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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尤里·谢尔盖耶维奇·雷特海乌:海狗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5-01-11  

尤里·谢尔盖耶维奇·雷特海乌:海狗

张美英 译



  为什么那个时代过去了呢?那时她在海岸上看得清楚每根小草,毎片嫩叶,每粒石子。在从地平线到天顶之间,她看得到浓淡不同的湛蓝,海水的颜色会随着她的情绪变化而变幻无穷。难道世间万物无非是孩子心灵之所感,孩子眼睛之所见。“为什么现在我看见的,不是一棵棵小草,而是复盖在地上的一层绿色,是铺满砾石的海滨浴场,是无边的天空和无涯的海洋?为什么要想把一片绿叶的轮廓看清楚,就不得不特别聚精会神才行呢?”爱木丽有一次这样问自己,而且感到莫名其妙。
  一个刚生下来的女婴被人们抱到海边。加尔玛太金老爷爷把她浸入北冰洋的咸水,嘴里说道:“幸亏你生在夏天。要不然就得拿雪来擦你啦。”
  爱木丽生下来时几乎是没有呼吸的。所以接生的萨满不得不嘴对嘴给她吹气,还让加尔玛太金爷爷把孙女浸到冰冷的海浪里,使婴儿发青的皮肤变成粉红色。
  干这些事都是对孩子的父亲罗奇金保密的。此刻罗奇金正在村苏维埃办公室开会,讨论如何取缔那些害人的古老习俗。等他知道家里发生的事时,已经为时过晚:女儿的脖子上已经挂上了护身符,那是加尔玛太金爷爷雕的一只带有银白色兽毛的小海豹。
  加尔玛太金老人听出来了,儿子话里话外,暗示最好把小女儿脖子上那个象征着愚昧与旧习的小玩意摘下来,他反驳道:“这碍着谁了?这就和要摘下巴甫洛夫娜脖子上的那串玻璃珠项链一样。”
  巴甫洛夫娜是农庄会计的妻子,在商店当售货员。她积极协助根除一切有害的陋习,并且带头到每个鹿皮园庐(译注:楚科奇人的游牧住所)去查抄铃鼓和古老的护身符。她在农庄俱乐部开办了一个现代舞训练班,她丈夫加夫里拉·谢苗诺维奇教青年猎手和姑娘们演奏三弦琴、吉他、曼陀林和手风琴。每到寂静的黄昏时刻,俱乐部的鹿皮园庐里就会传出阵阵丝弦齐奏的“月光……”乐曲声,天空则闪现出缤纷的北极光,呼应着这和谐的旋律。
  加尔玛太金爷爷已经太老,不宜出海捕捞,所以就被安排在本地一个骨雕作坊里干活。这里干活的尽是些和他一样的老人,还有几个残疾人——其中,克尔果里的两条腿从小畸形,阿姆罗则是个驼背,他从遥远的冻土带那边来到这里。
  爱木丽的父母都是大忙人:父亲是村苏维埃主席,他的妻子领导着一个推行新生活方式的委员会。所以主要由爷爷加尔玛太金来照顾这孩子,小爱木丽一断了奶,就完全由爷爷照顾。爷爷无论到哪儿都带着她,爷爷在小作坊干活时,小爱木丽也就以此为家。
  爱木丽的童年适逢动乱年代——爆发了伟大的卫国战争。这场战争在爱木丽的记忆里留下的,只是从斯大林格勒到柏林之间的一些远方城市的名字和关于烟草短缺的谈论,还有美洲爱斯基摩人的到来。
  爱木丽已经上学,说得一口流利的俄语,还学习英语。
  战争末期,爱木丽从七年制学校毕业,拿到了毕业证书——证书很漂亮,很像一张债券。校长劝她到阿纳德尔斯克师范学校就读,并且答应以后送她去列宁格勒学习,但是爱木丽自愿留在家乡。很多人认为她做出留下来的决定十分正确,认为她是想助父母一臂之力。因为当爱木丽从七年制学校毕业时,另外一个人当了村苏维埃主席,母亲也不再为推行新生活方式而奔波。在战争年代,人们只有回忆起一些古老的东西才能支撑下来,甚至学校的教室有时也点起油灯。这种油灯,爱木丽的母亲在鞭挞旧事物的演说中把它叫做“冒烟的东西”,“散布旧习俗残余冒黑烟的玩意儿”。
  父亲在冰上作业中或在捕鲸艇上也显得不那么得心应手了。他现在不论干什么,都处在几乎最末一名的地位,这种情况令他本人十分难过,也令当年提名他做村苏维埃主席侯选人的那些人十分失望。
