,因为它会向你报告你所熟悉的男人、女人突如其来的死去了。痱子像罩袍似地布满了全身,你还得坐下来写道:“来自库德·詹塔·汗地区报道,疫情稍有增加,此次突然蔓延,纯属偶然性,现经该地区当局大力拯救,几乎已近敛迹。但我们对所述的死亡情事则深表遗憾。”
  那时,瘟疫确实突然发生过,只要记事报道得越少,撰稿人心中也就越安宁。但是,帝国和国王依然如同往日一样自私地尽情玩乐;领班却认为:一张日报在二十四小时内确实应该出版一次;而所有在山中避暑的人们,在他们寻欢作乐时却说;“我的天哪!为什么报纸不能办得更活泼些?我敢说这儿山上发生的事就够多啦。”
  那就是不为人们所知道的一些秘闻,正如广告上常说的,“如蒙惠顾,包君满意”了。
  正是在那样一个极其不吉利的季节里,报社开始在星期六夜间——这就是说,按照伦敦报纸惯例,是在星期日凌晨——出版本周最后一期报纸。这是一件非常方便的事,因为当铅字排好刚放到印刷机上不久,熹微的晨光就在半个钟头以内使寒暑表上的度数从华氏九十六度几乎骤然下降至八十四度,在那种沁人肺腑的凉意之中——在你开始祈求这种凉意以前,你根本不会知道华氏八十四度在草地上该有多么凉快——一个疲惫不堪的人,就可以安然入睡,趁着炎热还没有把他惊醒。
  赶星期六晚上,我只要把报纸编好,一放到印刷机上,就算愉快地尽到了自己的职责。不管某一个国王,或某一个朝臣,或某一个名妓,或某一个社区行将销声匿迹,或者得到一部新宪法,或者在世界另一边出现了一些重大事件,报纸为了赶上最新电讯稿,直到最后一分钟,尽可能保留出空白版面。这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的夜晚,而且又闷热得比六月之夜更叫人透不过气来。西边刮来的热风,正在干得像火绒似的树丛间嗡嗡作响,仿佛马上就要下雨了。不时有一颗几乎煮沸了的水点落下来,像一只青蛙似的在尘土里扑腾着,但我们这些疲乏透顶的人都知道那只不过是假象罢了。倒是印刷间比报社编辑部更阴凉些,所以我就坐在那里,听咔嚓咔嚓地排捡铅字的声响,以及夜枭在窗边的哀鸣声,那些几乎赤身裸体的排字工人老是在擦脑门上的汗水,嘴里一个劲儿喊着要水喝。那条好像对我们一直隐瞒其内容的电讯稿,直到此刻还是迟迟未到,虽然热风渐渐停息下来了,铅字最后也已经排好了,整个大地依然处在令人窒息的酷热之中,傻等着那条重大新闻。我迷迷糊糊地在暗自纳闷:那条电讯是不是一件大喜事,这个行将死亡的人,或在苦斗中的人们,是不是知道电讯稿迟到以后将会造成的那种麻烦。虽然产生紧张的情绪,除了炎热和忧虑以外,没有其他特殊原因,但是,当座钟的时针指向三点钟,机器飞轮转上两三次,看到一切都已井井有条,就在我说可以开印之前,本来我也许还会尖声叫喊起来。
  随后,沉寂的气氛被机器飞轮发出的嘎嘎声震碎了。我站起身来要走,但有两个身穿白大褂的人站在我面前。头一个人说,“就是他!”第二个人也说,“没错,是他!”他们两人哈哈大笑的声音,几乎就象机器声一样震耳欲聋。同时,他们都在擦脑门上的汗水。“我们看见对面马路上有一处灯光还亮着。刚才我们贪图凉快,正躲在小沟里睡觉呢。我就对我身边的朋友说,‘报社编辑部里还有人在办公。让我们走去跟他说说,我们怎样从德古姆伯邦被撵回来的。’”说上面这些话的,是他们中间个子较小的那个人。他正是我在姆豪列车上遇到过的那个人,而他的同伴就是马尔瓦尔枢纽站上的那个红胡子。这个人的眉毛,和那个人络腮胡,我决没有认错。
  那时我可不太高兴,因为我心里正想去睡觉,不打算跟那些游手好闲的人嚼舌根,“你们要想干什么呀?”我问。
  “办公室里挺凉快,同你闲扯上半个钟头,好吗?”红胡子说。“我们都喜欢喝一点儿——反正那个合约还没有开始生效,皮奇。所以你用不着东张西望——但我们真正需要的是忠告。我们并不缺钱。现在我们只是请你赏个脸,因为我们发现是你叫我们在德古姆伯上了当。”我从印刷间走到四壁挂满地图的令人窒息的办公室,那个红胡子来回擦着自己的双手。“妙极了,”他说,“这算是找对了地方啦。现在,先生,让我向你介绍一下,皮奇·卡内汉大哥,就是他,丹尼尔·德雷沃特二哥,就是我,关于我们的职业嘛,介绍得越少越好,因为我们活到现在,各式各样活儿都干过。什么士兵,水手,排字工人,摄影师,校对员,街头传教士,而且还当过《巴克伍兹曼报》记者,因为我们认为这个报社正需要一个记者。卡内汉并没有喝醉酒,我也一样。乍一看,你就知道这话一点儿都不假。这就不会使你把我的话打断。我们每人要向你拿一支雪茄,你对我们就会有所了解。”
  于是,我察颜观色了一番。那两个人绝对没有喝醉,所以我就给了他们每人一杯不冷不热的白兰地苏打水。
  “好,好极了,”卡内汉眉毛一扬说,随手抹去了大胡子旁边的白沫。“现在就让我谈吧,丹(丹,即丹尼尔的简称)。整个印度大地上,都有我们的足迹。什么锅炉装配工,火车司机,小包工头等等,样样杂活我们都干过了,我们的结论是;在我们这样的人看来,印度这个地方还不够大呢。”
  他们两个对那间办公室来说,当然是太大了。当他们坐在那张大桌子前的时候,德雷沃特的大胡子似乎占去了半个房间,卡内汉的两个肩膀则占去了那剩下的半个房间。卡内汉继续说下去,“这个国家的资源并没有完全得到利用,因为它毕竟是归他们所统治的,所以就是不让你去碰它一下。他们把他妈的所有时间都花在统治上面了,你想想要举起铁锹,削凿岩石,勘察石油,或者于类似那样的事情;所有地方政府必定要说:‘别管它,让我门来管理。’所以说,事实上就是那样,我们只好不去管它,就到另外一个地方去,在那里,你可以独来独往,好像是自己的天下一样。我们可不是微不足道的人,我们什么东西都不害怕,就是喝酒例外,为此,我们就签订了一份合约。所以说,我们将要到外地去当国王了。”
  “去当由我们亲自掌权的国王。”德雷沃特喃喃自语道。
  “哦,那当然啦,”我说。“你们一直头顶烈日,到处漂泊流浪,此刻正好赶上一个暖洋洋的晚上,不妨睡一觉,对这个怪念头再好好想想?还是明天来吧。”
  “我们既没有喝醉,也没有中暑,”德雷沃特说,“这个怪念头我们反复考虑了已经有半年时间。而且还要查阅许多书籍和地图集。我们的结论是:在当前世界上,可供两个铁腕人物瓜分的,只有一个地方。人们都管它叫卡菲里斯坦。照我估计,这个地方位于阿富汗右上角顶端,离白沙瓦不超过三百英里。在他们那里,异教徒崇拜的神就有三十二个,而我们俩就要成为第三十三个神。那是一个崇山峻岭的国家,但是那一带的女人却漂亮透顶。”
  “可是话又说回来,那正是合约规定所禁忌的,”卡内汉说。“一是女人,二是美酒,丹尼尔。”
  “我们知道的统共就是这些,可惜那个地方谁都没有去过。听说那里人们爱打仗,所以,凡是人们爱打仗的地方,谁只要懂得如何训练士兵,总能当上国王的。我们打算到那个地方上,不论我们找到的是哪个国王,我们就对他说:‘你要把你的仇敌消灭掉吗?’接着,我们就会指点他如何训练士兵;因为搞那个行当,我们最精通也没有啦。随后,我们就把那个国王颠覆掉,篡夺了他的王位,建立一个新王朝。”
  “你越过边界还不到五十英里,恐怕早就被人砍成肉酱了。”我说,“你必须经过阿富汗才能到达那个地区。那里一眼望去都是高山,到处是冰川,连英国人都裹足不前,视为畏途。那里完全是蛮夷之邦,你们即使到了那里也干不出什么名堂来。”
  “那可差不离呢,”卡内汉说。“不过,你要是认为我们有点儿痴头痴脑,这才更叫我们高兴呢。现在我们上你这儿来,就是要了解这个国家的情况,读一本有关它的书,再让我们查看一些地图。你尽管说我们都是傻瓜蛋,只要把你的那些书给我们看看就得了。”他转过身来指着那些书柜。
  “你们果真是那么正经八百的吗?”我说。
  “有—点儿呗,”德雷沃特温和地说。“你有最详细的大地图,即使卡菲里斯坦在那上面还是一大片空白,以及不管你还有哪些书,都给我们看看吧。书我们都还看得懂,尽管我们文化程度很不够。”
  我把那张比例为每英寸等于三十二公里的印度大地图和两张篇幅较小的边境地图都打开来,还把英国大百科全书中字首为INF—KAN的那一大本书也搬下来。于是他们两人就查阅起来了。
  “看这里吶!”德雷沃特把大拇指摁在地图上说。“往上可以通到贾格达拉克,皮奇和我知道那条路。当年我们跟着罗伯特的军队到过那里。我们必须通过拉格曼地区,再往右一拐弯,才能到达贾格达拉克。随后,我们进入该区——高度是一万四千英尺到一万五千英尺——那个地方冷得要命,但从地图上看好像还不算太远。”
  我把伍德著《乌浒水河源考》一书递给了他。卡内汉就埋头啃那部大百科全书去了。
  “他们那里人种混杂。”德雷沃特若有所思地说,“这么一来,我们就没法了解他们各部落的名字了。部落越多,他们越要打仗,对我们就越有利啦。从贾格达拉克到阿香格。嗯!”
