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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海子:小说十篇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4-08-08  

海子:小说十篇




初恋

  从前,有一个人,带着一条蛇,坐在木箱上,在这条大河上漂流,去寻找杀死他父亲的仇人。
  他在这条宽广的河流上漂泊着。他吃着带来的干粮或靠岸行乞。他还在木箱上培土栽了一颗玉米。一路上所有的渔夫都摘下帽子或挥手向他致意。他到过这条河流的许多支系,学到了许多种方言,懂得了爱情、庙宇、生活和遗忘,但一直没有找到杀死自己父亲的仇人。
  这条蛇是父亲在世时救活过来的。父亲把它放养在庄园右边的那片竹林中。蛇越养越大。它日夜苦修,准备有一天报恩。父亲被害的那天,蛇第一次窜出竹林,吐着毒信子,在村外庙宇旁痛苦地扭动着身躯,并围着广场游了好几圈。当时大家只是觉得非常奇怪,觉得这事儿非同小可。后来噩耗就传来了。因此,他以为只有这条蛇还与死去的父亲保持着一线联系。于是他把它装在木箱中,外出寻找杀父的仇人。
  在这位儿子不停地梦到父亲血肉模糊的颜面的时刻,那条蛇却在木箱的底部缩成一团,痛苦地抽搐着,因为它已秘密地爱上了千里之外的另一条蛇。不过那条蛇并不是真正的肉身的蛇,而只是一条竹子编成的蛇。这种秘密的爱,使它不断狂热地通过思念、渴望、梦境、痛苦和暗喜把生命一点一点灌注进那条没有生命的蛇的体内。每到晚上,明月高悬南方的时刻那条竹子编成的蛇就灵气絮绕,头顶上似乎有无数光环和火星飞舞。它的体格逐渐由肉与刺充实起来。它慢慢地成形了。
  终于,在这一天早晨,竹编蛇从玩具房内游出,趁主人熟睡之际,口吐火花似的毒信,咬住了主人的腹部。不一会儿,剧毒发作,主人死去了。这主人就是那位儿子要找寻的杀父仇人。那条木箱内的蛇在把生命和爱注入竹编蛇的体内时,也给它注入了同样深厚的仇恨。
  木箱内的蛇要不告而辞了。夜里它游出了木箱,要穿越无数洪水、沼泽、马群、花枝和失眠,去和那条竹编蛇相会。而它的主人仍继续坐在木箱子上,寻找他的杀父仇人。
  两条相爱的蛇使他这一辈子注定要在河道上漂泊、寻找。一枝火焰在他心头燃烧着。


诞生

  这个脸上有一条刀疤的人,在叫嚷的人群中显得那么忧心忡忡。他一副孤立无援的样子,紫红的脸膛上眼睛被两个青圈画住。他老婆就要在这个酷热的月份内临盆了。
  人们一路大叫着,举着割麦季节担麦用的铁尖扁担,向那条本来就不深的河流奔去。河水已经完全干涸了,露出细纱、巨大的裂口和难看的河床。今年大旱,异常缺水,已经传来好几起为水械斗的事情了。老人们说,夜间的星星和树上的鸟儿都现实出凶兆。事实上,有世仇的两个村子之间早就酝酿着一场恶斗了。在河那边,两村田地相接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蓄水的深池。在最近的三年中,那深池曾连续淹死了好几个人。那几座新坟就埋在深池与庙的中间,呈一个“品”字形。
  两村人聚头时,男人妇人叫成一团。远远望去,像是有一群人正在田野上舞蹈。铁尖扁担插在田埂上:人们知道这是一件致命的凶器。不到急眼时,人们是不会用它的。仿佛她们立在四周,只是一群观战的精灵,只是这场恶斗的主人和默默的依靠。池边几只鸟扑打着身躯飞起。远去中并没能听见它们的哀鸣,地面的声响太宏大了。这个脸上有刀疤的人,接连打倒了好几位汉子,其中一条汉子的口里还冒着酒气。泥浆糊住了人们的面孔。人们的五官都被紧张地拉开。动作急促,断续,转瞬即逝,充满了遥远的暗示。有几个男人被打出血来了。有好几个妇人则躺在地上哼哼,另外一些则退出恶战。剩下的精壮的劳力,穿着裤衩抢着撕打在一起。还有一名观看助战少年,失足落入池中,好在水浅,一会儿就满身泥浆的被捞上来。
  这时,刀疤脸被几条汉子围住了。他昏天昏地的扭动着脖子。不知是谁碰了一下,一根铁尖扁担自然的倾斜着,向他们倒来。那几条汉子本能的跳开了。在他瘫坐下去时,铁尖迟钝、的戳入他的脖子。有几个妇人闭上了眼睛。就在这一瞬间,他痛苦地意识到妻子分娩了。他如此逼真地看到了扭曲的妻子的发辫和那降生到这世上的小小的沾血的肉团。这是他留下的骨血,他的有眼睛的财宝。他咧着嘴咽下最后一口气,想笑又没有笑出来。
  ……人们把这具尸体抬到他家院子里时,屋子里果真传出了婴儿的啼哭声。不知为什么,牛栏里那头沾满泥巴的老黄牛的眼眶内也正滑动着泪珠。


