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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陈彦:戈麦《猛犸》注释版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1-10-30  

陈彦:戈麦《猛犸》注释版

猛犸

  叶和几个朋友一年一度的盛大晚宴又在叶的家里举行了。叶的妻子是一个刚刚入境的西伯利亚女郎。叶的妻子叫西尔维亚。西尔维亚的出现,给叶的几位好友增添了不同以往的新的感受。西尔维亚有一对灰蓝色的眸子,一头漂亮的金发,柔软的白色羊毛衫和绷得很紧的牛仔裤显露出西尔维亚动人的腰肢。每当西尔维亚双手举着丰盛的酒菜,重新走进客厅时,叶的几个朋友都禁不住一阵强烈的嫉妒。叶的几个狐朋狗友都是堕落多年的青年,叶和他们在大学时代相识,后来一直保持着较密切的关系,他们每年的除夕在叶的寓所相聚,所谈论的仍是书籍、汽车和女人这些陈旧的主题。叶一直过着神秘的单身生活,而江和林早已娶妻生子,茗是个一败涂地的浪人,刚刚在秋天和一位海誓山盟的高级女知识分子分手。茗和江、林三人这一次重游故地,深深感受到叶已经离他们很远很远了。
  在叶的酒柜中陈列着各式各样的海外名酒,茗提议只喝张裕的“金奖”。茗到过世界上许多地方,但每一个地方都没有给他留下很深的印象。茗自幼苦读诸子,二十四史如数家珍,大学时代广泛研究了外国文艺,行为放荡,被称为流氓夫子。叶显得格外热情,频频向三位祝酒。西尔维亚在酒菜齐全之后再也没有出现。
  “我最近读到一本《第四纪冰史》,从他字里行间的论述中,我发现有关猛犸象已经灭绝的结论证据不足。考古学家认为历史上最后一群猛犸象深入到北美北部的森林,并被北美的远古猎人歼灭。”茗在酒过三巡之后,滔滔不绝地讲起了这桩考古疑案。江和林都隐入了各自对茗这些年流浪生活的回忆。叶的内心浮现出以往许多个夜晚所有过的梦境,他眼盯着窗外皑皑的白雪,茗谈兴正浓。“可是,并不能否认在那场古老名族对一群邪恶的物种围歼过程中,个别猛犸又一次跃过白令海峡,回到欧亚大陆。我的一个日本朋友对我说,他去年在贝尔加湖以北的冻土上看到了一个形貌极似猛犸的动物,他跟踪了三个晚上。”茗说到这又一次拿起酒杯,大饮了一口,长叹了一口气说:“谁知道有一天,猛犸会不会走进我们每个人的院子。”叶心中一悸。
  叶在茗心目中一直是一位博学多才的兄长,茗在国外漫游的时候,始终与叶保持着频繁的通信,有时一写就是厚厚的一杳。每年的岁末,茗回到叶的城市,像是漂泊了很久又回到了精神的故乡。“猛犸象恐怕确实没有消失,我在许多次梦中,都梦见过。”叶终于说出了积蓄了很久的心病,江和林吃惊地望着叶,他们仿佛不敢相信。叶的话在茗的预料之中,茗和叶始终未谈及过猛犸,但叶的精神状态这些年来,茗已经摸得很透。
  江不得不打破晚宴的沉闷,絮絮叨叨讲了很多官场的笑话,林不时地开些玩笑,客厅里的钟敲响第十一下,江和林起身告辞。
  叶在把茗送上汽车回来的路上遇见了西尔维亚。西神色慌张:“我刚刚去了别内尔家里,家里有事让我回去。”西两眼噙满了泪水,深情地望着叶。叶此时心如刀绞,他感到无法挽回。西的身影已经隐没在茫茫的雪地之中。