  爱木丽在食堂找到了一份工作。她很喜欢这座新楼那个整洁宽敞的大厅。晨曦通过三扇敞开的大窗户洒满了整个厅堂。不过,在这里工作最有意思,最吸引人之处还在于不断有一些从区中心,从阿纳德尔或从省里到这里出差的人来用餐。他们和常来常往的顾客不一样,对于用海豹肉做的肉饼和海象肝总是赞不绝口。他们对女服务员都很殷勤,和她们在农庄新俱乐部附近约会,向她们打听在谁那儿能买到海豹皮、绣花软底便鞋,以及用海象骨头雕刻的护身符小神像。
  是的,这种小神像近几年来很时髦,已成了教师摆设架上的装饰品,或被人放在写字台上,有些时髦女人甚至把它戴在耳朵上。它们半眯着眼睛,胖乎乎的一副富态相。
  这种用海象骨的残料制做的大量偶像畅销得很,供不应求。没有一个兽骨雕刻工匠能不受这股偶像热的影响。加尔玛太金抵制这种诱惑的时间比其他人都长些,但最后还是不再抵制,也干起这行来了。
  很多外地人索性直接到食堂来找爱木丽,向她转达熟人的问候,并求她弄二十来个小偶像。爱木丽把订货的事转告爷爷,爷爷每天晚上就开动家里的钻骨机,于是锐利的铣刀就不住地钻着海象骨,发出刺耳的尖声。一天,爱木丽问爷爷,这个小小的神像有什么意义,为什么如此受人欢迎。爷爷支支吾吾地说道:“这是贪婪与愚眛的象征。把它挂在猎人的行装上,为的是把一切坏事都装在里面,使坏事离开活脱脱的主人。这就像人们离不开垃圾桶,有些病人离不开痰盂一样。如果一个人发现自己开始被一些见不得人的坏想法所控制,或者产生了肮脏的企图,他也会给自己弄上一个小神像,一旦得以摆脱掉那些坏念头,也就不需要它而把它扔掉……现在,一般说来,来买小神像的都是好人。我心里有愧,可也没有办法。我向他说明这些偶像实际上意味着什么,可没人听我的。他们说:眼下小神像最时髦。”
  爷爷突然去世了。这不仅使加尔玛太金的亲朋好友感到意外,就是全村的居民也感到突然,大家都很难过。老人是按新仪式埋葬的:入了棺木,致了悼词,在墓前还立了一块胶合板制的方尖碑,碑頂上镶有一颗小红星,因此,有人说:“倒象是个游击队员,而不是兽骨雕刻工匠。”
  在加尔玛太金老人死后人们才发现,实际上,是这位垂暮之年的骨雕工匠养活着全家人。在他生前却从没有人想到这一点。因为现在突然发现没钱买茶买糖,而且在食厨里,也找不到炼乳和糖果一类的美味食品了。
  罗奇金无可奈何地摊开双手,打发妻子到邻居家去借钱。
  一天,爱木丽打开加尔玛太金爷爷的工具箱来看看,里面有爷爷的全套工具——从带刀的钻骨机到他收藏的各种铣刀、小锥子、三棱锉、砂纸——都放得井井有条。在另一个格子里有三十来个未完成的小偶像,还有一个用麂皮裹着的长东西,沉甸甸的。
  爱木丽小心翼翼地打开了这卷东西,意外的发现使她惊奇得哆嗦了一下: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一根海象的长牙,在它已被打磨得相当光滑的表面画有彩画。
  爱木丽凝神细看这一幅幅画面,胸中不禁涌上一股无声的激情。她不知道,也没想到她这是接触到了艺术,但她的心弦与这位画家的思绪是共鸣的。
  在这根长牙上画的正是当地的一个海角。后来,这里建起了一座高大的灯塔。只有从这里才能最清楚地眺望整个村子的景色,能看清每栋房屋,甚至辨认出每个行人。一面画的是旧村子,有鹿皮园庐,还有几栋欧式房屋。另一面画的已经是现代样式的村庄,有一排木制房屋,从海角脚下一直延伸到三十年代修建的老风车跟前。
  在房屋旁边的那些人画得清晰可辨。在沿海一带的人则正从捕鲸艇上往下卸海象肉,稍远一些,一艘驳船停靠在岸边,装卸工人把一个个大桶推到岸上。有艘轮船在碇泊场上冒着黑烟。这不是随便的一艘轮船,因为船舷上写着几个小小的字“阿纳德尔”,港口则注明是符拉迪沃斯托克。
  爱木丽爱不释手地看着这根长牙,眼睛湿润起来。她心里回荡起怀念的旋律与感伤的温情,因为她想到:爷爷在这幅稍微有点褪色的画面上所刻印下的那个短暂时刻已一去不复返,正如爷爷不会从坟墓里再站立起来,不会再开口说话一样。
