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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草树:蜘蛛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1-11-04  

草树:蜘蛛

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辛弃疾


之一

空无一人的屋角。蜘蛛
在空中结网。
一个无声的梭子来回穿梭。
好像一个老渔夫
在荒凉的海滩埋头织网。
他脸色黧黑,脖子涨满紫红的血管。
他的静默里有怎样的船帆?潮涌而来的游客
不懂他的尺度,他的愉悦:
银光闪闪。水珠纷纷。词语裂开,潜伏之鲸
隐隐露出背脊的雷霆。

一场大雨毁坏了根基:在墙壁、树枝和沙滩之上
在古老船舱的阴影之心。轻盈的根基。
你的缝补带来了意义——煤油灯下
我奶奶凑近光源穿过针孔。
妻子编织冬天。交由疼痛
慢慢缝合肋骨的老帅,他的目光从“飞机”上
再次返回河汉。
诊所里颤抖的镊子。
一场车祸飞出的毛线球:它的凌乱和仓皇。
一个亿万富翁的肝硬化——他沿着游丝
回到了河畔的小径。

露珠坐秋千。落网,还是获救?
哦,我的孤独
需要一阵微风吹亮。人群四散之后,正是它
凝聚了悲伤的籍贯:
我的树木,我的池塘。


之二

露珠晶莹,微微颤动。它因我
偶然回眸而显现:
像一个少女坐在半明半暗的角落
看书。眼眸所到之处
词语开始呼吸。哦,我总是如此目盲。
从来没有看见蜘蛛体内
坐着一位美少女。
它不再是什么灰色的小东西。
她是一位真正的佚名诗人。

我必须在一个合适的距离,由一种尺度
去平衡“之间”的寂静。
如此我洞见了她伟大的心灵建筑:
每一个片断,每一个四边形
皆为扇形伸向无限之妙。
直接——没有一根曲线
即便折线,也只是换一个神奇的
角度;多么质朴——像青砖灰瓦的建筑。
哦。炊烟垂直。垂柳拂动。那下面传来我奶奶
一阵剧烈的咳嗽。


之三

我奶奶已经在族谱里褪色,只剩
一个符号:李氏。

门框上蛛网微微抖动:疼痛。
我听见她呻吟。如此纠结。郎中打开药箱。
没有药。一块明亮的玻璃划破舌筋:
紫红的贫瘠,如此耀眼。

微光照临。门楣上黄符露出时间里
淡隐的画,我的指甲在松软的门框上
刻下细小刻痕。

哦,三寸金莲的奶奶,当我哭喊,你最先到来
你比别人多走了多少步?
你的裹脚布打开了两个
昏沉沉的朝代。

像一粒露珠在蛛网上滚动——她鸡啄小米的步态
惊醒了一个词——一个我们脱口而出又
越来越哆哆嗦嗦的词。
她的士蓝布衣襟打开了广阔
明净的蓝天。


之四

不要举起扫把。
那是我的统辖范围:一个不占你们的地盘
不分你们的利润的静寂之所。一张不捕获任何鱼虾的
网——当虫子到来之前。

我是它的统治者,或如常你们谈论的暴君。
我因此而获得静默的欢呼和虚无的愉悦。
在那里我召见我的童年,我爷爷故事里
白衣的侠士。瓦楞上银光一闪。

只要你们保留那断垣残壁。
只要你们给我一片无用的树林。


之五

她哺育着每一个节点。像织毛衣。又像
喂养一个孩子。或是把一个词
嵌在那里,以唾液粘牢。

不。她是在描绘你皱纹里那张青春的脸:
最初从醋栗的树荫出现,蒙着红盖头。
笼箱和唢呐尾随而来。

或许还会变戏法:一条蛇缠上后窗
吐着信子,说着我们不懂的语言。
我们习惯性举起了棍棒。

“不能打”,驼背的大奶奶说,“那是
你们大爷爷看我们来了。”她烧了些头发,
“魂灵闻到人的气息,就会安心。”

蛇走了。从容而沉着。蛛网在窗棂上
好一阵晃荡。少女的脸一闪。我们
重归那大地上的游戏之中。


之六

给她春天的树林
给她三千亩山地
给她黄橙橙的果园——这个丧子的母亲
不再笑呵呵。她坐在黄昏的门边
眺望远山。悲伤的隘口
无人能通行。古老的醋栗树根部垮塌了。
根须漂浮。无所凭依。
她身上不断长大的缺口塞进了沉重的黑夜和
无边的虚无。

坐到早上,她老了
不再哭泣。而她头顶树叶间一张蛛网
接住了黎明巨大的泪滴。


之七

它是完整的。但它永无边界的四边形之延展
不断给我新鲜的感觉,予我的想象以饥渴。
我站在那里,久久不动,却又
健步如飞。甚至飞檐走壁。

我知道你们忽略的露珠
给了它何等的喜悦:你们所不明白的喜悦:
微微颤动。初吻的颤栗如电流
传遍了周身。

尘世的大雾消散。桃花隐隐红。
河畔柳树激动不已。


之八

槐荫涌出孩子。他们不认识我
远远打量。母亲总是“疲”于解说
我总是如此健忘。

初生和死亡交织。瓦檐和祠堂变换。
这反复修改的故乡。池塘边。白杨簌簌
是否意识到共同的命运将临?