龟王

  从前,在东边的平原深处,住着一位很老很老的石匠。石匠是在自己年轻的时候从一条幽深的山谷里走到这块平原上来的。他来了。他来的那一年战争刚结束。那时他就艺高胆大,为平原上一些著名的宫殿和陵园凿制各色动物。他的名声传遍了整个大平原。很多人都想把闺女嫁给他,但他一个也没娶,只把钱散给众人,孤独地过着清苦的生活。只是谁也不知道他在暗地里琢磨着一件由来已久的念头。这念头牵扯到天、地、人、神和动物。这念头从动物开始,也到动物结束。为此,他到处寻找石头。平原上石头本来不多,只是河滩那儿有一些鹅卵石,而这又不是他所需要的。因此他把那件事儿一直放在心里,从来没向任何一个人提起。他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古怪。他的动物作品无论是飞翔的、走动的,还是浮游的,都带着在地层上艰难爬行的姿势与神态,带着一种知天命而又奋力抗争的气氛。他的动物越来越线条矛盾、骨骼拥挤,带着一股要从体内冲出的逼人腥气。这些奇形怪状的棱角似乎要领着这些石头动物弃人间而去。石匠本人越来越瘦,只剩下一把筋骨。那整个夏天他就一把蒲扇遮面,孤独地,死气沉沉地守着这堆无人问津的石头动物,一动也不动,像是已经在阳光下僵化了。似乎他也要挤身于这堆石头动物之间。后来的那个季节里,他坐在门前的两棵枫树下,凝神注视树叶间鸟巢和那些来去匆忙、喂养子息的鸟儿。他的双手似乎触摸到了那些高空翔舞的生灵。但这似乎还不够。于是在后来迟到的冰封时光里,他守着那条河道,在萧瑟的北风中久久伫立。他的眼窝深陷。他的额头像悬崖一样充满暗示,并且饱满自足地面向深谷。他感到河流就像一条很细很长、又明亮又寒冷、带着阳光气味和鳞甲的一条蛇从手心上游过。他的手似乎穿过这些鳞甲在河道下一一抚摸那些人们无法看到的洞穴。泥层和鱼群激烈地繁殖。但这似乎也还不够。于是他在接着而来的春天里,完全放弃了石匠手艺,跟一位农夫去耕田。他笨拙而诚心诚意地紧跟在那条黄色耕牛后面,扶着犁。他的鞭子高举,他的双眼眯起,想起了他这一生痛楚而短促的时光。后来他把那些种子撒出。他似乎听到了种子姐妹们吃吃窃笑的声音。他的衣服破烂地迎风招展。然后他在那田垄里用沾着牛粪和泥巴的巴掌贴着额头睡去。第二天清早,他一跃而起,像一位青年人那样利落。他向那农夫告别,话语变得清爽、结实。他在大地上行走如风。也许他正感到胸中有五匹烈马同时奔踏跃进。他一口气跑回家中,关上了院门,关上了大门和二门,关上了窗户。从此这个平原上石匠销声匿迹。那幢石匠居住的房屋就像一个死宅。一些从前他教过的徒弟,从院墙外往里扔进大豆、麦子和咸猪肉。屋子里有水井,足以养活他。就这样,整整过去了五个年头。
  五年后,这里发了一场洪水。就在山洪向这块平原涌来的那天夜里,人们听到了无数只乌龟划水和爬动的声音,似乎在制止这场洪水。他们互相传递着人们听不懂的语言,呼喊着向他们的王奔去。第二天早上洪水退了。这些村子安然无恙。当人们关心地推开老石匠的院门及大门二门进入他的卧室时,发现他已疲惫地死在床上,地上还有一只和床差不多大的半人半龟的石头形体。猛一看,它很像一只龟王,但走近一看,又非常像人体,是一位裸体的男子。沾着泥水、满是伤痕的脚和手摊开,像是刚与洪水搏斗完毕,平静地卧在那儿。它完全已进化为人了,或者比人更高大些,只不过,它没有肚脐。这不是老石匠的疏忽。它本来不是母体所出。它是从荒野和洪水中爬着来的,它是还要回去的。
  第二年大旱。人们摆上了香案。十几条汉子把这块石龟王抬到干涸的河道中间,挖了一个大坑,埋下了它。一注清泉涌出。雨云相合。以后这块平原再也没有发生过旱灾和水灾。人们平安地过着日子。石匠和龟王被忘记了。也许我是世界上最大的一个傻瓜,居然提起这件大家都已忘记的年代久远的事来。