  “不过,关于这个国家的所有资料只是概括介绍,很难说得上十分精确。”我不以为然地说,“至于这个国家究竟怎样,老实说,谁都说不上来。这里是联合后勤研究会的档案材料。念一下贝留的意见是什么。”
  “贝留净是吹牛呗!”卡内汉说,“丹,他们都是异教徒,简直多如牛毛,但这本书在这里却说:他们认为同我们英国人有血亲关系。”
  我抽着烟,他们两人则在浏览雷弗泰和伍德的著作,以及地图集和大百科全书。
  “你等着也白搭,”德雷沃特彬彬有礼地说。“现在大约四点钟了。你要是想去睡觉的话,我们就会在六点钟以前离开,反正我们不会把什么报纸都偷走的。你用不着在这里坐等。我们两个疯子从来不做缺德的事。明儿晚上你到旅店来一趟,我们就跟你挥手告别啦。”
  “你们真是两个傻瓜蛋呀,”我回答说。“你们一到了边境,就得碰壁而归,要不然你们一踏上阿富汗国土,就被吃掉了。你们去那个地方需要钱呢,还是要推荐介绍一番?下星期我可以帮你们找个事由。”
  “下星期我们自己的活儿还忙不过来呢,谢谢你。”德雷沃特说。“看来要当一个国王,可也不是那么容易。我们一旦把我们的那个王国整治得井然有序,就会通知你。你就可以来匡助我们治理那个王国。”
  “两个疯子还签订过那么一个合约呢?”卡内汉带着几分矜色说,并拿出半张油腻腻的信纸给我看。那半张后纸上写着如下条款,我照着抄录下来,堪称天下奇闻:
  
  立约人谨遵守以下各条款,但愿上帝作证,阿门。
  第一条
  立约人将共同解决以下问题,即是:当上卡菲里斯坦国王。
  第二条
  此问题一旦获得解决,立约人应拒绝任何美酒和女人(不论是黑种、白种、棕种),以免跟任何有害的人种发生混杂观象。
  第三条
  立约人举止态度应保持尊严、审慎,如果其中有一人遇到麻烦,另一人仍应留在他身边。
      

立约人
皮奇·托利弗·卡内汉(签名)
丹尼尔·德雷沃特(签名)


  (上述两人均为赋闲绅士)(译注:“赋闲绅士”为作者杜撰,在这里意思是指“无所事事的正人君子”,以显自讽
    
  “最后那一条大可不必写上的,”卡内汉不觉有点脸红地说:“但看来也是一种惯例吧。至于游手好闲的人是嘛样的人,你是知道的——不过,丹,我们只要一出印度国界,就不算是游手好闲的人啦——如果我们不是一本正经的话,你说我们还会签订那么一份合约吗?我们所以要禁忌美酒和女人这两个东西,就是为了使人生变得更有意义。”
  “如果你们要去进行这样愚蠢透顶的冒险,你们真是活腻了,不乐意再活下去了。千万别放火烧报社编辑部,”我说。“九点钟以前,你们通通滚出去。”
  我离开的时候,他们还在仔细观看各种地图,并在那张“合约”背后记下一些要点。“明天务必来旅店吶,”——这就是他们的告别词。
  孔哈森旅店是一座四方形的大房子,真是藏污纳垢的场所,来自北方的一群群骆驼和骡马,正在那里装卸货物。中亚细亚各族的人在那里可以说应有尽有,但十之八九还是来自印度大陆的人。巴尔赫人和布哈拉人在那里一碰到了孟加拉人和孟买人,总少不了暗算对方。在孔哈森旅店,你可以买到小马驹、绿松石、波斯猫、马褡裢、肥尾羊和麝香,而且还可以不费分文搞到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转天下午,我就往那个旅店去,想看看我那两位朋友是不是有意守约,还是喝得酩酊大醉,此刻早已倒下了。
  一个穿着破衣烂衫的祭司,手里一本正经地捻着一个儿童玩的纸折旋螺,高视阔步地向我走来。后面是他的仆人,这会儿弯着腰在装载一大篓泥塑玩具。当这两个人正在给两头骆驼装货的时候,旅店里的客人都直瞅着他们,不断发出尖厉的笑声。
  “这个祭司是个疯子,”一个马贩子对我这样说。“他就要到喀布尔去,把这些玩具卖给爱弥儿(爱弥儿,伊斯兰国家和地区统治者的称号)。赶明儿他要么是被尊奉为座上嘉宾,要么就是脑袋落地。今早晨他才到这里,打这以后,他的一举一动都是疯疯癫癫的。”
  “糊涂鬼自有老天爷照应吶,”一个脸颊扁平的乌兹别克人用蹩脚的印地语在结结巴巴说话。“他们未卜先知,能预言未来一切吉凶祸福。”    
  “我的商队刚进入离那个山口不远的地方,就被希恩沃里斯人搞掉了,难道他们也都能预言到吗?”一个尤苏富扎伊商人咕哝着说,原来他是拉杰普塔纳一家商行的代理人,正在越过边界的时候,他的货物全被落入凶恶的强盗手中,现在他的不幸遭遇却成为赶集人的笑柄。“喂,祭司,你从哪来的?你又打算上哪去呢?”
  “我刚从鲁姆来,”这个祭司一面挥动他的纸折旋螺,一面大声嚷道:“是从鲁姆来的,叫许许多多魔鬼吹口气,我就飘洋过海给刮来了!啊,小偷、强盗、撒谎的人,皮尔·汗为猪狗祝福,此外还有作伪证的人!(译注:这位假装疯祭司的冒险家在这里说的所有话语,自然都是疯话,不知所云,因而是毫无意义的,今如实译出仅供参考)有谁带领这个叨受神恩佑护的人到北方去,把这些法力无边的神符通通卖给那个爱弥儿吗?赶明儿骆驼四肢不会擦伤,儿子们不会生病,但愿让我加入商队的先生们出门远行期间,他们的妻子仍然忠于自己的丈夫。有谁助我一臂之力,让那个罗尔人的国王趿着银鞋跟金拖鞋走路呢?但愿皮尔·汗保佑他马到成功!”他扯开了他那宽大的布袷袢的下摆,踮起脚尖,在拴上了套的骡马行列中间转来转去。
  “有一支商队将从白沙瓦起程,二十天以后到达喀布尔,赫兹鲁特,”这个尤苏富扎伊商人说道。“我的几头骆驼跟他们一块儿走。但愿你也一起走,这会让我们走好运呢。”
  “即使此刻走我也乐意!”那个祭司大声嚷道。“我将跨上我的那些带翅膀的骆驼,一天就到白沙瓦!喂!哈札尔·米尔·汉,”他冲着他的仆人大声吆喝道,“快把骆驼牵出来,不过,让我先骑上我自己的那头骆驼。”
  那头骆驼一跪在地上,他纵身一跃,骑在它的背上,就转过身来冲我大声喊道,“你也上路走一程吧,萨希布(译注:旧日印度、巴基斯坦对人的尊称,寓有先生、老爷之意),我就会卖给你一道符咒——凭这道符咒,你包管当上卡菲里斯坦的国王。”
  那时,天刚破晓,我跟着两头骆驼走出了旅店的大门,一直走到大路上,那个祭司这才停住不走了。
  “关于那个事儿,你到底有什么高见?”这时他用英语说话了。“卡内汉不会说他们的黑话,所以我就叫他做我的仆人。他做得真是顶呱呱的。我在国内到处流浪,已有十四个年头,可不是一无所得呀。我说起那些黑话来,不是很干净利落吗?我们将在白沙瓦搭上一支商队,直至到达贾格达拉克,以后,再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毛驴,把我们的骆驼给换下来,下一步就打进卡菲里斯坦去。把纸褶旋螺送给那个爱弥儿,我的老天吶!把你的手伸进那些骆驼的鞍囊,说说你摸到了什么东西。”
  我摸到了一支马堤尼枪的枪托,以及其他同样的东西。
  “统共二十支,”德雷沃特沉着地说。“统共二十支,还有相应的弹药,都藏在纸折旋螺和泥娃娃底下。”
  “万一你和这些东西都被人截获了,但愿老天爷会帮你的忙,”我说。“一支马提尼枪的价值,在帕坦人(印度西北境的阿富汗人)那边,就等于枪支重量的白银吶。”
  “本钱就有一万五千卢比——每个卢比,我们都是通过乞讨、借贷,或者干脆偷才得到的——一古脑儿都押在这两头骆驼身上了,”德雷沃特说。“我们可不会被人抓住的。我们将要跟随一支定期的商队通过开伯尔山口。一个可怜巴巴的疯子祭司,谁敢碰他一碰?”