  在失去西尔维亚的第一个夜晚,叶睡得很迟。他梦见自己又一次走在京都近郊的废园小径上。从“月上林梢”的小桥过去是一片古堡的残垣,爬过雕有花纹和兽像的断石,叶来到几棵柏树下。很多梦中他在那里坐过。很远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月影,铺在地上,像是月亮映照在水上被放大了一样。一个黑影出现在月影中央。
  春节休假的几天,茗每天晚上拉响叶的门铃。茗每次都要谈起那部考古巨著。“猛犸在第一次渡过白令海峡是在第四纪冰期之前,那时欧亚大陆和北美已经分离,猛犸是怎样过去的呢?或许是存在两种不同属种的猛犸,即亚洲种和美洲种,那样就不存在第一次渡过白令海峡,可是在白令海峡的个别岛屿上已经发现了猛犸化石。”叶的兴趣根本不在考古发现上,“猛犸这种生物很可能有自己的泅渡方式,比如说蹼足,或者它的棕红色皮毛极为宽松,长长的兽毛有浮水的功能。”
  “不可能。”茗不假思索地说,“在寒带任何一个地区挖掘出的猛犸化石从不存于水底,可见猛犸不可能只身泅渡。”
  在这个夜晚,叶又一次梦见自己走在京郊的废园小径上。在那一小片月形的光圈上,出现了一个白衣女人。女人长长的头发在月光下泛着棕红色的光。叶安坐在一棵柏树下面,看到那个白衣女人跪在地上,脸庞仰着,正对着这几棵柏树上面的月亮。
  茗神色焕发,左腿翘在右腿上面,大谈了这几天在一个日本朋友家的巧遇。“我刚刚认识了一个俄国少妇,这是我这么多年见到的最有趣、最漂亮的女人。”叶感到异常疲倦,任凭茗手舞足蹈地说来说去。叶在西尔维亚离开后第一次想起了她。
  叶在这个夜晚,又一次梦见自己走在不知名的地方。“这是哪呀?”叶仿佛走在一个大雪堆积的古堡,双腿在一尺多厚的雪上踩下去又拔出来。无穷无尽的雪,叶的双腿像铅袋一样沉重。
  茗的造访变得稀少,叶察觉得出茗在完成一件重大的事情。一日傍晚,茗又来了,叶感到茗似乎带来了什么重大的消息。茗说:“我结婚了。”叶沉默不语。现在是傍晚六时,天又下起了雪来,叶走到窗台拨弄着几盆仙人掌的针刺。叶不知到茗是什么时候走的,胃里有一种饥饿的感觉。叶感到这次茗到京都大谈那一部考古学巨著,有他一定的心理背景。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叶的睡眠极好,没有再做梦。白天,叶始终在不停地抽烟、喝酒。下午的光阴最难度过,往往在这个时候叶想到西尔维亚。和西尔维亚的相识,也是一个大雪天,叶在京郊的一座废园里散步。除此之外,叶基本上想不起更多的事情。叶抬眼看着窗外冬日的夕阳在树林上坠落的情景,想着一天又要过去,心情格外沉重。这时夜幕完全降临。
  叶吃了一点面包,这是他一天中唯一进食的东西,挂钟敲响了七下。窗玻璃有被叩响的声音,像是一个雪团打在一块木板上。叶静静地等,又是一下,接下来一声紧似一声。叶转身走出卧室,打开房门,月光白白地倾斜在雪地上。叶转到那扇窗的前面,又向另一个方向延伸过去。有的脚印是三趾的,有的是四趾的。叶的骨骼中透出一种彻骨的寒意。他摸了摸刚刚被叩响的那扇窗子,转身往回走,这时,在两个大脚印的雪窝里,叶看到两只呢绒女士手套。
  叶一夜未眠,早晨六点三十分的时候,他找开了收音机。“昨天夜里,一只从外蒙流窜到本市的猛犸象,掠过××街向本市南方奔去。有关方面正在组织人力缉捕。这只猛犸象的出现,可能会给古生物研究带来一次革命性的冲击。”播音员纯正的口音在叶的客厅内萦绕不散。