神龛下的祷告:考妣的队列,次序。
这遗存的“颂”之语调,由谁记取?
爷爷在镜框里一如既往微笑。

哦,给我一张蛛网,打捞这些露珠
这些符号里的容颜,这些灰烬里
呛人的布衣气息。


之九

它也并非总那么完整。一根细丝断裂
孤悬。如被命运推向悬崖的人,一只手
抓住那树枝,身子在虚空晃荡。

此时谷底有星星一般密集的眼睛
一齐仰望,沉默着,闪烁着。不是
那看杂技的人群——他们坐在剧院的包厢
或拥在公园的马戏蓬。

他终将攀援上去。从他自身。
在你们昏睡的时刻。
在你们斛光交错的沉醉时刻。
但,或许它什么都不是

只是那伟大的建筑之上
一根精微的天线,朝下:无比准确地识别风声
和那黑暗的囚室嘤嘤的啜泣。


之十

飞絮飘来,蛛网沦陷。
犹如虫子进入它的嘴,发出窸窣之声
寂静顷刻崩溃。

一片牙齿的声音。
苹果在枝头的喜悦和篮子里的沉思
不复存在。它坠入
杨柳的轻佻之中。

我来到了大街上。那里,人们在烧烤摊前
吃烤羊肉串。吃羊的
那一声破碎的咩——
吃油炸乳鸽。吃它们和蔼的笑脸。

它不再是她。不再存在又交织在
街巷之谜的设计里。


之十一

小时候我在梦中飞翔,老被一张蛛网
挡着:轻柔的。额头上,我反复抹不去那种不适
那挥之不去的无声警报。

后来去丛林历险。它的一根游丝让我突然
一怔。但我不以为意,抹一下脸蛋
又沿着蛇的道路前行。

我穿过大街。警车超过。洒水车到来。
城市清洁,绚丽。哦,不。是城市
穿过了我。我看不见我的碎。

它在哪里?“衣冠不整,不许入内”
酒店的旋转门吞进又吐出我。我眩晕。
吸尘器的嗡嗡让它无存身之所。

莫非在郊区,在看守所的高压电网之上?
拟或在那日夜奔流不息的下水道上沿:
那里趟过人类无数卸妆的脸。


之十二

每一张网都是新的。
她不断地哺育。她古老而年轻。
她是她自己的王国的女王。
从中宫吐纳兰花:气息幽微,震颤开来。
那涟漪波及了我。

我在她的王国边缘行走,怀着
另一种杂技。从那里我得以看见下面
破碎的我:一块在办公室的废纸篓,一块
在海天洗浴中心vip房,一块攀在
街边香樟的肩头:阳光照临,面目不清
偶然露出一双围观者的眼睛。

一个孩子在墙边倒立。眼前的金属碗不时发出
硬币的叮当。或有蝴蝶的翅膀落入。
我相信,他也艰难地看见了我:我的碎:
混迹人群,立刻溶解。


之十三

早有捕获。她只是静待我前来领取
我爷爷的脸,我奶奶的脸。一本时光影集。

哦,我从未见过的父亲的爷爷
在那里也面容清晰起来。个子矮小
养育了九个儿女。清明墓地。从白发的
大伯父的舌尖,他活过来。

山中的寺庙
已将那灰衣和尚压扁:他长期张望而不得见
菩萨的真容。但我再不敢视蛛网为寻常之物:
它足以集纳所有年月的晨钟暮鼓。


之十四

倘若我纵身一跳
跃入她体内。没人知道我
置身一个怎样的世界。一个光滑的子宫。
一个潜水员的悠游:游于青春和中年之间。

那年,我在黄昏的码头跃入江水
在江水深处抱住你赤裸的腰身。
尖叫和水柱喷射。可从那水泡边沿
你逃遁而去。

我历经之处泡沫明亮,哗然。每一粒裂开
都绽放出一张生动的脸。


之十五

在一个词里,我与她交媾。
我们的儿女遍布世界
每一个角落。在那里,时间的课堂
给他们一次次热烈鼓掌。

他们进入酒店的晦暗
扶起坍陷的妓女;
从镜中帮市长和董事找回
遗失已久的脸。

在宗族的祭典上
他们把庄严的语调交给舌头;
在火葬场茫茫的上空,他们称量着
那垂直的烟尘之重量。

在伦敦的某咖啡厅
他们将修复那张“父亲”的脸;
走廊上,他们给那个悲伤的词人
指出一江春水上的故国。

把爱接力给爱;
把木头送给非盈利的乐器制造机构;
在那小径分岔的歧路他们给丧父的儿子
捎去父亲古老的容颜。


之十六

波涛轻轻。像一个垂暮老人
喋喋的呓语。海边,蜘蛛的临摹者不见了。
游客,先后散去。
船四面漏风,翻转身,吐出满地锈迹。
一张蛛网在暗淡下去的暮光里
暗自颤动。

这里是一片浩大的空无。
海面星光点点,仿佛语言的探寻者
在凌波微步。此刻我的孤独广大无边
又满溢自然的呢喃:河流和树木
向我争相言说。


十七

蛛网:露珠闪烁。神奇的疆域。
颤栗的寂静。交谈的波浪。聚集的
回声。管道里内在的奔流。

闪烁。庙宇的墙壁
裂开。沙漠上眼皮轻嗑、双手合十的祈祷者
迎来了水晶。

闪烁里有柳树的韵致。有香樟
深深的戒律,有秋天银杏
灿烂的容颜。

小鸟啼鸣。墓地
苔绿清凉的嘴唇。诗句里低吟的老杜。风中呜咽的
广陵散:嵇康拢袖归来。

哦。对荆州一再说“不”的刘皇叔。
哦。把看吴钩的辛稼轩。沉寂千年的栏杆
此刻啪啪作响。

盛大的寂静。词章里的雕栏、故国。
大河里太初的潺湲:一个老人坐在源头: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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