  爱木丽看着这根长牙,觉得自己又回到了童年时代。那时,在海岸上她看得清每根小草、每片嫩叶、每粒石子……她那明察秋毫的目光渗透到海象长牙的深处,从而唤起儿时的思想情感,看到了昔日之所见,听到了昔日之所闻。但这道加强了很多倍的光,从回忆中突然又返回到现实,并且照耀着那些似乎是十分熟悉和普通的东西,使些这东西获得了另一种意义。
  爱木丽小心翼翼地把长牙重新包起来,放回原处。
  一次,一个极地气象台的预报员普罗霍洛夫来食堂找到爱木丽,想说什么,似乎又难于启齿。他说:
  “您故去的爷爷曾答应给我刻十个小神像……说不定他已经刻好了,只是没来得及转给我……而且这钱他已经收了……请原谅。劳驾给我找找……”
  普罗霍洛夫虽然极力想表现出惋惜和不好意思的表情,但他那张刮得干干净净的红润的脸,依然流露出一副朝气勃勃、酒足饭饱和洋洋得意的神态。
  “我找找看”,爱木丽点头应允道。
  她回到家就拿出爷爷的工具箱,逐个地挑选起备用的小神像来,但是一个完整的成品也没有。爱木丽拿起一个未完成的小神像,又拿起工具开始打磨这块不难加工的海象牙。她轻而易举地就磨出了一个圆圆的大肚子;还在肚子下面打磨出一对撅着的小脚和耷拉下来的乳房。但到该雕刻脸部时,她却无从下刀了…… 爱木丽极力回想着小偶像那张十分熟悉的标准面孔……刚才还满有把握的手,这时突然变得犹豫不定。
  第一个小神像被放到一边不加工了。要不是普罗霍洛夫曾对她说了下面一段话,爱木丽多半是永远不会再去把它加工完成的。
  “你爷爷为人正派,很讲信誉。当时我要预先付钱,你爷爷不肯收,是我坚持要预付的。您瞧,我很快就要休假,想从这里带些礼品回去。绣花软底鞋我已经买了,海狗皮的帽子也弄到了,就差小神像了,这玩意儿现在正时兴。难道他一个也没留下?劳驾您帮我好好找找。”
  “好,我找找”,爱木丽应允了。
  现在,已经用不着一刀一刀地琢磨了,她信心十足地操着雕刀。爱木丽所需要作的努力,只是记住普罗霍洛夫那张刮得干干净净的红润面孔所尽力做出的同情与困窘神态。
  其余的几个小神像和第一个一模一样。到后来爱木丽已经不再用手雕刀,而是开动了钻骨机,用旋转的铣刀打磨着这些偶像。  
  普罗霍洛夫十分满意。他拿着小神像左看右看,满意得啧啧赞赏。
  “我当时向你爷爷订购这批小神像真是做对了。这些小脸蛋多么活灵活现啊!一看就知道这是出自老工匠之手。没有一点粗制滥造的地方!实质上,这表明了他对世界最真诚的态度”。
  其实,爱木丽没有认真听这位预报员所说的话,她只感到心情轻松愉快:她意识到自己使人记住爷爷,并且替爷爷还了债。
  下班回来,爱木丽发现父亲正在看爷爷的工具箱。罗奇金把那根有彩画的海象牙放在面前,脸上现出一种从未有过的表情。
  “看来,人家不会为这个东西出大价钱的。”父亲沉思着说。“没什么特别出色之处。只不过是画的现实生活而已……是啊,爷爷不善于想象,不善于跟上时代的步伐。人家早都搞新题材了,可他仍然刻猎人和海豹,还有野兽什么的。人家用海象牙能刻出果戈理像,可爷爷还在打磨小鹿!库普纳凯在海象牙上画的是什么,你知道吗?不知道?他画的是养兽场接受新任务。这就叫跟上时代的步伐!……可这个玩意儿”,罗奇金轻蔑地耸耸肩膀说:“最多也就是用来当奖品发给要退休的人。是啊,人家不会出大价钱的……”
  “你想卖掉这根象牙? ”爱木丽问。
  “对”,罗奇金答道。“干吗要让它在箱子里白放着?你知道,能卖上二十来个卢布。”
  “爸,不要卖它!”爱木丽恳求着,“还是让我给你刻些小神像去卖吧……”
  “可你要这象牙干吗?”父亲笑笑说,“你也不是小孩子了,也不玩玩具了。”
  “我求求你了”,爱木丽低声说,“每一个小神像都能卖五个卢布。”
  “小神像,这当然好哇”,罗奇金满意地说,“这玩意儿正时兴。好吧,女儿,这根象牙以后再卖吧。”