公鸡

  这里生活的人们有一个习惯,在盖新房砌地基时要以公鸡头和公鸡血作为献祭。这个村子里老黑头今年要盖房。
  老黑头今年快六十了,膝下无儿无女,老夫妻和和睦睦地过着日子。不久前,他外出进山贩运木材,历经千辛万苦,靠着这条河流和自己的血汁,一把老筋骨,攒下了一些钱。他要在今年春上盖四间房子。事情就这么定了。
  他家有一只羽毛似血的漂亮公鸡。
  老黑头挑好了地基,背后是一望无际的洼地。只有一些杂树林,那是自然生长出来的。还有一些摸不清年代的古老乱坟,那是人们与这片洼地最早结下的契约,现在这契约早被人们遗忘。人们只守着门前的几母薄土过日子,淡漠了身后无边的洼地。风水先生说这片洼地属卧龙之相,如果老黑头命根子深,他家就会添子成龙。老黑头心里半信半疑。每到黄昏时分,他就在洼地里乱转。他和洼地逐渐由陌生而熟悉,最终结成了一种密不可分的关系。尤其在黄昏,他们能互相体会,体会得很深很深。西边的落日突然在树丛间垂直落下,被微微腾起的积尘和炊烟掩埋。老黑头的心像这一片洼地为黑夜的降临而轻轻抖动。他觉得老天有负于他,这么一个老实巴交的人,居然不能享有一个儿子。老黑头走出洼地的时候,吐了一口唾沫。天黑得很快。老伴又守着小灯等他回去吃晚饭了。在盖房之前的那天夜里,没有人知道,老黑头对着他的老朋友——那片洼地磕了几个响头。
  盖房那天上午,砖瓦匠们摸摸嘴巴上的油,提着瓦刀,立在四周。一位方头脑的家伙拎着那只漂亮的红公鸡走到中央。他对着鸡脖子砍了一刀。殷红的血涌了出来,急促的扑打到褐色的地面上,像一朵烈艳的异花不断在积尘上绽开。鞭炮声响起来了。老黑头递一支纸烟给那方头大汉。就在他伸出一支手接烟的当口,那只大红公鸡拖着脖子从他手里挣脱出来,径直飞越目瞪口呆的人群,流着血,直扑洼地而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乱树丛后面。老黑头这才回过味来和大伙一起,拥向洼地。但那只公鸡像是地遁了似的,连血迹和羽毛也没见到。大伙跟着老黑头踏入这片陌生的洼地,暗暗地纳闷着,继续向深处走去。突然,前面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人们放大了步子,加快了速度,向前搜索着,不时地互相传递着惊异的表情。杂树枝上一些叶片刚从乌黑的笨重的躯壳里挣扎出来,惊喜的瞧着这渴望奇迹的人们,甚至用柔韧的躯体去接触他们,摸摸他们头顶的黑发。洼地满怀信心地迎接并容纳着人们。大伙终于发现了一位用红布小褂包裹的男婴。他躺在两座古老坟包之间,哇哇直哭。说也奇怪,在婴儿的额上居然发现了两滴潮红的血和一片羽毛。那羽毛很像那只的红公鸡的。不过也没准是鸟儿追逐时啄落下来的。就是血迹不太好解释。公鸡终于没有找到。
  自然是老黑头把那男婴抱回家去了。
  剩下的人们整个春季都沉浸在洼地的神秘威力和恩泽中。人们变得沉默寡言。人们的眼睛变得比以前明亮。
  又用了一只公鸡头,老黑头的房子盖好了。第二年春天老黑头的妻子居然开怀了,生了一个女儿,但更多的乳汁是被男婴吮吸了。奇迹没有出现。日子照样一直平常地过下去。日落日出,四季循环,只是洼地变得温情脉脉,只是老黑头不会绝后了。


