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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奥克塔维奥·帕斯:亨利·米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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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楼  发表于: 2014-07-17  

奥克塔维奥·帕斯:亨利·米肖

钱文逸



  亨利·米肖近年来出版了三本关于他体验麦斯卡林*的书。他呈现给我们一系列令人不安的素描,都是在每次服药之后不久所作,多数黑白,另一些为彩色。他的散文、诗歌和素描紧密相连,一种表达形式强化并阐明着其他表达形式。素描并非单纯文字的图解。米肖的绘画从来都不是其诗歌的附加品:两者是同时相互自主而补充的两个世界。在“麦斯卡林体验”中,线条与语言构成了一个整体,要分解出其构成的元素几乎是不可能的。形式、观念与感官相互交融如同一个单一却眩晕般激增着的实体。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些素描与其说是文字的图解,毋宁是一种评论。这些线条的节奏与运动令人想起某种奇特的音乐符号,尽管呈现给我们的并非一种声音或观念的符号,而是存在的涡旋、鞭打、交织。时间的表皮上的刻写,介于象形文字与魔术符号之间,“可感多过可读”的字母与形状,这些素描是对诗歌与图像书写的批评,也就是说,是对符号与图像的延展、语言与线条的超越。
  绘画与诗歌是米肖用以尝试表达真正不可表达之物的语言。他首先是诗人,但当他发现另一个新形式可以让他表达在诗歌中不可说的事物时,他开始绘画。但这仅仅是表达的问题吗?或许米肖从来都没想要表达什么。他的所有努力都通向那个从定义上不可描述、也不可交流的区域,那里意义消失。一个全然空无又全然完满的核心,彻底的真空与富足。符号和所指——客体与对它沉思的意识之间的距离——融化于这势不可挡的现形(presence),唯一真正存在过的事物。米肖的作品——他的诗歌,他真实和虚幻的漫游,他的绘画——是一次蜿蜒向某些我们的无限的远行——那些最隐秘、可怖、甚至有时最讽刺的无限——始终在对那另一个无限的寻觅之中。
  米肖通过他的语言远游:线条、文字、色彩、沉默、节律。他从不犹豫于折断一个词的脊梁,就像一位骑手从不犹豫于勒住缰绳。为了抵达——何处?抵达那个是此处、彼处和到处的无处。语言是一个媒介,它也是一把刀、一盏矿工的顶灯。语言是烧蚀也是绷带,是迷雾也是迷雾中的海妖之歌。一个捶击岩石的尖锥,一道黑夜中的闪光。文字再一次成为工具,手、眼、思想的延伸。非艺术的语言。对文字猛砍、狂切,将其简化为最直截了当的功能:为它们自身开辟道路。然而,文字的作用存在着悖论,因为它们并不是被用来促进沟通,而是被逼着为不可沟通之物服务。米肖的语言中存在着超常的张力,这是因为他精炼有效的语言始终被一个意志统御,它企图与一种完全无效的东西产生碰撞:在知识之外无知识的状态,不再思考的思想,因为它已经与自己融为一体,无限的透明,一阵静止的涡旋。
  《悲惨奇迹》(Misérable Miracle)以这样一句话开始:“这是一次探索。通过文字、符号和素描。麦斯卡林是被探索之物”。当我读到最后一页时,我问自己,难道这场实验的结果不正是其反面:诗人米肖被麦斯卡林探索。一次探索或是一次遭遇?或许,是后者。一次与毒品、与地震、与存在之劫难的遭遇,存在从最根本出被其内在的敌人摇撼——一个与我们自身存在一体的敌人,一个无法与我们自身区别、分离的敌人。一次与麦斯卡林的遭遇:也是与我们的自我,与那已知-未知物的遭遇。那个以我们自己的脸为面具的替身。那张渐渐被消除而幻化为嘲讽的巨大怪笑。恶魔。小丑。这个我不是的事物。这个我是的事物。一个可受殉难的闪影。而当我自己的脸再次出现,没有任何人在。我,也脱离了我自己。空间,空间,纯然的震颤。诸神伟大的馈赠,麦斯卡林是一扇窗,透过它我们眺望到无尽的远方,在那里除了我们的注视我们什么都看不见。没有我:有空间,震颤,持续的跃动。战争、恐慌、狂喜、畏惧、喜悦:这些是米肖自身还是麦斯卡林的作用?这些全都已然在米肖之中,在他过去的书中。麦斯卡林是一次确认。麦斯卡林:一次见证。诗人在外在空间中洞察他的内在空间。从内向外的突转——那即是内在性的外在,那现实之核心。一场可怖而无以言喻的奇景。米肖可以说:我踏出我的生命,为了对生命的一瞥。
