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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老于头:甘言志的春天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1-10-25  

老于头:甘言志的春天



                
  季节按照月份,该当夏末。可晚风还是盛夏的热度。
  素来不善饮的两个人,此刻都酣了。
  甘言志眼睛湿的厉害,那是因为头上的汗在批批而下,流进了眼眶。同时,也有感伤的原因。
  “你真的要走啊。”
  坐在对面的成小群,把杯里的最后一口啤酒,仰头倒进了嘴里,用力一铎空杯子,声音响的尖锐,周围的食客都纷纷注目。
  “走!真的走!不走是狗日的。”
  甘言志低下头,似说似问:“我们在一起多久啦?”
  “九〇年到现在,搭头算二十年了。”
  “是啊,都二十年了,你也四十几了,再有十来年就退休了,说走就走,你还能去做什么呢?”
  “是啊,话到这个份上,我正要问呢,只要发生纠纷,不管原因,什么叫病人都是对的,医生都是错的?”
  上个月,一位老年“肺结核”病人,因为服用抗痨药物,有了轻微的肝功能损害,非说是成小群开错药物,发生了纠纷,医院点名批评,还要扣奖金。
  成小群自己激动了:“还记得‘非典’吗?我是第一个报名的,第一个进隔离病房的,第一个接触病人的。当时怎么说的?后来怎么说的?你都在场,你自己说说,要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那年就离开医院了。”
  2003年“非典”来袭,社会惧病情绪四溢,医护人员也慌乱不已。医院感染科副主任成小群首先站了出来,担任了当时的全市防治“非典”的组长。通过电视,全市人民都看到了他带领一帮医护人员,隔离衣帽全副武装,对着镜头宣誓的场景。私下里,当时的医院领导是有承诺的,答应在医院工作的妻子不上夜班。可是。
  “回头再看,当时牺牲的医生护士,现在还有谁记得他们?”
  确实。
  “再看看当时的病人,现在什么处境?”
  当时为了抢救危重病人,用了大剂量的激素,命是保住了,可后遗症也出来了。很多病人患上了股骨头坏死,甚或瘫痪了。
  成小群越说越亢奋了:“不说我,再看看你自己,好歹算是个科室主任,你得到了什么?人家内科外科的主任,有车有房,还不止一套一辆,你呢,也就有套破房子,你买得起车吗?买不起,对不对?因为,你心太善,老想着病人如何如何,也不想想自己该如何如何。”
  甘言志心里沉沉的,立刻端起杯子,把情绪咽服下去。到底日久生知,他还是知己的。既如此,“何不再忍忍?我再去力争。”
  成小群高声:“我不忍了,不就是鼻子底下一横么,哪里不能混。”
  甘言志明显醉了,还要追问:“再忍一次。”
  成小群讪笑:“你又要讲你的忍受了,什么有忍才有受,这次不听你的。”
  甘言志的人生信条,一个忍字,心上一把刀刃,当然很疼。可是,只要你是活人,有心的活人,每个人的心上都有刃,每个人的心都疼着,每个人心疼着才表明你还真实地活着。神仙无心不疼,死人死心不疼,行尸走肉者心麻木不疼。人世间,只要你是人,到哪里都要忍受的。天地之间,即使山川河流,草木尘埃,只要是鲜活的生命,哪个不在忍受啊。忍受忍受,有忍才会有受,有受才成长,这是甘言志一向的道理,所以,成小群才会讪笑。既然如此,甘言志又问:“那么,你想好做什么了吗?”
  成小群顾左右,电话响了:
  “你好,我是甘言志,你是哪位?”
