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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加西亚·马尔克斯:圣者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4-09-19  

加西亚·马尔克斯:圣者

宋碧云 译



  暌别二十二年后,我在崔斯特维尔一条窄窄的暗街上见到马嘉利托·杜瓦特,由于他说西班牙语结结巴巴,外表又像个老罗马市民,起先我不太敢认他。他的头发白白稀稀的,初来罗马时那种安蒂斯山脉知识分子的庄严仪态和阴郁衣着,已经看不到痕迹,可是谈着谈着,我渐渐从岁月的刻痕中找回原来的他,看出他还是跟以前一样:缄默、深不可测,像石匠一样坚持到底。我们在昔日常去的一家酒吧喝咖啡,喝第二杯之前,我大胆提出一个内心长久挥之不去的问题。
  “‘圣者’到底怎么样了?”
  他回答说,“‘圣者’还在呀,还干等着。”
  只有我和男高音拉法尔·里伯洛·西尔瓦能够了解这句回答是多么沉重。我们对他的戏剧化人生太清楚了,多年来我一直认为马嘉利托·杜瓦特是一个要找作家来描写的书中人,我们小说家一辈子等的不就是这种角色吗?如果说我没让他找到我,实在是因为他的故事结局似乎很难想象。
  他来到罗马的那个灿烂的春天,正值教皇皮亚斯十二世打嗝症状发作,医生和巫师都束手无策。这是他第一次离开哥伦比亚安蒂斯山高处的托林玛村——连他睡觉的样子都看得出来。有一天早晨,他在我们领事馆露面,手提一个形状和尺寸很像大提琴匣的光面松木盒子,说明他来找领事的奇特理由,领事就打电话给同乡的男高音拉法尔·里伯洛·西尔瓦,求他在我俩住的膳宿公寓给他找个房间。我就是这样认识他的。
  马嘉利托·杜瓦特只上过小学,但他的文学天赋使他拿到什么印刷制品都热心阅读,因此提高了自己的教育程度。十八岁担任村书记的时候,他和一个漂亮的女孩子结婚,太太生下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儿——不久就死了。小女孩比母亲还要漂亮,却在七岁那年死于病因不明确的发烧。但是马嘉利托·杜瓦特的故事却是在他抵达罗马之前六个月开始的,当时附近要建水坝,要求村子里的墓地迁走,马嘉利托跟当地其它居民一样,把死者的骨头挖出来,移到新墓地去。他太太已化为尘土。可是在她隔壁的墓穴中,小女孩入土十一年居然还完好如初。事实上,他们撬开棺材盖,还闻到当年新剪下来陪葬的玫瑰花香。不过最惊人的是她的身体居然没有重量。
  数以百计寻珍探奇的人被轰传的奇迹新闻吸引,纷纷涌进村内。此事不容置疑:肉身不坏是圣徒的明确征兆,连辖区主教都同意这样的神童应该交给梵蒂冈当局裁决。于是村民集资让马嘉利托·杜瓦特到罗马为这个目标奋斗,而这个目标已经不只属于他个人,也不限于村庄的小范围,而是攸关国家民族的问题了。
  马嘉利托·杜尔瓦在安静的巴里欧利区的膳宿公寓中一面向我们诉说他的故事,一面开了挂锁,掀开美丽的箱匣外盖。男高音里伯洛·西尔瓦和我就这样参与了这件奇迹。她不像世界上很多博物馆里所见的木乃伊,是一个打扮像新娘的小女孩,沉睡在地下这么久,还安详地睡着。她的皮肤光滑又温暖,张开的眼睛好清澈,叫人觉得一双眸子正由死亡世界望着我们,那种印象叫人难以忍受。头冠上的缎子和假橘子花不如她的皮肤耐久,可是放在她手上的玫瑰却还活生生的。我们把尸体搬出来,松木匣的重量真的一点都没改变。
