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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费尔南多·佩索阿:回忆我的导师卡伊罗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1-11-09  

费尔南多·佩索阿:回忆我的导师卡伊罗

杨铁军 译

  译者按:本文的作者是佩索阿的化身坎波斯,文中出现的卡伊罗,瑞斯,莫拉,都是佩索阿的庞大写作世界中的化身,有着不同的生活背景,佩索阿还在他们名下安排了符合他们观念的作品,比如,卡伊罗的诗就是文中所述的观念的完美体现。坎波斯的诗风在表面上更接近于惠特曼,而瑞斯写作的形式则比较严谨。甚至文中的佩索阿本人也是一个化身。佩索阿并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作者,他的身份被拆分成不同的部分,每一部分都有自己的独特的世界。
 

   
  我是在一个很特殊的情景下遇见我的导师卡伊罗的,那样的情景和人生中所有场合一样微不足道,却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从苏格兰结束了三个学期的海军工程学的课程后,我踏上了去往东方的航程。在返回的途中,因无法忍受继续海上航行,就在马赛下了船,从陆路到了里斯本。有一天我的表兄带我去立波特罗省,他在那儿认识卡伊罗的一个表兄,他们曾有生意往来。就在那人的家里我遇到了我未来的导师。这就是所有可资说明的,像小小的种子,开始了世上所有的孕育。
  我还能看到他,用灵魂的清晰度看到他,连记忆之泪也遮蔽不了,因为这样的看不是出自外部。我第一次是这样看他,也许以后也这样看:首先是一双儿童才有的无畏的眼睛,然后是有点突出的颧骨,肤色苍白,有一种奇怪的希腊式的,来自内部而不是外部言辞或表征的沉静。 他有一头金黄的浓发,在暗淡的灯光下看去有点褐色。个子中等偏高,肩部有点往下驼。外表看起来很白,笑起来很真诚,声音也是,有一种不求言外之意只专注于言辞的调子——不高昂也不柔和,清晰,自然,不犹豫,也不寻词索句。蓝色的眼睛总盯着什么。如果说有什么奇怪的地方的话,那肯定是他的额头——不高,但白得不可思议,比他的脸色还要白。正是他的额头的洁白,给了他一种崇高的气质。他的手有一点细长,但不过分,手掌宽阔。最后才让人注意的是他的嘴,好像对这个人来说,言谈是比不上存在的,他嘴部的表情有一种我们在诗里归结于美丽的静物的那种微笑,仅仅因为它们使人愉悦——比如花,起伏的原野,和阳光照着的水面。一种为了存在,而不是为了和我们说话的笑容。
  我的导师,我的导师,他死时那么年轻!我仅仅是一片阴影,在其中我看到了他,在我死去的自我还保存的回忆里……
  我们第一次谈话时,不知道为什么,他说,我肯定你会很高兴认识一个叫做理查多·瑞斯的家伙。他和你很有些不同。然后他又加了一句,万物皆与我们不同,所以存在。
  这句话被他说出来,像一则地球的公理一样,一下子把我震坏了——就像处女失去童贞那样,穿透了我灵魂的最深处。但又和肉体的引诱不同,就好像我用所有的感觉,一下子接受了一种我从来就没有过的童贞。
   
  我的导师卡伊罗不是异教徒,他是异端本身。理查多·瑞斯是一个异教徒,安东尼奥·莫拉是一个异教徒,我也是异教徒,费尔南多·佩索阿本人如果不是像一团往里包裹的线球那样,也是一个异教徒。不过理查多·瑞斯是通过性格成为异教徒的,安东尼奥·莫拉通过智慧,而我是通过我的反叛,通过我的性情。卡伊罗的异端是无法解释的,是一种圣体共在的表现。
  我将用一种定义不可定义的事物的迂回的方式加以澄清:也就是举例。如果把我们和希腊人相比,他们最吸引人注意的一点是对无限的回避,他们对无限没有什么概念。我的导师卡伊罗也有着同样的非概念。现在我就来列举一下我们之间的谈话来说明这一点,我敢保证我的复述的准确性。
  在阐述他的诗集《羊的守护者》里的一首诗的时候,他告诉我有些人如何称他为拜物主义诗人。虽然我对这个标签不以为然——因为没有什么正确的标签来概括我的导师卡伊罗,但我对他说这个标签也并非完全荒诞。我为此解释了一下古典拜物主义。卡伊罗用一种痛苦的表情听我说完,才出口反驳:
   “但是这很愚蠢。属于那些不信仰任何宗教的教士的东西,也因此没有任何借口为之辩护。
  我一愣,接着指出了一些拜物主义和他的观点之间的一些相似处,虽然没说他的诗。卡伊罗反抗道:
   “但你称作诗的东西其实是一切。它不是诗,而是一种看。那些拜物主义者是瞎子。你说他们认为空间是无限的。他们从哪儿看到那个无限?