  “你想要的每件东西现在都得到了吗?”我惊骇不止地问。
  “还没有呢,不过我们马上就要得到了。老兄,给我一件纪念品,表表你的心迹。昨天你帮了我的忙,还有在马尔瓦尔那次。俗话说得好,你准定拿到我的半个王国。”我从我的表链上摘下一只漂亮的小指南针,就递给了那个祭司。
  “再见,”德雷沃特一面说,一面小心翼翼地向我伸过手来。“在最近那么几天里,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同一个英国人握手。卡内汉,跟他握握手。”正当第二头骆驼从我身旁走过,他大声嚷道。
  卡内汉俯下身子来同我握手。随后,那两头骆驼沿着尘土飞扬的大路走过去了。我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禁不住暗自纳闷。他们经过乔装打扮以后,我竟然连半点儿破绽都看不出来。在旅店的这一幕表明他们跟当地人想的完全相同。所以说,正是机会凑巧,卡内汉和德雷沃特满可以人不知鬼不觉地在阿富汗各地到处漂泊流浪了。可是,再往远处走,他们就会找到死亡,而且肯定是一种可怕的死亡。
  十天后,我有个老乡从白沙瓦给我捎来了当天的新闻消息,他在信上这样写道;“最近这里发生了令人捧腹大笑的趣闻,原来有一个疯子祭司,照他的估计,就可以把那些花里胡哨的小饰物说成是法力无边的符咒,通通卖给布哈拉爱弥儿殿下。他从白沙瓦出境后,就加入了前往喀布尔的第二支夏季商队。商人们都觉得喜出望外,因为他们有迷信思想,认为有了这些疯疯癫癫的家伙结伴同行,准会使他们走好运。”
  那时,他们两人早已越过了边界,我还为他们祈祷过平安,可是,就在那天夜里,有一位名副其实的国王在欧洲驾崩,需要在报上刊登一条讣告。
  世界就像飞轮似的按照相同的周期在不断地旋转着。夏天去了,冬天来了,总是那样周而复始,循环不息。那份日报还在继续出版,而我也并没有离开它。到了第三个夏天,正是一个炎热的夜晚,晚上要出一期报纸,紧张地等着从世界的另一端发来的新闻电讯稿,其实,这条新闻电讯就跟从前发生过的无分轩轾。有好几个大人物已在过去的两年里与世长辞,机器转动时发出的是更多的噪音,而且报社花园里一些树木,也不见得长高了几英尺。不过要说有什么不同的地方,也就是那些罢了。
  我走过那个印刷间,正如我早已描述过的那一幕情景,恰好又浮现在眼前。由于心中紧张不安,比两年以前还要强烈,我觉得天气也就更加炎热难受了。到了三点钟,我大喊一声“开印”,转身要走,就在这当儿好象有一个人影爬到我椅子旁边。他俯下身子,好像弯成一个环,脑袋深陷在两个肩膀之间,而且,他一前一后正在挪动自己的两脚,姿势简直跟狗熊一模一样。我几乎看不清他是在走路,还是在爬行——这个衣衫褴褛、唉声叹气的残废人,冲着我直呼其名,大声嚷道现在他已经回来了。“你能给我一点儿喝的?”他呜咽着说。“看在老天爷面上,给我一点儿喝的!”
  我走回编辑部办公室,那个人带看痛苦的呻吟跟在后面,于是我把灯打开。
  “你不认得我了吗?”他气喘吁吁地说,一屁股坐在一张椅子里。于是他那张奇形怪状的脸,和一头乱蓬蓬的灰发,朝着灯光转了过来。
  我目不转睛地望着他。那双一英寸宽黑带似的眉毛,记得从前我在哪里目睹过,可是此刻反正我说不出那是在什么场合了。
  “我可不认得你,”我一面说,一面把威士忌给他。“现在你要我干什么?”
  他咕嘟一声就一口喝干了,尽管这时天气炎热得令人窒息,但他浑身上下还是在哆嗦着。
  “现在我可回来了。”他又说了一遍,“我当过卡菲里斯坦的国王——我和德雷沃特——我们俩都是正式加冕过的国王呀!这个事情从前我们就是在这个办公室里定下来的——当时你坐在那里,还给我们看了好些参考书籍。我就是皮奇——皮奇•托利弗•卡内汉,打那个时候起,你就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我的天哪!”
  我不由得大为惊讶。于是,我就向他表示同情。
  “这是真的,”卡内汉冷冰冰地笑着说,来回抚摩他那双缠着破布头的脚丫子。“千真万确。那时我们真的当过国王,头上都戴着王冠——我和德雷沃特——可怜的丹——哦,可怜的、可怜的丹,他从来都不肯听人家的忠告,虽然我也没有好好规劝过他!”
  “喝威士忌吧,”我说,“你就慢慢来,把你尽可能记得的每一件事情,从头到尾、原原本本讲给我听。当时你们骑着骆驼越过边界,德雷沃特假扮成一个疯疯颠颠的祭司,你就充当他的仆人。现在你还记得起来吗?”
  “我还不算是疯子——不过,我马上就要疯了。当然我都记得。你继续望着我,要不然我的话也许就要断断续续连不起来了。你继续望着我的眼睛,什么话都不要说。”
  我俯下身子,两眼尽可能眨也不眨地直望着他的脸孔。他举起一只手,放到桌上来,我就抓住他的手腕,一看五个手指弯弯扭扭,好像一只鸟的爪子,手背上还留下一方块凹凸不平的淡红伤疤。
  “不,不要看那里。朝我本人看呀。”卡内汉说。
  “现在就说说后来的事吧,可是,谢天谢地,不要再跟我打岔。当时我们跟那支商队动身上路,我和德雷沃特就象小丑一样,耍弄各式各样滑稽的把戏,把同行的旅伴们都给逗乐了。每当傍晚时分,人们都在举炊做饭——都在举炊做饭,德雷沃特常常逗引得我们前仰后合地捧腹大笑……那时他们在干些什么呢?他们点起了一个个小火堆,火花星子嗖嗖地飞进到德雷沃特的络腮胡子里,我们大家哈哈大笑起来——差点儿要笑死呢。一个个小火堆,火花星子嗖嗖地飞迸到德雷沃特的一大丛红胡子里——该是多么有意思。”他两眼不再望着我,却在暗自傻笑。
  “你们点过了火堆以后,”我大胆地说,“就一直跟着那支商队到了贾格达拉克:到了那儿你们就拐弯,想法进入卡菲里斯坦。”
  “不,哪都不是这样的。你在说什么呀?当时,我们还没有到贾格达拉克就拐弯了,因为我们听说那里路好走。不过,他们对我们——我和德雷沃特——的那两头骆驼——总是觉得疙疙瘩瘩,很不满意。我们一离开那支商队,德雷沃特干脆把他的和我的所有衣袍通通都脱掉,并且说从现在起我们就得扮成异教徒了,因为卡菲尔人(译注:此词是蔑称,系指不信伊斯兰教的异教徒)历来不让穆斯林跟他们讲话的。所以,我们就把自己乔装打扮起来,装得平平常常,不好也不坏,因此,丹尼尔·德雷沃特的那副模样儿,过去我既没有看见过,就是以后我也不想再看了。他把自己的大胡子烧去了一半,肩头上披着一块白茬老羊皮,并且按照他们的样式,还剃了个光头。他也给我剃了光头,叫我穿上那叫人腻味的褂子,所以看上去活像一个异教徒了。因为那里到处都是山连山,岭连岭,叫我们的骆驼简直寸步难行。它们个儿又高又黑,我一回来,看见它们就像野山羊一样在打架——因为在卡菲里斯坦那里,山羊多得很。那两头骆驼一到了山里,就不再保持安静,跟山羊大不一样。它们老是爱打架,夜里也闹得你睡不成囫囵觉。”
  “再喝一点威士忌,”我慢条斯理地说。“当骆驼因为通往卡菲里斯坦的山路崎岖,再也迈不开步子向前走的时候,那你和丹尼尔•德雷沃特又是怎么办的呢?”
  “你说怎么办的?嘿,当时跟德雷沃特在一起的,就有一个人,名叫皮奇·托利弗·卡内汉。关于他的情况,我将要告诉你,好吗?他一到了那里,冷得简直受不了。有一次,皮奇老兄从桥上突然掉下来,身子一溜歪斜在空中打旋儿,活像你要卖给爱弥儿的一便士一个的旋螺。不,那些旋螺一个半便士可买两个,要不然,就算我糊涂弄错了,真倒霉。……那时候,这些骆驼早已派不上用场,皮奇就对德雷沃特说,‘谢天谢地,趁我们脑袋还没有搬家以前,干脆把它们干掉吧。’因为到了山里,一路上简直没有什么东西好吃的,他们就把这些骆驼给宰了,但他们事先把枪支弹药箱都卸了下来,碰巧这时有两个人正赶着四头毛驴走过来。德雷沃特站了起来,在他们面前举手投足似地比划了一阵,还拖长了调子说,‘这四头毛驴就通通卖给我吧。’头一个人就回答说,‘你既然有钱买得起,那就说明你有的是钱,真够我去抢呢。’但他还来不及伸手去掏自己的刀子,德雷沃特早就把他的脖子给扭断了,另一个家伙也掉头逃跑了。所以,卡内汉就把路驼那里卸下来的枪支,都让毛驴驮着;我们就一起动身,朝着砭人肌骨的寒冷的山区进发,一路上走的净是羊肠小道。”
  他沉吟了一会儿,我就问他还记不记得一路上经过的都是些什么样的地方。
  “我可尽量跟你说实话,有啥说啥,但是,我的脑瓜儿却越来越不管用了。他们后来斩钉截铁地硬逼着我听,这才听清楚德雷沃特究竟是怎样死掉的。那里群山起伏,道路崎岖,那些毛驴却偏偏故意作对,不听使唤,而且居民们又都是孤零零分散在各处。他们翻山越岭,老是上上下下,来来往往。至于卡内汉那个家伙,却一个劲儿苦苦哀求德雷沃特不要引吭高歌,不要大声吹口哨,深恐这么一来会造成雪崩爆发。不料,德雷沃特却开导我说,一个国王要是连哼哼唱唱都不会,那也就称不上什么国王了;不仅如此,他还常常使劲儿狠揍毛驴屁股,而且,面对严寒的日子他从来都是满不在乎的。我们穿山越岭,来到了一大片平坦的山谷,直累得那些毛驴几乎快要咽气,所以我们干脆就把它们宰了,说实在的,是因为找不到东西来喂养它们,或者好让我们自己果腹充饥。我们就坐在弹药箱上没事干,只好玩猜单双的游戏,甚至还耍弄着由于颠簸震动而逸出箱外的弹药筒。
  “随后,有十个手执弓箭的人,正在追赶二十个手执弓箭的人(那些弯弓——实在大得惊人),朝那个山谷直冲下来。他们都肤色白皙——比你肤色还要白得多——黄头发,体格相当结实。德雷沃特一面开箱取出枪支来,一面说道,‘这是头一件买卖。我们就照着那十个人打吧。’话音刚落,他朝着那二十个人砰砰地开了两枪,其中有一个人被击中,倒毙在离我们歇脚的岩石二百码的地方。余下来的人开始逃跑,满山谷乱窜,但卡内汉和德雷沃特湍坐在弹药箱上,一看他们全部落在射程以内,便举起枪来逐个瞄准,把他们通通击毙了。随后,我们回过头来再对付山上的那十个人,这时他们也已经达到雪地那一边,向我们射来了一支微不足道的小箭。德雷沃特向他们头顶上一开枪,他们就通通直挺挺地躺倒在地上。那时,德雷沃特就走过去,先用脚踢踢他们,再把他们搀扶起来,同他们一一握手,向他们表示友好。他招呼他们,把那些弹药箱抬走。你看,他挥起手来,这姿势地地道道就像他早已当上了国王一样。他们抬着弹药箱,引领他穿过山谷,攀上一个小山头,走进山顶上一座松树林,那里竖立着六座巨大的石刻神像。德雷沃特向最大的那一座神像——他们管这个家伙叫英布拉——走去,把一支枪,一个弹药筒放在神像脚跟前,恭恭敬敬地用自己的鼻子去跟它的鼻子蹭了一下,随手又轻轻地拍拍它的头,在它的面前致敬一番。随后,德雷沃特转过身来,面对众人,频频点头,说,‘对啦,对啦。个中底细我也通通知道,所有这些老怪物——都是我的朋友呀。’接着,他张开自己的嘴巴,又用手指指嘴里,于是,当第一个人给他送来食物的时候,他只说一个‘不’字;当第二个人给他送来食物的时候,他又说了一个‘不’字,但是,当一个年老的祭司和村里的长老给他送来食物的时候,他这才说了一声‘是’,于是,他就露出不可一世的样子,慢慢地吃将起来。上面讲到的就是我们一点儿都不费劲,好比只是从空中翻个筋斗,来到了我们头一个村子的经过情形。不过,你要知道,我们是走在那么一座该死的绳索桥上往下翻筋斗的,你听了以后可别笑掉了牙。”
  “再喝一点威士忌,接着往下讲吧,”我说。“刚才讲的是你到过的头一个村子。那末,你又是怎样当上了国王的?” 