  爱木丽把象牙又放回爷爷的工具箱,然后就开始干起来。几天之内,她用爷爷准备好的材料打磨出十五个小神像。罗奇金十分满意,夸奖女儿说:“你做的小神像是最好的!行家们都说:这些小神像的形态生动,神气活现。”
  从此在罗奇金的小屋子里,每到晚上钻牙机就营营地响起来。爱木丽躬身磨制着海象牙,白色的粉尘飘落在她的头发上。一张不大的桌子上一个挨一个地摆着小型神像。在明亮的电灯照耀下,它们那磨得光滑的肚子反射出暗淡的光泽。爱木丽发现,制作小神像给她带来了一种满足。她喜欢拿上一颗冰冷的,没有生命的象牙,用自己的体温使它们活起来。牙骨居然能久久地保持着这种体温。有时直到清晨,当爱木丽去食堂上班之前,拿起一个未完成的小神像,它竟仍然热乎乎的,还留着头天的暖气。每个神像都有一张从左耳咧到右耳的大嘴和两只搭拉着的大耳朵。爱木丽极力想表现出某个人的形象。
  这常常是些订购者的模样。但从外表上看,只有爱木丽本人才能从这个怡然自得的偶像身上看到订购者的影子。
  订货愈来愈多,爱木丽每天晚上都要磨这些已经令人相当腻烦的小偶像,才能勉强应付过去。
  但是父亲非常满意他坐在那里一边喝酒,一边看着低头凝神工作的女儿,嘴里说道:
  “爷爷的手艺算是传给你了!也真怪,说起来我更象你爷爷,可我用骨头却什么也做不出来——老天爷没给我这灵气儿。”
  爱木丽总是默默地听着他说,等完成定额就睡觉去了。十二点一刻,村里的电灯就要关总阐。在电灯开始一闪一闪,表明快要熄灭之前,姑娘不知已经仔细看了多少遍那根海象牙上的图画。
  她屏住呼吸,仔细观看这根白色又稍稍泛黄的已磨光的象牙上那些淡淡的浅蓝色阴影,眼前浮现出一个广漠而美好的世界。它清晰得能让人看清每棵小草及海岸上的每颗砂粒。这海象的长牙包含着何等神奇的魅力。这用颜料涂出的每一笔纤细的线条,蕴藏着多少无形的力量。电灯开始忽闪了,爱木丽匆忙把象牙藏到枕头底下。一整夜她感觉到它的存在,而且半夜醒来时,她感觉到爷爷的双手过去在象牙深处留下的温暖。
  一股热浪涌上心间,爱木丽突然开始考虑起自己的私事来了。她活到现在,竟从未想到过自己的未来会是怎么样的。她的那些女友都有了情人,至少也有个自己思慕的男人。她们每个人都在憧憬着未来能改变自己的生活,离开食堂到别的地方去。只有爱木丽从未考虑过这些问题,也没有思慕的小伙子,对所有追求她的小伙子一视同仁,不冷不热,因此小伙子们揣摩不透她对谁更有情意,所以有的还在等待,有的则找到了态度比较明朗、对这桩事能给个率直答复的姑娘。
  “你真是个怪人”,爱木丽的女友们对她说,可她只是笑一笑,不予作答。
  但这是前些时候的情况,是留着大胡子的年青考古队长格纳基·巴拉绍夫还没领着他的考古队员在食堂露面之前的情况。
  在一个秋天的暴风雨后的早晨,爱木丽来到海边。敏锐的眼睛有时能在冰冷光滑、五彩缤纷的卵石中间找到一块有颜色的海象牙碎片。脱落的海象牙在海水里浸泡的时间长了,牙骨内部会变成另一种颜色。这样的海象牙特别名贵,用它做成的小神像,比用普通的白色象牙做的要卖差不多贵上两倍的价钱。早晨的昏暗迟迟不肯离去,在朦胧的晨嘰中,一个个浪峰闪着柔和的光,咸咸的水花溅到脸上,凉爽而清新。
  在铺满卵石的岸上满是被海浪冲上来的海星、海菜、空贝壳以及各种小虾小蟹。有时,也能碰上摔扁了的空罐头盒上面贴着稀奇古怪的商标。爱木丽试图念出那上面的字,便努力回想着以前在学校里学过,但已忘记大半的英语。她很后悔没多学点。不过这种后悔的心情只是偶尔出现,比如当她看书碰上不懂的字,或者当出差来此的客人突然讲起一些深奥难懂的事时,才会有这种心情。巴拉绍夫讲话张口就是一大串费解的词,什么“后石器时期”啦,什么“新石器时期”啦,等等等等……考古学家在谈话时常常用“问题”一词,幸好爱木丽对这个词很熟悉,那是她从农庄会计那里经常听到的。农庄会计孤身一人,酗酒成性,常常喘着粗气反复说:“星期一的主要问题是——借酒醒酒!”