  我糊涂了,说:难道你不把空间看作无限的?为什么你不能把空间看作无限的?
   “我不把任何事物都看作无限的。怎样才能把事物看作无限的呢?
   “假设存在一个空间,我说,在此空间之外存在更多的空间,后者之外又有更多,如此类推……没有尽头……”
  “为什么?我的导卡伊罗师问。
  我脑子里一团糟。那假设有尽头!我喊道,尽头之后呢?
  “如果它结束了,他答道,那么后边什么都没有。
  这种辩论很孩子气和女性化,因此无法辩驳,把我都搞糊涂了,最后我说,你如此想象吗?
   “想象什么?想象事物存在界限?这有什么奇怪!无界限的东西不存在。存在就意味着有另外的东西,就意味着每样事物都有界限。想象一物为一物,而非其身外之物,这很困难么?
  讨论至此我有一个感觉我不是在和一个人而是和一个宇宙在争辩。我做了最后一次努力,用一个有点牵强的论点来说服自己是对的。
  “好吧,卡伊罗,比如数字……数字在哪里结束?任何一个数字——比如3434之后是35363738,等等,一直数,永远数,没有尽头。不管多大的数字,总有一个更大的……”
  “但那不过是数字。我的导师反对说。然后又加了一句,眼睛里满是无限的童真,看着我问:现实中34又是什么?” 
   
  有一天卡伊罗给我讲了一件让人很惊异的事。我们在谈话,或者说,我在滔滔不绝地说话,关于灵魂的不朽。我觉得这个概念即便是错误的,对我们而言也是必需的,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在理智上忍受存在,才能用或多或少的意识把存在看作多于一堆石头的东西。
  “我不知道对事物而言必需意味什么。卡伊罗说。
  我答无所答,说:告诉我,你对你自己意味着什么?
