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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哈克多尔·拉克斯内斯:青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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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楼  发表于: 2015-01-09  

哈克多尔·拉克斯内斯:青鱼

林耘 译 

 
  哈克多尔·拉克斯内斯(Halldór Kiljan Laxness),生于1902年4月23日,冰岛小说家和剧作家。
  长篇小说《在冰川下》(1924)是拉克斯内斯的早期作品。从《沙尔卡·瓦尔卡》(1935)开始,拉克斯斯内斯所有长篇小说都以冰岛为背景。《独立的人们》发表于1935年,这部长篇小说是拉克斯内斯早年接受的“红色的三十年代”影响的表现。
  小说系列《世界之光》(1940)由四部小说构成,分别是《世界之光》、《夏日土地上的华屋》、《诗人之家》和《天空美景》,充满“狄更斯和卡夫卡式的对话和插曲”,以20世纪初冰岛诗人马格努斯•希亚尔塔森的生平事迹为基础,这位本是个“不高明的诗人”写的大多是打油诗,但他留下了一本日记,详尽记录他在1892—1916年间的生活和思想,他在颠沛不安的一生后死在冰原上。
  长篇历史小说三部曲《冰岛钟声》包括《冰岛之钟》(1943)、《聪明的少女》(1944)和《哥本哈根的火光》(1946),主人公分别是桀骜不屈的农民、法官的骄傲的女儿、游荡在命运迷宫的古代手稿收藏家(把手稿视为冰岛的灵魂)。
  政治讽刺小说《原子站》发表于1948年,探索二战后冰岛人的意识状态。1955年,拉克斯内斯获得诺贝尔文学奖。1960年他发表了最后一部长篇小说《重返乐园》。
  除了还创作戏剧以外,哈克多尔·拉克斯内斯还是海明威、泰戈尔作品的冰岛译者。他去世于1998年2月8日。



