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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刘聪:叔子诗探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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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楼  发表于: 2014-07-29  

刘聪:叔子诗探微





  读冒效(孝)鲁《叔子诗稿》(1997年修订版),发现诗篇背后,多有本事存焉。诵其诗,若不知其人其事,恐怕也很难对诗艺进行赏析。为此,笔者读诗之余,试拈数首,略札其事。不贤识小之文,谓之野人献曝可也。

寄怀延福丈香港(1932年) 

危楼幽敻念高寒,却病深居狎古欢。
扬抑溪音殷午枕,荡摩灵气媚秋峦。
开枰握角忧全局,得句安心通万端。
失笑世儿嘲偃蹇,弥天收拾一鱼竿。

  在《叔子诗稿》修订版中,整理者富寿荪曾“略注题中交游”,而对此题中的“延福”却注曰“不详”。其实,“延福”就是国民党元老胡汉民(号展堂)。胡汉民虽生于广东,原籍却为江西吉安府延福乡,故在友朋信札中,胡常自署“延福”。刘衍文先生《胡展堂的诗识与诗友》中云:“但不知何故,在《叔子诗稿》这部‘自选诗’中却没有留下一首奉和或投赠展堂之作。”可见,刘先生和富寿荪一样,都不知“延福”是谁。因此,也就未发现《寄怀延福丈香港》正是一首“投赠展堂之作”了。
  1931年,胡汉民因与蒋介石产生矛盾,被蒋软禁于南京汤山(后移至双龙巷),对外称病辞职,达数月之久。此即尾联所云“偃蹇”的本事。在“却病深居”期间,胡与冒鹤亭、易大厂等诗友唱酬不断,以“得句”自乐。“九一八”事变后,胡获释。年底,抵达香港。
  1932年,冒孝鲁也因东北沦陷,携妻子南归,依老父度日。当年秋,冒鹤亭遣冒孝鲁赴港,临别赠诗云:“青山胡四丈,今之王介甫……汝往见自知,吾不为妄语……”(见《冒鹤亭先生年谱》)胡四丈即胡展堂。冒鹤亭遣子赴港的目的,就是想托胡为儿子解决工作。而冒孝鲁在拜谒“胡四丈”后,即被介绍任职于广州西南政委会。《寄怀延福丈香港》就是冒孝鲁到广州后所作。
  检胡展堂《不匮室诗钞》,亦录有此诗的“和作”,题为《次韵答孝鲁》:“秋气初深夜气寒,一楼风雨足愁欢。峥嵘乍见新来卷,险阻犹思别后峦。浮世功名真一噱,少年怀抱已千端。南来要是而翁意,莫把珊瑚拂钓竿。”此后,胡、冒二人仍有叠韵,而《叔子诗稿》所录者却仅此一见。

哭袁伯夔师(1939年)