  “我可没当上国王,”卡内汉说。“德雷沃特他才是国王呢,他头戴金灿灿的王冠,身穿大龙袍,看上去真够潇洒飘逸的。当时,他和其他那拨人,就都呆在那个村子里。每天一清早,德雷沃特端坐在英布拉老神像身边,人们都纷纷前来顶礼膜拜。原来那是德雷沃特下达的命令。后来有一些人不知怎的闯进了那个山谷,还弄不清楚自己究竟身在何处,就在这当儿,卡内汉和德雷沃特举起枪来瞄准他们,一个接一个把他们打死了,趁势往那个山谷冲下去,又登上对面那个山头,却发现了另一个村子,跟前面讲过的头一个村子完全一个样,那里人们通通脸朝下,直挺挺地匐伏在地上。于是,德雷沃特就说,‘现在你们这两个村子之间,到底有什么疙瘩解不开的?’人们用手指着一个肤色白皙犹如你、我那样的女人,就走开了;德雷沃特带着她一起回到了头一个村子,统计了一下死者一一共有八个。德雷沃特给每一个死者往地上洒下一点儿奶汁,两臂像旋螺似地来回挥动者,说,‘那就算升了天吧。’说罢,他和卡内汉搀着各个村里最大的长老,一径走到山谷里,做给他们看怎样用一支矛枪沿着山坡划出一道线来,并从线的两旁各捡一块草皮泥,分别送给了他们。这时候,所有的人都走了下来,象魔鬼似的一个劲儿大声呼叫;德雷沃特就冲着他们说,‘你们通通掘地去,这才会得到大丰收,’他们二话没说照着做去了,虽然他们并不理解这是怎么一回事。接着,我们就问——面包、水、火和神像这些东西在他们语言里都叫什么名字,德雷沃特还把各村祭司领到神像眼前,叮嘱他一定要坐在那里考察谁好谁坏,要是出了乱子,那就非把他毙了不可。
  “到了下星期,他们就象蜜蜂似的不声不响地把山谷里的土地都翻掘了一遍,活儿干得真是漂亮极了;就在这时,祭司们听到了人们都在抱怨叫屈;于是,好像演哑剧似的,他们向德雷沃特如实地作了反映。‘那仅仅是个开端,’德雷沃特解释道:‘他们认为我们都是天上的神呢。’他会同卡内汉一起挑选了二十名壮丁,教给他们怎样嘎啦一声扣步枪的扳机,出操时又怎样排成四个行列,列队前进——,嘿,这些玩意儿,他们都是非常乐意去做的,而且,对于这些诀窍,他们也很聪明机灵,一看就明白了。随后,德雷沃特把他的烟斗和烟袋都掏了出来,让烟斗摆在这个村子里,烟袋则撂在那个村子里;于是,我们两人一起出发,前去了解下一个山谷里的情况。到了那里,举目四望,到处都是岩壁林立,通共只有一个小村子,卡内汉就说:‘把他们干脆遣送到那个老山谷里种地去吧。’说完,果然把他们遣送到那里,并分给他们一些还没有人拿走的土地。他们都是一些可怜巴巴的人,我们不妨先用一头小山羊的鲜血,洒在他们身上(译注:古代许多国家常用小山羊献祭,作为一种宗教仪式。德雷沃特认为给当地土著洒上小山羊的神圣的鲜血,更加富于宗教气氛,以便收买民心),再让他们进入这个新的王国。那就是说要给他们留下深刻的印象,这样他们才能安下心来定居。随后,卡内汉就回到了德雷沃特那里,这时德雷沃特早已进入了另一个山谷,那里群山连绵不断,遍地都是冰雪。当地居民根本一个都没有,他手下的那队人马不由得感到害怕,所以,德雷沃特就朝他们开枪,打死了一个,又继续前进,终于在一个村子里发现了一些人。于是,那队人马就前去劝说,关照他们:除非自愿前来送死,最好不要放枪,因为他们手中确实也有一些小型火绳枪。这么一来,我们同那个祭司交上了朋友,我和另外两名士兵就留在那里,教他们怎样出操练兵。这时,有一个身躯高大得惊人的酋长,带着铜鼓喇叭,正从雪地那边走过来,因为他听人说起有一个新的天神经常在各地巡游,威震四海。卡内汉一看到半英里外雪地那边黑压压一片乌合之众,就开枪把其中一个人的胳臂给打伤了。接着,他又派人去给那个酋长传话,说他如果不想白白地送死,那就还得要自己走过来跟我握手,并且把手中武器都扔在后面,果然不出所料,那个酋长独个儿先走过来了,卡内汉就迎上去同他握握手,并举起自己手中的武器——它跟德雷沃特使用过的武器完全相同——在空中旋转了一圈,不由得使那个酋长感到异常惊讶,捋了一下我的眉毛。然后,卡内汉独个儿走到酋长跟前,就象演哑剧似的问他自己有没有仇敌。‘我有的,’酋长同答说。于是,卡内汉就从他部下挑选出了一些精兵,编成两个队,教他们出操练兵,过了两个星期以后,这些士兵打起仗来,就象义勇军那样神出鬼没了。因此,他就同酋长一起进军,来到了高山之颠一个大平原,酋长的部下冲进了一个村子,把它占领了;我们这三支马提尼枪的火力—个劲儿向乌合之众的敌军压过去。就是这样,我们把那个村子也拿下来了。我从我外套上撕下了一块碎布条,送给了酋长,说:‘占领下来,直到我再来这里为止。’——这是引自《圣经》上的一句话。为了留下一种纪念,当我和那些士兵相隔有一千八百码远的时候,我曾经朝着他站在雪地附近的地方打了一发子弹,所有的人通通脸朝下匐伏在地上。随后,我给德雷沃特发出了一封信,尽管我还不知道他是在陆上,还是在海上。”
  我不怕打断他的思路,插话问道,“那你又是怎样给德雷沃特那边写信的?”
