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朵兄”视频号 会员列表
主题 : 胡安·鲁尔福:清晨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4-08-09  

胡安·鲁尔福:清晨

张伟劼 译



  圣加夫列尔从浓雾中冒了出来,为晨露润湿。夜里,云雾要寻找人的热气,就在村子上头过了一宿。现在,太阳快要出来了,这浓雾便慢慢地爬起身,卷起它的床单来,在屋顶上留下一道道白花花的纹路。一团灰色的水汽,隐约可见,从湿漉漉的地面和树丛间升起,给云朵吸引过去,却在一瞬间遁影无踪。接着出现的就是一缕缕黑糊糊的炊烟,闻起来是橡木燃烧的味道,将黑灰漫洒在整个天空。
  远方的群山仍隐没在阴影里。
  一只燕子飞过街道,接着响起了第一声晨钟。
  一家家的灯火熄灭了。一团土灰色的烟雾将整个村子笼罩起来。村子又在晨曦里又酣睡了一会儿。
  老埃斯特万骑在一头奶牛的背上,赶着牛群,行进在通往希基尔潘的两旁长着无花果树的路上。他跳上牛背,为的是躲开直往脸上扑的蚱蜢。他拿帽子驱赶着飞蚊,时不时用他那掉光了牙的嘴巴尽力吹响口哨,让那些牛儿不要落在后头。牛儿们一路嚼着草,让青草上的露珠沾湿了身子。天渐渐地亮起来。他听到圣加夫列尔响起的晨钟声,就赶忙从牛背上下来,跪在地上,伸开双臂画着十字。
  一只猫头鹰在树间发出怪叫,他赶忙重新跳上牛背,脱下衬衣,让风儿吹走他的恐惧然后继续行路。
  “一,二,十……”牛群通过村口的拦畜坑时,他数着牛的数目。他抓住其中一头牛的耳朵让它停下脚步,扯着它的鼻子对它说:“秃头啊,现在你要和你的小小犊子分开啦。你想哭就哭吧,这可是能见着你的小牛犊的最后一天啦。”母牛望着他,眼神平静,又甩动尾巴拍拍他,然后向前走去。
  现在敲响的是最后一声晨钟。
  这些燕子不知是从希基尔潘还是从圣加夫列尔飞来的;只见他们来来去去,在空中盘旋着,不时掠过地上的泥水坑,将胸口润湿;一些燕子嘴里叼着东西,用尾羽沾点烂泥然后就离开大路远去了,消失在灰暗的天际。
  云朵已经飘到群山之间,远远望去,倒像是那些青山的裙子上缀着的灰色补丁。
  老埃斯特万向天空中疾速飘过的五彩云条抬眼望去:有红色的,有橙色的,黄色的。群星正在慢慢变成白色。最后几点星光熄灭了,太阳整个地喷了出来,在草尖上洒下一颗水晶般的露珠。
  “我的肚脐眼一直露在外面,阵阵发寒。我又不记得为啥会那样。我到了畜栏门口,没人给我开门。我拿起块石头敲门。把石头都砸裂了,还是没有人出来。那会儿我只当是我的老爷堂胡斯托还在睡大觉呢。我跟那些奶牛啥也没说,啥也没解释,我就自个儿走开了,不让它们瞧见,免得它们跑来跟着我。我摸到篱笆矮点儿的地方,翻到另一边,落在一群小牛犊子里头了。我正在把畜栏门闩抽出来的时候,看见堂胡斯托老爷从阁楼那边下来,把熟睡的玛嘉丽塔姑娘抱在怀里,一路穿过畜栏,没发现我。我蜷着身子贴着墙,躲得好好的,他肯定没见着我。至少当时我是这么想的。”
  老埃斯特万一边让奶牛一头一头进了栏,一边挤着奶。最后是那头要和小牛犊分开的母牛,一直不停地哞哞叫,老埃斯特万心生怜悯,也让它进去了。“最后一次啦,”他对母牛说,“看看它,舔舔它吧。再看看吧,好比它快要死啦。你就要生了,还跟这个长不大的东西亲热。”他又对牛犊说:“再尝几口吧,这些奶头现在不是你的啦;你准会发现,这奶好鲜,鲜的像是喂新生儿吃的。”可他看到它同时吸着四个奶头时,便踢了它几脚。“你这牛犊子,看我砸烂你的嘴。”
  “要不是堂胡斯托老爷忽然从那里冒出来,我还真会把那牛鼻子给砸烂了。堂胡斯托朝我猛踢,要我安静下来。他给我一顿爆揍,直把我打晕在石头堆里,我一身的骨头像是散了架,都要一块块爆掉了。我记得我一整天都浑身麻木,后来又发肿,疼得厉害,浑身动弹不得。到今天都还疼着呢。
