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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孟晖:隐映的罗衫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4-08-02  

孟晖:隐映的罗衫





  一位细心的看画者,在欣赏《步辇图》的时候,会对画中的一个细节感到兴趣。在这样一件记录严肃的历史事件的作品中,众多宫女所穿的上衣竟被描绘成极轻薄透明的纱罗质地,以致她们的手臂和肩影都从浅色纱罗中隐约显现出来。画家对这一细节处理得颇为细致,他很用心地描绘出宫女们的手臂在窄窄的纱袖中隐隐映现的轮廓,可见完全是有意为之。
  我们都知道,《步辇图》的内容,是表现公元640—641年唐太宗接见吐蕃大臣禄东赞的史实。据史书记载,禄东赞受吐蕃赞普松赞干布之命来到长安,请求与唐朝联姻,李世民答应了这一请求,于是就有了文成公主入藏之行。《步辇图》相传是初唐画家阎立本的作品,如果这一说法成立的话,那么,这一作品就是出于唐太宗的同时代人之手,作者正是唐太宗的近臣,而且很可能就是一位亲眼目睹了该历史事件的现场证人。
  不过,这一说法是否属实,今天已很难完全确定,但是,说这一作品产生于初唐时代,则基本是没有疑问的。佐助这一断定的证据很多,其中之一就是,画中宫女们的发式、服式,与近年发现的众多隋、初唐墓中壁画、陪葬俑上呈现的那一时代的时世装完全相同。随便举两个例子,如隋开皇十四年(594年)张盛墓出土女俑的发型、服式,几乎可以说与《步辇图》完全相同;初唐三原李寿墓中壁画上的女性时世装,也与《步辇图》十分相近,此外的例子尚有很多。换句话说,《步辇图》要么在唐太宗在位时即已问世,要么也是其后不久就创作出来的,其时人们对隋末唐初的女性时尚还有十分新鲜的记忆,因此能够表现得这样准确。
  既然可以肯定《步辇图》是初唐时期的作品,而且是忠实表现现实的写实性作品,那么,画中女性穿着透露肤色的薄纱罗衫的细节,显然就真实地反映了那一时代的社会风气。
  其实,从文学作品中来看,这种女性在夏天穿着半透明薄衫的风俗,早在南北朝时代就已经出现了。例如,梁简文帝《美女篇》中有句云:“衫薄疑蝉轻。”是说女子的衫衣薄得如蝉翼一般。他在《和湘东王名士悦倾城》中又有句云:“衫轻见跳脱。”跳脱是一种形式独特的手镯,这句是说,由于衣衫轻薄,所以透过袖色可以看到女子套在手腕上的手镯。另外,沈约《少年新婚为之咏》,则说:“衫薄映凝肤。”直接写到,由于衣衫薄,所以女性的肤色从衣色中映现出来。这些文字都反映出,在南北朝的时候,女性穿着非常薄、透的上衣,就已经是很普遍的风气。
  到了唐代,描述这一风习的诗句更是多见,如“罗薄透凝脂”(白居易《杨柳枝三十韵》)、“隐映罗衫薄,轻盈玉腕圆”(权德舆《玉台体十二首》之三)、“玉肌香腻透红纱”(韦庄《伤灼灼》)、“薄雾袖中拈玉戽”(赵光远《咏手》之一)等等,这些诗句与《步辇图》中的众宫女形象互为印证,如果拿它们转用来歌咏《步辇图》中的女性,倒是非常传神,总之,诗也生动,画也生动,二者交相映衬,呈现出千百年前女性服饰的一道独特风景。
  大约从南北朝中期起,一直到晚唐,女服的基本样式,一般都时兴把裙腰提得很高,裙腰往往束在腋下的位置;上面穿一件短衫,把短衫的下摆掖在裙腰里。这样就大大强化了长裙的形象,显得身形简整而修长,《步辇图》中所反映的隋、初唐女服就是这种形式。
  也正如画中描绘的,在夏天,女性们就把上面这件短衫用薄纱罗的衣料裁制,其结果就是,当夏天来到之后,隋唐女性们在齐腋的裙腰以上的身体部分,包括前胸、后背、两肩、双臂,除了一件半透明的纱罗衫外,再别无遮蔽。也就是说,女性不仅前胸显露在敞开的领口中,而且肩、背、双臂都在半透明的薄纱罗中显露无遗。
  从《步辇图》上来看,当时女性们就以这样的装束出现在男人面前,出现在宫廷中,出现在很正式的场合里。晚唐诗人韩偓有一首诗,以一种非常有趣的方式反映了这一事实。诗的题目为《偶见背面是夕兼梦》,说得很清楚,诗人偶然看到了一位女子的背影,尽管连这位异性的面容是什么样子都没有瞥见,却在当天晚上梦见了她:

酥凝背胛玉搓肩,轻薄红绡覆白莲。
此夜分明来入梦,当时惆怅不成眠。
眼波向我无端艳,心火因君特地然。
莫道人生难际会,秦楼鸾凤有神仙。


  是什么引得诗人这样恋恋难以忘怀呢?一看那诗文就不难理解了:“酥凝背胛玉搓肩,轻薄红绡覆白莲。”原来那位女子正是按照当时的风俗,穿了一件红色的薄衫,透明的衫色中显现出她的身体肌肤,后背和双胛莹白细腻,仿佛是奶酥凝成的,而双肩更宛如美玉琢就,掩映在浅红纱罗中,好似红纱笼起的一朵白莲花,这样性感,就难怪我们的诗人顿时要想入非非了!
  所以,虽然他连人家的面容也没看到,却对这惊鸿一瞥的背影害起单相思来:“此夜分明来入梦,当时惆怅不成眠。眼波向我无端艳,心火因君特地燃。”夜里,他梦见了她,倒好像她心灵感应,特地来梦中与他相见一般。诗人因了这梦中的意外惊喜而蓦然醒来,一时激动得难以成眠。回想方才在梦中,他仿佛终于看到了她的面容,而且她还以含情的目光注视着自己,诗人的情感越发热烈起来了。然而,这毕竟只是一场春梦而已,来无踪,去无影,那擦肩而过的女子,今生相逢的希望非常渺茫,更何况,即使真的能够相逢,他还能认出她吗?无奈之中,诗人只好自我安慰:“莫道人生难际会,秦楼鸾凤有神仙。”——别说人生中缘分难成,弄玉、萧史不就是修成正果的美满夫妻吗!
  仅仅看过人家的肩影一眼,就痴情如许,这位诗人可真是个难得的情种。有意思的是,虽然是受到了女性身体、肌肤的吸引,诗人在这里的感情还是挺健康的,并不给人猥亵下流的感觉。相比起来,明清时代,女性的身体被衣服包裹得极其严密,可是,这好像并不能阻止男人对女人身体产生下流的想象,当时一些无端文人所作的所谓艳诗艳词,读来才真让人作呕。在韩偓这里,男性明明白白地表达,他因受到异性身体的诱惑而产生情欲的渴望,那语调反而颇为明朗大方,千年之下,我们今人读来也还觉得有趣。
  这种在人体观念上比较明朗的态度,也正反映在《步辇图》中。从历史记载来看,像这样的表现真实国家政治事件的绘画,一般都不是画家自己随便想画就画,而是由天子、国家专命某一个或某一些重要的宫廷画家就某一指定题材进行创作,是分派下来的政治任务。画成之后,也往往是珍藏在特定的国家部门,轻易不拿给外人看。所以,《步辇图》极可能是太宗朝或稍晚时某一宫廷画家受命创作的作品,甚至可能就是唐太宗本人下诏命令对这一事件加以记录。因此,古人认为这是太宗最赏识的宫廷画家、重臣阎立本的手笔,也实在是不无道理。即使作者不是阎本人,也应该是个与他差不多的能够出入宫廷的御用画家。
  用今天的话来说,像《步辇图》这样的作品都是在表现“重大历史题材”,艺术家当然不可以随心所欲,而必须采取非常严肃谨慎的态度,要忠实于历史事实、典章制度,甚至于要把表现内容予以适当的美化。须知,作品完成之后,还要呈报上去,接受负责官员乃至天子本人的审查,如果画家不小心,也许会召来灾祸呢。《步辇图》中,唐太宗的形象明显比画上其他人物大一号,就是艺术为政治服务的结果。
  因此,不管这位画家是谁,他在创作《步辇图》时,都是不能够脱离现实、任意驰骋想象力的。然而,他很自然地把这一场合中的宫女画成穿着露而透的薄纱衣的样子,这只能说明,当时的人们,上至天子,下至画家,都把这一现象当成很自然的事情,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正常。套用今天的话说,在政治性绘画中,表现宫女在严肃正式的宫廷场合穿着比较“暴露”的衣服,是在“政治”上很“过关”的事情。
  由此可以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在当时的宫廷中,宫女们就是这样装束的,大家对此司空见惯。显然,在唐代,皇帝接见臣下时,周围的宫女穿着隐隐映露出部分身体轮廓的纱衣,皇帝本人、大臣、宫女和画家都觉得是很正常的事,谈不上“非礼”。于是,在创作“重大题材”绘画时,作者不但不回避这一细节,反而表现得很有兴致。由此,也可以想见隋唐宫中的风气。
  《步辇图》远不是绘画中的孤例,另一件名作《簪花仕女图》也表现了同样的服饰风俗,它所表现的女性时尚甚至显得更为“大胆”。今天,经过考证,一般都把《簪花仕女图》归为晚唐、五代时期的作品,因此,《步辇图》和《簪花仕女图》分别产生于唐朝的一头一尾,而都表现了女性在夏天穿透明薄纱罗衣的风俗,有唐一代的风尚,于此可见一斑。
  文成公主入藏的故事,如今可说是家喻户晓,那么,她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形象?人们不禁会产生好奇。她本人的容颜,千载之下,当然已经难以知晓,但是,通过《步辇图》,我们可以大致了解到她少女时代是如何打扮装束的。想来,在远离家乡的吐蕃之地,她会有时怀念起故乡的炎夏,穿着浅罗轻纱的时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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