  抵达罗马的第二天,马嘉利托·杜瓦特开始协商谈判,先向外交单位求援,他们虽表示同情却没什么实质的帮助,接着他运用自己想得出的每一种策略来避开梵蒂冈当局所设立的无数障碍。他通常不大谈自己采取什么措施,可是我们知道他想过很多办法都没有用。他跟所有找得到的宗教会众和基督凡人论基金会沟通,他们专心听,却毫无惊喜,答应立即采取行动却什么都没进行。事实上现在不是最恰当的时机。一切跟罗马教廷有关的事务都要顺延到教皇打嗝的毛病治好再说,而他这个病不但最精良的学院医术治不了,世界各地寄来的各种神奇疗法也无可奈何。
  最后到了七月,皮亚斯十二世身体复原,到甘多佛堡过暑假。马嘉利托带着“圣者”参加第一次的每周晋谒,希望能把她呈给教皇看,教皇出现在内院的一座阳台,阳台低低的,马嘉利托看得见他涂亮的手指甲,闻得到他身上熏衣草的气味。马嘉利托以为他会在各国来晋谒的观光客群中巡回,结果他没这么做,倒用六种语言重复发表同一篇声明,最后再普遍祝福所有的人。
  多次耽搁之后,马嘉利托决定自己来办这件事,他送了一封长达六十页左右的信函给教廷文书课,却没有回音。他早就料到了,因为正式接受他亲笔信函的官员只官样化地看了小女孩的尸身一眼,不屑于多加注意,过往的职员望着她,也一点兴趣都没有。有一个人告诉他,去年全球各地要求将完好如初的尸体封为圣者的来函,超过八百封。最后马嘉利托要求他们鉴定尸体没有重量的事实。官员鉴定了,却不肯承认。
  “一定是集体暗示的例子。”
  在少数空闲的时间,以及干燥的夏日星期天,马嘉利托待在房间里,拼命读一些跟他的目标好像扯得上关系的书籍。每个月底,他自动在一本作文簿上详细列出他的开销,以资深书记精美的字体,随时记下严格的新帐,要给村里的捐款人看。一年还没过完,他对罗马的迷宫已经像土生土长的当地人一样清楚,意大利话说得很流利,简单明了不下于他的安蒂斯山西班牙语,对于圣徒册封过程也了如指掌。可是他过了好久好久才换下阴郁的衣服、马甲和官帽——当时在罗马只有某些宗旨不可告人的秘密社团才这样打扮。他每天很早就带着装“圣者”的匣子出门,有时候晚上很晚才回来,筋疲力尽,心情哀凄,却总带着一线光明,对第二天充满了新希望。
  “圣者活在他们自己的时空。”他常说。
  我第一次来罗马,在“实验电影中心”求学,他的苦难历程我亲身体验到,印象深得忘不了。我们的膳宿住宅是一栋现代化的公寓,离“波吉斯别庄”只有几步路。女房东住两个房间,另外四个房间租给外国学生。我们叫她玛丽亚美人儿,以中年妇女来说她长得相当好看,喜怒无常,永远恪守“每个人在自己的房间都是君王”的神圣法则。其实每天做家务的是她姊姊安东妮塔阿姨,她简直像没有翅膀的天使,每天替妹妹做好多家事,拿着水桶和刷子穿梭在公寓中,把大理石地板磨得光亮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她教我们吃她丈夫巴托利诺抓来的小鸣鸟——抓鸟是战争时期留下来的坏习惯——后来马嘉利托负担不起玛丽亚美人儿的房租,她还带马嘉利托到她家去住。
  那座无法无天的住宅非常不适合马嘉利托的天性。每个钟头都有意外的事情发生,我们连清晨都会被“波吉斯别庄”动物园的狮吼声吵醒。男高音里伯洛•西尔瓦已经赢得一项殊荣:罗马市民并不讨厌他大清早练歌。他六点起床,用冰水洗澡理疗,梳理他那状如梅婓斯托佛勒斯(译注:《浮士德剧》中的魔鬼)的胡子和眉毛,然后穿着他的格子呢浴袍,围上中国丝巾,搽上个人专用的古龙水,全心全意练起声乐来。他总是一把推开房间的窗户,就算冬日的星子还在半空中,他也照样开窗,先唱抒情歌曲暖身,一节一节渐进,到最后更放声高唱。我们每天都可以预料:他以最高音量唱到“多”音时,“波吉斯别庄”动物园的狮子就会发出震天动地的狂吼,跟他相唱和。