一 
 
  青鱼①来了。它已经十七年没在这一带出现,从1909年以后,这里几乎就没有看见过它,可是今年夏天它来了。它的出现就像慷慨的太阳照耀着这个渔村。是的,人的命运是靠这些栖息在深水里的异常任性的生物来决定。
  青鱼按着它自己的怪癖叫人变成富翁,也叫人变成穷汉。它高兴的话,能让这个渔村繁荣一下子,让大家都过上好日子,还能把外商引到这里。他们到来,在这里住下,大赚其钱,青鱼使他们能够给自己的家庭在山谷里盖起豪华住宅。那些用红色、蓝色、绿色油漆装潢门面的阔气商号也都亏了它才变得耀眼起来。那些商号都在大门上高傲地挂着一块自吹自擂的招牌。青鱼一来,当地居民的活儿就够干的了。活儿最多的时候,一昼夜里人们不过睡一小时的觉。要知道活儿是论钟点给钱的,而且还给现金。这一切意味着:冬天可以让孩子们到雷克雅未克上学,可以给姑娘们买几件新衣裳。居民们可以买洋铁板来修屋顶,甚至还可以买颜料,于是散处在海岸的那些小房屋群落,在色彩的富丽方面也就不亚有钱人家的高楼大厦;并且买卖人在广场上碰到渔夫们的时候,也都要互相问候几句和开开玩笑。
  过了几年,青鱼不见了。渔夫们像往常那样地撒网,可是拉起来,每一网都是空的。渔网每天撒下去,可是除了一些零碎的小鱼儿和海蜇以外,就再也捞不到什么了。这样年复一年,整个峡江②像一只空空的钱袋。如果偶尔还听到一些谈起青鱼的话语,也不过是他乡传闻。漫长的饥饿岁月像一连串的骨胳,在海藻间无声无息地滑了过去。
  渔村一年比一年变得凄凉。买卖人的短外衣统统穿旧了,光景好的时候置办的领带和裤子已经磨破。在广场上碰到渔夫们的时候,也不再贫嘴。商店纷纷倒闭,因为谁也还不起帐。买卖人有的破产,有的靠银行的恩惠苟延残喘,指望着将来出现一条什么出路。谁也不再去注意被恶劣天气毫不容情毁坏了的房屋外表:泥灰裂开,油漆褪色,洋铁板扭歪,屋顶上的铁板都生了锈。以前像彩虹一样的房子,现在像一些秃毛、衰老的瘦马,面面相觑地站着。有的则完全破损,风雨可以随意侵入。脱开了洋铁板在风中颤动,楼梯腐朽,在上面走动已经十分危险。台阶上面的屋檐根本毁了,现在雨点直向门上打。星期天已经没有人再穿节日的衣裳,青年人想要跳舞的话,他们就会发现手风琴已经破了。
  那个几年前还被称为村子里的“克列士”③的挪威商人,现在,就在峡江岸上开了个小铺子,用冻僵了的手亲自贩卖嚼用的烟草和麦芽糖。谁能离开这儿,就扔下了这个地方。留下的人也只得在夏天去修筑道路,或者去打短工,收割庄稼。孩子和妇女们就去割干草,割到的干草也只能勉强喂养那些与邻居合伙养的奶牛。
  冬天到了,每一家的男女都坐在煤油灯下,周围转着一大群脏孩子,吃着黑面包和稀粥。他们每天去码头上好几趟,看看天气如何。他们挨着冻,冬天的风刺激着他们长久没有干活的裸露的双手。地方官常到他们中间来,他总骂老百姓又懒又蠢,就这样来折磨他们。他说,现在的老百姓有很多空闲,应当读读书,长长见识,努力上进,别在家游手好闲,或者站在广场上挨冻。雷克雅末克的名流到这里来,作了一些关于招魂术、卫生或政治的演讲,不收费用,而使他们极为惊讶的是,除了牧师、当地的法官和医生以外,就没有人去听他们讲了。他们不明白,这些一辈子都在债务与饥饿中挣扎的渔夫,为什么不崇拜诗神,并且对他们关于灵魂世界的冗长、枯燥的演说一点儿也不感兴趣。不过夏天既然没出现青鱼,渔夫们哪有心情理会宗教信仰。要知道,差不多每户人家都诞生了一个小伊昂尼,如果渔夫不相信他能从买卖人手里赊到一小把面粉,那么卫生,政治也就跟渔夫风马牛不相关。他们也很少注意对自己的孩子们的教育,不过,难道对孩子们可以那样漠不关心吗?他们随随便便地一年养一个孩子,完全是因为别的缘故,并不见得是因为喜爱孩子才把他们生养下来。
  孩子们也就这样在海岸上、在菜地里、在十字路口跑着长大起来。他们还没有学会讲话,就先学会了用脏话骂人。他们还没有学会隐瞒不诚实的行为,就先学会了偷窃。地方官和牧师声嘶力竭,批评着世道日非。这些正人君子没有看见,孩子们满了十岁,就不会再拿脏话骂人,而一接近行坚信礼的时候④,他们中就很少有人比成年人还更常骂人的了。

