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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张贤亮:《浪漫的黑炮》节选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4-09-28  

张贤亮:《浪漫的黑炮》节选





  有人以为写小说很困难,以为这种脑力劳动一定有什么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诀窍,或是绝对地需要天才,需要灵气,需要超于常人的想象力。其实不然。生活中随时随地都是故事,几乎能俯拾即得。你看看,这条大马路上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地走着的芸芸众生,有的悠闲自在,有的兴致冲冲,有的东张西望,有的目不斜视地埋头赶路,有的成双成对地勾肩搭背、旁若无人地遛达……还不说那些骑自行车的、坐在电车上的、站在公共汽车上的和靠在小轿车舒适的沙发上的许许多多人了。你只要盯住这成千上万人中的任何一个,如果你有一股钻劲,有一股韧性,有一副不刨到根、不盯到底决不罢休的执拗脾气,那么,你一定会从这个人身上得到一个甚至若干个有趣的故事。你把他的事和围绕他展开的事原原本本地照实记录下来,就是小说了。
  困难的是,你要学会钻到这个人心里去的本领,就像孙悟空能钻到铁扇公主的肚皮里去一样。铁扇公主心里的念头一动,孙悟空马上就能知道,不上她的当。当然,写小说的人和被描写的人之间不存在什么上当不上当的问题,但这个道理却有相同之处。一则是,没有心理描写,你的文章就不叫小说,而是新闻报道了;并且,写人物的行为却不写行为的动机,有时会使读者莫名其妙。你把人物那最隐秘的心理,那一霎间的闪念写出来,才会使你的小说较有生动,较有情趣。二则,你要是钻到他或她的肚皮里去,你就会发现,那里面隐藏的东西要比他或她外表表现出来的东西丰富得多,有趣得多。老实说,故事多半是从那里开始的,而不是从你眼睛能看到的表情行为上开始的。
  比如说吧……好!我们就从那家电影院门口的青年男女中找出一对做例子。你看,那人群里穿着打扮得最时髦的一男一女,亲亲热热的,看样子还没有结婚。现在,他们出了电影院,女的主动地挽起男青年的胳膊,把全身重量的一半靠在他的身上,朝旁边的水果店走去。他们的面孔也像那水果店里的苹果,成熟的幸福全部洋溢到外表上来了。但是,且慢,如果我们钻到他们心里去,你就会发现:那女的痴痴呆呆地什么都没有想,只一个劲儿地沉浸在毫无逻辑的快感里;而那男的却一门心思地想着刚刚看的那部电影中的女演员。他心里说:“假使靠在我身上的不是她,而是她,那该多么好!”对他身边这位傻姑娘的亲昵,他已经感到有点不舒服了。
  这还是看得见的一对。现在我们再把目光转到别处去。好,我们就在公共汽车里来找吧。幸好这趟车不挤,人人都有座位。你看,坐在左边位置上的那个男人,和坐在右边位置上的那个女人,年纪都有三十多岁。他们隔着通道分开坐着,显然并不认识。女的打扮得很朴素大方,像个机关干部;面庞清秀,有一对颇能传情的大眼睛,但眉间有几丝不易觉察的细纹,看来她的婚姻遭遇过不幸。那男的一看就知道是个教员或技术人员,外表斯斯文文,是个性格内向的人。他们俩在汽车的摇来晃去中不时地相互瞥那么一眼,每一瞥不超过一秒钟。好,让我们这时钻到他们心里去吧。原来,他们两人此刻都非常渴望认识对方;他们两人在不时的一瞥中,从外表表现出的内在气质上,都发现了他是她以及她是他长期以来梦寐以求的人。他们之间有种无形无影的生物电的磁场,有一种歌德称之为“亲和力”的东西,有一种心灵的感应,使他们彼此都觉得他们能非常和谐、非常亲密地在一起生活一辈子。
  “是的,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暗暗地企盼的仅仅是一件事——幸福的艳遇。”流亡巴黎的俄国作家、后来得了诺贝尔文学奖金的伊凡·阿历克谢耶维奇·蒲宁,就写过许多在路上、在餐馆里、在轮船上偶然相识,而演出了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的短篇小说,如《中暑》、《三个卢布》、《在巴黎》等等。上面那句话就摘自《在巴黎》这篇绝妙的小说。然而,这可怜的一对却没有能继续演下去,公共汽车在一个站上停下了,女的站起来,用一种很坚定的步子,绝没有一丝顾盼地走下汽车。其实她这种坚定正掩饰着内心深沉的惆怅与惋惜。正如蒲宁写的:“可结果呢,却空等了一场……”而他和她的面容,将长久地印在她和他的脑海里。
  你看,这有趣没有趣?