  “孩子,你真是圣马可再世,”安东妮塔阿姨常真心赞叹道。“只有他能跟狮子讲话。”
  有一天早上,答腔的居然不是狮子。男高音开始唱《奥赛罗》剧中的爱情二重唱——“Gianellenottedensasestingueogniclamor”——院子底下传来一阵美妙的女高音应答声。男高音继续唱,两个声音唱出了整支选曲,邻居听了大乐,纷纷开窗让自己的家接受这曲情歌的洗礼。男高音听说这位没有见到面的《奥》剧女主角黛狄丝梦娜不是别人,正是伟大的女歌手玛丽亚•卡尼格利亚,差一点昏倒。
  印象中是这个插曲使马嘉利托·杜瓦特有了充分的理由参加宿舍的生活。从那个时候开始,他跟我们大家同桌吃饭,不再像起初躲在厨房,几乎每天享用安东妮塔阿姨炖给他吃的鸣鸟肉。吃完饭,玛丽亚美人儿会出声念每天的报纸给我们听,教我们意大利语音乐,还用武断又机智的口气评论报纸上的新闻,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不少乐趣。有一天提到“圣者”,她告诉我们巴勒摩市有一个大博物馆,里面藏了一些男人、女人和小孩的不朽尸身,甚至还有几位主教,都是从同一处卡布齐亚公墓挖出来的。马嘉利托听了这个消息,片刻不得安宁;后来我们前往巴勒摩,他瞥了一眼那边陈列的许多默默无闻的木乃伊,说出了颇感安慰的评语。
  他说,“不一样,你一眼就可以看出他们是死的。”
  午餐后,罗马市陷入八月的酣眠中。下午的阳光在空中一动也不动,两点钟一片死寂,全城除了水声什么都听不见,那是罗马的自然音。可是到七点左右,大家都推开窗户来引进渐起的凉风,欢欣鼓舞的人群走上街道,只为了在噗噗的摩托车阵中,香瓜小贩的吆喝声中,以及各露台的鲜花和情歌声中,好好活下去。
  我和男高音不睡午觉。“波吉斯别庄”古老月桂树下常有暑期小妓女流连,在艳阳下守候睡不着的观光客,我们总是骑着伟士牌机车——男高音掌舵,我坐后面——拿冰和巧克力去送给她们。她们漂亮、贫穷、亲切,跟当时大部分意大利女人差不多,或穿蓝色薄纱衣,或穿粉红毛葛,或穿绿色麻纱,手上撑着战争时期被子弹打坏的破阳伞遮太阳。跟他们在一起真是赏心乐事,她们不顾这一行的行规,不惜失掉一个好嫖客,陪我们在街角的酒吧喝咖啡聊天,或者搭马车环游公园小径,或者跟我们描述黄昏时骑马沿着大道去来的逊位王侯和他们可怜的姬妾,害我们心中充满同情。我们不止一次替她们和走入歧途的外国人充当翻译。
  我们带着马嘉利托·杜瓦特到“波吉斯别庄”,倒不是为了她们:我们要他看看那头狮子。猛狮被关在笼子里,摆在一道深壕沟中间的小荒岛上,一看到我们出现在远远的岸边,就开始激动地狂吼,使得管理人非常惊讶。公园的游客都吃惊地围拢过来。男高音放声大唱早晨的“多”音,表明身份,可是狮子根本不理他。牠好像是对我们一视同仁大吼大叫,可是管理人马上就知道牠是叫给马嘉利托一个人听的。一点不假:他一动狮子就动,他一走出视线外,狮子就不叫了。管理人拥有西娜大学的古典文学博士学位,他以为马嘉利托那天接触过别的狮子,身上带着牠们的气味。这个推论根本不成立,可是除此之外他实在想不出别的解释。
  他说,“无论如何,那是同情的狮吼,不是战斗的狮吼。”