二 
 
  可是这年夏天,日夜都有满载青鱼的船只开出峡江。隐没在峭壁间的渔村又不分昼夜地忙碌起来了。峡江里传来的彻夜不停的马达声,和为了挣钱而通宵不睡的人们的喧嚣溶合成一片。
  妇女们聚集在码头底下,她们的年龄和外貌都大不相同。她们穿着式样和剪裁都极不讲究的上衣和短大衣,因为并不是按照时髦和美观的标准,只是为了日常生活需要而缝制这些衣裳。各种各样的帽子和头巾也是这样。渔村里没有一个妇女,不曾从自己的小天地里跑出来,参加这一桩大忙特忙的工作。母亲们把婴儿留在摇篮里,匆匆忙忙地赶来洗刮青鱼;正待出嫁的闺女们扔下寄托着少女一切幻想的陪嫁衣裳而来;老处女们没有把冗长的故事讲完,没有喝完咖啡,在谈话谈到半截儿里也跳起身赶来了。人们像等待情人似的等待了很久的青鱼,就要在用巨大的木材挡住波浪的江岸上卸下来。人们拿了勺子和铲子在这儿等候着它,准备打捞这天赐之物。异常兴奋的、浑身沾满鱼鳞的人们,用小铲子把鱼桶装满了这些闪闪发光的鱼。妇女们已经拿着刀站在那儿准备好了。人类是多么忙碌和兴高采烈。十七年没有出现过的上帝重新光临这个渔村。
  镇上的人只想着一件事儿。人人嘴上只挂着一个词,其余的词语、其余的思想,都在围绕着这个词打转。峡江里的青鱼,等于克隆达依克的金子。每户人家的厨房里、菜地里都在谈论着这种吉祥的生物。小溪边上、十字路口和江岸上到处在谈论着它。连牧师、医生和地方官也只谈论起最近的事件:青鱼的出现。不过两周以前,这个小小的渔村还笼罩着一片骂声,这种咒骂笼罩着它已经有十七年,可现在,据银行里的人说,几天工夫就从大海的嘴里捞起来了百万克郎的财富。两周以前,还有个渔夫站在自己小小的牧场上,被阵阵疾风刮得发愁,不得去不依靠教堂的救济,因为他的牧场已经光秃一片,他不相信剩下的干草还能够喂养那头他与内弟合伙养的奶牛。如今青鱼改变了这种状况。峡江变得取之不竭。渔夫们挣得的钱很够还债了,甚至还可以买些酒准备过圣诞节,这当然要看打渔是否能够如愿。在这短短一段时间里。发生那样多的事情,谁如果想把这一切写下来,那么最平凡的一个遭遇也可以使他写出长长的一篇小说。穷汉都变成了富翁,不过,他们好景不长,就像酒醉了一阵。而破产者的出现也会像孩子们的玩具手枪射出木塞一样突然。强壮的小伙子们拚命干活干到了这种程度:他们会精疲力尽倒在青鱼堆上,说不出话,突然死去。
  这个渔村里的体面公民们,因失眠和疲劳过度而丧失了理智,睁着发红的眼睛走来走去,忙乱着敲打玻璃窗,骂着渎神的话,见了人就扑过去。已经快死的病人从床上跳起来,把所有的药向医生脸上一扔,就匆匆跑去张罗渔网。临近分娩的妇女在刮洗青鱼的时候,发生了阵痛,人们好不容易把她们送回家,可是过了一会儿,她们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似的又来刮洗青鱼了。这时候,牛群在菜地里无聊地游荡,要求人们把它们胀满的奶挤掉一些,它们无情地践踏着马铃薯的茎叶,直到哪个小伙子从码头上跑来,用一条硕大的青鱼鞭打它们,把它们撵开去为止。