  好,现在我们再把目光投向那些坐在小轿车里的人物。就说这辆从我们身边飞驰过去的“丰田”吧。那后面的沙发上坐的是一位省级干部,身躯微胖,四方脸盘,眉宇之间都显出一派“汉官威仪”。他要去参加一次重要的会议,讨论重新划分几个专署的行政区。如果我们钻到他心里去,你就会发现他这时的心思并不在那个什么会上,而是在想一个古老的笑话。这个笑话是这样的:过去有两个毗邻的县官,为了划分自己的管辖范围,约定好第二天早晨从自己的衙门开始,不坐轿,不骑马,徒步相对而行,他们在哪里碰到,哪里便是他们的县界。一个县官天没亮就爬起来跑,另一个县官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等他穿好衣裳急急忙忙出了衙门,正好在县城门口迎面碰上那个赶夜路的县官。于是,这个睡懒觉的县官的权力只能到他的城门口为止,城关以外的大片土地、众多百姓都由那个县官统治了。这位领导干部在想:用这种办法来解决行政区域的划分倒不错,省得旷日持久地在会上争争吵吵。
  他虽然是那个会议的主持人,却对那个会厌烦了。
  我们再看另一辆小轿车,就是那辆黑色的“伏尔加”。坐在里面的是一位外贸部门的高级干部。他从这个城市一家最大的饭店出来。那家饭店是一般人有钱也不能问津的。他刚宴请完几位外商。吃的菜,喝的酒,席面的规格和服务的质量,我们用“高级”两个字来概括就行了。可是你要钻到他的肚皮里去,你就会知道,他表面上虽在剔牙,仿佛陶醉在酒足饭饱里,但心里想的既不是昨天签定的那项合同,又不是刚吃的那桌酒菜,却是他妈妈在他上中学时每个星期天给他烙的锅盔。在本世纪四十年代初,县城的中学没有食堂,住校的农村学生每星期要往学校带一包袱干粮,在六天当中顿顿就着白开水吃。他在想,要是时光能够倒转,让生活重新开始一次多么好啊!如果是那样的话,他就成了未卜先知的人了,可以少犯甚至不犯错误,抓住许多别人不能发现的时机,到他这个年纪,至少当上党中央委员、国务院副总理了!
  ……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假如你有兴趣,我们不妨实验一下。你就在这条大街上随便挑选一个人,不要挑我们刚刚看见的红男绿女,也不要选那些坐在小轿车里的人物,因为实验必须用最一般的材料来进行,所以你最好挑一个最平常的、最普通的、最不起眼的人来,让我们盯住他,试试看能不能随着他的行踪写出一篇有趣的小说。
  以上是写小说的基本方法,也是我们写这篇小说的缘由,可作为这篇小说的“序”或“引言”。好,我们现在正式开始吧。嗯,你挑的这个人倒是符合我们的要求。他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了,从相貌到衣着都毫无出奇之处。这个人有五十多岁,面容清癯,皮肤暗黄,身材瘦小,略微有点驼背,看来他是个从事案头工作的人。如果你再仔细观察,你会发现这人的神情有种萧索之气;他不是一个踌躇满志的人,甚至可以说他一辈子也没有神采飞扬过。因为这种萧索之气会使人联想到腌制的酸菜,是在盐水里长期浸泡过的。于是,我们可以推测到,他不是个多年来受着家室之累的人,就是从未被爱情滋润过的老光棍,两者必居其一——这就是对立面统一的辩证法。他似乎对这个城市,至少是对这条大街并不熟悉。你看,他下了电车以后起初东张西望,一时举棋不定,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停了一会儿,他才向东走去,拎着他那黑色的人造革皮包。那种皮包也是最普通不过的,里面既可以装馒头,又可以装书籍,物质和精神都能掺和在一起,碰到什么处理品之类也能往里面塞。现在,他走上人行道了,一面走,一面很注意地浏览沿街的铺面。这样,我们又可以肯定他是一个外地来出差的干部。如今出差办事开会的人非常多,因而他也不算是什么特殊人物,我们不用换别人,仍然继续盯着他吧。这当儿,他已经进到一家大邮电局里去了。来,让我们看看他在邮电局里干些什么。