木船

  人们都说,他是从一条木船上被抱下来的。那是日落时分,太阳将河水染得血红,上游驶来一只木船。这个村子的人们都吃惊地睁大眼睛,因为这条河上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船只航行了。在这个村子的上游和下游都各有一道凶险的夹峡,人称“鬼门老大”和“鬼门老二”。在传说的英雄时代过去以后,就再也没有人在这条河上航行过了。这条河不知坏了多少条性命,村子里的人听够了妇人们沿河哭嚎的声音。可今天,这条船是怎么回事呢?大家心里非常纳闷。这条木船带着一股奇香在村子旁靠了岸。它的形状是那么奇怪,上面洞开着许多窗户。几个好事者跳上船去,抱下一位两三岁的男孩来。那船很快又顺河漂走了,消失在水天交接处。几个好事者只说船上没人。对船上别的一切他们都沉默不语。也许他们是见到什么了。一束光?一个影子?或者一堆神坛前的火?他们只是沉默地四散开。更奇的是,这几位好事者不久以后都出远门去了,再也没有回到这方故乡的土地上来。因此那条木船一直是个谜。(也许,投向他身上的无数束目光已经表明,村里的人们把解开木船之谜的希望寄托在这位与木船有伙伴关系或者血缘关系的男孩身上。)他的养母非常善良、慈爱,他家里非常穷。他从小就酷爱画画。没有笔墨,他就用小土块在地上和墙壁上画。他的画很少有人能看懂。只有一位跛子木匠、一位女占星家和一位异常美丽的、永远长不大的哑女孩能理解他。那会儿他正处于试笔阶段。他的画很类似于一种秘密文字,能够连续地表达不同的人间故事和物体。鱼儿在他这时的画中反复出现,甚至他梦见自己也是一只非常古老的鱼,头枕着陆地。村子里的人们都对这件事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认定这些线条简约形体痛苦的画与自己的贫穷和极力忘却的过去有关系。于是他们就通过他慈爱的养母劝他今后不要再画了,要画也就去画那些大家感到舒服安全的胖娃娃以及莺飞草长小桥流水什么的。但他的手总不能够停止这种活动,那些画像水一样从他的手指流出来,遍地皆是,打湿了别人也打湿他自己。后来人们就随时随地地践踏他的画。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干脆不用土块了。他坐在那条载他而来的河边,把手指插进水里,画着,这远远看去有些远古仪式的味道,也就没有人再管他了。那些画儿只是在他的心里才存在,永远被层层波浪掩盖着。他的手指唤醒它们,但它们马上又在水中消失。就这样过去了许多岁月,他长成了一条结实的汉子。他的养父死去了,他家更加贫穷。他只得放弃他所酷爱的水与画,去干别的营生。他做过箍桶匠、漆匠、铁匠、锡匠;他学过木工活、裁剪;他表演杂技、驯过兽;他参加过马帮、当过土匪、经历了大大小小的许多场战争,还丢了一条腿;他结过婚、生了孩子;在明丽的山川中他大醉并癜过数次;他爬过无数座高山、砍倒过无数棵大树、渡过无数条波光鳞鳞鱼脊般起伏的河流;他吃过无数只乌龟、鸟、鱼、香喷喷的鲜花和草根;他操持着把他妹子嫁到远方的平原上,又为弟弟娶了一位贤惠温良的媳妇……直到有一天,他把自己病逝的养母安葬了,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也老了。大约从这个时候开始,那条木船的气味渐渐地在夜里漾起来了。那气味很特别,不像别的船只散发出的水腥味。那条木船漾出的是一种特别的香气像西方遮天蔽日的史前森林里一种异兽的香气。村子里的人在夜间也都闻到了这香气,有人认为它更近似于月光在水面上轻轻荡起的香气。他坐在床沿上,清楚地看见了自己的一生,同时也清澈地看见了那条木船。它是深红色的,但不像是一般的人间的油漆漆成的。远远看去,它很像是根根原木随随便便地搭成的。但实际上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它的结构精巧严密,对着日光和月光齐崭崭的开了排窗户,也许是为了在航行中同时饱饱的吸收那暮春的麦粒、油菜花和千百种昆虫的香味。在木船的边缘上,清晰地永久镌刻着十三颗星辰和一只猫的图案。那星辰和猫的双眼既含满泪水又森然有光。于是,他在家里翻箱倒柜,找出了积攒多年珍藏的碎银玉器,到镇上去换钱买了笔墨开始作画。于是这深宅大院里始终洋溢着一种水的气息,同时还有一种原始森林的气息。偶或,村子里的人们听到了一种声音,一种伐木的丁当声。森林离这儿很远,人们清醒地意识到这是他的画纸上发出的声音。他要画一条木船。他也许诞生在那条木船上。他在那条木船上顺河漂流了很久。而造这条木船的原木被伐倒的声响正在他的画纸上激起回声。然后是许多天叮叮作响的铁器的声音,那是造船的声音。他狂热地握着笔,站在画纸前,画纸上还是什么也没有。他掷笔上床,呼呼睡了三天三夜。直到邻村的人都能听见半空中响起的一条船下水的“嘭嘭”声,他才跳下床来,将笔甩向画纸。最初的形体显露出来了。那是一个云雾遮蔽、峭壁阻挡、太阳曝晒、浑水侵侵的形体。那是一个孤寂的忧伤的形体,船,结实而空洞,下水了,告别了岸,急速驶向“鬼门”。它像死后的亲人们头枕着的陶罐一样,体现了一种存放的愿望,一种前代人的冥冥之根和身脉远隔千年向后代人存放的愿望。船的桅杆上一轮血红的太阳照着它朴实、厚重而又有自责的表情,然后天空用夜晚的星光和温存加以掩盖。就在那条木船在夜间悄悄航行的时辰,孩子们诞生了。这些沾血的健康的孩子们是大地上最沉重的形体。他们的诞生既无可奈何又饱含深情,既合乎规律又意味深长。他艰难的挥动着画笔,描绘这一切。仿佛在行进的永恒的河水中,是那条木船载着这些沉重的孩子们前进。因此那船又很像是一块陆地,一块早已诞生并埋有祖先头盖骨的陆地。是什么推动它前进的呢?是浑浊的河流和从天空吹来的悲壮的风。因此在他的画纸上,船只实实在在地行进着,断断续续地行进着。面对着画和窗外申请生活的缕缕炊烟,他流下了大颗大颗的泪珠。
  终于,这一天到了,他合上了双眼。他留下了遗嘱:要在他的床前对着河流焚烧那幅画。就在灰烬冉冉升上无边的天空的时候,那条木船又出现了。它逆流而上,在村边靠了岸。人们把这位船的儿子的尸首抬上船去,发现船上没有一个人。船舱内盛放着五种不同颜色的泥土。那条木船载着他向上游驶去,向他们共同的诞生地和归宿驶去。有开始就有结束。也许在它消失的地方有一棵树会静静长起。