  “那封信吗?——哦!——那封信吗!请你盯住看我这个眉心地方。那上面就有结绳传话的字眼,这种方法我们是从旁遮普的一个瞎眼乞丐那里学来的。”
  我记得从前确实有个盲人到编辑部办公室里来过,手里拿着一根长着节瘤的树桠枝和一条细绳子,按照他自编的暗号把绳子缠在树桠枝上。过了好几个钟头,甚至好几天以后,他还能把那一句话倒背如流地重复讲一遍。他把所有字母精简为十一个原始语音;他竭力要把这种方法教会我,但是没有成功。
  “我把那封信送给了德雷沃特,”卡内汉说:“就是通知他回来,因为这个王国现在发展得太大了,叫我实在管不过来,而且,我还要到头一个村子去,视察一下祭司们在那里的工作情况。他们把我们和酋长一起占领的那个村子叫做巴什卡伊,而把我们攻占的头一个村子叫做厄尔-赫布。在厄尔-赫布那里,祭司们的工作做得挺不错,但他们在土地方面却提出一些悬案要我来解决,而且,还说外村有些人深更半夜在不断放冷箭。听了以后,我就往外走,去寻找那个村子,并从一千码远的地方向它打了四发子弹。那么一来,使我平时舍不得花的弹药全给报销了,所以,我就眼巴巴地等着外出已有两三个月之久的德雷沃特回来,同时,我还要使我的子民安分守己,不许乱来。
  “有一天早晨,我忽然听到魔鬼似地一阵阵震天响的铜鼓喇叭声,只见丹·德雷沃特带领他的大军——后面还尾随着好几百人马——浩浩荡荡地下山来了——最最令人吃惊的,就是——一大顶金光闪闪的王冠,颤巍巍地矗起在他的头上。‘我的天哪,卡内汉,’丹尼尔说,‘这是一件顶顶了不起的大事,现往整个国家我们都到手了,真是太值得了。我是亚历山大(译注:即亚历山大帝(公元前356-公元前323),马其顿国王)和塞米拉米斯女王(译注:塞米拉米斯女王,即传说中的亚述女王,在位期间曾修筑巴比伦,征服埃及,进攻印度)所生的儿子,你是我的老弟,也是一位天神啊!像这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业,我们破天荒头一遭才见到。六个星期以来,我亲自率领大军出征,方圆五十英里以内,每一个小村子都欢天喜地表示归顺;而且最最重要的是,你也会看到的,现在我已成为四海之内唯我独尊的真命天子,同时,我也同样给了你一顶王冠!我已经关照过他们,在一个名叫舒的地方定做它两顶,因为在舒这一带山里有大量黄金宝藏,简直多得就像炖羊肉上的一层层板油。黄金我亲眼看见过,绿松石我从壁立千仞的悬崖那里捡到过,此外,那条大河沙滩上还有深红色石榴石,你看,这里厚厚一大块琥珀,就是某某人送给我的。把所有的祭司都叫拢来,就在这里接受你的王冠吧。’
  “他们中间有一个人刚打开一只用黑色马鬃编成的口袋,我就连忙把那顶王冠戴在自己头上。尽管这顶王冠太小、太沉,但我戴上它——却觉得十分光耀。它是用大块大块黄金浇铸出来的——有五磅重,就像大圆桶上一道铁箍。
  “‘皮奇,’德雷沃特说,‘我们再也不想打仗了。互济会是个法宝,可以帮我的大忙!’他当即把我留在巴什卡伊的那个酋长领了出来——后来我们管那个酋长叫做比利·菲什,因为他的长相简直就像从前在博朗河畔的马奇城开那台庞然大物的蒸汽机火车头的比利·菲什。‘跟他握握手吧,’德雷沃特说。于是,我就去握握手,差一点缩了回来,因为比利·菲什对我使用了这个秘密会社规定的那一种特殊的握手方式(译注:十九世纪互济会盛行于西方各国。互济会有许多秘密仪式与会规,其成员可按伙计、师傅、大师傅三个等级逐步晋升,并且各有各的握手方式)。我虽然一言不发,但用互济会伙计的握手方式又跟他试了一回。这时,他回答说对啦,对啦;接着我又用互济会师傅的握手方式试了一回,不料却出了纰漏。‘他是互济会里的一个伙计呀!’我对丹说,‘这个名字他会知道吗?”他会知道的,’丹回答说,‘所有的祭司都知道。这是——一个奇迹!那些酋长和祭司可以合办一个互济会伙计分会,这个分会在某些地方跟我们英国的会社非常相似,他们常常把一些标记刻在岩壁上,但他们不知道什么叫做第三个等级。以后他们慢慢地会懂得的。老实说,这么多年来,我了解到阿富汗人是知道互济会中伙计这个等级的,这就是一个奇迹了。我是天神,我是互济会中天字第一号大师傅,我将要开设一个互济会分会,专收属于第三个等级的会友,以后我们还要提拔各个村里一些主要的祭司和酋长。’
  “没有得到任何人许可就擅自成立一个分会,’我说,‘那是违反所有法律规定的;何况我们从来都没有搞过什么分会办事机构。”
  “‘从策略上来讲,这是最漂亮的一着,’德雷沃特说,‘那就意味着,治理这个国家,好像下坡时推四轮小车一样容易呢。反正这是个好主意,因为现在他们还来不及仔细琢磨它好不好,但以后他们一发现,就会反对我们的。我有四十个酋长,他们都跟在我脚后边转,我将根据他们的功劳大小,分别加以考评、提拔。任命这些人常驻在那些村子里,再看我们把一个互济会分会机构架子搭起来。英布拉的神庙将作为这个分会的议事会堂。那些女人必须按照你给她们看的样子缝制围裙。今天晚上我要上朝接见那些酋长,明天再接见这个分会!’
  “我听了所有这些办法,简直不知所措了,但我总算还不是那么一个大傻瓜,看不见互济会这个诀窍会给我们多大的力量。我就教那些祭司的家眷怎样按照不同等级缝制围裙,可是,德雷沃特的那条围裙不是布料,而是一块白茬皮面子,上面蓝滚边和等级标志都镶上了一块块绿松石。我们把一块大方石放在神庙里,作为大师傅的坐椅,一些小方石就作为朝臣们的座椅,并给那条黑色甬道涂上白色方块,我们竭尽全力把一切都布置得齐齐整整。
  “那天晚上觐见朝臣仪式,是在半山腰举行的,四周围点燃了几大堆篝火,德雷沃特当众宣布他和我都是天神,亚历山大大帝的儿子,昔日互济会大师傅,现在到这里来,就是宣告成立卡菲里斯坦国,在这个国家里,人人都应该太太平平,和睦相处,特别是要服从我们。接着,各位首长走过来依次握手,他们是那么粗犷,耿直,大方,好像跟老朋友握手一样。我们根据他们的样子长得很象我们在印度时所认识的那些三朋四友,就分别给他们命名为——比利·菲什,霍利·迪尔沃思,以及我在姆豪结识的市集上的老板皮基·克尔根。
  “最惊人的奇迹,是第二天晚上在互济会分会那里发生的。那些年老的祭司中间,有一个人目不转睛地直盯住了我们,我不由得感到很不自在,因为我知道我们对宗教仪式一事不得不敷衍一番,我根本不了解那些人究竟知不知道。那个年老的祭司是个异乡人,从外村来到巴什卡伊的。德雷沃特一穿上女人们为他特制的那条大师傅围裙,那个祭司就呐喊怒号,一个劲儿要把德雷沃特坐着的那块大方石掀掉。‘这会儿可完了,’我说,‘他们竟然胆敢擅自干预互济会的事!’德雷沃特却连眼睛都没有眨巴一下。即使是在那十个祭司齐心合力:要把大师傅的座椅——那也就是说英布拉神像的基座——扳倒的时候。随后,那个祭司不知怎的开始去擦底座,为的是除掉上面的一个黑污点,不一会儿他就指给所有其他的祭司看那石头上刻着的大师傅的标志(它跟德雷沃特围裙上缝制的完全一模一样)。甚至连英布拉神庙里祭司们都不知道那里还有这么一个玩意儿。那个老家伙脸朝下直扑在德雷沃特跟前去吻他的脚。‘又走运啦,’德雷沃特穿过互济会分会那间屋子,走来对我说道,‘他们说这就是那个湮没已久的标志,其中意思谁都不明白了。不过,不管怎么说,现在我们也就更加安全了。’随后,他仿佛手握议事锤似的,砰砰砰地在敲着他的那支枪的后托,说:
  由于我自己最得力的助手和皮奇的鼎力匡助所授予我的权力(译注:这是西方国家就职典礼时常用的套语,本应由上一级机构授予权力,而在这里德雷沃特自封为王仍套用此语),我在本会总部宣布自己任卡菲里斯坦互济会全体会员的大师傅,并与皮奇同时兼任卡菲里斯坦国王!’话音刚落,德雷沃特就把他的王冠戴在头上.同样我也把我的王冠戴在头上——我还担任最高总督要职——我们就是这样举行最充分的仪式成立互济会分会的。这是一个惊人的奇迹!我们正在履行地地道道的互济会仪式的当儿,那些祭司几乎不用提示,好像全部记得清清楚楚,就按头两个等级的要求照办了。打那以后,皮奇和德雷沃特就把那些英雄好汉提升为一些边远村子的高级祭司和酋长。比利·菲什名列前茅,可我对你说,当时我们却吓得他的魂灵儿几乎出了窍。这种事情根本不是按照宗教仪式办的,但它却是为我们的目的效劳。经我们提升的大头头没有超过十个,因为我们根本不想使这一个等级普遍化。但是,他们却大声喧嚣,一个劲儿要求提升。
  “‘到下半年,’德雷沃特说,‘我们再交换一下意见,看看你们是怎样工作的。’随后,他就开口问他们村子里的情况,了解到他们相互之间正在打仗,并由此而产生了相当大的厌战情绪。不过,要是他们不干那个,那不用说就在跟穆斯林打仗了。‘那些穆斯林只要一进入我国,你们尽管去打好了,’德雷沃特说。‘从你们部落里派出十分之一的壮丁去守卫边界,另派两百名到这个山谷去练兵。不论是谁,只要他表现得出色,再也不会被子弹击中,或者被矛枪捅死;而且我知道你们不会欺骗我的,因为你们——都是白人——亚历山大大帝的子孙——而不是像那些老百姓,黑人穆斯林。你们——是我的子民,凭上帝起誓,’他讲到最后时却用英语倒背如流地说,‘我一定要把你们搞成一个他妈的呱呱叫的国家,可也说不定国家还没搞成,我就上西天了!