  邮电局里挤满了人,收寄包裹的、领取汇款的,打电报、打长途电话的柜台前都排着长长的队。长椅上,横七竖八地躺着等长途电话的顾客,衬着玻璃板的斜面桌趴满了写信的人。大厅里有股很特殊的气味。这种气味是由油墨、纸张、胶水、木器、人造革和人身上的香味与臭味混合起来的,在任何一个家庭中都闻不到,所以倒带有一种公事公办的严肃性。
  我们跟踪的这个人犹豫了一下,想退出去。但不知怎么,他还是停下了,四处张望一番,终于排进了打电报的队列。
  前面有一个人不知和邮电局的姑娘为什么争吵起来。后面的人有的哈哈大笑,有的微微冷笑,有的趁乱跑出队列,装着看热闹,却在前面夹了一个塞。但我们这位主人翁毫不为之所动,连眼皮都不眨,仍然像列兵一样规规矩矩地排在他的位置上,抱着他鼓鼓囊囊的提包思忖着什么。我们完全能够确定,他是个性格拘谨的、不易冲动的、感情内向的人了。
  他在想什么心思呢?这时,就需要我们钻到他肚皮里去了。“……我是炮二平五,老钱是马八进七,”原来,他在想一局残棋,脑海里映有一幅非常清晰的棋局的图影。“这时候,我卒七进一。我先进这步卒而不出马,是为了后来使用七路马作准备。如果先走马二进三,老钱肯定是兵三进一,那么我的计划便不能实现了……他微张着血色不足的嘴唇,用一种冷漠的、略带沉郁的目光视而不见地望着前面。“象一进三吃他的兵是平稳的着法。”他继续想,“唉!如果我当时改成车八进五封锁河头,就能成为更剧烈的对攻局面了……”
  队伍总算慢慢地向前移动起来。后面的人用一个什么硬东西在他腰眼上戳了一下,他才好像不情愿地往前挪了两步。“最糟糕的是我马三进四那步走错了,操之过急!”他已经想到战局的最后阶段了。“我本来应该走后炮七平四,老钱不论怎么走我都会占优势:他如果帅六平五,我马三进四,他车四进一,我马四退二,他车四平八,我炮四平二……假如他不那么走,而是前车八进一,我就车八平二,他马七进八,我车二退五,他马八退六,我象一进三,还可以吃掉他一子。可是,我没这样……真所谓‘棋错一步,满盘皆输’!”
  “喂!”后面的人又戳了他腰眼一下,他方才醒悟过来。眼前的棋局不见了,只看见那位刚和人争吵过的邮电局女营业员用愠怒的眼光瞪着他。“哦……我买张电报纸。”
  他慌忙掏出一分钱。那位姑娘板着面孔把一张电报纸劈面向他摔来,宛如郎平的猛叩。
  他本能地用两手护着脸,闪了两下才把电报纸接着。随后,他慢条斯理地在玻璃板的斜面桌上找到一个空档,挤了进去,拧开一支高级英雄金笔,写下这样几个工整的字:L市东环路胜利宾馆四楼301号房间钱如泉丢失黑炮一枚请在室内寻找赵信书请注意,这里的地名、人名我们全部都要改换。当然,我们盯着的这个人并不姓赵,收报人也不姓钱。因为我们在实录真人真事,免得这篇小说发表后引起什么麻烦,这种防范措施还是必要的。人名我们按《百家姓》的顺序来起,地名用英文字母来代替。这是写小说常用的方法。
  写完电报稿,他端详了一下,脸上忽然展开一丝调皮的微笑。这种微笑使他的神情蓦地开朗起来,带有一种孩子般的天真。俗话说“老小老小”,你从上了年纪的人身上经常能发现一闪即逝的幼稚,如秋日晴空中突如其来的电光。那一瞬间的电光会使秋日的田野更显现出成熟季节的绚丽和即将进入寒冬的萧瑟。这时,我们在这位赵信书脸上看到的就是这般情景。人,是不可以貌相的;即使是像他这样普普通通的人,心里也有自己奇特的憧憬。幸亏人心里的幻想、理想、向往、希望,各种荒诞不经的、毫无道理的、愚蠢可笑的念头和圣洁的、崇高的、仁慈的、美好的情怀没有重量,不然,地球就会被形形色色的此类东西压得粉碎——人心里面装的东西要比人的肉体多若干若干亿倍!