  科学院的考古队来此的目的,是想解开美洲大陆居民迁徙之谜。早春时节他们来到这里,在村里呆了几天,租了两艘捕鲸艇,雇了几个工人就出发到如今荒无人烟的海角上,考察远古的居民点去了。他们在那里住帐篷,度过整个夏天,用锹掘遍所有的山丘,发掘出的东西满满装了四个大木箱和十来个小木箱。全体工作人员都愿意坐飞机回去,但一架飞机装不下那么多考古学家,何况又是一架直升飞机。因此除了等下一趟运货的轮船之外,再没有别的办法。
  一大群考古学家吵吵嚷嚷地,老早就来到食堂门口。离开饭时间还早着呢,他们在高台阶上使劲跺脚,偶尔不耐烦地敲那扇还上着锁的门。
  爱木丽走到一个悬崖上。再往前走就有危险了:说不定来一个大浪,会把人砸到陡峭的石壁上,使你永远不想再来到这种卵石浅滩。这个浅滩愈往前走愈狭窄,最后陡然间便没有了。
  爱木丽往回走。她手里拿着一把有甜味的海菜,慢慢嚼着那长长的藤蔓。低垂的乌云下露出一抹红色的阳光。黑暗逐渐消散,大浪的浪峰也不再闪闪发亮。座落在村子与空旷的卵石滩交接之处的发电站里,发动机轧轧地响着。风向标上面的红灯闪烁了一下,从远处看很像一颗陨灭的星星。
  爱木丽加快了脚步。大风从右后方推着她,刮得她一直往前走。她不由得想到巴拉绍夫,他们只好在村子里再等些日子,轮船在这种天气里是不会来的,它会绕过这里或在半岛南边的地方卸货,那里的风是从岸上刮过去的。她走到食堂时,其他女服务员也都来了,一大群狗挤在台阶旁边装残羹剩饭的大槽子那儿等着。
  “找到值钱的象牙了吗?”女管理员问她。
  爱木丽摇摇头,像平时一样在台阶上脱下满是盐粒的防雨斗篷,这东西在这里才出现不久,销路很好,很受沿岸居民的欢迎,因为这里整个夏天都刮风,而且潮湿。爱木丽抖抖带海咸味的潮气,就进了食堂。食堂早就生好了炉灶,暖烘烘的。从厨房里飘出阵阵香气。
  快到开门的时刻了。爱木丽和女伴们一起把铺着花塑料桌布的桌子擦干净,放上杯子和裁得很整齐的餐巾,查看一下是否每张桌上都已摆上了面包。她把这些事全做完后,才在窗前最靠边的一张小桌旁坐下来吃早饭。她吃着滚烫的鹿肉,同时看着村子里那条已从黑暗中显露出来的大道。地平线上,在太阳将要升起的地方,有一长片明净的天空。它已不再是大红或猩红,而是已经跟白天时候一样的颜色了。爱木丽不吃了,等待着天空射出第一道阳光。太阳开始露出一点边缘,眼看着露出的部分愈来愈大。爱木丽暗自惊奇:太阳的升起,在最开始时如此神速,但它一跳出地平线,就缓缓上升,离地平线愈远,太阳的运动也愈慢。爱木丽还没来得及把茶喝完,太阳就完全从水里钻出来了,它的上 缘已经碰到了云层下缘,这预示着今日是阴天多风。
  考古学家们在食堂开门前一刻钟便已到达。管理员从窗口往外看了看,决定说:
  “算了,把这些‘挖掘机’放进来吧。”
  考古学家们把两张桌子并到一起,坐了下来。他们向姑娘们大声寒喧。巴拉绍夫说:“有什么菜都每人来一份!”
  这就是说,给每个人都上一份海豹肝、小块焖鹿肉、一杯加炼乳的咖啡和一满盘油炸馅饼。年青学者们的胃口好得令人羡慕。别看他们一边吃一边不停谈话,可姑娘们给他们上菜还得紧赶慢赶,才接得上趟。    
  食堂里禁止吸烟,所以他们喝完咖啡,就立即离开餐桌,到外边台阶站上半个小时,津津有味地吸着早晨的第一支烟。
  但是今天巴拉绍夫没有走。不知为什么,他犹犹豫豫地,几乎是侧着身走到爱木丽跟前说道:“我早就想跟您认识………”
  爱木丽这时正端着一杯热茶给会计送去,听到这句话,差点没失手把杯子打翻。
  她站在原地,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句话,巴拉绍夫又接着说:“我知道您的名字。”
  食堂的常客都叫姑娘的俄文名字——爱玛,这是她上学时女教师给起的俄文名字。
  “而我叫格纳基·巴拉绍夫。”巴拉绍夫向这个发窘的姑娘伸手,表示要与她握手,又说:“您先把茶送去,然后我有话跟您说。”
  爱木丽几乎是跑到会计员坐的桌子前,接着就回来了。
  “我得知,您是一位技艺髙超的工匠”,巴拉绍夫说话的那种腔调,使爱木丽不好意思到把脸转向一边。“是啊,我说的是实话!”考古家热情地接着说。“我有幸在一个人那里看到了您做的小神像。东西虽小,但堪称精品。它使人联想到古代的骨制假面,这种假面在新石器时期的墓葬里偶然有发现……嗯,我对您有个十分恳切的请求:给我做十个小神像!好吗?让您为我做的这件事,将成为我对楚科特卡和对您的纪念。”格纳基·巴拉绍夫彬彬有礼地躬身致意。“我自然很想带走一个更有代表性的骨雕艺术品,但时间不允许了。所以我请求您,爱玛,给我做一个能使我看见它就想再来这里的艺术品……咱们就这样说定了吧?”格纳基·巴拉绍夫微微一笑,同时亲昵地看着爱木丽的眼睛。