  “嗯,”长久的无声。
  “喂,你讲话啊。”
  “甘主任,我是你的病人,你明天上班吗?”声音像蚊子一样细弱。
  “在的,你有什么事情?”甘言志想不起是谁。
  “我有事情咨询,明天去找你。”细弱消失了。
  甘言志想不起刚才的话由了,两个人闷闷地碰了一下。倒是成小群主动重回话题:“你放心,我有出路,实在不行,我找个药店坐诊总可以吧。对了,你记得你自己说的话吗?就是‘非典’来临,有医生问你怎么办,你说:要死没得活。多么精彩的话啊,我一直就记得。”
  甘言志也笑了:“我后面还有呢。”
  成小群接着说:“早死早升天。”
  甘言志接口:“不死屌朝上,”
  两人同声:“一天是一天。”                
  歪歪斜斜相扶着走出餐厅,满目湿润,不知是汗是泪。
  刚到家门口,电话又响了:“是,我是甘言志,请问?”
  “甘主任,我想请问,乙肝能够彻底治好吗?”细弱的蚊子声音。
  “这要看具体情况的啊,你不是说好明天来咨询吗?”甘言志一边接电话,一边上楼进门。
  “嗯,”长久无语。
  “你讲话啊,”甘言志接着电话,换拖鞋,脱衣裤。
  “我怕被人看到,不敢去医院,对不起啊。”
  挂了。
  “谁啊,几点啦,还打你电话,啊!你喝酒啦。跟谁一起喝的?你不晓得喝酒伤肝啊,亏你自己还是搞肝病的呢。”盯着《蜗居》的汪胜男一阵哇啦哇啦。
  “唉,成小群要离开科室了。我想留留他。儿子呢?”
  “马上就开学了,跟同学去唱歌啦。哎,我们买车吧,儿子就要去南京读书了,有车么就方便了,想儿子了,开车就去,省得搭车,多麻烦啊。”
  甘言志不敢讲话,他清楚家里的储蓄,一旦买了车,想做其他事情就缩手缩脚了。可是。
  甘言志洗漱完毕,有些醉意了。妻子见他不说话,猜他的心里左右为难,心里也纷乱莫辨,一夜无话。
  甘言志已经枯坐了半个小时了,心情由焦躁,烦闷,渐渐转至平伏而欣赏。
  请他介绍看病的,他会电话打给专科主任,再写个纸条让来人带走;介绍仪器药物的,他会转给分管副院长;来投诉医疗事故纠纷的,他会请医教科长来带人;有会议通知,他立刻叫来办公室主任记录;有领导检查,他要分派人员陪同;外人看来,没有一样是他份内的事情,而每一样事情都由他定夺。等所有的来人都走了,方刚才笑说:“老同学,不好意思啦。老话说得好,搞专业,一世用,搞行政,一世空。我做的都是空事。你说,什么事情?”
  甘言志落座对面,把申请拿了出来,申请分配年轻医生来感染科。
  方刚瞄了几眼,先叹气:“唉!你不晓得啊,去年的名额早就定科了,今年的还没来呢,来了也没有你们感染科的份,就五个人,早被内外科内定了。”
  甘言志急了:“方院长,不作兴这样吧。感染科再小也是个科室啊,现在连我才五个人,你也知道医院工作的特殊性,转不起来啊。”
  方刚苦笑笑:“不止你感染科,现在每个科室都缺人。医生跟其他行业不同,刚毕业的,经验不够。年纪大的,体力不行。你问我要人,我也不知道去哪里要人呢。先克服克服吧。”
  电话同时响了。
  方刚接电话,甘言志也来到门外接电话。
  “你好,我是甘言志,请问?”
  “嗯,”
  “你讲话,我在医院,你有事来感染科主任办公室,对了。你到底是谁啊?我怎么想不起来啊?”