  这真是个书呆子,不懂得如何生活的人,他写好电报稿,本来可以直接交给那女营业员的,但他却又去排了一次队。在队列中,当他意识到手中的提包的分量时,脸上突然出现了茫然的、不知所措的表情。原来,他刚刚从新华书店科技门市部里买了一大摞书。他掏了掏上衣的四个口袋和裤子的两个口袋,旅费都锁在宾馆的小柜子里,出门身上很少带钱。怎么办呢?这九角钱既要打电报,又要做回宾馆的车费……“喂!”这次是那姑娘用呵斥的口气招呼他。
  “哦,哦……我再买一张电报纸。”
  他又向柜台里递去一分钱。姑娘啪的一声把电报纸拍在水磨石台面上,同时用俗话说的“卫生球眼”翻了他一下。
  他又从物质的现实飞到虚无缘渺的精神世界中去了。每当这种时候,他的表情就不像平时那么呆板,那么拘谨,那么惶悚,脸上又浮起调皮的、甚至是略带自满自足、自以为是的笑意。他重新拟了电报稿,按最经济、最简明的原则,写了如下几个字:L市东环路胜利宾馆四楼钱如泉失黑炮301找第三次排队也挨上了他。他带着极不好意思的表情递进电报稿,仿佛他省了几角钱而使姑娘减少了收入似的。姑娘在电报稿上用圆珠笔点了一遍,惊讶地抬起头来,以一种很特别的眼光审视了他一番,似乎脾气又要发作。他的脸更红了,在柜台前忸怩不安。但不知怎么,姑娘终于隐忍住了,冷冷地告诉他要多少钱。在姑娘埋头开发票的时候,他连连摆手,用深感抱歉的口吻说:“不用了,不用了。”他不像有些出差的人,连八分钱邮票也要开张单据回去报销。这份电报纯属私人通信,要什么发票呢?他付了电报费,就拎起他一包沉甸甸的书,挤出人群,推开弹簧门走上大街,很快地消失在茫茫的人海之中。
  以上是小说的第一章。写到第二章,我们就需要变换一下人物和场景。这就是所谓小说的章法。
  现在我们来看这位邮电局的女营业员。这里又要声明,这位姑娘仅仅代表她“这一个”
  ——如黑格尔所说的,绝不代表全体可敬的邮务人员。鉴于经常会有“难道我们的什么什么是这样的吗”的文艺责难——不是文艺批评,这种声明是必要的。当然,她有她的真名实姓,但按《百家姓》的顺序她应该姓孙了,我们就叫她孙菊香吧。
  孙菊香其实是个天真幼稚、模样俊俏的姑娘。她现在是坐在高高的水磨石柜台后面,如果她站起来走两圈,你会发现她的身段非常窈窕,自有天然袅娜的风韵。上中学时,她最高的理想是将来到文工团里去,她自信舞蹈、唱歌、表演都拿得下来,会成为一名全能演员。
  但中学毕业后,投考艺术院校和本市的歌舞团都没有被录取,在家闲呆了一年。后来顶替她妈妈进了邮电局。由于她有一定的文化程度,人也活泼可爱,不久就从装邮袋、搬邮包的工作调到前台来当营业员。不过她并不喜欢这种工作。不管是装邮袋、搬邮包还是收电稿、开发票,她都觉得烦闷枯燥。
  在平时,她是个迷人的、妩媚的姑娘,不但注意梳妆打扮,也很懂得运用自己的一颦一笑博得同志们和邻居的喜欢,所以人人都说她是个好姑娘。追求她的男青年不少,但她还想再等一两年才结婚。这样的年龄,正是女人的黄金时代。
  可是,只要她一走进这间C市邮电局的营业大厅,坐在柜台后面这把人造革包的椅子上,就像被施了一种什么魔法似的,模样即刻变了:不只面若冰霜,并且态度生硬,和这间大厅里散发的那股特殊气味完全和谐地融为一体。今天上班,她本来就不痛快。百货大楼新到了一批外国进口卷发器:电吹风、电剪夹、电梳子等等全套才卖四十一块钱。盒子的装璜很漂亮,印着一个风骚的白种金发美女,柜台的“露布”上写道:“进货不多,欲购从速!!!”光那三个大惊叹号就够刺激人的了。吃早饭时,她跟妈妈商量,要买一套。妈妈大吃一惊,说是从来没听过搞“毛毛”的玩意儿要卖几十块钱的!她妈妈在五十年代初期参加工作时剪掉辫子,直到如今快六十岁了还是土话说的“二道毛”,从来没有在头发的花样上翻新过,嘟哝说:“那又不是碧玉簪,又不是金钗,要好几十块钱?!”而她的正嚼着油条的爸爸,一个土产杂货门市部的副主任,忿忿地说:“现在,只有搞投机倒把的人才有那么多闲钱买那种玩意儿!”
  提案在家庭会议上没有通过,倒惹了一肚子气。上班来,她又听旁边管长途电话的姑娘说,那种电气卷发器昨天就卖完了。可见现在有钱的人还是不少。这更使她郁郁不乐,自怨自叹没能加入文工团。在演出单位,像这种化妆用品都是公家出钱买的。于是,她不自觉地就要在一件什么事情上发泄一下。憋着气办了几件平常的业务以后,一份这样的电报稿伸到她面前:R市西大街市文联众星散她把电报稿朝水磨石台面上一摔:“打电报,不能用隐语和雅语!”