  男高音里伯洛·西尔瓦印象最深的倒不是这段神奇的插曲,而是他们在公园里停下来和女孩子谈话的时候,马嘉利托那种不知所措的样子。他在餐桌上谈起来,我们都同意——有人只是想恶作剧,有人是真的同情——不妨帮马嘉利托解除心中的寂寞。玛丽亚美人儿被我们的好心肠感动,戴满假宝石戒的双手紧按着一对堪比圣经传奇女族长的大乳房。
  她说,“基于慈悲我愿亲自出马,只是我向来受不了穿马甲的男人。”
  于是男高音在午后两点骑着伟士牌机车到“波吉斯别庄”,带回一位他认为最能好好陪伴马嘉利托·杜瓦特一个钟头的小蝴蝶。他在自己的卧室里叫她脱光衣服,用香皂替她洗澡,替她擦干,给她抹上他自己用的古龙水,还替她全身扑上他刮胡子后用的樟脑味滑石粉。然后照她已经用掉的时间支付钟点费,外加一小时,还一步一步告诉她该怎么做。
  一丝不挂的小美人蹑手蹑脚穿过阴凉的房舍,像午睡的梦境一般,来到后卧房门口,轻轻敲两下,马嘉利托·杜瓦特打赤脚没穿衬衫露面了。
  她以女学生的口气和举止说,“晚安,年轻的先生。男高音叫我来的。”
  马嘉利托庄严地接受这个震撼。他把门大开,放她进来,女孩子躺在床上,他却赶快穿上衬衫和鞋子,毕恭毕敬接待她。接着他坐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开始交谈。女孩子大惑不解,一直催他快一点,说他们只有一个钟头的时间。他好像听不懂。
  事后那个女孩子说,无论他要她陪多久她都肯,而且不收一文钱,因为世上再也找不到更乖的男人了。当时她不知道该做什么,就四顾屋内,发现壁炉旁边有个木匣。她问里面装的是不是萨克斯风管。马嘉利托没答腔,把遮帘拉开,让屋里流入一点光线,把木匣拿到床上,掀开盖子。女孩子想说话,嘴巴却傻傻张着说不出话来。她事后告诉我们:“害我背部发冷。”她吓得逃出去,结果在大厅迷路,撞上正要到我房间换灯泡的安东妮塔阿姨。她们俩都很害怕,女孩子再也不敢踏出男高音的房间一步,到了深夜才离开。
  安东妮塔阿姨始终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到我房间来,吓得要命,双手发抖,根本转不动灯泡。我问她怎么啦。她说,“这屋里有鬼,而且是现在大白天。”她信誓旦旦说大战期间男高音住的那个房间有个德国军官拿刀割断了情妇的咽喉。安东妮塔阿姨来来去去做家事的时候,常常看到受害美女的幽灵在长廊走动。
  她说,“我刚刚还看见她赤身裸体走过大厅。就是她没错。”
  罗马又恢复了秋天的常规。开满鲜花的夏日露台随着第一阵秋风关闭,我和男高音回到崔斯特维尔区我们以前常去的地方,跟卡罗·卡尔卡格尼伯爵的声乐学生,以及我一些电影学校的同学一起吃饭——我的同学中最真诚的要数一位聪明和蔼的希腊人拉基思,如果说他有什么缺点,就是喜欢来一段社会不公之类的疲劳轰炸。幸亏男高音们和女高音们总是放声高唱一些歌剧选曲,把他的长篇大论压下去,反正谁听了都不嫌烦,就是午夜过后也没人介意。相反的,有些深夜的过客还参加合唱,邻居们也开窗鼓掌。
  有一天晚上我们正在唱歌,马嘉利托蹑手蹑脚进来,怕打断我们。他拿“圣者”去给拉特拉诺的圣乔凡尼教区神父看——听说此人对于圣公理会的影响尽人皆知——事毕来不及把松木匣子留在膳宿公寓,就随手提着。我眼角瞥见他把匣子放在一张孤零零的餐桌下,静静坐着等我们唱完。午夜过后饮食店渐渐空了,我们照例把几张桌子并在一起,那些唱歌的,我们这些谈电影的,还有我们所有的朋友,都坐成一堆。其中总少不了马嘉利托•杜瓦特,那儿的人已经知道他是个身世如谜、沉默又忧郁的哥伦比亚人。拉基思很好奇,问他是不是拉大提琴。我没想到他会这么鲁莽,一时不知怎么应付。男高音也觉得很不舒服,无法挽救这个局面。只有马嘉利托自自然然回答他的问题。