南方

  我81岁那年,得到了一幅故乡的地图。上面绘有断断续续的曲线,指向天空和大地,又似乎形成一个圆圈。其中的河流埋有烂木板、尸体和大鱼。我住在京城的郊外,一个人寂寞地做着活儿,手工活儿,为别人缝些布景和道具。我在房子中间也得把衣领竖起,遮蔽我畏寒的身体。那好像是一个冬天,雪花将飘未飘的时候,一辆黑色的木轮车把我拉往南方。我最早到达的地方有一大片林子。在那里,赶车人把我放在丛树中间的一块花石头上,在我的脚下摆了好些野花。他们把我的衣服撕成旗帜的模样,随风摆动。他们便走了。开始的时候,我不能把这理解为吉兆。直到有一颗星星落在我的头顶上,事情才算有了眉目。我的头顶上火星四溅,把我的衣裳和那张故乡曲折的地图烧成灰烬,似乎连我的骨头也起了大火。就在这时,我睁开了眼睛,肉体新鲜而痛苦,而对面的粗树上奇迹般的拴了一匹马。它正是我年轻力壮时在另一片林子里丢失的。这,我一眼就能看出事情非同小可。为了壮胆,我用手自己握住,做出饮酒的姿式。这匹马被拴在树上,打着响鼻。我牵着它走向水边,准备洗洗身子,忽然发现水面上映出一位三十多岁的汉子,气得我当场往水里扔了块石头。就这样,北方从我的手掌上流失干净。等一路打马,骑回故乡的小城,我发现故乡的小雨下我已经长成二十岁的身躯,又注入了情爱。我奔向那条熟悉的小巷。和几十年前一样:外面下着雨,里面亮着灯。我像几十年前一样攀上窗户,进屋时发现我当年留下的信件还没有拆开。突然,隔壁的房间里传来她吃吃的笑声。我惊呆了,只好跳下窗户,飞身上马,奔向山坡。远远望见了我家的几间屋子,在村头立着。我跃下马,滚入灰尘,在门前的月下跌一跤,膝盖流着血。醒来时已经用红布包好。母亲坐在门前纺线,仿佛做着一个古老的手势。我走向她,身躯越来越小。我长到3岁,抬头望门。马儿早已不见。