  “请问,这怎么是隐语和雅语呢?嗯?”柜台外面的人用嘲讽的语气质问她。她抬起头:这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白面书生,戴着一副式样新颖的宽边眼镜,穿一件米黄色的风衣。
  风衣里是隐条花呢的西服和雪白的衬衫领子。从他的上身,她可以想象到他下身穿的一定也是笔挺的裤子和三截头皮鞋。她暗自思忖没有找对发泄对象,语气和缓了一些:“请你把意思写明白一些。”
  “还要怎么明白呢?这难道还不明白吗?”白面书生仿佛对她比对打电报还感兴趣,风度潇洒地跟她貌似说理辩论,而实际上是自我介绍起来。他是R市文联的编辑,来本市参加什么“诗会”的。这个“诗会”很盛大,全国有名的诗人都荟萃一堂,言下之意他也是位名诗人,R市有些业余作者也想来见识见识,但今天“诗会”散了,他打电报回去报告那些著名诗人已各奔东西,意思是叫他们不要赶来。
  “打电话不是和写诗一样,要用最简洁、最精练的语言么?”诗人脸上挂着揶揄的微笑。“你难道要我写上‘著、名、诗、人、已、回、全、国、各、地、你、们、不、要、白、跑、一、趟、了’这么多字吗?要不,你替我拟个稿子吧!”诗人一面说,还一面诙谐地掰着手指头算字数。排在后面的人早就嫌她办事太慢,趁此发出了一片有倾向性的笑声。
  听到诗人要她代拟电报稿,又见她张目结舌的样子,笑得更欢了。
  如果是在公园里,在电影院门口,诗人的风度和外貌她还是很欣赏的。但偏偏他们是在这间营业大厅里,偏偏她被施加了某种魔法,偏偏她今天非常不愉快,再加上诗人的话引起了人家对她的嘲笑,这样,诗人的卖弄不但没有使她动心,反叫她更加恼火。她像被狗惹怒了的小猫,虎虎地说:“不行,我说不行就不行!你重写一张!”她顺手扔出去一张电报纸,“再交一分钱!”
 诗人对女性都有细腻的审美能力。他起初对她完全没有恶意,不过是想趁“诗会”的余兴逢场作戏地开个小玩笑。但她冷若冰霜的面孔和寒风般的口气,却一下子激怒了这位生性敏感而又自尊心很强的年轻诗人。诗人也出奇地固执起来,脸色陡然一变,涨得绯红。他把那张电报纸又摔进柜台,坚持要按自己拟的电报稿发报;他还拍着水磨石台面说,他写的诗寄到大刊物的编辑部,都不允许编辑改动一个字的!
  毫无条理、东拉西扯地争吵了一会儿,总算在后面的人的催促劝解下平息了。当然是帮着诗人说话的多。孙菊香姑娘被奚落了一番,噙着眼泪收下了这份或者是“隐语”、或者是“雅语”的电报稿;诗人得胜,扬长而去。
  我们这位赵信书同志正碰在孙菊香姑娘十分伤心、十分委屈、十分恼怒的时候去打那份叫别人看来莫名其妙的电报。
  他第一次买电报纸时,孙菊香还没有顾上注意他,只一心想着要是我在舞台上,哪怕随便唱支歌,随便朗诵一段台词,下面也得鼓掌,而坐在这个倒霉地方,即使我态度再好,也有人找碴生事……。第二次,他又排着队来买电报纸。因为他个子瘦小,隔着柜台递那一分钱,胳膊要伸得老长,孙菊香一眼就瞄见他干枯得像公鸡趾的腕上戴着一块瑞士名牌的全自动双历金表。孙菊香是常逛百货公司的,知道这块表至少值十套电气卷发器的钱。这明晃晃的玩意儿和他的袖子、和他的胳膊完全不相称。又看见这个衣着寒酸的老家伙一副畏畏葸葸的、欲进还退的、目光张惶的神情以及放在柜台上的鼓鼓囊囊的提包,倒猛然想起她爸爸的庭训:“现在,只有搞投机倒把的人才有那么多闲钱买这种玩意儿!”就开始怀疑了。到他第三次捏着电报稿,带着一脸惶惶不安的神色交给她的时候,她一看电文,岂止什么“隐语”、“雅语”,简直是不折不扣的暗语黑话。她小时候听爸爸说,旧社会把鸦片不叫鸦片,叫“黑土”、“黑膏”;她妈妈有次生病,她爸爸就说过:“要是有点‘黑膏’就好了!”现在,走私贩子不是还把赃物叫做“黑货”么?孙菊香姑娘还最爱看电影,什么《407号谋杀案》、《R4之谜》、《39级台阶》等等她都看过。她有一个在电视台工作的男朋友,还带她去看了几部内部资料的录相片,演的是《117在东京》、《女皇陛下007》之类詹姆斯?邦德的特工故事。所以,凡是莫名其妙的数字都会使她联想到可怕的事情和某种特殊人物的代号。如果她没有和前面那位诗人发生过争执,她就会义正严词地呵斥这个家伙一顿,叫他重写或是干脆拒绝发这样的电文。可是,在一秒钟之内,她脑子突然机警起来,想起了那位诗人给她的教训,就按捺着报复的激情和为社会除害的冲动,不露声色地把这份电报稿收下来。而那老家伙连单据也不要,急急忙忙地溜出人群,更使她确信这份电报大有问题了。