注释:
一、主人翁:叶、茗、江、林,皆代表了上个世纪中国90年代初期的诗人走向。
 
  叶:诗人的自我化身。小说开始所信仰的诗歌神秘主义象征俄罗斯白银时代或流亡文学诗歌信仰,其代表人物如“曼德尔施塔姆”正是诗人曾经钟爱并且提及的诗人(参《戈麦自述》)。该派诗人的特点表现在于孤苦中找寻私人化的上帝救助,找寻灵魂深处的超验救赎和自由。戈麦所处的时代是今天派诗人的滥觞之地,这个时代的诗人尤其愿意“从19世纪汲取艺术灵魂,这是80年代后期中国诗歌中的一个最奇特的精神现象”(“臧棣”语)。而经历了文革时代的亢奋与沉沦,令这个时代的诗歌同前苏联“秘密”诗歌文学存在精神上强烈的契合,这也是北岛那一代朦胧诗人在精神气质上贴近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俄罗斯文学的内在“心理”诱因。本文正是在其时“今天派”诗人注重“元历史”(metahistory)话语的运用、语词表达的形式和个人神秘主义信仰的背景外,诗人试图从现代神义论颠峰精神的神学存在主义向“存在”更深内核发起冲击,以及这场自我克服的较量中展现的诗人精神的蜕变经过。
  江、林:沉沦的诗人代表,80年代末经历那场著名的政治动荡后绝大多数要么出于对理想主义的绝望,要么出于内心的妥协等因素而沉沦于庸俗的世俗精神中的诗歌精神,爱好如“车子、女人”。
  茗:诗歌虚无主义理念的代表,贯通古今中西文化,具有极高的诗歌认知,对伟大的事物充满好奇和探究欲,但绝对的怀疑主义者,精神的“浪人”,同任何或高级或低级的“山盟海誓”的诗歌精神皆分道扬镳。迈向神学存在主义之前的诗歌精神,俄罗斯诗歌精神的前奏(茗最终选择了同俄国女人结合,但这场结合只不过走向了小说开端的叶)。因此茗也是最接近叶一开始精神状态的人,他们在某种程度上相互理解,拥有重合的“精神家园”。
  西尔维亚:小说中的身份为西伯利亚女郎、叶的伴侣,姿态婀娜。19世纪末20世纪初俄罗斯诗歌精神的象征,注重诗歌表达形式和超验的个人神秘体验,臧棣(乃至于“西渡”)认为诗人有生之年始终相信“形式乃艺术的本质”,因此概论性地认为戈麦始终没有跳跃出对语言创造性的追寻和达致“素朴地驾御语言的语言”理想溯求,戈麦此篇小说的创作或许是对此论调最好的回应吧。女性在诗人心中是诗歌爱欲的“所指”,此用法同:小说最后猛犸脚印中的女性手套,诗人梦中的白衣女子,茗一开始分手的“高级女知识分子”和后来爱上并结合的“俄国女人”。同“女性”的结合象征彻底的追随某种具有相对确定性的诗歌精神,而同“女性”的分离象征诗人找寻一种新的诗歌精神的起点。