  “在这年下半年,我们究竟干过哪些事情,我通通都说不上来,因为德雷沃特干了很多事情,我可一点儿都领会不了,何况他多少懂得一点儿他们的语言,而我却是一窍不通。我的工作就是帮助那里的人们种地,有时跟几个士兵一起外出;了解别的村子里的工作情况,指点他们在峡谷之间架设绳索桥,要知道那些峡谷把这个国家弄得七穿八洞,鸡零狗碎的,真讨厌。德雷沃特平时待我非常和气,可是,每当他在松树林里来回踱步,并用两个拳头曳着那血红的大胡子的时候,我心里明白这会儿他正在琢磨什么计划呀方案呀,因为我没法给他出点子,所以就只好静待他下命令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德雷沃特从来没有让我在众人面前丢丑。他们对我和我的部下虽然都很害怕,但他们却个个都敬拜丹。他是祭司和酋长的朋友中间最好的一个;但是,只要山那边有人走过来诉苦的,德雷沃特总是耐心地把来人的话听完,随后将四个祭司叫在一起,说出了自己的处理意见。他经常召见的,有来自巴什卡伊的比利·菲什,来自舒的皮基·克尔根,还有那个年老的酋长——我们管他叫卡甫泽伦姆——它好象跟他的真名发言非常接近——每当一些小村子里发生了什么开火一类事件的时候,德雷沃特就要跟他们在一起商量对策。那就是他的军事会议,而来自巴什卡伊、舒、伽瓦克和马杜拉的四位祭司,就是他的枢密院了。他们根据拈阄的结果,分派我带领四十名士兵和二十条步枪,还有六十个人携带许许多多绿松石,启程前往戈尔班购买手工制造的马提尼式步枪,那些玩意儿原是喀布尔爱弥儿工厂里的产品,现在爱弥儿驻赫拉特的某个团因为要绿松石,就忍痛割爱都把它们卖掉了。
  “我在戈尔班呆了一个月光景,把我随身携带的精选品交给了当地总督,以便堵住他的嘴巴,同时又行贿买通了某团上校,这么一来,我们就从总督、上校以及部落人那里,搞到了一百多条手工制造的马提尼式步枪,一百支可扔六百码远的上好的柯哈特·杰扎尔,以及由四十人背驮回来的蹩脚透顶的步枪弹药。我带了我搞到的那些东西回来,就一一分配给由酋长远送到我这里来练兵的那些人手里。德雷沃特政务太忙,这些事情自然都顾不上来,但是,我们开头创建的那一支旧军队却帮了我的大忙,我们毕竟已培养出了五百个人能够进行操练,还有二百个人懂得怎样把枪支举得笔笔直。那些手工制造的枪支,射击时哪怕像螺旋形向前推进,在他们看来也还是一个奇迹呢。那时冬天转眼就到,德雷沃特却在松树林里踱来踱去,一个劲儿吹牛说大话,侈谈什么火药制造工场和火药制造厂。
  “我可不想搞一个国家啦,’他说。‘我想要搞成——一个帝国!这些人不是黑人;他们是——英国人吶!看他们的眼睛——看他们的嘴巴、看他们站起身来的那姿势。他们在自己屋里,不是照样都坐在椅子上吗。他们是湮没于世的部族(译注:这里指犹太人离散前大约一百四十年从北巴勒斯坦消失了的希伯来民族的那一部分),或者差不多类似那样的家伙,他们现在已经变成英国人了。到了春天我打算进行一次人口调查,只要祭司们并不感到害怕就好。这些山区想必十十足足有二百万人口。那些村子里小伢子简直多得很。二百万人——就有二十万零五千人好去打仗的——而且清一色都是英国人!他们只要有步枪,再经过一点儿训练就行。要是俄国企图入侵印度,这二十万零五千兵员,一下子就把俄国的右翼给切断了!皮奇,老兄,’德雷沃特一面在大口大口地咀嚼自己的大胡子,一面说道,‘赶明儿我们就要当皇帝——当威振四方的皇帝!布鲁克王公在我们看来,只不过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伢子。就算是印度总督,我们也将要跟他平起平坐了。我就要求他给我派来十二名精选出来的英国人——即我所认识的那十二员大将——来协助我们治理一下国事。有一个名叫麦克雷的,他是在西戈立领取养老金的警官——他一连好多次请我吃过饭,他的老婆还送给我一条裤子。还有一个名叫唐金的,他是托恩胡监狱里的一名狱吏;要是我在印度的话,我一伸手还可以抓到好几百条汉子。像这样的事,印度总督准会替我效劳。到了春天我将派一个人去把那些人要来,而且我还会书面请示互济会如何进行治理,以便尽到这个大师傅的职责。不过——要是在印度,那些土著部队一拿起马提尼枪,这里所有的后膛枪通通都得给扔掉了。因为这些后膛枪早已磨损失灵,但在山区打起仗来还是管用的。要是有十二个英国人,再加上十万名手握后膛枪的士兵,就可以一点一点地渗透到这个爱弥儿的国家去了——在一年以内,我要是搞到两万人,也就心满意足了——那时,我们搞成了一个帝国啦。当每一件事情都弄得井然有序的时候,我就会跪下来,把这顶王冠——就是这会儿我头上戴的王冠——奉献给维多利亚女王,女王陛下她会说:“起来吧,丹尼尔·德雷沃特爵士。”哦,这可了不起!我说,真的太了不起呀!不过话又得说回来,在每一个地方——巴什卡伊、伽瓦克以及舒等地,还有那么多的事要去办呢。’
  “‘这是怎么搞的?’我说。‘今年秋天再也不会有人来操练啦。看那些密密层层的乌云。眼看着快要下雪了。’
  “‘这可不是那样的,’丹尼尔把一只手狠狠地搁在我肩膀上说,‘我根本不想说什么话来反对你,因为没有一个活人会像你那样一直紧跟我,使得我终于得到了今天的地位。你是——第一流总司令,而且老百姓都认识你;可是——这是一个大国,无论如何你也不能怪我,皮奇,因为我实在是无可奈何。’
  “‘那就到你的该死的祭司那里去吧!’我说。说了那句话,我却又觉得挺难受,不过话又说回来.当我已经训练好所有的兵员,并且还完成了他交给我的嘱托,现在发现丹尼尔说话时却摆出那么一副顶头上司的姿态来,这可叫我伤心透顶。
  “‘让我们别吵嘴,皮奇,’丹尼尔说话时并没有骂人,‘你也是一个国王嘛,这个王国半拉子就归你了,可是你觉不觉得,皮奇,我们现在需要比我们俩更聪明的人——比方说,有三、四个人,我们就可以把他们分派到各地去,作为我们的代表。这是一个幅员辽阔的大国,我不是常常都能发出正确的号令,而且我又没有时间让所有事情都亲自操办去,你看,眼下冬天马上就要到了。’他让自己一半大胡子咬在嘴里,他的大胡子如同他的那顶金灿灿的王冠一样红光四射。
  “‘我觉得很抱歉,丹尼尔,’我说。‘我已经尽力而为了。我曾经教过他们出操练兵,又指点他们怎样把燕麦堆垛得更好些;同时,我还把那些洋铁皮步枪从戈尔班运过来了——可是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到底在打什么算盘。我想到那样子做国王总觉得挺难受的。’
  “‘那又是另一回事。’德雷沃特踅来踅去地说,‘眼下冬天就要到了,料他们不会制造太多麻烦;要是那样的话,我们就不能老是闯东走西了。现在我需要——一个老婆。’
  “‘谢天谢地,干万不要去管那些娘儿们!’我说,‘我们俩受尽了种种磨难,也都挺过来了,虽然我是一个傻瓜蛋。记住那个合约,还是远远地躲开那些娘儿们吧。’ 
   “‘那个合约嘛,只不过是在我们当上国王以前才有效;而现在我们已是长年累月在当国王了。’德雷沃特把他的那顶王冠放在手里掂量了一下,说。‘你也去搞一个老婆,皮奇——一个漂亮的、高大健壮的胖女人,到了冬天,她包管使你全身热乎乎的。她们长得可比英国女人还俊俏,在她们中间,我们还可以挑挑拣拣的,净挑顶呱呱的那种娘儿们。让她们在沸水里泡上一两回,包管出落得像童子鸡和火腿一样肥嫩。’
  “‘别引诱我啊!’我说,‘我怎么也不乐意跟一个女人打交道的,哪怕是我们落到了他妈的比我们现在还要糟糕的处境。我一直在做两个人的工作,而你也在做三个人的工作。让我们不妨歇一会儿,看看我们能不能从阿富汗国内弄到一些上等香烟,再加上一些美酒;可就是别——搞女人。’
  “‘谁个在谈女人呀?’德雷沃特说,‘我说的是老婆——是一个王后,给国王生王储,传宗接代当国王嘛。是从最强大的部落里来的一个王后,她就会使得部落人都成你的同胞兄弟,她躺在你身边,把全体老百姓对你的看法,以及他们内部的事情都讲给你听。那些——就是我最最求之不得的东西。’
  “‘你还记得我在莫古尔·塞拉伊当铁道养路工时供养过的那个孟加拉女人吗?’我说。‘她给我的好处,可说都说不完啦。她曾经教我学孟加拉语,以及这样那样的玩意儿,但是后来出了什么事呢?——她拿了我半个月饷钱,跟那个站长的仆役一起跑了。随后,她出现在达杜尔枢纽站,后面跟着一个欧亚混血儿。而且,她居然还厚颜无耻地——当着圆形机车车房里众司机面前,说我就是她的丈夫!’