  到中午下班的时候,她把“失黑炮301找”交给了邮电局主管这方面事务的领导。
真糟糕!我们并没有准备写什么推理小说、惊险小说,不想搞无谓的噱头,但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出乎我们的意外,似乎有向侦破小说发展的趋势了,所以我们得赶紧找到那位赵信书同志,弄清楚他发那封电报的意思,使我们的实录沿着生活的正常进程写下去,不要像拙劣的小说一样设置一个廉价的悬念。当我们按照那份电报稿最下一栏的发报人地址找到本市一家招待所的时候,赵信书正在一间乙级房间里闭目养神。
  窗外,初秋的阳光和煦明亮,蓝天中没有一丝云影,微风不时地轻拂起绿色的窗帘;大街上传来隐隐的喧闹声和蓝天下最远处朦胧的、乳白色的雾霭,都仿佛在召唤人们出去畅游。是的,这是一个旅游的好日子;而这个历史名城又是有许多好去处的,从秦朝到民国年间,都给她留下了供后人凭吊的遗迹。可是这位赵信书同志对游览毫无兴趣。他搞的是技术工作,单调刻板已经成了他生活的常规。而那种生活也恰巧适合他的性格。他昨天到达C市,明大一早要转乘长途汽车到一个和他工作单位同类的大工厂去参加现场会议。他可以有半天时间去参观一些名胜古迹的,但他情愿躺在床上不动。那么他有什么心思呢?现在让我们钻到他肚皮里去。
  原来,他肚皮里是一大堆枯燥乏味的数字、方程式、机械图形、应用技术理论和许许多多我们不认识的外国字。啊,且慢,这里好像有一点微弱的亮光,像萤火虫似的在心头一闪一闪的。当我们爬到那里去,我们会发现那是一种友情的结晶体,虽然很微小,像芥子一般大,却使他这颗缺乏水分的心散射着蓝幽幽的光彩,怪不得他脸上有时会浮现出只有自己才能意会的微笑哩!现在让我们来研究研究这颗结晶体。
  这颗结晶体是前两天才形成的。正因为他这颗心缺乏水分,和一块石头一样,所以这颗结晶体非常小,同时却又非常可贵。这是一个孤僻的老单身汉,身边没有亲人,工作单位里没有知心朋友;有的人历经政治运动越挨斗越胆大,有的人却看别人挨整也觉得害怕,他就属于后一种人,多年来是在自己作的茧中生活的。他没有什么业余爱好,就是喜欢下象棋。
  但是在工作单位,他也很少和人交手。有些小青年倒挺喜欢下象棋,可是他讨厌一摆上棋盘,旁边就围来一堆人指手划脚,比对弈的双方还积极。他更讨厌那些小青年的油腔滑调,什么“走哇!走哇!前面是蓝色的天空……”嘴里还不停地哼着“啦呀啦——啦呀啦呀——啦——”身子同时像触着电似的颤抖,好像骑在马上一样,据说这一套是从一部日本电影和一段中国相声里学来的。他觉得这简直是对文明的娱乐的亵渎。他情愿闲时一个人埋头在棋盘上自己跟自己搏斗,也不愿参与那种集体活动。
  这次,他从他所在的S市乘火车来C市出差,中途要在L市转车。在L市的那家胜利宾馆里,却碰上一位难得的棋友。这个人就是收报人钱如泉。他们俩当时住在一间客房里。钱如泉五十多岁,比他年龄稍大一点,但长得面白体胖,很是富态,行动举止也显得年轻活泼。他自我介绍说他是C市外贸公司的干部,在L市办点事还要去新疆。他出身贫寒,十二岁就被送到一家当铺当学徒,除了扫地倒茶递水烟,凭着他机灵的脑袋,还学了点识别古玩玉器字画的知识。这位外贸干部显然是个见多识广,善于结交,带点江湖派习气的人物。那天是星期日,L市又下着小雨,两个人闷在房里无处可去。钱如泉喝了二两大曲,中午觉醒来以后,伸了个大懒腰,先是有一搭无一搭地跟他闲谈,渐渐就天南海北地神聊起来:从秦砖汉瓦说到养花种草,从扬州八怪说到“四人帮”,滔滔不绝,口若悬河。赵信书这个书呆了肚皮里除了X、Y、Z之外,社会常识其实贫乏得很,在这位几乎是无所不识、无所不晓的杂家面前,只有洗耳恭听、目瞪口呆的份儿。钱如泉这种老社会油子,是他那偏僻的S市很少见的,更是科技界里找不出的,在书呆子眼里,他无异于一部社会的百科全书,因而不由得对他产生了兴趣和亲切感。这种情感,是一个孤独的人在寂寞的旅途中经常容易闪现出来的。