取火

  水退了。平静地退了。世界像灭了火种的陶碗,温冷而稳固。这时如果人们围成一团,他们将会缺少一个明显的中心。人缺少了定义自己的东西,金雀花和豺狼则缺少制约。人们在一串洞穴中爬行,只有你能使他们站立……这一次,水是真的退了。他没有变着法子骗她。他的脸像一匹马一样在暗中流汗,散着热气。她躺在那个世界上最高的山洞里,望见他像一只大黑鸟在洞口滑来滑去。由于长久的拥抱,他的手臂像两条长青藤从肩膀上挂下来。外面的水波不停地送来果树和死蛇的气味,使人不得不想起那时候他们在果园里光着脊梁的日子,肉体在地上显得湿润又自由。水涨的时候,他们像两只蛋一样漂进这高处的洞中。她努力恢复意识和果园的经验,只凭着自己两只悬挂在他颈项的胳膊和那粗糙的温暖的沙子一样的嘴唇,活了这些日子。外面的水仍是寒冷的,他正看见太阳如一滩鲜血在燃烧。他有了一个愿望。于是他回到她身边,举止富于醉意,像一棵松树在风中庄严地摇摆。她继续像湿冷的大地一样躺着。大地更多的从水下裸露出来。是啊,是往这寒冷的居住的容器中放些什么东西的时候了。好东西在以前似乎有过,但记不确切了。他想:一切都得重新开始,于是他就开始了这个牺牲自己的历程。多年以后,这个该死的家伙,敲碎了所有洞中的石制工具,也没能找出那种致命的东西来。负罪的情感使了在平原上追逐野兽产生狩猎,砸裂土地产生农耕;长久的凝望自己,产生爱情.这还不能解决问题,而他倒提着一只巨熊,咬着它的肉体,像醉汉喝酒一样喝干了它的血汁,身上涂满了四季的巫术、玉米的芳香和畜牲的粪便。他使劲折断每头野鹿的角,还是没有发现那种东西。他把蛇头紧握手中,一下一下捏出带颜色的水来,那毒汁中有一种温暖的早期故乡火种的消息。他把那毒汁种在手心、手臂,乃至大腿、胸脯和乳头上。女人像日日成长的宽厚而耐心的花朵,在暗处瞧着他。没有一个人像他那样粗暴地残害过自己。他用血糊住眼睛,当了三年的瞎子。那些日子里他一直渴望着那东西,又亮堂又耀眼。他奔跑跃进,是一捆湿又重的大木头放倒在地。人们像蛇一样互相咬伤、繁殖时代。那东西高贵地挂在天上如一滩血迹。但这只是给他一些暗中的经验。那个东西像灾难的日子一样钉在他的肉体上。他骚动暴躁。他不能随遇而安。在一阵漫长而婉转的歌子中,在空地上舞蹈时,他把她带到那柄刀前,用刀在自己的胳膊上割开一个口子,把血涂在她的胸前。一言不发。他上路了。
  他的头像黑狮子的头一样在密林深处消失。她则用头碰撞地面石块。鲜血蒙满了五官,像一口开放鲜花的五月水井。她没有声音地倒在地上。黄昏照着她,也照着水下的鱼,仿佛在说:谁也跑不了。只有他远远的踏着远方的草浪翻滚。野兽退向两边,低头吃土或者血肉。他想像一件事情远远的不可名状的来临。它们恐怖地把头更深地埋在土里。人的音乐、绳索和道路就在这时,不停地延伸。在这个美好的日子里,那女人在山洞旁头颅碰撞石块的声音一路传播,感动了许多人,促成了许多爱情,缔结了许多婚约;一路传播,通过婚礼中忧伤的汉子的歌声,在舞蹈和月亮下,一直传到前行的他的耳畔。他于是坐下,坐在地上,静静地坐着,做了一个手势,似乎是要把月亮放在膝盖上。他知道她对自己的情意。那长发美发的头颅碰撞石块就像碰撞他的胸膛。胸膛里面心脏象石榴一样裂开。他拖着自己的肉体像拖着她的身子前行。沉重极了。
  ……那守候的巨鸟不肯转过头来。像割麦子一样,他割下自己的肉,扔向那边。巨鸟回过头来。巨鸟的眼睛正像思念中的眼睛。那鸟眼睛正像呆笨的温情的她哭红的眼睛。不过,它是被火光映红。终于他的刀尖触到了巨鸟守护的火焰……但没有东西盛放,他的刀尖转而向内一指,他的头颅落下来……火焰完整地盛在里面。他提着头颅就像提着灯。上路。这是第一盏灯;血迹未干的灯,滑头的灯,尚未报答爱情的灯。
  平原上的人们那夜没有睡着。看见了他,提着头颅,又像提灯前来。里面有一点火种。无头的人,提火,提灯,在条条在河之上,向他们走来。
  我的珍贵的妻子俯伏于地,接受了火种与爱情。