三 
 
  在青鱼桶上弯下去、又伸直起来的那些背脊中间,有个人的背脊比别人弯曲得更厉害。这是一个名叫老卡达的女人的背脊,它到现在还没有折断,真是一件怪事。她穿着一件男人的磨破了短大衣,这件短大衣曾经是新的,现在它的颜色叫人想起一只旧麻袋,海岸上那些放了很久的装着死鱼肚里的废物的旧麻袋。她的脖子上绕着一块棕色的布。皮包骨头的脚上套着两只皮囊,谁也不相信这就是皮鞋,谁若是从近处看她一眼,就能看到嘴里只有一颗大牙齿的那一张老太婆的皱脸、一双红肿的眼睛和下巴上几根翅起的稀毛。她的双手瘦削无力,疙疙瘩瘩,像两块旧布片。简直不能叫人相信,这双手还握得住刀。可是这双衰老的手从早晨六点钟起就在这儿刮洗青鱼。老太婆——她已经九十岁——早晨六点就起来,在这儿干了一整天的活。这一整天她一言不发,专心致志,不停工作,可是仍然只刮洗了三桶鱼,总共只赚了两克郎二十五厄尔。可怜的女人,不说她的工作,单论她的年纪也应该得到一份奖金。可是她没有得到奖金。
  这老态龙钟的洗鱼女工,从前在这峡江上曾经一天刮洗过四十桶青鱼。那时候她得过奖金。而今天,包工头一边检查青鱼,一边想起了从前全村传唱的一支老曲子:“我们的卡达,没有人比得上,你很快就起床,你刮洗的鱼儿数量,我们跟着点儿数也跟不上。”
  从前有个时期,每逢星期天,全村都能听到这支歌,可现在谁也不再记得老卡达得过奖金、在“鲸鱼公司”干活的那个时代了。卡达那时候在“鲸鱼公司”干活真勤快,一心一意,像是先知伊昂尼在鲸鱼肚皮里待过的那三天三夜。
  她从前也有过满屋子的孩子。顺便提一句,打渔人家的生殖力那么强,就像跟他们有关系的那些鱼。她的老年在一个儿子的家里度过,那个儿子是这峡江最穷的渔夫。多少年来她都在等待青鱼,就像一个虔诚的女人等待救世主。你看,现在青鱼来了。
  在漫长年月里,卡达看见她添了许多孙女,可是都没有养活。那些孩子就像天空中偶然出现的一朵朵微小的白云,下了一阵雨后就消散了。她有过一个朋友,在叶古里达尔靠教堂的救济过日子,很早以前,她们一块儿在“鲸鱼公司”干活,常常互相探望,在一起喝杯淡淡的咖啡,谈谈鲸鱼。以后她们都变成了叫化子,挨门挨户地乞讨。那个老妇人每年都要从叶古里达尔寄给她一小团绒线,老卡达就坐在自己的破屋子里,把绒线织成连指手套,卖给渔夫们,换得几个厄尔。她把这几个厄尔存在儿子那里,如果有什么人到叶古里达尔去,卡达就用破布包上一点儿咖啡,托他捎给自己的老朋友。现在那个老妇人已经不在人世,死在了叶古里达尔。“我们的卡达,没有人比得上,你很快就起床……”
  现在卡达就像往日那样,弯着身子在盛着青鱼的桶边站着,她这漫长一辈子的生活回到了她眼前。她又在这个雨天,尝受着她这一辈子没有尽头的雨天的滋味。除了牧师以外,谁也不知道她出在什么时候、生在哪里,也不知道谁是她的父母。她这一辈子大大小小的事件,就像这些青鱼似的无声无息从她手里滑了过去。她连她年青时候的情人也不记得了,她只模模糊糊记得,她和她的丈夫一同在东方的某个鲸鱼公司里干过活。他们有过一座紧挨着峡江的小屋子。她生过孩子,生过不少孩子,好容易才把他们抚养大。关于自己的孩子,她只记得--她出现过,又走开了,她连他们到哪儿去了也不知道。“你刮洗的鱼儿的数量,我们跟着点儿数也跟不上。”
  她这漫长平凡的一生只留下了这几句奇怪的叠句。
  实际上,她这整整九十年的一生并没有给她留下什么快乐的回忆,然而值得自慰的是,她并没有指望过什么快乐的日子。至少对她来说是如此。她从来没有想像过会有快乐的日子。如果这儿江水里出现了鲸鱼,如果青鱼来了,那她就要感谢上帝了。鲸鱼绝迹了,现在生活的一切幸福靠青鱼来决定。可是青鱼也离开了。于是卡达不再感谢她的上帝。在宽裕的日子,她不容许不喝上一杯咖啡,尽管很少掺牛奶。并且她从来也没有生活得那样大方,可以不必节省砂糖。
  在光景好的时候,男人们常常给自己买点酒喝,喝得醉醺醺的,当然,这要看上帝和鲸鱼允不允许。不过卡达没有喝酒的习惯,她只是替男人们擦干净他们呕吐出来的脏东西。
  不能说她这灰色漫长一生的回忆全是沉重、辛酸的。诗人们所谓悲怆的感情,她倒是从来也没有经验过。她的一生中充满无休止的争吵,充满毫无意义的也是莫名其妙的谩骂。男人也好,女人也好,全都爱骂人。骂得最凶和最不堪入耳的是废品检查员和包工头。买卖人、牧师和教区长老也都骂人。现在她至少也该感谢上帝,让她的两只耳朵几乎完全聋了,再也听不见那些骂人的话。她这一辈子除了不绝于耳的骂人话以外,就再也没有别的什么了。她的儿子,有的在航海,有的在陆地工作,有的不知到哪里去了。女儿们也是这样。她的丈夫在五十年前就已去世,去世前没有一点要死的预兆。谁也没有特别为他哀悼。照着仪式把他安葬了;牧师得到了他所应得的报酬,商人也是如此。卡达知道她已经付清了一切帐目。今天早晨,她听说青鱼来了,她一起床,就像别人一样来干活挣钱。不过她清清楚楚地知道,她并不欠谁的债。

