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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孟晖:千年的货郎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4-07-31  

孟晖:千年的货郎

 


  很难想象,这幅作品已经存在了近千年;也很难想象,千年前中国人的物质文明,竟是如这作品所展示的那样发达:
  一位流动小贩挑着一副扁担到来了,在他的扁担两头,各挑着一个由竹竿和藤编浅篮扎成的简易货架,货架上堆满了琳琅的货物。这位货郎可以推销的商品种类是如此之丰富,以至两个货架上都盛放不下,于是他干脆把许多小商品插到腰带上,甚至脑后头巾上。
  空旷的背景上有一片荒坡,两棵老树,暗示这里是乡村的村口,而非热闹的大城市。这样一位货郎的到来,惊扰了乡村生活的平静,吸引了孩子们连同他们的母亲,狗儿们也来凑热闹。
  这样的一副作品,如果是诞生在日本或者欧洲、美国,那么,早就会有艺术史专业的学生把它作为论文题目,做上整整一篇文章;在学者们的巨著中,它也会有自己独立的一章,甚至,是可以有一部专著来贡献给它的:这幅《货郎图》所传达的信息是太丰富了,它能流传下来,是后人的幸运。过去的人把这一作品归在南宋院画家李嵩的名下,如今虽然难以确定作者就是李嵩其人,但是,画中的种种线索,都表明它是宋代作品无疑,其中最明确的证据之一,就是画上的两位母亲都穿着惟有宋代才有的时世装,是典型的宋代女性形象。
  宋代绘画是写实主义的巅峰,《货郎图》则是这一巅峰上的一片奇岫。南宋吴自牧《梦粱录》中提到,当时杭州的小贩在沿街叫卖时“挑担抬盘架”,“担瑜石钉铰金装架儿”,《清明上河图》中,也有货郎在一根扁担的两头各挑一个货架,说明这种一根扁担挑两个货架的销售形式,在两宋很是普遍。因此,画中这位货郎和他的货担,可谓是对十一至十三世纪的流动小商贩的忠实记录。
  在《货郎图》中,画家饶有兴味地细致描绘了多种小商品,他是如此地用心于再现真实,以至其笔下的形象可以和宋人笔记中的相关文字记载完全吻合起来。特别是《梦粱录》“诸色杂卖”一节,在“挑担卖……”之下,列举了几十项生活用品,种类是五花八门,一个家庭的日常所需,在这个名单中几乎都齐备了。而在归名李嵩的《货郎图》上,我们能够辨认出不少器物,都与《梦粱录》中的这段文字记载相符合,比如扫帚,交椅(马扎),注子(带有把手与溜嘴的水壶),针线,乃至“瓜、茄、菜蔬”等等。
  一个乡村小贩的备货可以如此丰盛,这当然要仰仗于当时整个社会的生产能力、流通能力以及消费能力。在两宋时代,如汴梁、杭州等大城市的意义,很大程度上在于它们是商品生产和商业贸易的中心。比如《梦粱录》中“铺席”一节,列举了杭州城中各种著名老店铺,这些老店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即都是某项产品的专营店,而它们所经营的专项产品一旦罗列在一起,种类之多,令人咋舌。至于其交易状况,是“客贩往来,旁午于道,曾无虚日。至于故楮羽毛,皆有铺席发客,其他铺可知矣”——这些大店铺的主要功能,一是组织专项货品的生产,二是进行该货品的批发业务,这一情况,说明宋代的商品生产有专业化、集中化的特点。
  生产一旦专业化、集中化、规模化,就还需要有通畅的销售渠道。像大店铺主要经营批发业务,它们的业务对象,是“客贩”,即商人,而非零散顾客。至于让这些货品到达一家一户,则还要靠手推肩扛的货郎们。如《武林旧事》“作坊”一条中,谈到南宋杭州的风气:“凡买卖之物,多与作坊行贩已成之物,转求什一之利。或有贫而愿者,凡货物盘架之类,一切取办于作坊,至晚始以所直偿之。”生产的繁荣,社会购买力的旺盛,都使得从作坊那里批发现成物品转手出售,在当时成了很常见的行当。对于连趸货的本钱也没有的贫穷者,作坊甚至愿意提供货物和销售工具,让他去游动售货,待货售出后再行清算,因为这样对生产方也有利。这就是我们眼前这位货郎之所以产生的时代背景,闪烁在这位淳朴货郎身上的,是宋代社会发达的商品生产和商业文明的影子。