  “我对我自己意味着什么?卡伊罗复述了一下,然后说,我是我自己的感觉之一。
  我从来没有忘记那句话在我灵魂里制造的震惊。它对我有很多的影响,有些和卡伊罗的本意是相反的,但都是自然勃发的——像一束阳光无意于射出光线一样。 

  和我的导师卡伊罗最有意思的一次谈话是在里斯本,我们小圈子里的人都在场,最后话题归结到现实的概念。
  如果我记忆无误,我们谈到这个话题的起因是费尔南多·佩索阿所说的一句话。佩索阿的原话是这样的:存在的概念不允许部分或者程度,事物或者是,或者不是。
  “也许没那么简单,我反对说,我们需要分析一下这个存在的概念。听起来就像一个形而上学的迷信,至少从某种程度上说是这样的。
  “但是存在的概念不对分析开放,费尔南多·佩索阿说,原因恰恰是它的不可分割性。
  “概念也许不对分析开放,我说,但它的价值可以分析。
  费尔南多说道:概念有独立于它自己的价值吗?一个概念——就是说一个抽象的观念——从来不多于少于它自己,因此不能说它有价值,因为价值总是有多少的。一个概念在其使用或应用之中也许有价值,但那个价值存在于它的使用和应用之中,而不是在概念的本身里。
  我的导师卡伊罗,一直聚精会神地听着这一边的对话,忽然插话说,没有多少的地方,没有存在。
  “那又是为什么?费尔南多说。
  “因为现实的东西总是有多有少,不现实的东西就不存在。
  “给大家举个例子吧。我说。
  “雨,卡伊罗说,雨是现实的,所以它可以下多,或者下少。如果你说,雨没有多少之别,我就可以说雨不存在。当然,除非你指的是这当下一刻的雨,那么在这一刻雨确实是它之所是,如果多了少了,就不是它了。 不过我指的还是别的——”
  “我已经明白你的意思了,我打断他的话,我还没来得及说出我自己都不记得的话语,费尔南多·佩索阿已经转身对着卡伊罗,用他的烟斗指着说:告诉我,你怎么看待梦,梦是不是现实的?
  “我怎么看待阴影,就怎么看待梦,卡伊罗出人意料地答道,一如往常的思维敏捷,一个阴影是现实的,但它比一块石头的现实要少一点。一个梦也是现实的——否则它就不是梦了——但它比一个物体的现实要少。现实的就像是这样的。
  费尔南多·佩索阿有一个优势,他更多生活在观念里而不是他自己的体内。他已经忘了他在辩论什么,甚至忘了他刚才所听到的事情的真伪;他沉浸在这个新理论的形而上学的可能性上,根本不管它的真伪。那些美学家们就是那样。
  “非常好的一个想法!他说,彻底的独创性!我从来没那样想过。我从来没那样想过?就像别人比他先想到是不可能的似的,费尔南多!)我从来没有想过一个人会把现实看作某种允许程度的不同的东西,这就相当于说存在像是一个数字的观念而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抽象的观念
  “你说得我有点糊涂了,卡伊罗犹豫着,不过,是的,我认为你说得对。我的观点是这样子的:某事物是现实的,就意味着也有其他现实的事物,因为不可能只有一个单独的现实的事物;而事物要想现实,就必须不是其他事物,所以它就不同于其他事物;既然现实性是一种类似于重量和大小的东西——否则就没有现实了——既然所有事物都是互不相同的,那么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事物不具有相等的现实性,就如同事物有重量和大小的差异一样。永远有差异,不管这个差异多么微小。现实性就是这样。
   “越发精彩了!费尔南多·佩索阿喊道,很明显,你把现实性看作事物的一个属性,因为你把它比作重量和大小。不过告诉我,现实性自己是什么事物的属性,现实性的背后是什么?