海壖穷伏负师门,问字频过欠酒尊。
忍事早窥生趣少,吞声犹有罪言存。
余年所乐亲朋旧,一瞑从知了怨恩。
绝业真传吾岂敢,剩吟楚些与招魂。

  此诗为冒孝鲁悼念老师袁思亮(字伯夔)而作。颈联下句“一瞑从知了怨恩”,是说袁思亮与冒鹤亭凶终隙末之事。
  《冒鹤亭先生年谱》1938年记载:“夏,某富人欲求吴湖帆画一幅,不出钱,托先生代求,先生婉言谢之。某富人‘乃为词詈吴,今日在维也纳(一茶社)出词,余置不观,某乃狂吼,隔座尽惊,老僧真失利也’。翌日,某富人‘以书来绝交,此损友耳’。”年谱中的引文出自冒鹤亭日记,而隐去姓名的“某富人”即为袁思亮。
  袁思亮的“绝交书”,已收入《蘉庵文集》卷二,其文略云:“昨日茗坐中出示调湖帆词,聊相为戏耳。湖帆见之,必不以为忤也。不意兄不审所云为何,遽斥其词不观……三十年异姓昆弟文字道义之交,一旦无端而众辱之,不能不寒心耳。”
  其实,袁思亮托冒鹤亭索画,不肯出钱,确实有些吝啬。但即便被拒,填词相戏,也不失风雅。而袁词到底是“詈吴”,还是“调湖帆”,应该读后再作判断。冒鹤亭在对袁词置之不观的情形下,只因不肯出钱的袁为“富人”,就径斥其词为“詈吴”而当众辱之。表面看是对吴湖帆多所偏袒,而实际上则是他自己的某种仇富心理在作祟。
  不过,吴湖帆对冒鹤亭还是极为领情的,据吴氏《丑簃日记》1938年7月1日云:“冒鹤老来……又谈及有袁某强欲鹤老转索余画,故此绝交,盖袁某为豪富人,意不肯出钱,故鹤老却之。余甚为之歉怀,而袁固鄙夫,亦不愿与之也。”
  另据《冒鹤亭先生年谱》记载,冒此前“曾从某富人借《历代诗余》……某富人‘今午乃使人来索此排印本,值不数元,急检还之’。”还书时,冒鹤亭还不忘留字云:“书奉缴。钱遵王钞本《流寇始终录》,近有人出重价,持以易米。希掷还其李茶陵字卷,即留作纪念亦可。”二老绝交后,互索旧物,读之令人发噱。
  凶终隙末事发生在1938年夏,当年年底,冒孝鲁自欧洲归国。《叔子诗稿》1939年尚有《伯揆师勉余习书戏用俳谐体赋成一首》,可知袁伯夔与冒孝鲁的师生之谊并未因此而中断。袁殁后,冒孝鲁的《哭袁伯夔师》,更是哀声满纸,情真意切。不过,我们不难想象,父师绝交后,夹在其中的冒孝鲁,必定是极为尴尬且颇难自处的。冒诗中的“一瞑从知了怨恩”,正是他希望父师之间的这场是非恩怨,能随袁的永逝得以了结。
  附带一笔,据李国松所撰《湘潭袁君墓志铭》,袁思亮卒于己卯岁十二月十日,按阳历已是1940年1月18日,冒诗必作于此后。而《叔子诗稿》却将《哭袁伯夔师》系于1939年《己卯九日次墨巢韵》之前,显然是编年之误。

阅报书愤(1941年) 

闭户都成罪,仇书岂近名?
含沙工射影,鼓舌欲烧城。
腐鼠何滋味,群獒浪自惊。
本来莫须有,机事太劳生。

  此诗文意明了,本毋庸解说。但作者所阅何报?所书何愤?原诗却未作说明。检《冒鹤亭先生年谱》,1941年2月25日《中美日报》所刊《正气楼随笔》云:“卢沟桥烽火举后,鹤亭竟然为诗曰‘饿死原知俄顷事,一身容易一家难’,此与江某等所谓之饿死事大,同为一鼻孔出气之悖言,盖恐人之料其失节,藉以解嘲也。”同年3月4日,《中美日报》又刊张菊生来函云:“昨敝友如皋冒君鹤亭过访……自称近年闭户著书,不问世事,与彼方毫无关系。至所引‘饿死原知俄顷事,一身容易一家难’诗句,实在彼在民国初年受任瓯海关督时所为,乃指为卢沟桥烽火后所作,殊与事实不符……”
  冒孝鲁的《阅报书愤》,其实就是阅《中美日报》后,为尊翁冒鹤亭被诬所书之愤。冒孝鲁诗初刊于1941年3月10日的《社会日报》,诗题原作“自故乡遘兵燹,家君避地申江,闭门著书,不问世事,竟有人颠倒事实,蜚语中伤,社会人士,闻之不胜愤慨,纷纷辩诬,义形于色,书此志感,并告海内外端人君子”。诗稿中的“仇书”,报上原作“雠书”,言冒鹤亭彼时校雠词集与诸子之事,自应以“雠”字为是。
  1941年,冒鹤亭对被诬之事极为介怀,毕竟事关名节,岂能任人雌黄。为此,他特意请出自己的老友,也是出版界中的大佬张元济在《中美日报》上代为剖白。同时,冒孝鲁也在《社会日报》上作诗书愤,为老父伸冤。
  不过,毕竟“饿死事大”(江亢虎语)。1942年,冒鹤亭先为汪精卫六十寿辰撰序,继而又担任了伪政府不出名的顾问;冒孝鲁更直接进入伪政府任职,为救一时之贫,竟给其一生留下了污点。冒孝鲁后来的“落水”行径,与他之前在《社会日报》上的慷慨陈词,反差甚大。
  因此,诗人在晚年为诗集定稿时,已不愿让读者再看到他心迹上的这番变化,遂将此诗之本事全部隐去,而仅以“阅报书愤”为题矣。

夜雨淙淙取某君遗诗翻阅遂至四鼓感念平昔辄题一律距君之亡三年矣(1948年)