  “所有这些,自然是会有相应的报酬的。”他又压低声音补充说。
  在爱木丽一生中,这一天是最难熬的一天。她等不到食堂关门,就跑回家去开始工作……去年她曾捡到过一块深色的海象牙。她已经知道该用它来雕个什么东西。她有把握能雕出一个让巴拉绍夫愿意再回到楚科特卡的东西。
  爱木丽拿着这块久经海浪的冲刷而变得光滑如玉的象牙,仔细端详。这块牙骨几乎是黑色的,微微呈现一点深褐。要仔细看才能发现骨质深处轻柔的色调交替。这是一块很大的牙骨,几乎有大海豹的半个门牙那么大。骨质密实坚硬。爱木丽久久地在手里摆弄着它,一直摆弄到这块骨头也像她激动得发烫的手心那样热为止。
  要刻个什么,才能使一个人激动,使他时时想起自己深藏在心底的最亲切的感情呢?爱木丽开始在自己短短生涯中所留下的记忆与感受里面寻找,陡然间,仿佛太阳突然发出一道微光,照亮了她的记忆。
  说不清这是哪一年的事了。有一次爷爷加尔玛太金带着她坐上轻巧的小兽皮艇,沿海面划向一座孤零零矗立在海上的巨大峭壁。清澈透明的水里,漂浮着水母。鸟儿好奇地目送着这只小小的兽皮艇,而爱木丽则目不转睛地盯着小艇那透亮的船底,她一想到在这层不结实的皮子底下就是无底深渊,心就紧缩起来,膝盖里流着的仿佛不是热血而是粘滞的糖浆。
  海面上洒满了落日的光,海鸟由于看到自身投下的巨大阴影而惊恐万状。加尔玛太金一言不发,专心致志划着小艇。一起一落的船桨哗哗地溅着水滴,艇头劈开海面,推得海水发出低沉的淙淙声。
  爱木丽一直盯着在薄薄的船底下面颜色不住变幻的海水,好不容易才抬起眼睛往前面看,前面有一座悬崖,沐浴在阳光里,披着一块块的绿色苔藓及一道道鸟粪留下的白色流痕。一个意外的景象使爱木丽惊颤了一下:在悬崖的那块高耸的石头上,有一只美丽得出奇的动物用短短的脚爪支撑住身体站立着。全身光滑得像涂过一层漆,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但最美妙的是它弯弯的身体形成的那条曲线。这是一条简洁的单线条,但它是如此完美无缺,具有这样巨大的魅力,使爱木丽不禁失声大叫:“多漂亮啊!”
  爷爷停住桨,转过身来。
  “这是海狗!”他说。“是个稀客。”
  海狗摇晃了一下它的头,突然腾跃起来!这一跃可非同一般。它那矫健而颀长的身躯闪现出又一条极其完美的曲线,爱木丽兴奋得“啊、啊”地惊叹起来。
  爷爷加尔玛太金一直看到海狗跃入水中并且潜入深海之后, 才开口说道:“太美了! ”
  后来爱木丽不止一次地回忆起海狗的精跃,每次的激动心情都不减当时。现在,当她拿着这颗已被手掌暖热了的海象牙时,她忽然想到:如果她能成功地把海狗身躯的那条曲线再现出来, 再现出它的简洁单纯与富有表现力的特点——这准能使巴拉绍夫对楚科特卡美丽的土地永志不忘。
  爱木丽坐在电灯底下开始雕琢。她对周围的一切,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都视而不见。她心不在焉地喝完晚茶,再次雕琢起来:她眼前只有那一天,只有对海狗的回忆,只有海狗身躯的那条简洁的曲线。
  电灯突然灭了,村里拉了总闸。爱木丽遗憾地叹了口气,后悔没有贮存些蜡烛,于是只好上床。她闭上眼睛想象着,当她把悬崖上的海狗交给巴拉绍夫时,这小伙子一定会由于又惊又喜而脸红起来。说不定他还真的会回到楚科特卡,说不定,说不定,有朝一日他们俩会生活在一起。想到这儿,爱木丽连自己都觉得怪难为情的,所以赶紧用被角把泛红的脸捂住,仿佛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有人会看见她似的。
  第二天她高高兴兴地到食堂去上班。她没有想过再次见到巴拉绍夫,看见他的微笑,听见他的声音时会感到愉快:她此时心头不禁涌起一股激情,此时她感到一切都那么美好。
  “工作正在进行吗?”他快活地向她眨了眨眼睛。
  姑娘点点头。
  就在那一天,巴拉绍夫考察队里还有几个人也来请爱木丽为他们做几个小神像,但姑娘说,她已经接了别人的订货了。