四 
 
  天黑了,码头上亮起一片灯光。妇女们仍然站在盛着闪闪发光的青鱼的桶旁。由她们那些一会儿弯曲、一会儿伸直的背脊构成运动着的波浪,仍像先前那样泛出彩虹的颜色。在电灯光照射下,青鱼闪耀得更厉害了,瑰丽得像克隆依克的金子。一阵雨落在所有这些丰盛的海产上。
  最后一批渔船靠拢码头。黎明以前,不再有人出海去了。可是妇女们发疯似地继续工作,以便下一批鱼运来以前,把这一批刮洗完。这活儿够她们干个通宵。
  一个长了满腮胡子的男人刚从海上回来,走下码头,就在老太婆跟前站住,他嗅了一下鼻烟,说:“妈妈,回家去吧。”
  老太婆没有听见。在他重新对她说了一遍的时候,她又打发了几条青鱼到另一个世界去。
  “妈妈,我们回家去。唉,老太太,见鬼,快半夜了,你会连站都站不住的!”
  可是老太婆对这世界上的一切骂人话都不再理会了。她继续刮洗青鱼。
  “老太太真不理睬我吗?”那男子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就大声喊道:“够了,你她妈的穷忙!趁你的两只脚还支持得住,早点停止吧!”
  他看见老太婆即不听他的劝告,也不听他的命令,实在忍耐不住,就抓住了母亲那双衰老的手,夺下了她手里的刀。老太婆这才向他转过身来,尽管就她来说,这是很困难的,并且用那双恍惚失神的眼睛望了望他,像被一个“小孩子”的淘气行为弄呆,终于,她严厉地说:“把刀子还给我,希吉!”
  “见鬼啦,你脑袋里在想什么,妈妈?”他说着,试着把她拖走。
  可是老太婆抵抗着,拚命抓着桶边。那只鱼桶翻倒,滚到下边去了。
  “趁你还活着,回家躺到床上去!唉呀,你这个老糊涂!要知道你已经九十岁了!你就是从床上爬起来也不容易。让我来扶着你吧。”
  可是母亲仍然抵抗、嘟哝着:“瞧我这就揍你一顿,希古里昂!该死的淘气鬼!要是你不马上把刀子还给我,我就揍你!听见了吗?”
  可是儿子继续把母亲从码头上拉走。她一直挣扎到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才向儿子恳求道:“等一等,希古……听我说,儿子,别拿走我的刀子,要知道今天一分钟也不能随便放过呀:青鱼来了呀……”
  她不知怎么一来,她挣脱了儿子的手,可是她剧烈咳嗽起来,她不得不在一段木头上坐下来,等一阵咳嗽过去。她的咳嗽声好像一辆大车沿着斜坡向下滚去的嘎嘎声,又像给轮船装卸货物的起货机的轧轧声。
  “你完全累坏了,老太太。”他温和地说,“你扶住我,我来搀你吧。”
  可是只有绵羊的倔强才能够跟老年人的固执相比。她站了起来,又向摆着鱼桶的码头走去。如果不是儿子挡住她去江边的路,像挡住一头倔强绵羊的去路一样,她一定会回到自己的老位置。
  “见你的鬼去吧,希古里昂!”她终于明白她不得不认输了,就这样唠叨着。
  儿子一句话没有回答。他跟在她后面把她撵回家。老太婆弓着背,迈着小步,沿着江岸走去,帽子从她头上滑了下来,一路上她嘴里还在嘀咕着什么。委屈的呜咽声里夹杂着从胸膛深处发出来的嘶嘎声,过了一会儿,老太婆就放声大哭起来。她又一次站住,转身向着儿子,噙着眼泪说:“上帝永远也不会宽恕你的,希古里昂!……”
  这个可怜的九十岁老太婆从胸中发出来的这声沉痛绝望的呻吟,像是把整个大地的悲苦都倾吐出来。
  但儿子对她的呻吟丝毫没有加以注意。老太婆哭泣着,拖着两条腿,在雨夜中穿过了市镇。要知道老年人哭起来,也像孩子们那样哭得又响亮、又伤心。  


注释:
① 青鱼又称鲱鱼,生长在北温带和亚北极的海洋中。
②北区大陆及岛屿,海岸曲折,有在悬崖绝壁中深入陆地达数十公里的狭长海湾,称为峡江。
③“克列士”是在公元前560—546年间的小亚细亚“利其亚王国”的国王,以富著称。
④大约十四、五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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