  “甘主任,我不能去医院。甘主任,我能约你到私密的地方咨询吗?”细弱的蚊子声音。
  “不好吧。”
  “嗯,”又挂了。
  甘言志回到办公室,刚落座。科室的几位老部下都围了过来
  “答应啦。你们是老同学,你的面子总要给吧。”问话的是周宜欣。
  “不谈了!叫我们克服克服。”
  钟立新直匆匆走进来:“24床病人你去看看。”
  鲁立人,男,79岁,发热,咳嗽两周来就诊,两肺CT显示:两上肺陈旧性结核。两下肺炎。已经对症使用抗生素一周,温度始终不能正常。
  “血沉,结核抗体呢?”甘言志问。
  “都正常。”钟立新答。
  “痰呢?”
  “没有结核菌生长。”
  “抗生素呢?”
  “头孢曲松加左氧。”
  “加上异烟肼静脉用,请院内会诊。”
  钟立新正在写会诊单,主班护士郭颖在喊:“钟医生,钟医生。”
  钟立新把写好的会诊单递给轮转医生周春生;“去送给倪院长。”
  来到护士站,嬉皮笑脸:“美女,叫帅哥做什么?”
  郭颖扮着狠脸:“你的24床欠费了,药不能输电脑了,去催款。”
  “你看现在医生像什么?看到病人,第一件事情就是要钱,都成了黄世仁了。”
  “做黄世仁就不错了,病人欠费跑了,扣你奖金,你就是杨白老了。”一旁在开医嘱的杨翼插嘴。
  钟立新来到24床前,把他的女婿叫到了办公室,把主任会诊的情况,请求院内会诊的情况,以及欠款的事情一并交代了。女婿态度不错,就是反复追问:“为什么老是发热呢?”
  钟立新又是一通解释。等那女婿离开办公室,轮转的周春生笑着对钟立新说:“钟医生啊,我数过了,病人来了一个礼拜,同样的问题问了二十遍了,你同样的解释回答了二十遍。每天来回三遍,我是实在佩服你了,你都可以去摆地摊说书了。”
  所有的医生都哈哈大笑。
  分管医疗的倪大维副院长来了,听见大家在笑,就追问原因,杨翼把周春生的话复述了一遍,他也笑了:“都一样,都一样,现在的病人,不说了,先看病人。”
  倪大维在前,医教科长徐有文在后,甘言志,钟立新,周宜欣,杨翼,汪敏毓等随后,一起来到24床。钟立新汇报病史,甘言志介绍诊疗过程,倪大维翻阅病历,体检发问。整个过程花费了半个小时,随即回到办公室,开始讨论。整个过程又是半个小时,最终的结论是,一,考虑少见的结核,譬如,干酪样结核,可以加用抗结核药物,或者建议转院治疗。二,不排除耐药菌株存在,建议抗生素再上层楼。最后的结论,由钟立新给病人以及家属传达。说到转院了,因为儿子在国外打工,女婿跟儿媳都不肯作主,愿意继续在本院治疗。钟立新让他们签了名字。
  那一边,会诊刚结束,甘言志接到电话,让他下午去卫生局开会。
  2009年8月19日,会议开了整整一下午。
  会议两个主题,第一,传达卫生部下发的《H1N1流感病例密切接触者居家医学观察管理方案》,以及《乡镇甲流防控方案》。截止到8月19日15时,我国内地共报告2861例甲型H1N1流感确诊病例,已治愈2513例,没有因甲型H1N1流感所致的死亡病例。虽然如此,全球的形势并不乐观。世界卫生组织总干事陈冯富珍已经于17日达到非洲,而甲流疫苗的研制开发还在进行中。所以,目前的当务之急,就是早发现,早隔离。早诊断,早治疗,这也是对待一切传染病的正确的方法与态度。
  会议的第二项议题,是卫生部关于取消关于乙肝体检的问题。为了消除对乙肝携带者的歧视,今后入托,入学,求职等,不再做乙肝表面抗原的检测。但是,具体正式的文件还没有出台。久坐沉思的甘言志,忽然想起那个神秘的电话,立刻拿出电话翻号码,对照时间,找到那个号码,打了过去,关机了。
  会议结束后,分管副院长狄国庆,召集几个主任一起晚饭。在晚宴上,甘言志问狄国庆:“感染科专科补贴什么时候发放?”