  一切都始于一次震颤。一次无法感知的运动,分分秒秒中加速。风,一阵长而尖刺的口哨,一道霹雳般的飓风,脸、形状、线条的湍流。一切都在下坠,向前奔涌,攀升,消失,重新出现。一次眩晕的蒸腾与浓缩。气泡,更多气泡,卵石,小石块。气体磐石般的峭壁。交错的线条,相遇的河流,无尽的分岔,蜿蜒,三角洲,荒漠在行走,荒漠在翱翔。瓦解,凝集,碎裂,重组。破碎的词语,音节的交媾,语义的通奸。语言的毁灭。麦斯卡林以沉默统治着——但它尖叫,尖叫却没有嘴巴,我们正坠入它的沉默!回返向震颤,急坠入波荡。反复:麦斯卡林是一种“无限机制”。异质性,零碎、分子、断片持续的爆破。狂躁的一连串。没有什么是固定的。雪崩,不可数的数字王国,被诅咒的激增。坏疽的空间,癌般的时间。还有中心吗?被麦斯卡林的风浪击打,被抽象的旋风卷吸而入,这位现代西方人完全找不到任何可以把持的东西。他忘记了名字,神不再被称为神。对于阿兹特克人或塔拉胡马拉人呼喊一个名字,立刻一个显像便会降临,以其所有无限的显灵。古代人的元一与多元。对于缺少诸神的我们:繁衍与时间。我们丢失了名字。剩下的只是“因与果,前因与后果”。空间中充满琐屑。异质即是反复,一个无定形的重快。悲惨的奇迹。
  米肖与麦斯卡林的第一次遭遇以对“无限机制”的发现告终。颜色、节律、形状的无尽滋生最终成为一场低廉装饰惊人而荒诞的洪流。我们是佩戴露天市场废物的百万富翁。第二次一系列的实验(动荡的无限L’infini turbulent)激发了意想不到的反应和幻象。受制于连续的生理排泄和毫不留情的通灵张力。被分成两半。对麦斯卡林的探索是如同大火或地震一般的灾难;所有完好无损的只剩下那本质,那因无限弱势而无限强势的。我们能给这个能力什么样的名字?这事实上究竟是一种能力、力量,还是一种力量的缺失,人的浑然无助?我倾向于后者。这无助是我们的强力。在最后一刻,当我们不剩下任何东西——当自我失去,当身份失去——一场融合正在发生,与某种异于我们但又属于我们的东西的交融。一个空无的深坑,一个我们填至漫溢的洞又再次变成一股泉涌。当干旱最为严峻时,水喷薄而出。或许有一个节点,那里人的存在与宇宙的存在相遇。在这之外,没有任何肯定之物:一个洞,一道深渊,一场动荡的无限。一次背弃,异化,但却不是疯癫。狂人囚禁于他们的疯狂之中,那疯狂是所谓本体性的错误:将部分视为整体。与神志健全和疯癫等距离,米肖所描述的幻象是完全的:对恶魔与神圣的思考——没有另一个语言表述的方式——作为不可分解的现实,终极现实。这现实属人还是宇宙?我不知道。或许属于人-宇宙。被宇宙洞穿征服的人。
  实验的魔鬼式阶段首先是一种超人类的——也因此是乖僻的——色情的启迪。一次通灵的强奸,一次对存在最隐秘部位悄无声息的敞开、扩张与铺展。并非是性欲的。这是一个感官无穷的宇宙,人的身体与人的脸孔已从中消失。并非是“物质的胜利”或肉体的胜利,而是对精神另一面的灵视。一种抽象的淫欲:“消融——一个我刹那领悟的恰当语汇。在失当之罪中欢愉。”这是诱惑,其字面的意义,如同所有伟大的神秘主义者(基督教、佛教、伊斯兰教)所描述的一样。但我得承认我并不完全理解这段话。或许米肖的抵触感并非来源于与爱欲(Eros)的接触而是对宇宙结构(cosmos)之混淆的灵视,也就是说纯粹浑沌的启示。可见的深脏,现形的另一面,浑沌是原初的材料,初始的无序,也是宇宙的母体。在我1952年第一次参访印度的大夏天,我也有过相似但相对不那么强烈的感受,它只影响了我意识最浅显的部分。我曾感到坠入那气喘不止的鱼腹,宇宙在我看来如一场巨大多重的通奸。我突然洞悉了科纳尔克的建筑和色情禁欲主义的含义。对浑沌的灵视是一种仪式性的洗礼,一次通过浸入初始之泉而完成的新生,一次对“前生”的回归。原始部落,早期的希腊人,中国人,道家和其他族群都对着惊人的通灵无所畏惧。西方的态度是不健康的,它基于道德。道德,这巨大的隔离者将人分成两半。要回归灵视的元一需要和解身体、灵魂与世界。在实验的结尾,米肖回忆起一首谭崔诗(Tantric)的片段:

侵染无从入侵,
享众乐之乐,
触万物如风,
万物渗入如以太,
瑜伽士纯粹如常
涤于恒常之河。
他享众乐之乐,无一物沾染上身。


  这神圣的灵视——与魔鬼的不可分割,因为两者都是元一的启示——始于“诸神的显明”。成千上万,接二连三,在无尽的序列中,无穷威严的面容,一片善之现形的视野。惊诧与感恩。但在这之前:白的澎湃。到处皆白,洪亮而闪熠。还有光,光之海洋。接着,神圣的形象消失,但存在宁和而悦人的倾泻不止。瞻仰:“我扑向时间中存在之绵延的神圣完满,那绵延如此美妙——美妙到超越意识——美妙到如摩訶波羅多所说的诸神都艳羡并前来瞻仰。”信赖,信仰(对什么?纯粹的信仰),被卷入源流不止(但同时不流动)的完满的感受,永远与己同一。一瞬诞生,攀升,敞开,消失,正如另一瞬的诞生与攀升。一次喜悦接着另一次。不可言喻的放任与安然之感。对众神的灵视之后是非视:我们在时间的最核心。这次旅程是一次回归:一次放下,弃学,通往初生的归途。读着米肖的这些篇章,我想起画家帕伦(Wolfgang Paalen)几年前给我看过的前哥伦布时期的文物:一块石英中刻着特拉洛克神(Tlaloc)老迈多皱纹的形象。他走近窗台,在光中将它抬起:

被光所触
石英已如瀑泻。
浮于水上,婴孩,神。


Tocado por la luz
el cuarzo ya es cascada.
Sobre sus aguas flota, niño, el dios.

  非视:外在于现时、历史、目的、算计、恨、爱,“超越决心与决心的想欲,超越偏念,”诗人旅归恒常的出生,聆听“无尽的诗,没有韵脚,没有音乐,没有语言,宇宙念诵不止”。这场体验是参与于作为度量与节奏的无限。词语:水、乐、光、浩大的敞空,回荡复回荡,注定来到我们唇边。自我消散,但没有另一个自我出现来占据它所留下的空无。没有神,而是神圣。没有信仰,而是维系所有信仰、希冀的原初之感。没有脸,而是无脸的存在,存在即是众脸。火山坑内的平静,人——仍留存给人的——与全然的存在的和解。
  在他的实验开端,米肖写道:“我欲意探索平庸的人之境况。”这句话的第二部分——这句,我得插一句,适用于米肖所有的作品以及任何伟大艺术家的作品——被证明是惊人的错误。这次探索显示了人不是平庸的造物。自我的一部分——被封闭的一部分,从太初之初便隐于晦暗——向无限敞开。所谓人的境况是与其他力的相交点。或许我们的境况不仅仅属人。


*麦斯卡林是一种南美特有的毒品,汲取自乌羽玉种籽和花粉制成致幻剂。当地史前居民就用这种毒品进行宗教仪式等等。帕斯所指的三本书是:《悲惨奇迹》(Misérable miracle, 1956);《动荡的无限》(L’infini turbulent, 1957);以及《碎裂中的平静》(Paix dans le brisements, 1959)。在帕斯的注脚中他继续写道,在《新书信集》(Les letters nouvelles)中,(第三十五封)有一段米肖对致幻菇的简短文字:“裸蓋菇素(体验与自我批评)”(La Psilocybine: Expérience et autocritique)。可参考《墨西哥的致幻菇》(Les Champignons hallucinoènes du Mexique, Roger Heim and Gordon Wass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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