  “现实的背后?我的导师卡伊罗重复了一遍,说,现实的背后什么都没有,就如同大小的背后什么都没有,重量的背后也什么都没有。
  “但是一件东西如果没有现实性,它就不可能存在,而一件东西没有大小和重量的话,还可以存在……”
  “不对,一件本质上具有重量和大小的东西失去这些属性的话就不存在了。石头没有大小不能存在,石头没有重量不能存在。但石头不是尺寸,也不是重量。石头不可能存在而无现实性,但石头不是现实性。
  “好,好,费尔南多不耐烦地说,在脚下虚浮之前想抓住一点不确定的念头似的,当你说一块石头有现实性的时候,你实际上在区分石头和现实。
  “那自然。石头不是现实,它具有现实。石头仅仅只是石头。
  “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就像我所说的。石头是石头,必须具有现实性才可以成为石头。石头是石头,必须具有重量才可以成为石头。一个人不是脸,但必须有一张脸才可以成为人。我不知道其中的理由,我更不知道这理由以及所有事物的理由是否存在……”
  “你知道,卡伊罗,费尔南多沉思着说,你在构造一种和你所想所感相反的哲学。你在创造一个个人的康德主义,把石头看做一种主体,一个自是的石头(a stone-in-itself)。我解释一下吧……”他开始解释康德的观念,卡伊罗所说的如何多多少少符合康德的观念。然后他指出其不同,或者说他认为的不同,对康德来说,这些属性——重量,大小(不包括现实性)——是被我们的感知,或者我们观察的事实,强加给石头本身的概念。你似乎是在主张这些概念和石头都是一样的事物,这就使得你的理论很难掌握,而康德的理论——不管正误——是完全可以让人理解的。
  我的导师卡伊罗聚精会神地听着。他眨了一两次眼,就好像抖走睡意那样抖出思想。想了一下,他说:
  “我没有理论。我没有哲学。我看,但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把一块石头叫做一块石头,只为区别于一朵花,或者一棵树——或者所有,换句话说,所有不是石头的事物。但一块石头不同于其他的石头——不是因为它不是石头了,而是因为它重量不同大小不同形状不同颜色不同。也因为它是一件不同的物。我把一块石头叫做石头把另一块也叫做石头是因为他们共有一种我们称石头为石头的特性。但其实我们应该给每块石头以它自己的名字。我们没有如此命名所有的石头,那是因为我们不可能想出那么多的名字,而不是因为那样做不对——”
  “你先回答我这个问题,费尔南多·佩索阿打断他,你的立场才会清晰一点。对你来说,有一个可以相当于大小和重量的石头性(stoniness吗?我的意思是,当你说这块石头比那块石头大一些,或者这块石头比那块更重,你是在说这块石头比那块更石头?换句话说,这块石头比那块更具有石头性
  “当然,我的导师立刻答道,我早准备好了说这块石头比那块更石头如果它比那块更大一点,或者更重一点,我就准备这样说,因为一块石头需要大小和重量才成为石头的,特别是当它在所有的石头之所以成为石头的属性(正如你所定义的那样)上超过另一块石头的时候。
  “那么你如何称呼你在梦里看到的石头?费尔南多·佩索阿笑着问。
  “我称呼它为梦,我的导师卡伊罗答道,我称呼它为一个对石头的梦。
  “我明白了,佩索阿点头说,用哲学语言说,你不区分实质和属性。一块石头在你看来是一个由一些属性组成的事物——那些属性是石头之所以成为石头的必需,每样属性都有其数量。大小不同,软硬不同,重量不同,颜色不同,一块石头才不同于其他的石头,虽然它们都是石头,因为它们具有相同的属性,只是其数量不同。怎么说呢,这就等于拒绝了石头的现实性的存在。石头仅仅是一些现实事物的总和……”
  “但是是一个真正的和!它是一个现实的重量,加上一个现实的尺寸,加上一个现实的颜色等等的和。这就是为什么石头除了有重量,大小等等,也有现实性……它没有一个作为石头的现实性;它现实是因为它是所有那些你称作属性的总和,所有那些属性都现实。既然每个属性都是现实的,那么石头也是。
  “让我们回到梦,费尔南多说,你把一块梦里看到的石头叫做梦,或者,至多是一个对石头的梦。那么为什么你说石头,为什么你用石头这个词?