二、背景中的人和物

  西伯利亚:19世纪末、20世纪初俄国流亡文学的象征。
  亚欧大陆:人类文明的发源地,诗歌精神的象征,人类以来诗歌史中所有精神理念的汇总,在某种意义上是人类精神的象征。同猛犸所出自的北美大陆形成极端的对立。
  北美:人类远古的象征,同亚欧大陆对立,同人类文明对立。它和亚欧大陆之间存在人类之后产生了永远悬隔的鸿沟——诸如“白令海峡”这样难以跨越的“精神”意向的地理鸿沟,但这条鸿沟也存在“跨越”的可能,这种可能从属于诗人的灵魂,一种“虚无主义者”无法想象的“泅渡方式”或“蹼足”方式。
  外蒙:最接近西伯利亚的地方,猛犸所来的地方,它象征着对人义论诗歌颠峰理念最后的超越,因此它存在于同西伯利亚接近而又不属于该地之所。
  日本、日本女人和男人:虚无主义理念的代表,不论从现实政治文化而言还是诗歌象征性而言,日本都是人类虚无主义最为泛滥之地,它的出路在于要么划向人欲的沉沦,要么走出沉沦迈向神学存在主义。而小说对日本诗歌精神的理解用诗人自己的话来表述或许最恰当不过,戈麦认为如日本诗歌如“俳句”,乃是一种“故作淳朴晶莹秀丽的姿态,缺乏生活的真实情感”(戈麦:《起风和起风之后》)。因此这种诗歌文化导致对异类文化的强烈好奇和探究,正如同茗曾两次提及“日本男人”对他找寻诗歌精神的影响那样。
  俄国、俄国女人:涵义同“西伯利亚”。
  “京都近郊的废园小径”:京都是中国文明的中心地带,文化的核心,尤其突出那场发生在京城的政治动荡带来的90年代初诗歌苦觅精神出路的象征。例如小说提到:“茗在京都大谈那一部考古学巨著,有他一定的心理背景。”另外,作者选择了这样一个散发着古老文明残垣的颓败之地作为诗人精神探寻的“背景”,显露出对精神没落和颓败的感触,但诗人并不依恋或怀旧,因此这个思考场景毋宁说是象征着带着内心坚韧的诗歌精神的自我放逐之地。
  《第四纪冰史》:考古学巨著,茗在找寻到俄罗斯诗歌精神之前精神纠结之所在,它揭示了一种存在于旷古和人类之前的诗歌精神的存在可能,但茗因为怀疑主义的弱点而没有确证到这种诗歌精神存在的可能,从而阪依了小说开端的“叶”的诗歌精神,但正是这部巨著引导“叶”走向了新的诗歌精神的跨越。
  月影、月光:戈麦诗歌状态的自我表述,诗人所钟爱的大诗人博尔赫斯的精神状态,它适合于观察者、游戏者、清醒者、坚韧者。诗人曾在《文字生涯》中写道:“与太阳不同,我宁可相信月亮,相信它的皎洁、空朦,相信它的真实和梦幻。我常常在夜里坐在庭院之中空望明月,直到曙光升起。我将一轮明月看作一面虚幻和真实世界的镜子。有时,从它的面庞上还能看到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还有我。”因此同“太阳、光明”等让人亢奋的诗歌理想主义相区别,同那个时代今天派诗人所广泛发出的内心狂啸和呐喊相区别,在90年代血色般凝重的“诗人自杀”群体事件中,戈麦月光中“清冷”的思考背影映衬出迥乎有别的醒目和悲怆。
