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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孟晖:在酒楼上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4-11-11  

孟晖:在酒楼上





  《清明上河图》因为记录了一千年前北宋京城汴梁的繁华,在今天受到了空前的重视。确实,这一画卷中展示的社会生活内容是异常丰富和细腻的,作品中的每一处细节、每一个形象,都饱含着作者的匠心,值得细细体味。
  对于今天的人来说,一旦面对这一长长的画面,数百个忙碌的人物、无数间拥挤的店铺立刻扑眼而来,当然可以很直观地感受到东京城市生活的热闹。但是,与此同时,只怕很多观众也会感到很茫然,因为画中表现的毕竟是消失已久的古代生活,很多内容,今人已难以领会,所以看了半天,也就是看了个热闹而已。
  但是,张择端当年创作这一不朽之作时,可决不是仅仅为了图个热闹。他并不是把北宋京城的风貌杂乱无章地堆积到画面上,相反,是用他的画笔,细心地、不动声色地引导着观众,一路从城外进入城内,渐入佳境,以领略汴梁生活的真味。
  全卷虽然采用了中国长卷式绘画常用的散点式构图,但绝不凌乱松散,相反,它很像一首旋律优美的乐曲,以舒缓从容的引子开始,逐渐走向高潮。
  画卷展开,首先是略显荒凉的新春的郊野,乡间土路上走着驮满货物的一支驴队,显得这荒凉中也充满了生气。
  接着,越过一片村落茅屋,出现了游春归来的一队人马,正走在回城的方向上。这支队伍前面是女眷所坐的轿子,男主人骑马走在后面,十来位奴仆前后跟随,已经暗示了城市生活作风的奢侈。
  随之,汴河水道进入了画面,景象顿时变得繁忙热闹起来,突然出现了虹桥上下的紧张一幕,形成了全画卷最富戏剧性的高潮。
  紧接这高潮而来的,是一处规模异常宏大的酒楼,店前的方灯上大书“脚店”二字。在周围栉接鳞比的旅店、茶坊饭铺、地摊之间,它无疑是一个明星,也像一位统帅,让我们误以为已经到了繁华盛处。然而,不久,画面上出现了一处城门,这时,看画的人才明白,刚才所过之处虽然那样热闹,但其实不过是城郊的景象,我们甚至还没进城呢!
  果然,一进城,迎面赫然就是一座规模更大的酒楼,不仅门前的“彩楼欢门”更加高大华丽,而且店前的方灯上大书“正店”二字。须知,在宋代特殊的酿酒管理制度下,惟有正店拥有酒类的专营权,脚店要卖酒,只能从正店那里批趸而来。如孟元老《东京梦华录》中记:“在京正店七十二户”,“其余皆谓之‘脚店’”,每年四月八日“在京七十二户诸正店,初卖煮酒,市井一新”,“其正酒店户,见脚店三两次打酒,便敢借与三五百两银器。”因此,正店与脚店,在档次上截然不同。出现在画卷前面一段的、虹桥边的那座两层高的大酒楼,不过是京城餐饮业的一支先遣军、别动队而已,如果才到了虹桥一带就以为见到了东京的“大市面”,那可真就成了没进过城的“老土”了。
  再看一看“正店”周围,有大型旅店(“久住王员外家”),有香料铺(“刘家上色沉檀……”),有绫锦店(“……锦匹帛铺”),还有名医的门诊所(“赵太丞家”),等等,原来,真正的繁华,在这里才刚刚开始!