  “‘我们跟那个事可扯不上。’德雷沃特说,‘这些娘儿们肤色比你、我还要白净,赶明儿我就是要找个王后度过寒冬腊月。’
  “丹,我最后一次请求你,千万别找呀,’我说,‘这只会给我们带来害处。《圣经》上说过:国王们不应该把自己的精力都浪费在女人身上,特别是当他们刚得到一个新王国值得励精图治的时候。
  “‘我最后一次回答你,我可一定要找呀。’德雷沃特说。他走开了,穿过松树林,远远望去好象一个红色大魔鬼。落日映照在他的王冠和大胡子侧面,它们象两块烧红了的煤块,天在发出令人耀眼的光辉。
  “可是,要娶到一个老婆,并不像丹心里想的那样容易。这个问题他虽然向枢密院提出过,但一直没有得到回复,后来比利·菲什才说他最好还是先探探那些女人的口气。德雷沃特狠狠地咒骂了他们一通。‘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呢?’他站在英布拉神像旁边大声嚷道。‘难道说我是一个卑鄙小人,要不然,就是我这个堂堂男子汉还配不上你们乡下娘儿们?难道说还不是我举起手来保护你们这个国家吗?最近阿富汗人入寇,又是谁挡回去的?’其实应该是我,但德雷沃特在盛怒之下,一时竟回想不起来了。‘再说你们的枪支,是谁带来的?那些桥梁又是谁修好的?谁是把标志刻在石头上的大师傅?’他一面用手猛击他在互济会里常坐的那块石板,一面说道。比利·菲什一言不语,至于别人自然也都不敢吭声了。‘别生气,丹,’我说话了,‘去征求一下那些女人的意见也好。要知道这在我们国内就是那么办的,而况这里人们已是地地道道的英国人了。’
  “‘国王的婚姻——就是国家大事嘛,’丹怒不可遏地说,因为他可能感觉到——我希望——他正在违悖自己的初衷。他走出了枢密院房间,别人则依然坐在那里,两眼俯视着地面。
  “‘比利·菲什,’我对巴什卡伊邑长说,‘你在这里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呢?对一个忠实的朋友,实话直说吧。’‘你知道,’比利·菲什说。‘既然你样样事情都知道,人们还肯对你说实话?有哪家子年轻闺女肯嫁给天神或魔鬼呢?这总是不太合适吧。’
  “我回想起来《圣经》上确实说过类似那样的一些话;可是,只要他们还是那样看待我们,仍然相信我们都是天神,那我总犯不着叫他们拆穿西洋镜吧。
  “‘要知道天神是无所不能的,’我说,‘要是国王喜欢一个女人,他就不会让她死去的。’‘可她还是非死不可的,’比利•菲什说。‘在这些山区里,就有各式各样的天神和魔鬼,经常有这样的事,一个女人只要一嫁给了某一位天神或魔鬼,以后就再也看不见了。此外,你们俩都知道刻在石头上的那个标记。只有天神他们才懂得那个玩意儿。我们心里在想你们都是凡夫俗子,一直到你们出示大师傅那个标记。’
  “那时我真巴不得我们一开始就讲清楚,互济会大师傅的真正秘密实际上根本不存在的;但我还是一言不语。那天半山腰一座黑古隆咚的小神庙里,整夜在嘟嘟嘟地吹喇叭,我听说有一个女人哭得差不多快要死去了。有一个祭司告诉我们,说这个女人此刻正在准备,就要嫁给国王陛下了。
  “‘我可不会干那种荒唐的事,’丹说。‘我可不想干预你们的风俗习惯,但是我要给自己娶媳妇。’‘那个女人有一点儿害怕呢,’那个祭司说,‘她心里想她此刻就要去死了,山下小神庙里,人们正在竭力给她鼓励呢。’
  “‘那就鼓励得她非常柔顺、熨帖才好呢,’德雷沃特说,‘要不然我就用枪托子鼓励你,叫你一辈子都不想再受到鼓励。’这时,丹尼尔听了以后,简直垂涎欲滴,整整大半夜他独个儿踱来踱去,暗自思忖着明儿一清早他就要到手的那个娇妻。可我呢说什么都觉得很不舒坦,因为我知道同一个外国女人打交道,尽管你是老八辈子加冕国王陛下,也不免要冒风险的。转天我一清早就起身了,可德雷沃特还在呼呼大睡呢,我看见祭司们聚在一起窃窃私议,酋长们也都在交头接耳,这时他们都乜斜眼角直望着我。
  “‘出了什么事,菲什?’我对这个巴什卡伊酋长说。他身穿一袭皮衣,看上去真是昂藏不凡。
  “我也说不准呢,’他说,‘可是,如果你能说服国王陛下放弃那个荒唐透顶的结婚想法,那末,对他、对我,甚至对你自己来说,你都会记上一大功呢。’
  “‘那我当然会相信的,’我说。‘可是——你要知道,比利,还有我,的确是为我们打天下的,至于国王和我,无非就是万能的上帝所创造的两位俊杰罢了。没有别的,你尽管放心好了。’
  “‘也许就是那样,’比利·菲什说,‘不过,要是果真那样的话,我心里就会觉得很难过。’他一下子把自己的脑袋缩在皮大衣里,琢磨了一会儿。‘国王啊,’他说,‘不管你是凡人,还是大神,还是魔鬼,今天我照样效忠于你。我手下有二十个人,他们都会跟我走的。我们就去巴什卡伊,躲过这一阵风暴吧。’
  “那天夜里下了一点儿雪,四下里一片白茫茫,只有那阴沉沉的大块大块乌云从北边不断刮过来。德雷沃特头戴王冠走出去的时候,他挥舞手臂直跺脚的样子,看上去简直比潘趣酒(译注:由酒、牛奶、水和砂糖、柠檬、香料一起调成的混合饮料)还要逗人喜爱呢。
  “‘最后还是悬崖勒马为好,丹,’我低声耳语地说。‘比利·菲什刚才说快要出乱子了。’
  “‘我的子民中间会出乱子!’德雷沃特说。‘那不见得吧。皮奇,你真傻,干吗不也搞一个老婆。那个女人在哪儿呀?’他说话时声音很高,就像一头公驴在干号一样。‘把所有的酋长和祭司都叫来,让皇帝陛下看一看他的未来的王后是不是跟寡人配得上。’
  “谁都用不着通知了。他们全都身子靠着枪支和长矛,站立在松树林中间一片空地周围。祭司们派出一个代表团,前往小神庙去引领那个女人,嘟嘟嘟的喇叭声吹得几乎使死人都要惊醒过来。比利·菲什漫步走了过来,尽可能挨近丹尼尔身边,而且他背后站着他手下的那二十条大汉,个个手持火绳枪。他们身材高大,没有一个人低于六英尺。我站在德雷沃特身边,而在我的后面就是那二十名正规军队。这时,那个女人走了上来,一个高大健壮的乡下女人,身上挂满银饰和绿松石,但脸色却像死人一样苍白,频频回首,两眼直瞅着祭司们。
  “‘她这个人品嘛,行了,’丹把她上下打量了一下说。‘有什么好害怕的,小妞子?过来,跟我亲亲嘴。’他伸出手来把她搂住了。她闭上眼睛,发出一声尖叫,接着,她的脸孔就低下来,凑到丹那火红的大胡子边缘。
  “这个懒娘儿们咬了我一口!’他一面说,一面用手劈啪一声拍了一下自己脖子根,没有错,他手上被鲜血染红了。比利·菲什和他部下手持火绳枪的两名士兵,连忙抓住丹的胳臂,把他曳到巴什卡伊人那边去了,这时,祭司们却用他们的语言狂叫着,‘原来既不是天神,也不是魔鬼,而是——一个尘世俗物?’我猛地吃了一惊,因为前面已有一个祭司向我猛击过来,而背后那支军队却开始向巴什卡伊弟兄们开枪。
  “‘老-天-爷呀!’丹说。‘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往回走!快跑呀!’比利•菲什说。‘毁了,叛变啦。我们要尽可能突破重围,打回巴什卡伊去。’
  “我拼命向我部下——那支正规军队——下命令——但都不管用了,所以我只好举起那文英国造马提尼枪,向他们那乌合之众开火,叫一溜儿三个穷光蛋当即饮弹毙命。满坑满谷都是大声狂叫的人群,每个人正在尖叫着说,‘原来既不是天神,也不是魔鬼,只不过是——一个尘世俗物!’巴什卡伊弟兄们拼命地护卫着比利·菲什,但是,他们的火绳枪毕竟赶不上喀布尔的后膛炮威力大,他们中间有四个人倒下了。这时,丹正像一头公牛在吼叫,因为他心中感到无比愤怒,要向人群冲过去,而比利·菲什则百般阻拦他,实在很费劲。‘我们支持不住了,’比利·菲什说。‘快往下面山谷逃!这个地方人人都在反对我们。’那些手持火绳枪的弟兄们逃跑了,我们不管德雷沃特的抗议,也往下面山谷逃。这时候,他满脸狰狞地正在赌誓罚咒,大声叫嚷他是一个国王。祭司们朝我们推下来大石头,正规军队猛烈地在开火;最后活着跑到山谷底下的,如果丹、比利·菲什和我都不算在内,总共没有超过六个人。
  “后来,他们就停止开枪了,小神庙里又在嘟嘟嘟地吹喇叭。‘开路——谢天谢地开路吧,’比利·菲什说。‘在我们还没有赶到巴什卡伊以前,他们将会派人四出,追到各个村子去。到了巴什卡伊,我可以保护你,但是这会儿我却无能为力。’
  “我自己的看法是:打从那个时刻起,丹的脑瓜儿就开始发疯了。他瞪着两眼上下打量,就像一只傻头傻脑的蠢猪。随后,他独个儿走回去,打算赤手空拳把那些祭司都给宰了;这事也许他还能办得到吧。‘要知道我是一个皇帝,’丹尼尔说,‘明年我将要成为英国女王陛下的一名骑士。’
  “‘那敢情好,丹,’我说。‘可是这会儿就得走,趁现在还有时间。’
  “‘你这是失职吶,’他说,‘因为没有把你手下的军队看管好。那些家伙叛变了,而你还不知道——你这个他妈的火车司机、养路工、传教士的狗腿子!’那时我实在伤心透顶,什么都不在乎,虽然眼前落到这么一败涂地,全是因为他的傻主意所造成的。
  “‘对不起,丹,’我说,‘可就是没法把那些土著干掉。难就难在我们只有口径为0.57英寸的那种型号的枪。不过,我们只要一到巴什卡伊,也许还是有办法的。’
  “‘那就让我们去巴什卡伊吧,’丹说.‘我的老天吶,有朝一日我再来这里的时候,定将这个山谷来个彻底扫荡,打个比方说,就像抖搂床单一样,连一个臭虫都不让留在上面!’