  爱木丽有生以来第一次祈求老天爷让暴风刮个不停,让浪头继续拍击海岸,因为她唯恐来不及做好自己的海狗,来不及把它奉献给巴拉绍夫作为对楚科特卡的纪念。
  爱木丽一到眼睛疲倦得睁不开,手也拿不住工具的时候,就把爷爷的那根象牙拿出来,仔细欣赏上面的图画。她反复思考着这些朴实无华的线条所产生的魅力,心中激动不已,涌起一股股热流。她不禁又想到巴拉绍夫。这时,眼睛便像蒙上一层薄雾,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需要很长时间视力才能恢复正常,才能继续进行工作。
  海狗已经有了雏形。峭壁早已磨好。如果你仔细看看,在峭壁侧面的石头上,甚至还能看清有年代之久的青苔痕迹。
  父亲悄悄地从后面走过来,久久地站在边上看女儿干活。爱木丽在干活时不喜欢有人看着,但她又不能开口叫父亲走开,所以爱木丽这时光用碎麂皮块来回擦着牙骨。父亲觉得莫名其妙,叹了几口气,仿佛自言自语地低声说:“干吗做海狗,不做神像?神像值钱得多。”
  罗奇金走开了。爱木丽需要恢复先前的心情,先前的激动。她下持铣刀急不可待地削掉牙骨上所有多余的、不必要的部分,以充分表现出海狗匀称的身躯。这只海狗等着从这块骨头中显露出来,已经等待多时了。海狗必须处于瞬间即可腾空而起的姿态。最有意思的是——并非爱木丽故意要把它做成这样,而是它本来就该是这样。只需要削掉一切妨碍它准备起跳的部分就行了。
  有时,为了恢复敏锐的视力以便看清微小的细节,爱木丽就拿出爷爷那根珍贵的象牙,久久地仔细观看,在这期间,一面恢复敏锐的视力,一面获得新的激情。
  时间剩得愈来愈少了。轮船正在全速向楚科特卡驶来,北极站的气象预报员普罗霍洛夫说,天气已有转好的希望。瞧他走路的神态,就像是他能使海洋风平浪静,能把天上的乌云一扫而光似的。每年在北极很短的夏季之末那最后的风暴到来之前,常常有几天平静的日子,仿佛大自然为了积蓄力量而稍事喘息一般,正是这样的日子临近了。
  在轮船预计要到达的前夕,爱木丽整整干了一个通宵。最后她用麂皮碎块把做好了的雕塑小心翼翼地擦拭干净,然后摆在桌沿。
  蜡烛芯发出轻轻的噼啪声。窗外,是秋夜凝重的寒冷与黑暗,是寂静的无限延伸,只有潜心仔细谛听,才能捕捉到海浪微弱的拍击声,以及精疲力尽的海洋睡意朦胧的喘息声。
  海狗站立着,准备跃入自己大海深处的故乡。这时在爱木丽心头油然生起的不是喜悦与兴奋,而是奇怪的空虚与惆怅。她感到仿佛是从自己的心底把海狗掏了出来,摆在桌沿,她用海象牙骨雕琢海狗的这些日子,无异是把刻印在自己心灵深处的美的形象,痛苦地揪扯出来的日子。
  但当她想起了巴拉绍夫的眼睛,想象着那双眼睛将会由于兴奋喜悦而放出光芒的时候,她的心情轻松起来,她开始用鉴赏家的眼光来看这只海狗了。
  初看上去,这块深色的海象牙骨毫无特别之处。当然,可以看到悬崖,还有一只准备跃起的海狗。但是,必须认真地看,细细端详那条独一无二的曲线。这是爱木丽在雕琢这头海兽时,精心表现出来的一条曲线。轻柔的歌声,羞怯的暗示,无以言状的柔情,这一切都包含在这条曲线里了,只是必须细细地品味。
  爱木丽惋惜地叹着气,用麂皮把海狗包裹起来,然后把它放进一个特制的小木盒里。
  爱木丽披上斗篷,蹑手蹑脚地从家里溜出来,走进已经开始的阴沉沉的严寒之中。正在结冻的大海散发出刺鼻的气味。灯塔射出的光束孤单地沿着平静无声的海面往返徘徊,寻找着船只来与它幽会。爱木丽沿着凝滞不动的沉寂的大海走着,她觉得自己犹如这束光线,面对的是无边的黑暗。
  她从海岸走上来,进了村子,穿过沉寂的街道。一群在露天过夜的狗抬起头来,迷惑不解地目送着这个孤单的姑娘。爱木丽来到考古队员住宿的小屋前面,在黑暗的窗下站了一会儿,然后又沿着街道临海的一侧慢慢走回来。
  她走得很慢很慢,但还是很快就走到了家门。她不想进去,于是转身又向大海走去。
  显得很近的太阳驱散了海上的黑暗,爱木丽意外地看见一艘正向岸边驶来的轮船。轮船没有一点声响地行进着,仿佛是被无形的翅膀托着。船上灯光闪烁。爱木丽立即转身往回跑,往考古队住的小屋跑去,大声敲着窗户。
  “轮船来了!轮船来了! ”
  就在这时,农庄电站的发动机轧轧地响了起来,村子里亮起了上百只电灯。爱木丽高兴地想,从海上望过来,这村子一定和正在靠岸的轮船一样美丽辉煌。轮船的汽笛发出低沉厚重又圆润的鸣叫,铁锚的链条也轰隆隆响起来。
  爱木丽急匆匆赶回家去:要赶紧换换衣服。今天肯定是非常热闹的一天,食堂里会来很多客人。在轮船停靠的日子里,村里全体居民——从最大的头头开始到半大小伙子——都去当搬运工。妇女们也得帮忙。家里没有人做饭,因此大家都要涌到食堂来用餐。