  “接下来是吧?我不知道。我不再给他干活了。谁也不给他干活了,因为就在那天他死掉了。您不知道了吗?他们跑到我家里来告诉我的,那会儿我正躺在床上,我老伴在一边给我敷药。他们跑来告诉我这个消息。说是我把他给杀了,外面是这么传的。可能是吧,可我真想不起来了。您不认为杀人是会留下痕迹的吗?应该是有的,更何况是杀了自己的主子呢。他们把我关在牢里,肯定是有什么原因的,您不这么认为吗?虽然,您看,在我打小牛犊之前,还有老爷扑上来揍我的那会儿,那之前的事情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打那之后,就啥也记不清了。我只觉着我一头睡去了,醒来的时候,我就躺在自己的床上了,我老板在一旁安抚我的伤痛,好比我是个小孩子,不是现在这个报废了的老头子。我就跟他说:‘你就住嘴吧!’我记得很清楚我是这么跟她说的,我怎么会不记得我还杀过一个人呢?可是,他们说我杀了堂胡斯托。他们凭什么说杀了他?说使用一块石头干的,对吧?好吧,这还不算坏,他们要说我使用一把刀子干的,那他们真是脑子坏掉了,因为我打小时候起就从没在身上带过刀子,好多年啦。”
  胡斯托·布朗毕拉把他的外甥女玛嘉丽塔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只怕弄出声响隔壁房间里睡着她的姐姐。她瘫痪在床已有两年,整个身子都坏掉了,动弹不得,却始终处在清醒状态。她只在大清早那么一会儿犯困,然后就像死掉了一样沉睡过去。
  现在,太阳出来了,她醒了。当胡斯托·布朗毕拉把熟睡的玛嘉丽塔轻轻放在床上时,她开始睁眼。她听到女儿的呼吸声,问道:“昨晚你去哪儿了,玛嘉丽塔?”在把玛嘉丽塔惊醒的尖叫声响起之前,胡斯托·布朗毕拉已经悄悄离开了房间。
  此时是清晨六点。
  他走向畜栏,去给老埃斯特万开门。他还想到要上阁楼去把他和玛嘉丽塔过夜的床拆掉。“要是神父先生准许的话就好了,我就能娶她了;可我真要去求他,准会闹出一桩丑闻的。他会说这是乱伦,然后把我们俩开除教籍。还是保守秘密吧为好。”他正想着这件事的时候,撞见老埃斯特万正在和小牛犊打斗,只见他把他铁丝一样的手伸到那畜生的鼻孔里,踢着它的脑袋。看上去小牛犊是受了点伤,因为它一个劲儿地把蹄子在地上蹭来蹭去,直不起身在来了。
  他飞奔过去一把抓住老头的脖子,将他摔在石堆上,抬脚朝他猛踢,对老头吼着他听不懂的话。然后他感到眼前一阵模糊,随即重重地摔倒在出栏的铺石路面上。他想抬起身子,又倒了下去,试过第三次后,他就不动了。他想睁开双眼的时候,一团黑云遮住了他的视线。他并没有感到疼痛,只觉着一片黑糊糊的东西黯淡了他的思维,最终是完全的黑暗。
  老埃斯特万起身的时候,太阳已经老高了。他跌跌撞撞地走起路来,一面不住地呻吟,不晓得他是怎么把门打开,上了大路的;也不晓得他是怎么凭着一双已经睁不开的眼睛,血迹撒了一路,终于摸回家的。他到了家,就往他的破床上一躺,又睡去了。大概是在上午十一点钟的时候,玛嘉丽塔走进畜栏,一边寻找胡斯托·布朗毕拉,一边哭哭啼啼,因为她母亲正好好训了她一顿之后骂她是个妓女。
  他发现胡斯托·布朗毕拉已经死了。
  “说是我把他杀了。可能是吧,不过也有可能他是给气死的。他脾气可坏了。他觉得一切都很糟糕:比如说牲口槽很脏;比如说水池里没水了;比如说牛儿都太瘦了。他觉得一切都很糟糕,连我长得瘦也让他不开心。我怎么可能不瘦呢,我都没得吃。我还要赶着牛群走来走去:我把它们带到希基尔潘,他在那里买了个草场;我等牛儿们吃完草,然后再把它们往回带,得赶在早上回来。就像是走在没有尽头的朝圣路上哪。”
  “现在呢,您看,我给逮捕了,给关进牢里,下个礼拜就要因为杀害堂胡斯托的罪名受审了。我真的记不得了,不过可能是的吧。兴许那会儿我们都啥也看不见,都不知道其实我们都在要对方的命。可能是吧。到我这个年纪,记忆是会骗人的;所以我感谢上帝,因为既然他把我所有的能力都终结了,我就没什么损失了,反正我什么也没有啦。至于我的灵魂,我也托付给上帝啦。”
  浓雾又一次降临在圣加夫列尔。青色群山之间,太阳仍在发着光。一团灰烟笼罩了整个村庄。然后黑夜来临。这天夜里,全村都在服丧,人们没有亮灯,因为堂胡斯托是光明的主宰。群狗齐吠,一直叫到天明。一整个夜晚人们都在守灵,教堂的彩色玻璃给蜡烛的火光照亮。在夜的半睡半醒中,女人们用假声唱到:“出来吧,出来吧,苦痛的魂灵。”丧钟彻夜鸣响,直至天明,才被晨钟打断。
描述
快速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