  狄国庆低声回答:“老大没签字呢。”
  甘言志继续:“为什么?”
  狄国庆笑笑:“你问我?我去问谁?”
  甘言志骂了句粗话:“省里的文件年初就发下来了,防疫站,妇幼保健所一月份就发了,现在都八月了,一个人多两百块钱,传染科五个人,一个月多一千块钱,医院就差这每月一千块?”
  狄国庆敬酒不语,甘言志心里火大:“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感染科就是后娘养的。”
  一旁呼吸内科主任朱小明插嘴了:“甘主任,你说错啦。现在是小三比元配嚣张,后娘养的比大娘养的吃香,你们感染科是大娘养的。”
  谐谑中晚宴散去。
  饭店门口,大家都散了,甘言志没来由地不想回家,脑子里好像缠着一团线,需要找谁去解开。正踯躅间,电话响了:“甘主任,是您拨打的电话吗?”
  “是是是,是我。”线头找到了。
  “那么,我可以约你在私密的地方见面咨询吗?”细弱的声音急促着。
  “可以啊,你说时间地点吧。”
  按照对方的约定,是在她的家里,甘言志怕流言,才确定这家叫“玉水欢”的茶楼。在包厢刚刚坐定,进来了一位女性,装扮吓人一跳。宽大的墨镜遮掉了大半的脸,头有头巾,颈有纱巾,长袖长裤,一副严冬的穿着。见到甘言志,她主动伸出手:“我是楚南君,劳您大驾了,实在抱歉。”手像她的声音一样细弱,却多些温暖。
  面对面坐稳之后,她依然不卸妆,任凭汗流,从包里拿出一叠化验单,递送过来,甘言志接过来一看,B超正常,肝功正常,两对半小三阳,病毒指数正常,说白了,就是一个乙肝病毒携带者。
  “你有什么问题呢?”甘言志不解了。
  “甘主任,您是这方面的权威,我想知道,像我这样的情况,能够痊愈吗?”
  “这个,”
  甘言志从乙肝的传播途径,免疫特性,发病机理,以及目前世界上的抗病毒药物,治疗的时机及道理,细细讲解了一遍,最后的结论是:“你目前的情况,不需要做任何治疗,定期复查就行了,一不疲劳。二不喝酒,三不用药。一旦遇上合适的治疗时机,立刻进行正规的抗病毒治疗。”
  楚南君的回答出乎意料:“甘主任,我在网上查过很多资料,这些我都知道,但是,”
  “什么?”甘言志感觉自己被戏弄了。
  楚南君忽然拿掉头巾,围巾跟墨镜,大声地叹着大气,从包厢的窗户向外望去,细弱地说:“我都半个月没出门了。”说着眼泪流了下来。
  甘言志最怕看人哭,尤其是女人哭,更加的是陌生女人的哭,手足无方,心神慌张。
  “我男朋友不要我了。”楚南君终于说出了口,“他怕我将来传给孩子。”
  甘言志还是不知道说什么。
  “单位领导让我先在家休息一段时间,什么时候上班,等通知。”
  “扣你工资?没有奖金?”甘言志机械地问答。
  “都给的,就是不要我上班。”又闻哭声了。
  甘言志大舒一口气,心说怎么我没遇上这样的好事:“那你就开开心心地休息啊,反正不少你钱。”
  “不!绝不!我宁愿上班少拿钱,也不要这样的待遇。”楚南君第一次高声说话,带出了对甘言志强烈的不满。
  电话适时地响了起来:“你还不家来啊,儿子就要开学了,今晚难得在家,你不帮着出出主义,打打包,一天到晚穷忙。”
  甘言志歉意地笑笑:“那么,我们走吧,我送你。”
  “我还有一个问题,我的病一定会传染给我的孩子吗?”