头白书生喜论兵,与人家国欲何成?
广陵散绝援琴顷,北海樽空好客名。
抉眼城门言竟验,脱身复壁恨难平*。
寒宵坐雨呼灯读,英气还疑拂纸生。

(*原注:读集中《妙高台》五古有感于今日之事)

  题中的“某君”即名诗人梁鸿志,不直言其名,自然是因其汉奸身份而有所避讳。梁鸿志1946年以叛国罪伏法,到冒孝鲁作诗时恰已三年(按旧时干支纪年法计算)。而冒孝鲁注中所云“集中《妙高台》五古”,则见于《爰居阁诗》卷六,是梁鸿志1931年游溪口时所作。
  梁鸿志虽与冒孝鲁交游不多,但与他的老师袁思亮和尊人冒鹤亭都是多年的老友。袁思亮不光为《爰居阁诗》题签,还为之撰写了序文。冒鹤亭更是在清末就与梁鸿志诗酒唱和,冒鹤亭六十寿辰时,梁鸿志特意寄诗相贺,诗中云:“十年长我合兄事,较量诗力慙及肩。”因此,冒孝鲁深夜翻读《爰居阁诗》遗集后,不免会有“感念平昔”之意。
  据汪辟疆《光宣以来诗坛旁记》记载,1949年秋,冒孝鲁在与陈方恪晤面时曾出《读爰居阁集书后》诗相示,陈方恪继赋一律,有句云“杀身毕竟真名士,行己终疑副品题”,冒孝鲁读后感叹道:“子诚不失忠厚,吾辈有愧色矣。”同为擅场旧诗的名父之子,又同有在伪政府任职的经历,冒、陈二人对梁鸿志被诛在情感和心理上也不无相通之处。在他们看来,梁的结局无非是政治斗争的结果,故对其多抱以理解与同情。
  冒诗颔联“广陵散绝援琴顷,北海樽空好客名”,用嵇康广陵散与孔融北海樽的典故,形容爰居阁主人诗艺之高绝与待客之殷勤。其实,嵇康为司马昭所杀,孔融被曹操所戮,二人皆因政治而殒身,此正暗示了爰居阁主人的命运。
  颈联上句“抉眼城门言竟验”,用伍子胥抉目吴门典。“言竟验”者,恐怕是因为爰居阁主人善于相面,曾预言友人黄秋岳“君必不免”,别人让他自相,梁曰“我亦不免”,最终一语成谶(事见《光宣以来诗坛旁记》)。下句“脱身复壁恨难平”,反用东汉赵岐被救后藏于复壁最终得以脱身的典故。这里,遭党锢之祸的赵岐,与因谗言被诛的伍子胥,同为忠义之臣。冒孝鲁用二人来比拟梁鸿志,显然别有用意。
  至于冒孝鲁自注“读集中《妙高台》五古有感于今日之事”,所感又究竟为何?我们不妨读一读梁鸿志的《妙高台》诗:

妆楼压僧塔,佛窟栖倾城。
亭亭妙高台,何人之所营。
塔中禅定人,定起闻钗声。
错疑摩伽登,来度诸有情。
世间万骨枯,娱此一塌横。
禅师遗蜕耳,持较孰重轻。
我来暑方炽,坐爱松风清。
休论儿女事,暂主江山盟。

  按此诗实为讽刺蒋介石于妙高台营筑别墅之事。当时,蒋介石与宋美龄的别墅是在妙高台佛寺旧址上修建而成,门口尚有禅师舍利塔(即诗中所云“遗蜕”),故梁嘲之以“妆楼压僧塔,佛窟栖倾城”。至后文“世间万骨枯,娱此一塌横”,讽刺之意更显,批评耽于“儿女事”的蒋为满足一己之私欲,穷兵黩武,不惜生灵涂炭。
  冒孝鲁所云“有感于今日之事”,或许与1948年的国共内战有关。曾被梁鸿志讽刺的蒋介石,这时正在战场上与共产党作殊死搏斗,江山岌岌可危。而诗人梁鸿志,却在1946年被蒋政府所杀,如今已是墓木拱矣。这或许也正是冒孝鲁读梁鸿志诗后所生的感触。
  另外,笔者怀疑,冒诗在诗集中虽系于1948年(戊子年),会不会正巧是作于戊子年的年尾,即已是1949年的年初?
  因为1949年1月,蒋介石被迫下野,恰好重回妙高台居住。试想,此时的冒孝鲁如读到梁鸿志十余年前所作的“妙高台”诗,枨触时局世事,必然感慨万千。这会不会才是冒孝鲁所谓的“有感于今日之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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