  吃完宾馆里淡而无味的晚餐,钱如泉冒着细雨到街上买了一只烧鸡。看来这还是一个绝不让自己口腹受委屈的人。他撕了一只鸡大腿给赵信书。赵信书慌忙摆手拒绝了。他那拘谨的、木讷的模样,这时倒又引起了钱如泉的兴趣。从学历上讲,赵信书是名牌大学五十年代初期的毕业生,如今是工程师,但谈起天来这个人却又呆头呆脑地什么都不懂,连江青的丑闻和现在买布不要布票了都不知道。于是钱如泉诧异地问:“那么,你闲下的时候干些啥呢?总不能一天到晚啃书本子吧!”“……我有时候,也爱下个象棋。”他为自己的知识贫乏深感羞愧,期期艾艾地说。
  “哦?下棋?”钱如泉躺在床上,一拍大腿。“我也能下两下子!可惜这会儿没有棋子。”
  “啊!我有,我有。”他突然兴奋了,脸上都泛出了血色。“我出差时随身带着象棋,呆着无聊,我就摆上棋盘研究研究……”说着,他拉开自己的旅行包,拿出一副四边贴着胶布的象棋盒。“要有你有兴趣,我们不妨来两盘。”他带着恳求的笑容对钱如泉说。“来两盘就来两盘。”钱如泉在床上盘腿坐起来。他中午觉睡足了,这会儿来了精神。他们把棋盘铺在两床中间的小柜上。钱如泉主动挑了黑子,说了声:“红先黑后,你先请!”
  几招一过,赵信书就发现这位对手真是个样样精通的“博士”;在棋术上也出手不凡,变化多端。他对付得很吃力,下到半夜十二点,钱如泉胜局居多,而败给他的那两局,他看出来钱如泉也是为了保持他的面子,有意让给他的。一个人的棋风可以表现一个人的为人和道德水平,他更对这位外贸干部有好感了。“你说你‘研究研究’,”钱如泉咂咂嘴笑着说,“看得出来你老弟光会研究机器,还没研究过古谱《韬略玄机》和现代人谢侠逊编的《象棋谱大全》咧!这里面,学问大着哩!你看,就这一局来说……”他端开茶杯,把棋盘小心翼翼地转过来。棋盘上的残局,就是赵信书在电报局营业大厅里苦苦思忖的那种局面——自己已经明显地处于劣势。现在,由钱如泉走红子,来处理颓败的形势。
  “你看,”钱如泉又拿掉几个红子,自信地说,“我就光下这几个子,你也难赢我。你别小看这老帅的战斗力,其实它的潜力很大,尤其是在残局结尾的阶段,可以说是‘不出九宫,决胜千里’。嘿嘿!跟‘文化大革命’里一样……不信,咱们就走着瞧瞧……”果然,赵信书换了占优势的一方,钱如泉还让了几个子,下到最后,还是一盘和棋。赵信书像见了爱因斯坦一样,对这位钱如泉佩服得五体投地。这时他也活跃起来。两人越说越投机,把一只烧鸡啃得精光。请注意,两个性格、学历、经历截然不同的人,结下的友谊有时会比同类人物之间的交往更亲密。赵信书对钱如泉是恨相见晚,他觉得这位见多识广的老兄在他面前陡地揭开了一个五彩缤纷的世界。钱如泉也豪爽地说,可惜自己还要去新疆,不然就跟他一起回C市,好好招待招待他。“我家里房子宽敞得很,还有一个小院;我老伴做得一手好饭食。”钱如泉感叹地说,“我年纪也不小了,这趟是最后一次出差;以后,我就呆在家里不出来,过两年,也该退休了。你说C市那个厂跟你们厂搞协作,今后你还断不了来C市。你来,别住招待所,就住我家里去。你不来,是看不起我!咱老哥儿俩好好聊聊,我带你到C市好好逛逛。我看得起你,别看你不会下棋,可老弟你是有真才实学的人,是咱们国家的栋梁之材……”天快亮了,两人交换了通讯地址,才朦朦胧胧地打了个瞌睡。清晨七点钟,赵信书匆匆地洗漱了一下,打点起提包去赶开往C市的火车。钱如泉非要把他送到车站不可,拦都拦不住。“喏,你跟我客气啥?”钱如泉抢着拎起他一个小包,“我送了你,在车站吃点早点,正好去办公事。走吧,走吧!”