  “常规只有5%的几率。如果措施得当,阻断率是95%以上,还可以更高。”
  送她回家的路上,甘言志得知,楚南君的父亲是本地人,母亲是南京人,一家都在外地,大学毕业后回到了家乡,在一家大型的国企做文秘工作。
  世卫数据:截至2009年8月31日,全球确诊的甲流人数为358440人,死亡3059人。内地确诊甲流人数为3419人,暂无死亡。
  九月,无法用一个词来形容包涵的气氛。
  甘言志一路骑车,一路想着,儿子开学,用谁的车送呢?和他同龄的同学,同事几乎都有车,只有他,踏一辆二手的“长征”,路上要二十分钟。因此,到了办公室,大汗似瀑,衣裳湿透。正擦脸呢,护士长皱美华走了进来,把一张纸往桌上一扔:“奖金我不去拿。”
  “多少一个月啊?封顶啦?”甘言志笑着问。
  “六百封顶你就满足啦?二季度多忙啊?平均奖是一千二,我们才拿一半,有这样的道理吗?”
  “跟其他科室比,像儿科啊,外科啊,我们确实不那么忙,不过,”
  “不要不过,你们医生么,我不说了,我们护士就靠工资奖金吃饭,事情一样做,钱拿这么少,你去跟她们解释。”
  “好的为,我再去找院长说说。”
  对话的间歇,狭小的办公室已经挤满了病人。都是感染科的老病人,有开化验单的,有咨询的,有看病的,也有亲戚朋友夹杂其中。上午九点之前,甘言志是没有办法分身做其他事情的。
  总算可以喝茶了。
  甘言志看看时间,恰好九点。正要起身,想到院部去问问奖金的事情,有人进来了。黄筠,某个合资公司抗病毒药物的地区代理商:“甘主任,从年前说到现在了,今天总该有时间了吧。”
  “别客气了,吃什么饭啊,都很忙。”
  “不行!几年才请一次,我都不好意思了。甘主任,就今晚,你不答应我就不走了。”
  甘言志笑笑,看看排班表,今晚恰好是汪敏毓值班:“好吧好吧,你安排吧,人不多,简单点。”
  黄筠在对面坐定:“甘主任,今年的量上不去么?”
  甘言志笑对:“老肝炎病人么,都在治疗过程中,新的病人么,发病率肯定是一年一年在下降。”
  黄筠也感叹:“还有其他药物在竞争。”
  甘言志回答:“总得来说,是病人受益了。很明显的,近几年的重症肝炎,肝硬化的并发症在减少。”
  黄筠嬉笑:“那你要感谢我们啊。”
  甘言志说道:“好啊,今晚我请你。”
  “中心大酒店”的“春之声”包厢,不简单的菜肴相配更不简单的人。除外感染科的甘言志,杨翼,周宜欣,钟立新以外,医教科长徐有文,分管医疗的副院长倪大维,分管大内科的副院长狄国庆,以及分管后勤的副院长仇明华都被请到了。加上黄筠跟她的司机,正好十个人。
  黄筠先敬酒:“谢谢各位领导捧场,尤其谢谢甘主任给我这个机会。”
  一饮而尽。
  敬酒到钟立新了,他回敬一杯,大声说道:“多吃多喝啊,吃一顿少一顿啊。”
  大家嘻笑。
  钟立新辩解:“不是吗?人从生下来开始,就是吃一顿少一顿啊。”
  甘言志对钟立新说:“你现在是卫生局的点名的网络评论员,在网上不能这样乱说啊,对你自己没好处。”
  钟立新点头。
  黄筠奇怪:“什么是网络评论员啊?”
  徐有文嗬嗬一笑:“现在网络时髦啊,又那么方便,老百姓有什么不满,都喜欢在网上发泄。局里组织一批文字功夫好的医生,每晚在网站上巡视,有什么针对医院或者卫生系统的,不满啊,建议啊,议论啊,牢骚啊,就往正面导向上引导,或是解释,或是反驳。”
  黄筠大奇:“现在还有这样的事情?”