  他说,“不是大提琴,是‘圣者’。”
  他把匣子放在桌上,开了挂锁,掀起盖子。全餐馆的人都惊呆了。其它顾客、服务生,甚至穿着沾血围裙的厨房人员,都讶然围过来看这个奇迹。有人在胸前划十字。其中一位厨娘忍不住激烈颤抖,双膝跪地,双手合握,默默地祈祷。
  最初的骚动过后,我们开始大声议论这个时代缺少圣徒事迹。拉基思当然最激进。最后唯一清晰的概念就是他要拍一部有关“圣者”的批判电影。
  他说,“我相信老西沙雷绝不会放过这个题材。”
  他是指教我们“情节发展”和“电影脚本写作”课程的西沙雷·扎瓦提尼。他是电影史上的大人物之一,大师中也只有他在课外跟我们保持个人关系。他不但教我们电影技艺,还想教我们用不同的眼光来看人生。他像一架杜撰情节的机器。情节自然而然从他脑中涌出,几乎是情不自禁,而且速度极快,构思中他总是边想边说,需要人在旁边帮他记录。等到全部完成,他的热诚才会退减。“可惜必须拍成电影。”他常说。他认为这些东西搬上银幕会失去不少原来的魔力。他把好点子记在卡片上,按题材排列,钉在墙壁,点子实在太多,钉满了家中的整个房间。
  下一个星期六,我们带马嘉利托·杜瓦特去见他。扎瓦提尼的生命欲求实在太强了,我们发现他等在圣安杰拉梅里奇街的住宅门口,对于我们在电话中跟他讲的点子兴趣盎然。他甚至没有像平时那样和蔼地问候我们,却把马嘉利托引到他准备好的一张台子边,亲自打开匣子。这时候一件我们难以想象的事情发生了。我们以为他会慷慨激昂,想不到他却宛如头脑麻痹一般。
  “吓死人!”他惊惶地低声说。
  他默默看了“圣者”两三分钟,亲自关上长匣,把马嘉利托当作初学走路的小孩,一语不发领他到门口,拍了他的肩膀几下,向他道别。“谢谢你,孩子,非常感谢你。”他说。“愿上帝与你同在,陪你奋斗。”他关上门的时候,转向我们,说出了他的结论。
  他说,“不适合拍电影。没有人会相信这种事。”
  我们搭电车回家,一路都在想这意外的教训。他既然这么说,一定不假:故事不精彩。可是到了膳宿公寓,玛丽亚美人儿正等着我们,特意传达一则紧急的口讯,说扎瓦提尼那天晚上等着见我们,但是不包括马嘉利托。
  我们发现大师正处于星光灿烂的状态。拉基思带来两三位同学,大师开门的时候,好像根本没看到他们。
  他嚷道,“我想到了。如果马嘉利托演出一场奇迹,让小女孩复活,影片一定会轰动。”
  “在电影中复活还是真的复活?”我问道。
  他压住满腔的懊恼。“别说傻话,”他说。可是接下来他的眸子忽然闪闪发亮,我们看出他想到了什么难以抗拒的好点子。“万一他可以真的让她复活呢?”他说着又一本正经加上一句:
  “他应该试试。”
  这只是脑中闪过的一丝诱惑,后来他接下去继续讲。他像一个快活的疯子,开始在每一个房间踱来踱去,挥动双手,大声详述电影内容。我们听他说话,简直迷住了,彷佛可以看见一个个影像出现在眼前,活像他放出一群群磷光闪闪的鸟儿,满屋子疯狂乱飞。
  他说,“在二十位左右拒绝他的教皇死了以后,马嘉利托衰老又疲乏,有一天晚上他走进家门,打开木匣,抚摸已故小女孩的面孔,怀着无限柔情说,‘孩子,为了妳父亲的爱,起来走动吧。’”
  他看着我们大家,做出凯旋的手势说:
  “她真的复活了!”
  他等待我们的反应。可是我们都迷迷糊糊,想不出话来说。只有希腊人拉基思跟课堂上一样,举手要求发言。
  他说,“问题是我根本不相信这回事,”出乎意料之外他对扎瓦提尼说:“对不起,大师,我不相信。”
  轮到扎瓦提尼感到震惊了。
  “为什么不信?”