  在月台上,两人终于依依不舍地分了手。
  赵信书一辈子也没有和钱如泉这类人物交往过;同时,他觉得他在钱如泉面前那种呆头呆脑的模样,是决不会博得别人的尊敬的,但钱如泉却看得出来他是“有真才实学的人,是咱们国家的栋梁之材”!那颗缺乏水分的心,被知音人的友情所滋润,在火车上,他几乎感动得流下泪来。石头的心不动情便罢,一动情就非同小可,不好收拾。他怎么也按捺不住要向这位知音人表达自己的思念的激情。
  恰好,到C市住进招待所,他收拾旅行包的时候,发现他的那副象棋里丢了一颗黑炮。
  这使他蓦地想起了他们科室里一位技术员有趣的轶事。
  那位技术员是华南工学院新分配来的毕业生,外号“小老广”,是个活泼坦率、爱好文学的青年。今年年初,他去广东探亲,和他的对象热乎了一阵子。回到单位,跟赵信书此时的心情一样,急切地要向他的对象表达自己的思念之情。写信嫌慢,长途电话破费又太多,想来想去,他给在中学里教书的姑娘发去一份电报,仅仅两个字——“红豆”!既有情趣,又有不尽的言外之意。不久,未婚妻就来信了。“小老广”一点也不隐讳,兴高采烈地在科室里当众朗读了这封情书:“亲爱的:‘红豆生南国,此物最相思。’我完全理解你现在的心情。我也同样,恐怕比你还深沉,还痛苦。你应该知道,我是一个南国女儿,我就是家乡的‘红豆’……”
  情书还有些肉麻的话,听的人全笑得前仰后合。只有赵信书一个人默默地坐在窗前,被那些情意绵绵的话所感动。办公楼前的山沟里,野桃花含苞欲放,柳树和槐树已经绽开了新叶;潮湿的山坳中,丛丛野草也开始向四周铺展开来——万事万物都说明青春长在,并且会周而复始,但他的青春却永远不会再现了!他在大学时,爱上了一位女同学,两人很要好,她在功课上多得他的帮助。然而毕业以后,她却嫁给了另一位男同学,一起去了贵州。使他最伤心的,还是她临走时跟一个女同学说:“赵信书是个好人,但是跟这种人只能交朋友,不能嫁给他。要是跟他结了婚,家庭生活肯定不会有什么乐趣!”那个女同学以老大姐的身份把这话告诉他,意思是劝他以后活泼些、开朗些、兴趣广泛些,却不料反成了对他致命的一击。从此,他在女性面前更加自卑、更加腼腆、更加没有男子气概了。再加上他分配来大西北的一个矿山,男多女少,阴阳失调,尽管他后来每月有一百多元的高工资,也没有和他相匹配的知识妇女垂青于他。
  是的,大自然的青春能周而复始,而他呢,正如他在大学里曾听过的一首歌中唱的:“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复返!”“亲爱的”,这是多么动听的、令人心摇神荡的词!但不论在书信上,在耳边,都没有一个女性这样称呼过他。他那颗枯涩的心底泛起一种深切的悲哀,痛感到他这一生可说是白过了,没有一小时、一分钟值得他炫耀,值得他临死时留恋。
  他暗暗地羡慕年轻活泼的“小老广”。“小老广”享受了他一辈子没有享受过的幸福。而那种巧妙的、迅捷的、富有独特性和浪漫气息的表达思念的方式,也在他脑子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时,这个被偶然建立起来的友情感动的书呆子,突然心血来潮,从“小老广”的“红豆”一下子联想到“黑炮”;同时,他的直觉也告诉他,钱如泉这个胖子是个海阔天空的人,如果他不主动去信,钱如泉一定想不起来给他写信的。于是,第二天吃完早饭,他就跑到大街上,先买了几本科技方面新出版的书,随后去邮电局打了那份电报。表面上是要钱如泉找找那颗棋子,或是给他寄来,或是保存着,待他下次来C市取,从此建立经常的联系,骨子里,却有种只可意会的罗曼谛克的情愫。这个书呆子活了五十多年没有浪漫过,这次浪漫了一下。可是,东施效颦,邯郸学步,这份电报差点叫他扭了腰,后半生爬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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