  当然,这幅图画的意义,并不止步于宋代贸易活动的发达,物质品的丰富。我们还可以做深一步的探究,得出更多的关于古代生活的信息。比如,在这位货郎脑后,斜插着一把小刷子,很像是牙刷。实际上,在“挑担卖……”之后所列的小商品名目中,就有“刷子、刷牙子”两项,在《梦粱录》另一节“铺席”中,列举杭州著名老店铺,其中有“凌家刷牙铺”和“傅官人刷牙铺”,这些都说明,当时杭州等大城市里,已经有生产经营牙刷的专门铺子,甚至可以因此而创出“品牌”。小商贩们则把牙刷批发下来,放在货担上,送到里巷门户前,甚至如《货郎图》所示,让牙刷走出城市,来到村口地头。因此,货郎耳边的这把牙刷,意义绝不仅限于商业史,它牵涉到古代卫生史,对古代中国人的卫生习惯和卫生观念,透露了线索。
  关于《货郎图》,还可以说很多,比如货担上关于代写文约、看风水的字条,就很值得研究。这位货郎本身并不像是很有文化的样子,那么,难道他是在替某位算命先生做广告、招徕生意(用今天的话说就是“揽活儿”)吗?
  还有一个很细小但却有趣的情节:画中两位妇女的头上风光是很特别的,都是在头顶上绾高髻,然后用一方盖头把这高髻遮盖起来,而高髻上最主要的装饰,则是插在正面的一根长簪,簪头有一个圆球形饰物。显然,古往今来女性的流行都是一样的,一旦有一种新样式出现,所有的女性都会争先恐后地把这种样式搬到自己身上,让自己“时尚”起来。
  同时,我们可以看到,在货郎担的一头上,就翘翘地插着三支同一样式的带圆球饰的簪子。这本身并没有什么可奇怪,宋人笔记告诉我们,妇女服饰化妆用品,在宋代小商品业中绝对占有重要的地位。不过,这样一个细节,展示了货郎这种人物作为时尚传播者的重要作用。它暗示着,在货郎们从“官巷花作”等城市中的首饰集中生产地趸来这些饰物,把它们带向四方的时候,也在同时把大城市中不断变化翻新的流行风尚带到了社会的各个角落。
  因此,这幅《货郎图》让我们看到了一幅流动的、活跃的古代生活画面。画家在观察生活上是细心的,不仅把货郎本身画得传神入微,还用形象的手法阐释了他对于人们生活的意义:对于孩子们来说,他的到来就如同节日,他带来的小商品,特别是多种多样的儿童玩具,展开了一个奇异的、新鲜的世界,因此孩子们的反映最活跃热烈。
  女人们表面上是被孩子强拉来的,其实,她们心中何尝不牵挂着货郎的担子呢,过日子,不时地就会需要针头线脑之类的小用品,关于要添置点什么,她们心里也许已经盘算过多少遍了。另外,也要看一看货郎担上又有了什么时新样子的簪环鞋面,虽然不一定买,但了解最新的时尚,总是女性莫大的乐趣,可以帮助她暂时忘掉终日的琐碎辛劳。洋溢在这些妇女儿童脸上的,是真诚的快乐。
  一千年前的男人,也正像如今的丈夫们一样,照例对买东西不感兴趣。但是,画上一个提着酒壶的孩子,暗示了成年男人不出场的存在。孩子刚刚打好酒,正用一根手指沾了一点酒送到嘴里偷尝,露出一脸狡黠,通过他,我们感觉到了等着他打酒回家的那男人的渴望。
  一千年前流动小商贩在生活中创造的短暂的喜悦,通过一枝画笔,就这样变成了永恒,向时间证实着:无论生存的具体形式怎样变化,那最朴素的情感,却古今相同,乃是人类共同的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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