  从“暗影”到“白衣女子”:诗人精神探究的过程比喻,从模糊到找寻到精神依靠,但这个依靠绝非强烈的“爱欲”,如同西尔维亚带给人的感觉,而是素净且存在距离感的。“白衣女子”象征“猛犸”精神来临之前诗人最后的诗歌精神状态,博尔赫斯式的神圣与清明。
  “大雪堆积的古堡”:茗告诉叶他爱上俄国女子后,叶当晚所做的梦,这个雪地蹒跚而沉重,无依着而空旷的场景正是俄国诗歌精神的表征,舍斯托夫式的向上帝孤独而沉重的呼告。诗人对之前自我的彻底觉悟。
  “雪地”或“雪”:精神找寻不到归宿或者象征找寻到归宿之前的精神世界的空阔、清冷。但又不同于猛犸所带来的“彻骨的寒意”。
  “夜”:诗人精神找寻不到出路或即将找寻到出路的苦觅象征。每一次思索、交锋和找寻都是在“夜”的背景中展开的。正如西渡在回顾戈麦生平的时候所指出的,诗人“习惯于在深夜写作,因为那是一个适于倾听的时刻,他渴望独处,一个人才能置身倾听的状态”(西渡:《拯救的诗歌与诗歌的拯救》),因此那也是思想交锋的零点时刻。
  “南方”:诗人所钟爱的地理位置,不仅仅是精神气质的对应,更是有其现实生存的指向——神秘而细雨隽永的江南故国。1991年2月,临近诗人生涯结束的最后阶段,他连续创作了关于“南方”的一组诗歌,其中对于“南方耳朵”的描绘渗透着诗人创作“听觉”中细密而清丽的品位。在这组诗歌中诗人已然情思涌动,完全忘记了自己曾做出“逃避抒情”的庄重许诺,这或许也是诗人唯一的一次将爱欲在诗歌中公开的袒露,尽管它显然有别于对真实女性的爱欲。因此我们不难理解,小说中他的爱人“西尔维亚”变身的猛犸为何奔向了“南方”,那个诗人精神爱欲唯一的寄托之所,那里有他眷恋的“小径”通幽的江南小巷、有他一生钟爱的宁静的“水”(参《戈麦自述》)......
  “酒”:各种诗歌理念或人类精神理念的象征。
  “张裕金奖”:一种国产白兰地,特点是选用从法国科涅克地区出产的白玉霓葡萄做原料,并且使用了科涅克白兰地专用的蒸馏设备、蒸馏方法和储藏设备,而科涅克是世界最好的白兰地产区。使用这种亦中亦西的酒类,或许正是“茗”这位“中西”兼通又无特别执着的人最恰当的“精神”品位。
  “面包”:供给身体存在之必须,但诗人突出其量少、简单而无味,同小说开始的“盛餐”对照。我们注意到盛餐出现的时刻,也是诗人精神下降而为世俗肉身所干扰的时刻,缘自这个场景里包含肉身化的代表“江、林”和无所依着因而无所不可的“茗”,也因着这次下降,逼迫着诗人紧凑而渐序的上升过程。因此在最后这次升华的起点上,诗人最大限度的拒绝了肉体对自身诗歌理念的“干扰”、“人性”对诗歌的干扰,并暗自铺垫了“猛犸”到来前的准备......
  “梦”:对于诗人,梦和现实有区别么,或者我们有必要去追问哪个更真实?