  “和你看到我的图像却叫卡伊罗一样,你那样说,但你并不意指肉体的我。
  我们大笑起来。我明白了,我认输,费尔南多说,和我们大家一样笑着。神是那些从不怀疑的人。维耶··伊斯勒-亚当(Villiers de I'Isle-Adam)这句话的真理性对我来说从来没有比那天更清晰。
  那场谈话一直深印在我的灵魂里,我用近乎速记术的准确把它重现出来,却并没有借助速记。我有一个锐利生动的记忆力,这在某种癫狂病患者中很有典型性。这场谈话导致一个很重要的结果。它本身就像所有谈话那样,并不重要,通过某种严格的逻辑,很容易证明只有那些内心平静的人才不会自我矛盾。在卡伊罗的总是很发人深省的确定和回应中,一个哲学的头脑能分辨其中相互冲突的思想体系。我虽然承认这点,但我并不相信其中有什么冲突。我的导师卡伊罗当然是对的,在那些他错误的地方也是如此。
  正如我刚才所说,这场谈话造成了一个重要的结果。它给安东尼奥·莫拉提供了灵感,从而写出了他的《序章》中最让人惊异的关于现实的观念的一个章节。安东尼奥·莫拉是当时唯一一个没有发言的人。他只是对所有的想法加以倾听,在整个过程中把眼睛向内部聚焦。我的导师卡伊罗的观念,在对话中表现出来的不羁的本能,所造成的必要的不确切的矛盾的风格,在《序章》中被他转化成一个连贯一致的逻辑系统。
  我无意贬低安东尼奥·莫拉的成就,但必须强调他的哲学系统的基础,正如他自己用一种抽象的骄傲所揭示的那样,是从卡伊罗的那句简单的句子诞生的:大自然是没有整体的局部,另外,他的系统中最重要的一个概念,作为维度的现实,还有从它派生出来的概念,现实的程度,都诞生于那场谈话。这应感谢在场的每个人,而所有归功于我的导师卡伊罗。 
   
  卡伊罗的作品分成三部分,这不仅指他的书,事实也是如此:《羊的守护者》,《恋爱中的牧人》,还有理查多·瑞斯灵机一动之下想出的名字,《未结集的诗》。《恋爱中的牧人》是一个无望的间奏曲,但它所收入的并不算多的的诗篇可以称得上世界上最好的一些爱情诗,因为作为爱情诗,它们立足于爱,而不是立足于诗。诗人爱了是因为他爱了,而不是因为有爱存在,这恰恰就是他所说的。
  《羊的守护者》 是卡伊罗的精神生活的马车爬上坡顶,而《未结集的诗》则是它下坡。我就是这样区分它们的。我可以想象自己写出某些《未结集的诗》里的诗,但我在最狂妄的梦里也不敢想象能够写出《羊的守护者》里的任何一首诗。
  《未结集的诗》里有着疲累,所以有点用力不均。卡伊罗还是卡伊罗,但是一个患病的卡伊罗。并不总是病着,只是偶尔。他还是同一个人,只是有点远离。特别是在他的第三部作品集的中间的部分。 
   
  我的导师卡伊罗是每个人的导师,如果这个人还能够有导师的话。和他认识的人,和他说过话的人,有幸亲身领略过他的精神的人,毫不例外都变成了另一个自己。卡伊罗是唯一一个罗马,人们不可能从他那里返回而不变成和去时的那个人不同的另一个人,除非他本就不是一个人——或者,像大多数人一样,他没有能力获得一种把自己的身体从空间中区别于别的身体,从而象征性地被他的人的形态所玷污的事实之外的独创性。
  低等的人不可能有导师,因为他们不可教。所以性格强的可以被很容易地催眠,普通人就次之,蠢人,低能儿,脆弱的人,不一致的人完全不可能被催眠。要强壮就必须能够感受。 
  读者们应该已经从上文发现了,我的导师卡伊罗周围有三个主要的人物:理查多·瑞斯,安东尼奥·莫拉,和我。不夸张地说,我们三个人过去现在都极端地不同于——至少从智力上说——那些普通的,形同动物的人。我们三个人的灵魂中最好的东西则归功于和我的导师卡伊罗的接触。在通过了他上帝肉身干预一样的网眼过滤之后,我们都因此变成了不同的人——变成了真正的自己。