谷仓

  那谷仓像花瓣一样张开在原野上。像星星的嘴唇。像岩石和黎明的嘴唇一样张开。它没有光芒。因此必定是在地球上。这阴沉昏暗的行星,微微亮着,像是睁开了一只眼睛——看见了一件痛苦的事。又像是迟迟不肯熄灭的灯。人,散在灯的四周。
  那是在草原上。那时还没有集体,没有麦地和马厩,森林离此地甚远。一种异兽在香气中荡漾。你就来了。你当然是主人公。我还没有想好你的名字。你就是我。
  这样我就来到这里。日有白云,夜有星星,还有四季昭禾的河流。就这样我来到这颗星辰上。有一位叫“有”的小妇人早就在等待着我,像一口美丽红色的小棺材在等待着我。不过,我用我的双腿行走在小镇上。我来到这个被人抚摸的词汇和实体:小镇。再加上美丽的羽雀飞舞黄雀飞舞的黄昏,对了,还有蜻蜒飞舞。那个神采很好的人牵着我的马:白云。
  记住,这是在放牧牛羊和快如闪电的思想的草原。
  砍柴人和负柴人来了。他们睁着双眼做梦。他们不分白天黑夜地做梦又干活。他们都有美丽的马:白云。那马的颜色白得叫人心碎。砍柴人和负柴人来了。
  这时小镇上的妇女们开始歌唱:
  “谷仓啊谷仓……”
  当大地上只有最初几个人的时刻,人们为了生存,不得不发出哭泣声,用以吸收阳光、麦芒和鳞甲彩色的舒展。
  熟悉的浆果落入嘴唇。
  探头亲吻。
  不分男女。
  但那时生死末分。实在是这样。生死未分。歌唱队这样说:时间是这三位女儿的父亲,那三位女儿在草原上逃得不知去向,那三位女儿就是我的命运。
  这里走出了砍柴人和负柴人。他们如同江河的父亲一样缄默。他们在地上行走,不舍昼夜。人们看不见他们。他们在树林里伐木为薪;一个砍,一个背负。这样他们管理着那块名为“人类”的树林。树林里,他们劳动的声音如同寂静。一种寂静的劳作、孤独和混沌笼罩着寂寞的树林。那柴,那被砍下又被他们背负离去的柴,就是我们个体的灵魂。我们从本原自然生出。我们顺应四季和星星河流的恩泽而生、长大、又被伐下、为薪、入火、炼。但是那负柴人趋向何方,`我们哪里知道?只有这两个人:砍柴人,负柴人。只有寂寞的“人类”的树林。星星河流在头上翻滚倾斜,多少代了,灵魂之柴被负往何方,我哪里知道?死亡的时刻并没有苦痛。我们被囚禁在这根人类意识之柴上,我们知道什么?缄默吧,伙计们,柴们,我们的砍柴人、负柴人也都如此缄默。
  请如寂静无声的木柴,灵魂。
  我们的众神只有两个:砍柴人和负柴人。他们是那位名叫“有”的美丽小妇人所生。记得他们在旷野的混沌中长大。他们是这样通过形式和躯壳被我们知道的:砍柴人叫太阳,负柴人叫月亮。他们是兄妹又是夫妻。他们劳作不止。就这样。
  在一个仲夏的晚上,森林中奔出一位裸如白水的妹妹。她叫有。她可能是我的命运之一。我爱上她。她又逃得不知去向。她生了两个孩子,是我的孩子。我给他们取了个天体的名字:太阳和月亮。又取了个劳作的名字:砍柴人和负柴人。
  这样,我在小镇妇女的歌唱中来到这里。
  “谷仓啊谷仓……”
  谷仓不可到达。
  我记起了我的名字。我叫无。我是一切的父亲。
  黎明在小国贤哲中升起。他们采摘香草来临诸岛。他们是人类树林第一批被伐下送走的树枝——柴薪,无情的太阳在焚烧,在砍伐不止!
  遥寄兄弟,我那神秘的黑色僧侣集团。他们来到黄昏岩穴,他们鼻子尖尖、脸孔瘦削。他们身披黑色,思考作为柴薪的自身。其他人无非是活得好与坏之分,而对他们来说,生死问题尚未解决。黑色僧侣围火而谈。他们的言语低微不能抵达我耳。他们不曾误入人世。他们做为思索的树枝,是人类树林中优秀的第二树枝。在传火伐木无情的仪式中被砍下。如是,可怜痛楚的人民这时永远成了追求瞬间幸福的市民。教堂远了。只剩下酒馆、公共厕所、澡堂子。诸神撤离了这座城池。
  如是我被囚禁在谷仓。
  我这样自我流放,自我隐居于谷仓,通宵达旦。
  我要一语道破这谷仓的来历。
  当“情欲老人——死亡老人”在草原上拦劫新鲜美丽的灵魂——少女的时候,他就寄居在这里。如今我和“情欲——死亡老人”在这谷仓里共同栖身。我们在夜晚彼此睁大双眼凝视对方脱下衣服。当然,我不肯在他的目光下退缩。我们也有相安无事的时候。我们彼此愤恨和撕咬。我们这两个大男人,被永远囚禁在这同一谷仓里:混沌中最后的居所。
  于是我们囚禁在这人类意识的谷仓。
  我逃不出谷仓,这可耻的谷仓,肉体谷仓——人类的躯壳,这悲剧的谷仓之门。我逃不出“情欲——死亡老人”的眼睛盯视。我思索神之路兽之路。我思索逃出谷仓之门的遥远路程。我思索人类树林、砍柴人和负柴人。我思念遥远的草原上如麋鹿狂奔的三位少女,她们为自己的美丽和变幻而狂奔。香气弥漫草原——安排我命运的美丽三姐妹的故乡啊!而我囚居人类命定的无辜的谷仓。