  可见,这一作品虽然以写实见长,但是,并不是对现实生活的机械反映,对于画面的经营布局,作者有着含蓄而细密的构思,蕴藏着一番深意。至于具体的一景一物,则又能做到刻画入微,把宋人生活的具体形态,做了历史性的记录。
  比如,《水浒传》中,梁山好汉们大闹大名府、大闹东京,都在全书最精彩的情节之列,而在这两次大闹之中,他们都曾经以酒楼为临时的根据地。大闹大名府时,根据地是当地规模最大的翠云楼,最后还以时迁一把火将这大酒楼烧掉了事;大闹东京时,柴进、宋江等人更是在汴梁的大小酒楼中进进出出,如入无人之境。此外,好汉们结识、议事的时候,往往也在酒楼中进行,因此,宋代的酒楼,是《水浒传》中常常出现的一处重要场所。“上河图”中的两座酒楼,恰恰让“水浒”的爱好者得到一个机会,来感同身受当年梁山好汉们出没活动的具体场景。
  《水浒传》的好汉们到酒楼中喝酒,一般都是在“阁子”、“阁儿”里进行。“阁子”、“阁儿”,就是单间。那时的酒楼,像今天一样,也分“单间”和“散座”,“上河图”中细致的描绘,非常具体地展示了一千年前的酒楼单间,即阁子的具体样式。“脚店”位于近景,所以其二楼上的两座阁子被表现得十分清楚。
  其中一间阁子内正好没有顾客,于是,我们可以从空无一人的阁子里看到,酒楼内部,是用一扇扇竖长的木隔扇门排列在一起,把楼面分割成一个个阁子单间,透过阁子空敞的门,还可以看到阁子外由底层通上来的楼梯,一位酒保正端着酒菜送上楼来。
  由此,“水浒”中几次提到,这边厢几位好汉在一个阁子里豪饮畅谈,却听得隔壁阁子里的人声,由此引出情节的进一步发展,就很好理解了。阁子之间既然都是仅仅用一层木隔板隔开,自然隔音效果就很差。也因此,“九纹龙”史进,“没遮拦”穆弘,在樊楼阁子内吃得大醉,放声高歌“英雄事业未曾酬”,其危险性实在是很高的,难怪要“吓杀”了宋江,但却也显示出史、穆确实不愧为“浩气冲天”的好汉两条。
  阁子面向大街的一面,也仅仅被安装了一排带棂窗的隔扇门(宋时叫格子)。阁子外,则是环绕二楼一圈的一排木制栏杆。画中,无论正店还是脚店,其二楼阁子临街的一面,当中的隔扇门都被卸下了几扇,于是,阁子便成了一个半开放的空间。桌椅都直抵着栏杆摆放,顾客们因此就可以直接坐到栏杆边上,画中的几位客人,更是随意地斜倚着栏杆。
  《水浒传》第三十八回,宋江到著名的“浔阳楼”饮酒,“便上楼来,去靠江占一座阁子里坐了;凭栏举目,喝采不已”,只有在看到了“上河图”中对北宋酒楼阁子的描绘,我们才能真正理解小说中的这一描写,理解宋江何以坐在阁子里而能凭栏远眺。第七十二回,写柴进和燕青潜入东京汴梁,到了东华门外,“迳上一个小小酒楼,临街占个阁子,凭栏望时……”,则简直就是“上河图”中所表现的阁子中酒客的形象了。
  不仅如此,像时迁闹事的翠云楼,宋江等人潜入东京后所去的樊楼,以及柴进、燕青作案时所在的东华门外小酒楼,都正是像“上河图”中所表现的两座酒楼一样,位于人来人往的通街大道上。以他们被国家追剿缉捕的身份,竟然敢在这城市的心腹地带公然出没,而且朝廷竟然也始终奈何他们不得,梁山好汉的气概和本领,让人不能不折服。也许,只有看着画中酒楼周围的那一片繁华拥挤,我们才真正能体会到梁山好汉们是何等的豪气干天,智勇无敌。
  换句话说,离了《清明上河图》,今天的人其实是无法很好地理解“水浒”中火烧翠云楼这类情节的精彩之旨的。以这样一个例子,就已足见《清明上河图》这一古老画卷的非凡意义——它并不是仅仅记录了一些零碎的日常生活场景,而是以传神之笔,记录了一个时代,中国文明的一个具体阶段,因此而使得对于这一个具体时代的记忆,在后人的心灵之中永远鲜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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