  拉基思难过地说,“我怎么知道?不可能有这种事嘛。”
  “累死人!”大师吼声如雷,大概附近的人都听到了。“斯大林主义者最让人受不了的就是这一点:他们不相信现实。”
  根据马嘉利托自己的说法,后来的十五年间,只要有机会展示“圣者”,他就把她带到甘多佛堡。有一次两百位左右拉丁美洲来的朝圣者晋谒教皇,他在众人的推挤冲撞中,好不容易才向仁慈的约翰二十三世说出他的故事。可是当局怕有人谋刺教皇,规定小女孩的遗体必须和其它朝圣者的背包一起放在门口,所以他未能呈给教皇看。教皇在人群中尽可能专心听,还拍拍他的面颊以示鼓励。
  他说,“了不起,孩子,上帝会酬谢你的坚忍不拔。”
  不过,到了笑眯眯的阿尔宾诺·鲁西阿尼当教皇的那段短暂时光,马嘉利托才真的觉得美梦快要实现了。教皇的一位亲戚被马嘉利托的故事感动,答应插手帮忙。没有人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可是两天后,大伙儿正在膳宿公寓吃午餐,有人打电话给马嘉利托,留下一个简单又紧急的口讯:请他千万不要离开罗马,因为星期四以前他会被传唤到梵蒂冈宫做一次个别晋谒。
  没有人知道对方是不是开玩笑。马嘉利托不觉得是玩笑话,就留心等着。他没有走出家门半步。如果要去浴室,他会宣布:“我要去浴室。”玛丽亚美人儿渐渐进入老年期,依然妙语如珠,常发出她特有的自由妇人的笑声。
  她嚷道,“马嘉利托,我们知道,以防教皇来召唤。”
  下周某一天大清早,马嘉利托看见门缝下塞进来的报纸头条新闻:“教皇驾崩”,他差一点昏倒。他一时有个错觉,以为是报童送错了旧报纸——实在很难相信每一个月都会死一个教皇啊。但消息千真万确:三十三天前选出的笑脸教皇阿尔宾诺·鲁西阿尼,已在睡梦中去世。
  我在初识马嘉利托·杜瓦特二十二年后重游罗马,如果不是两个人意外相逢,我可能根本不会想到他。天气恶劣,我心情不好,所以不会想到任何人。暖汤一般的白痴毛毛雨下个不停,以前那种钻石阳光已变得泥浊浊的,曾经属于我且在记忆中念念不忘的地方现在对我而言十分陌生。膳宿公寓那栋大楼还没变,可是已没有人知道玛丽亚美人儿的消息。多年来男高音里伯洛·西尔瓦先后给了我六个不同的电话号码,打过去都没人接。我跟新的电影界人士吃早餐,提到老师的旧事,全桌的人突然闷声不响,过了一会儿有人鼓起勇气说:
  “扎瓦提尼?没听过。”
  这话不假:没有人听过他的消息。“波吉斯别庄”的树木在雨中乱蓬篷的,失意妃子们骑马走过的路已经长满无花的荒草,当年的公园美女换上爱穿异性奇装异服的运动型阴阳人。在快要绝迹的所有风物中,唯有狮子存活下来,在干水洼围绕的孤岛中满身疥疮,还有伤风的毛病。史巴娜广场的塑料饮食铺没有人唱歌,也没有人害相思病死掉。我们回忆中的罗马现在已成了凯萨时代古罗马城中的另一个古罗马了。这时候一个很像昔时传过来的声音在崔斯特维尔的一条窄街上突然叫住我:
  “嗨,诗人。”
  是他,衰老又疲惫。已经死了四个教皇,永恒的罗马正露出开始衰朽的初兆,而他还在等。“我已经等了这么久,现在不会太久了,”我们吐露了将近四个小时的怀旧心声之后,他向我告别,“说不定再过几个月就有结果。”他一步一步沿着街心往前挪,脚穿战斗靴,头戴老罗马人的褪色小帽,光线渐暗,他对下雨造成的水洼视若无睹。此时我已完全确定“圣者”就是马嘉利托本人,即使以前曾有疑惑,那一刻也完全消除了。他还在世,藉着女儿不朽的肉身,他不知不觉为自己被册封为圣者的正当目标奋斗了二十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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