歌手

  我曾在一本漆黑霉烂的歌本上悟出了他的名字。那时的人们盛传他住在一条山谷,靠近西南区的一条河流。我便独自一人前去。我全身伏在那块羊皮筏子上走了好久,步行了三百里红土路,又独自一人伐木做成一只独木舟,才来到这座山谷。不过,我内心不能确定这条山谷。记得当时像是傍晚,我下了独木舟。取下我的枪枝和火种。我在那山谷的林子里漫无边际地漂泊了很久,以至于后来的人们把我当成了那位歌手。是的,我曾是歌手。那能说明什么呢?只说明你有一段悲惨伤心的往事。就让我说自己吧。当时我写了几支歌。人们都非常喜欢听。尤其是那些纯洁的、饱经风霜的、成天劳动的。我就活在这些人当中。但他们并不知道我是一位盗墓的。说到这里,我都有些不好出口。事情是这样的简单。就是,每写一支歌,我就要去那些方石墓群那儿挖掘一次。当然,那些歌儿是在人群中反复传唱。我却因夜里不断地挖掘和被幻影折磨,先是进了医院,后来又进了法院,最后进了监狱。当然我是很希望人们忘却这些往事,让我重新写歌,唱歌……但是我再也不能掘墓了。就这样,我上了羊皮筏子……听说有一位歌手……怎样怎样,如何如何……事情就这样开始了。我就这样上路。这事一开始就非常奇怪,带着一种命定的色彩。我在河上漂流时反反复复想起那些树林子,那些在我掘墓时立在我周围的黑森森的树林子。这事情也不能怪我。在人群中歌唱,那可不是一种容易的事。我有时觉得自己像是这整个世界的新郎,爱得受不了万物;有时潮湿得就像一块水里捞上来的木头。
  “给我月亮和身体,我保证造一个叫你十分满意的世界。”不过,说实在话,除却月亮和身体,我们也就什么都没有了。
  在这条山谷里,偶尔我也能哼出一两句非常好听而凄凉的歌来。它迷人、*、勾人魂魄、甚至置某些人于死地。我夸张了些。这不是我主要的事情。我的目的是要寻找我那位传说中已失踪多年的歌手,那漆黑霉烂歌本的吟唱人,那位在青春时代就已盛名天下的歌手。他离现在快七百年了。其实,和歌比起来,七个世纪算不了什么。可是,和七个世纪相比,歌手们又短暂又可怜,不值一提。那位歌手也许因为自己非常寂寞,才寄身于这条山谷,地狱之谷,或帝王的花谷。从表面上看来,这山谷地带并没有什么不同凡响的地方;可以说,它很不起眼。但是,它一定包含着不少罪恶与灵魂。因此它很有看头。这就是一切症结所在。我把舟筏停在这里纯系偶然。偶然决定不朽。加上岸上苍青色的树木使我瘦弱的身子显得有了主张。我想我可以看见了什么样的树林埋我了。我当时就这样想。放一把火,在山谷,流尽热泪,在黑色灰烬上。这样,就有了黑色的歌。我的目光还曾滑过那些花朵。正是花朵才使这条山谷地带显得有些与圣地相称,显得有些名符其实,而且与那册黑漆霉烂的歌十分适应。花朵一条河,在烈日下流动。你简直没法相信自己能靠近她。我于是就靠近她。靠近了她。弃舟登岸。一切都规规矩矩的。好像到这时为止,都还没有什么曲折和错误发生,途中的一切连同掘墓的历史都飘然远去。在这野花之上,这便是歌。骨骼相挤,舌尖吐出,达便是歌。卧了许久,伏在大地上如饮酒般喝水,又发出歌声。对岸的人们说,这回,山谷地带,真的有了歌手。而我却在这样想:无论是谁,只要他弃舟登岸,中止自己漂泊,来到这里,生命发出的一切声音也会是歌。但谁会来呢?我沉沉睡去,醒来时发现那霉烂歌本早已不见。我这人却在丢失旧歌本的美丽清晨,学会了真正的歌唱。开始的时候只是某些音节,并没有词汇。后来文字就隐隐约约、零零星星出现,越来越密集。语言。有时出观在肩膀上、肚脐上。有时出现在头脑里。有时出现在大腿上。我通通把它们如果实之核一一放在舌尖上。体会着。吐出。它们,陌生的,像鸟一样,一只追一只。河面上响起了古老而真切、悠然的回声。河对岸的人们只当我就是那位歌手。我已弄不清楚,那位歌手是我还是他?那位歌手到底是有还是没有?我是进入山谷、地狱之谷、帝王之谷的第一入。那么,传说中的歌手又是谁呢?


源头和鸟
 
  河流的上游,通往山顶的小径上开满了鲜血一样红灼的花朵。树叶腐烂得像漫上了一层水,渴望着火光与抚爱。树洞和石窟里爬出粗大的人形。湖泊淹去了一半山地和丛林。愿望和祝福来到人间。枣红色马群像流体一样在周围飞逝。一队说不清来向和去处的流浪民族在迁徙。隐约的雪峰和草坡衬托着人群的丑陋。男性用粗硬的睫毛挡住眼睛后面的雨季。他们鼓乐齐天的生活背后透过一种巨大的隐隐作痛的回忆。贫瘠的山梁。我们从哪儿来?我们往何处去?我们是谁?一只红色的月亮和一两件被手掌嘴唇磨得油亮的乐器,伴随着我们横过夜晚。那只红月亮就像—块巨大的抹不掉的胎记。在一个七月的夜里我不再沉默,痛苦地给每一篝火送来了故事。关于母亲深夜被肚里孩子的双脚踢醒,关于脐带。关于情人的头发被我灼热的呼吸烧得卷曲,披下来盖住柔嫩的胸脯。关于雪里的种子和北方的忧伤。关于友谊和血腥的盾牌。关于落下来又飞上去的流星。关于铃兰和佩兰,关于新娘的哭泣。关于含有敌意的一双血污的手掌。关于公正、祷告和复仇。关于正义的太阳之光像鞭子一样抽在罪人的光脊梁上。关于牧歌和月亮神女。许多人醒来又睡去。许多人睡去又醒来。火堆边人影构成一块巨大的实体。最后我讲了鸟。充满了灵性。飞是不可超越的。飞行不是体力和智力所能解决的。它是一次奇迹。如果跨入鸟的行列,你会感到寂寞的。你的心脏在温乎乎的羽毛下伸缩着。你的心脏不是为防范而是为飞行所生。地上的枪口很容易对准你。在那蓝得伤心的天幕上,你飞着,胸脯里装着吞下去的种子,飞着,寂寞,酸楚,甚至带着对凡俗的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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