三、时间:
 
  深夜11点:子时的开端,新的一天的起点。在这个时刻诗人将经历一种深彻的分裂或突变。
  下午:沉闷而孤独的时刻,这个时刻最容易让诗人联想到女性或者找寻一种可以依靠的诗歌精神,诗歌精神最脆弱的时刻,也是诗人内心最大限度的感受到人性而挣扎的时刻,这个时刻诗人最需要“酒和烟”的麻醉。
  傍晚7点:夜的开端,思索的开端,属于诗歌精神的时间,这个时刻一种新的诗歌精神降临。
  凌晨6点半:夜即将结束,但黎明尚未到来,或者诗人根本就拒绝黎明的到来......

四、主题:
 
猛犸:
  1、一种远古的动物,其存在远离人类文明发源地,且被人类最远古的祖先所灭绝,几无“存在”的可能,除了散发着矿远而古老气息的“化石”,除了最极限的诗歌想象,没有人见过或能描述“猛犸”为何,它如此古老而神秘。并且假如其存在而一旦被发现,则会陷入人类无休止的猎杀,或被强行纳入到现代人的生存逻辑当中、属人的精神意向当中,如古生物的研究,但它踪迹的无可把捉性又如此深彻地拒绝为人类“认知”所捆束和吸纳。因此“猛犸”对于人类而言是绝对的异类,或者换句话说如果存在人类则不存在猛犸,两者处于诗歌精神意向的绝对冲突当中。因此我们也可以认为诗人在创作的精神隐语上将它同人的理念、人性、人类、人义论诗歌、神义论诗歌、诗歌史、所有时代的诗歌、任何形式的诗歌、诗歌本身等等尖锐对举。
  2、它无定型(或三足或四足),其皮毛和外型的粗犷对诗歌的审美想象具有绝对的否定和冲击,尤其是对神秘主义诗歌的冲击,对戈麦在身前所追求的那种象征“犀利语言的巨斧”的诗歌外在形式的冲击。它的存在对诗人构成一种巨大而发散、原始而健硕的精神想象,超越神秘主义的孤苦无力,超越追求诗歌言辞形式的聚散凝裂带来的精神审美冲击,彻底冲决了人性对诗歌所有的推波助澜或砥砺牵绊,最大限度的展现了诗歌意识从基于人性和人类文明的引力线向“存在”更深处的内核奋力挣脱和决裂的可能性。而正是这种存在于更远古、更强悍而清晰的神秘、更具有生命普遍意义的生机,预示着一种崭新的诗歌精神从天而降,经过诗人的灵魂,它穿越数万年的人类历史长虹,跨越人类生存想象中那几难跨越的地理和理性峡罅,从蕴涵着巨大地理矿藏的西伯利亚原始之美中突袭诗人所在的华夏文明核心地带,在诗人经过无数艰难的精神跋涉、数个夜晚凄清“月光”的冥想,路过人类精神史所能提供的各种精神状态的支离破碎,克服人性之于诗歌所有可能的限抑屏障,终于在那样一个孤独和清冷的雪夜,暗自扣想了诗人灵魂的窗户,低沉而急促,带着彻骨的清晰,从而彻骨地洗尽了诗人长久以来对诗歌的所有盼与恨,怕与爱,所有那些虚妄的来自诗歌的生存寄想,所有对人类言辞的寄望和期盼。就是这些同样的夜晚,诗人渐渐不再做梦,不再经历那些属人的精神徘徊,那些永远无法解脱的意念轮回,那些永远无法走出的诗人命定的凄凉之夜。也正是在这样的夜晚,那如爱人一样的诗歌情怀,在这如此突然而又必然的精神现实的白昼面前终于彻底坦露。这种常人眼中巨大而决绝的悲怆对于必然要做出这次跨越的诗人来说则意味着一种“彻骨的寒意”,那种无可名状的对人之存在的寒意、对人类诗歌在颠峰的精神理解之上永远难以逃脱的西西弗式背谬的寒意。尽管这背谬不是再次指向虚无主义的流浪或存在主义的自我担当、荒谬的自我担当,也不是指向一个虚弱的形而上学或神义论遥远的呼告。
  更进一步而言,诗人最深彻的寒意也是来自于对这样一个现实的决然清醒:猛犸的诗歌精神只能偶然的降临人世,为诗人超迈的精神意志所触摸,但却永远不会被“人”所俘虏、为诗“人”所俘获,因此它永远无法成为诗人在世生存的爱欲依恋,如同雪地里的脚印中只留下——那双来自诗人的旧爱却已然变身的“西尔维亚”的手套——“猛犸”的手套,除了借以安慰诗人“她曾经回来过”,只剩下“萦绕不散”的追忆......

后记:

  掩卷遐思,留给笔者最难以释怀的问题是:当诗人于最后的岁月完成小说“猛犸”,他是否想过要去追随他此世或许永远无法企及的“爱人”?而如果选择追随,他将做出什么样的选择,以什么样的开端或行动来展现?
  ——而当时间悄然定格在1991年9月24日,在那个“本世纪最后十年中最初的黯淡的日子”(“桑克”语),诗人自沉于京都万泉河,生前毁弃了所有的诗歌,毁弃了那些他曾寄予强烈使命的斑斑文字,也毁弃了那段曾经壮志满怀的文字生涯。只在一封未发出的信中,诗人隐隐谈及自己的领悟:“很多期待奇迹的人忍受不了现实的漫长而中途自尽……我从不困惑,只是越来越感受到人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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