  爱木丽赶到食堂台阶时,这里已经挤满了人,其中当然有巴拉绍夫和他的同志们。他像熟朋友那样向爱木丽友好地点点头,喊了一句:“我托你的事怎么样了? ”
  “没问题,”爱木丽回答。“我都做好了。晚上给你带来。”“好样儿的,爱玛! ”巴拉绍夫称赞她说。
  这一天真是马不停蹄,忙乱不堪。不得不又找几个临时工来帮忙,有的在厨房干活,有的给客人上菜。可人们还是一个劲地抱怨,对累得快要倒下的女服务员们吆喝个没完。
  终于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搬运工人们全身煤灰,在食堂的地板上留下黑色的脚印。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没时间换衣服。普罗霍洛夫带来了消息,他说海上要出现阴雨天。轮船上的货物必须在暴风雨来临前卸完。
  考古学家们也来吃晚饭了。巴拉绍夫走到爱木丽面前提醒她说,下了班他在住房里等她。“我们今天就要上船了”,巴拉绍夫说。
  “我一定来”。爱木丽答应道。
  下班后她跑回家去,家里空无一人:父亲、母亲都去卸货了。爱木丽对着大镜子精心梳妆打扮起来,甚至还涂了一层薄薄的唇膏。她穿上一件崭新的毛外套,脚上是红色的日本皮靴。
  爱木丽走在街上,招得过路行人都回头用惊异的目光看着她:在这日子口上,没人会打扮得这样讲究的。姑娘来到小屋跟前,犹豫不决地停住了脚步。房子里人声嘈杂,还有拉拽很沉的箱子和瓶子碰得叮当乱响的声音。爱木丽敲了好几次门,才听见有人说“请进”。
  “爱玛!”巴拉绍夫欢呼起来。“我到底等来了!”
  房间里大家正在往箱子里收拾东西。床上堆着杂物——衬衣、照相机、鞋子、穿珠绣花的软底鞋和一大堆小神像。每个人都带走不下十个骨雕小神像。爱木丽看出,这些小神像都是粗制滥造的,甚至没有好好打磨光滑。
  “带来了吗?”巴拉绍夫急不可待地问道。
  “带来了”,爱木丽低声答道,接着就拆开一个布包,包里是一个小木盒。
  巴拉绍夫的同志们也都放下手里的活儿,挤到周围。爱木丽 当然希望能在私下把海狗交给巴拉绍夫,不愿意有这么多的旁观者,但是这时也没办法那样做了。
  “哟!” 一个考古家很有节制地喊了一声。“一盒子呀!”
  爱木丽取下盒盖,把小盒子递给巴拉绍夫。他莫名其妙地把手伸进去,取出了那只海狗。
  爱木丽注意观察巴拉绍夫的反应。一开始他脸上出现了既好奇,又有几分困惑的表情。但是爱木丽继而看到的是,巴拉绍夫表现出了极大的失望。这使她惊恐,使她痛苦。巴拉绍夫把海狗在手里翻过来倒过去地看着,仿佛想发现这只海狗有些什么特殊之处,但未能如愿。除了那条蕴蓄着一切含意的曲线以外,它本毫无特殊之处!可是要想领会这条曲线的微妙,必须细细地看……还要离得远一点,而且还不能在这样强的光线之下。
  巴拉绍夫还很年青,还不善于装腔作势。所以,不管他如何极力用微笑来掩盖自己的失望,爱木丽还是全都看出来了,全都明白了。
  “当然啦,这也不错,”巴拉绍夫故意提髙嗓门拉着长声说。“眼下小神像正时兴!我没有小神像可怎么在列宁格勒露面呢?”
  爱木丽猛地转过身去,跑出了房间。她听见小伙子喊了句什么话,甚至觉得他跟着跑了出來,但爱木丽没有回头。她跑着离开这所小房子,离开大轮船,经过大片房屋,往冻土带跑去,朝灯塔后面跑去,往那里的愈来愈髙的高得都快碰上云彩的山上跑去。
  她跑上山顶,而对大海坐在一块石头上。她就这么一直坐到很晚很晚。两眼含着委屈和痛苦的泪水。山下,轮船的卷扬机轰隆隆地响着。
  太阳落山了,空气也变得冷起来了。
  爱木丽擦干眼泪,站起身来。轮船起了锚,拉响气笛,长鸣一声以示告别。
  爱木丽慢慢走下山,走回家去。
  她环顾四周,被泪水洗刷过的两只眼睛又看得格外清晰了。她高兴地感到,她认为已永远失去的能力又恢复了:她又重新看得清每棵小草和每粒石子。地平线像被刻出来一样清晰,大海的蓝色浓得发黑,天空飘浮着厚重的云块。思绪变得清醒了,只是带着一丝哀伤,还有一腔没有得到寄托,被轮船徐徐带走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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