  理查多·瑞斯是一个潜在的异教徒,他无法理解现代生活,无法理解他本应诞生其中的古代生活——无法理解现代生活是因为他的智力属于完全不同的物种,无法理解古代的生活是因为他无法感觉它,因为你无法感觉那些不存在了的东西。卡伊罗是异端的重建者,从永恒的角度,他是异端的开创者,他带给理查多·瑞斯的是后者所缺乏的可感触的物。理查多·瑞斯因此发现自己是一个异教徒——在他发现自己之前他就已经是的异教徒。在遇见卡伊罗之前,理查多·瑞斯从没有写过诗,那时他已经二十五岁了。遇到卡伊罗并听到他诵读《羊的守护者》后,理查多·瑞斯开始认识到,他根本就是一个诗人。有些生理学家说性别改变是可能的。我不知道这正确与否,因为我不知道任何事正确与否,但我知道当理查多·瑞斯遇见卡伊罗的时候,他不再是女人,而是变成了男人——或者,如果你喜欢的话——他不再是男人,而是变成了女人。
  安东尼奥·莫拉是一个有着哲学抱负的影子。他的时间花在研读康德上,企图找出生活是否有任何意义。像所有强力的头脑一样,他摇摆不定,还没有发现真理,或者他自认的真理,两者在我看来是一回事。直到遇见卡伊罗。我的导师卡伊罗给了他一个他自己从来不可能有的灵魂;外层莫拉是他过去曾有的全部,但现在他在里头安置了一个中心莫拉。这导致了他对卡伊罗的出于本能的思想进行了胜利大减弱,形成了一个有着逻辑的真理性的哲学系统。这在他的有着奇迹般独创性和思辨性的两部论文里得到了表现:《诸神的回归》以及《序章,重构异教主义》。
  至于我自己,在遇见卡伊罗之前我是一个紧张的机器,忙于无所事事。我是在瑞斯和莫拉之后遇见我的导师卡伊罗的,他们分别在1912年和1913年,我在1914年遇见他。在此之前我已经写出了一些诗——三首十四行,两首诗(狂欢节“Opiary”)。这些诗揭示了我无助地随波逐流时的精神状态。一遇到卡伊罗我就发现了我的真我。我去了伦敦,随即写出了胜利颂。从那之后,好也罢坏也罢,我一直是我。
  费尔南多·佩索阿的情况最奇怪。严格说来,他并不存在。他比我稍早一点遇见卡伊罗,据他告诉我,是在在1914年的三月八号。卡伊罗要在里斯本停留一周,就在那时佩索阿碰到了他。在听到他读了《羊的守护者》之后,他回家,发着从他出生起就开始的烧,一口气写了六首倾斜的雨
  除了它直线移动的节奏之外,倾斜的雨一点也不像我的导师卡伊罗的诗。但如果没有遇见卡伊罗,费尔南多·佩索阿不可能从他的内心世界提炼出那些非凡的诗篇。它们是那次会面后一瞬间他所经历的精神震撼的直接结果。因为他极度紧张的敏感和极度紧张的智力,费尔南多立刻对那伟大的疫苗,一种反对聪明的愚蠢的疫苗,发生了反应。 费尔南多·佩索阿的作品中,没有比这一组六首诗倾斜的雨更让人敬佩的了。也许有,或将有更伟大的东西从他的笔下流淌出来,但不会比这更新鲜,更具独创性的了。我因此怀疑他还能写出更好的东西。不仅如此,他将再也不能写出更为真实的费尔南多·佩索阿,更为私人的费尔南多·佩索阿。除了这诗意的交错从横,还有什么能够更好地表达他永不停歇的智力化的敏感,他游离的聚精会神,他的冷静的自我分析的热烈的微妙? 那里叙述者的脑子里同时分裂成主观和客观两种状态,两者既分还联,其中现实与非现实汇聚一体,目的却在于彼此独立。费尔南多·佩索阿在这些诗里给他的灵魂拍摄了一幅名副其实的照片。在那个独特的时刻他成功地拥有了他以前从没有过的,以后也不会再有的属于他自己的个性。
  永世长存,我的导师,卡伊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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