  “我们赶了整整一天路,而丹却拖着沉重的步伐,整整一夜在雪地上踱来踱去,嘴里乱嚼着他的大胡子.不时还在喃喃自语。
  “‘要摆脱掉,可没有指望了,’比利·菲什说。‘祭司们会派人追到各个村子,说你们只不过是尘世俗物罢了。事态还没有稳定下来以前,你们干吗一个劲儿都自命为天神?我这个无用之人啊,’比利·菲什说罢,全身扑在雪地上,就开始祈求他的天神了。
  “转天我们来到了一个怪倒霉的地方一全是高高低低的,压根儿没有一块平地,当然那里也找不到食物。那六个巴什卡伊人肚子饿得要命。两眼直勾勾地望着比利•菲什,好像想要乞求什么东西,可是他们始终没有说出一个字来。晌午时分,我们来到了一座白雪皑皑的大山,就往上攀登,可是抬头一看,山顶中央却有一溜士兵以逸待劳摆好了阵势!
  “‘追兵很快就要到了,’比利•菲什说话的时候,发出了一点儿笑声来。‘他们正在等我们呢。’
  “敌方有三、四个人开始放枪了,有一颗子弹碰巧击中了丹尼尔的腿肚子,一下子叫他失去了知觉。他望着雪地对过的那队士兵,看到了不久前我们运进来的那些步枪。
  “‘我们这下子可算完了,’他说。‘他们都是英国人,这些人——是我干出了该死的丑事,才叫你落到了眼前这样的窘境。回去吧,比利·菲什,带着你部下一块儿走;你已经克尽己责,现在就快走吧。卡内汉,’他说,‘跟我拉拉手,同比利一块儿走。也许他们不会把你杀死的。我会单枪匹马去对付他们的。我说得到就做得到,要知道我毕竟是个国王啊!’
  “‘走吧!’我说。‘见鬼去吧,丹!我可要跟你一起在这里。比利·菲什,你快逃走吧,让我们两个来对付这些家伙。’
  “‘我是一个酋长,’比利·菲什泰然自若地说,‘我跟你呆在一起。我们部下可以走。’
  “巴什卡伊弟兄们二话没说,马上四出逃命,丹和我,还有比利·菲什,就信步走到对面鼓号喧天的那个地方。那时天气很冷——冷得要命。直到这会儿我还觉得自己脖子根上冰冰冷,好像在那儿冷得特别透骨似的。”
  那些拉风扇的印度苦力都睡觉去了。办公室里只有两盏煤油灯还在发出令人刺眼的光辉,汗水从我脸上直淌下来,而且只要我身子往前一抑,汗水就飞溅在记事本上。这时,卡内汉却浑身都在发颤,我担心说不定他思想走神了。我揩了揩脸,冒冒失失地抓住了那双皮开肉绽的手,说,“打那以后又出了什么事?”
  我只是用眼光闪了一下,就把他清晰的思路都给打断了。
  “那你还乐意说些什么呢?”卡内汉呜咽着说,“他们一声不响地就把国王他们带走了。沿着雪地走去,连一点儿窃窃私语声都没有,当时那个国王并没有把头一个伸手来抓他的人击倒在地——老皮奇也并没有向他们乌合之众射出他那最后一发弹药。这一拨猪仔子简直一点儿响声都没有弄出来。他们只是紧紧地围拢在一起,我对你说他们身上披的毛皮又粗又硬,真螫人啊。有一个人名叫比利·菲什的,是我们的好朋友,先生,那时他们就像宰猪似地把他的喉咙给割断了,那个国王乱踢着鲜血淋漓的残雪,说道,‘我们虽然壮志末酬,可是干得该有多么轰轰烈烈啊。下面又出了什么事呀?’可是皮奇,皮奇·托利弗,我对你说,先生,这是我们两朋友之间私下里说的,他掉了脑袋,先生。不,他可还没有掉脑袋呢。倒是这位国王自己掉了脑袋,千真万确的,就是在一座巧夺天工的绳索桥上。劳驾把裁纸刀给我使一使,先生。它——倾斜着,就像这个样子。他们赶着他走了一英里路,穿过了那片雪地,来到了悬在峡谷高空之间、俯瞰着大河的一座绳索桥。气势这样险要的桥,可能你早就见过。他们简直把他当成一头公牛,一个劲儿往他背上乱刺。‘他妈的你们不生眼睛的!’这个国王说。‘难道你们就不让我像一个出身高贵的人那样死去吗?’他转过身来看皮奇——这时,皮奇就像小伢子似的,正在号陶大哭。‘是我使你落到了这样的穷途末路,皮奇,’他说,‘叫你抛弃了自己荣华富贵的生活,来到了卡菲里斯坦,竟然惨遭杀身之祸,尽管你在这里还是统率皇帝陛下陆海空三军的前任总司令。我说你能原谅我吗,皮奇。’‘我能原谅你,’皮奇说。‘我能充分而又直率地原谅你,丹。’‘握握手吧,皮奇,’他说,‘现在我要走了。’他果然一点儿都没有左顾右盼,径直往外走出去了,当他全身垂直地站到那些令人晕眩的、在空中乱舞的绳索中央的时候,就大声嚷道,‘割断吧,你们这些穷光蛋。’于是,他们把绳索一割断,老丹就掉了下去,那是从两万英里的高空,他身子不断地在翻筋斗,过了半个钟头光景,才击坠在河面上,我依稀可辨地看到他的尸体横陈在一块岩石上,附近还有一顶金灿灿的王冠。
  “可是你知道他们把皮奇架到两棵松树之间去干什么呢?他们让他如同在十字架上那样受刑,先生,那——从皮奇的那一双手上就看得出来。他们给他的手和脚都钉上了木钉子;可尽管这样,他并没有死。他吊在那儿一个劲尖叫,转天他们就把他放了下来,说他没死,这可真是——一个奇迹。他们终于把他放了下来——可怜的老皮奇从来没有伤害过他们——从来没有伤害过他们……”
  他身子来回晃动,悲恸欲绝地痛哭起来,一面用他那伤痕累累的手背擦自己的眼睛,一面像孩子似的抽抽噎噎地哭了一阵子。
  “他们狠心得很,就让小神庙来供养他了,因为他们说,跟那个尘世俗物的老丹尼尔相比,他倒是更象一个天神。但后来不久,他们就把他赶到外面雪地里,要他滚回老家去,于是,皮奇一路上倒也相安无事,逢人乞讨,大约过了一年光景才算到家了;因为丹尼尔·德雷沃特走过来说:‘一块儿来吧,皮奇,我们这是在干一项了不起的大事业。’入夜,皮奇早已走得筋疲力竭,仿佛觉得高山峻岭都在狂飞乱舞,就要坍塌在皮奇的头上,但他还是在匐伏行进,手里紧紧地抓住丹尼尔的首级,怎么也舍不得扔掉。(译注:丹尼尔走过来说这一段文字,表示对皮奇精神上进行鼓励,要继续他那未竟的事业;又写到皮奇说话时所产生的幻觉,好像自己手里捧着丹的首级在前进。事实上,这一幻觉已与现实结合在一起,此刻皮奇手里真的捧着丹的首级和金冠)其实,他们早就在小神庙里把丹的首级馈赠给他,叫他记住千万不要再来啦;尽管那顶王冠是纯金的,皮奇整天肚子挨饿,但照样还是舍不得把它卖掉。正直的、令人可敬的德雷沃特大哥——你是认得德雷沃特的,先生!现在你就看他一眼吧!”
  他笨手笨脚地往他腰间一大堆破襟襟理东寻西找,终于捧出来一只用黑色马鬃编织、上顶还绣着银丝的袋子,哆哆索索地放到了我桌上——原来那是丹尼尔·德雷沃特干瘪了的首级!这时候一直使煤油灯为之黯然失色的晨曦,却洒照在那火红的大胡子和深陷下去的眼窝子上,也洒照在缀满未经琢凿的绿松石的一道滚粗的金箍上,而那些绿松石都是卡内汉从砸烂了的小神庙里细心地捡起来后,再放上去的。
  “现在你看,”卡内汉说,“那个皇帝还是旧习不改,就象他生前一模一样——他这个头戴王冠的卡菲里斯坦国王。可怜的老丹尼尔——他曾经做过一代君主呢!”
  我一看,不由得浑身颤栗,因为,不管他的容颜几乎毁损殆尽,但马尔瓦尔枢纽站上那个人的头,我毕竟还是认得出来的。这时,卡内汉起身要走了。我竭力拦阻他。幸好他并不打算马上往外走。“让我把那威士忌带走,再给我一点儿零钱吧,”他气喘吁吁地说。“我一度也当过国王。我就去找行政长官代表,要求进济贫院,好让我恢复一下健康。不,谢谢你,我可等不到你给我派一辆马车啦。我私下里还有急事要办——在南方——在马尔瓦尔。”
  他踉踉跄跄地走出了编辑部办公室,朝着行政长官代表府邸走去。那天中午,碰巧我走过热得令人晕眩的马尔路,看见有一个弯腰曲背的人正在路边白蒙蒙的尘雾里匐伏爬行,手里托着一只帽子,就像英国街头卖唱的歌手一样浑身瑟瑟发抖,真叫人看了潸然泪下。眼前一个人影也见不到。他孑然一身,一面不断地晃动自己的脑袋,一面从鼻子里哼唱道:

好男儿纷纷出发,奔赴战场,
会得到金光闪闪王冠一顶;
他那血红的战旗在远方招展,
有谁跟着他的队伍继续行进?

      
  我又等了一会儿,可再也听不到什么了,就让那个可怜的人登上我的马车,把他送到最近的一个传教士那里,以便最后把他转到济贫院去。他在车上的时候,把上面这首赞歌反复地唱了两遍,因为他压根儿不认得我,所以,我就让他嘴里一直哼呀哈的唱到了传教士那里。
两天以后,我向济贫院管理人打听他的健康情况。
  “他已被确认中了暑,昨天一清早就死了,”那个管理人说。“他光着脑袋在正午炎炎烈日下呆了半个钟头,是真的吗?”
  “是的,”我说,“可你知不知道他临死时身上还有什么东西?”
  “我可不知道,”那个管理人说。
  于是这事也就到此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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