  周宜欣不屑的神情:“哪家网站没有这样的人啊,就是走狗跟打手啊。”
  倪大维忙给周宜欣敬酒,仇明华给杨翼敬酒,把气氛岔过去了。
  狄国庆敬甘言志:“对啦,甘主任,明天下午有件大事呢,城区几家医院的呼吸内科医生跟感染科医生,要作一个‘甲流’培训,地点在中医院的会议室。你晚上准备一下。”
  “又要培训啦,让呼吸科的朱主任去吧。”
  “哎,局里点名要你去,你是感染科主任啊。”
  “科室里事情本身就多,儿子要开学了,还没找到车送呢。”
  “你不跟我说么,医院有车,司机送。”
  “谢谢,医院是公车,我不够级别,自己想办法吧。”
  “那明天下午培训的事情别忘记啦。”
  那边,黄筠明白甘言志安排:“倪院长,一直想请你,总也没时间,这杯酒我敬你。”
  一饮而尽。
  再一杯:“倪院长啊,药事委员会上,我的药多多关照。”
  “你的药物没有竞争,又是专科药物,应该没问题的。”
  “谢谢倪院长。”
  “不要谢我,还是要谢甘主任,毕竟,你的药物需要他们帮你用啊。”
  杨翼在发牢骚:“狄院长,你说说看,临床科室的医生,奖金拿不过其他科室的勤杂工,拿不过后勤总务的电工,拿不过看门的门卫,你们怎么算的奖金啊?再怎么说,医生也是医院的中心吧。”
  狄国庆笑笑。
  “一直强调要以病人为中心,这没错。可是,医护人员要以病人为中心的前提是,医院的各个环节要以医护人员为中心。现在倒好,”
  杨翼酒多了。
  “这个医院从来没把医生当人看,尤其是我们感染科医生。”周宜欣冷言冷语冒了一句。
  甘言志最清醒,他忙起身:“来来来,时间不早了。大家干杯。”
  这一天,2010年9月14日,周一。
  深蓝的天心忽然雷声滚滚,期盼中的秋雨却未见。
  人民医院专门接诊“甲流”的“发热门诊”正式成立了,每周一,三,五,日由呼吸内科医生坐诊;二,四,六有感染科医生坐诊,夜班急诊由感染科医生接诊。儿童除非重症,依旧由儿科接诊。次日,医院成立了《甲流救治领导小组》,《甲流医疗救治小组》和《甲流医疗后勤保障组》。均有院长,副院长担任组长,甘言志是医疗救治小组的组长。
  周一,感染科的专家门诊时间,甘言志早早来到病房,心情美好刚刚坐定,“哗啦”一声,面前的椅子被人踢倒了,抬头一看,一张气势汹汹的刀瓜脸,忽地堵到眼前:“你这什么破医院,我家老子住院几十天了,还在发热,什么烂医生啊。”
  甘言志正要讲话,那人手一指:“你不要讲话,不要跟我讲道理,我来问你,既然一直发热,为什么不及早转院呢?你们就是死要钱。”
  甘言志有点怒气了。
  钟立新来了,还没讲话,那人立刻语声更大:“你别跑,万一我老子有什么事情,我把你们医院都砸了。”
  病人家属开始围观了。
  钟立新小声告诉甘言志,这人是鲁立人的儿子,刚从安哥拉回来。
  甘言志清清嗓子,正要解释,那人忽然又踢了一下地上的椅子:“你们不要讲话,我来问你们,既然看不好,为什么不及早转院?”
  甘言志也火了,把病历往桌上一拍:“你这什么人啊?病人来我科室,看病,会诊,再院内会诊,建议转院,是你们自己强调客观情况,不肯转院,有签字在这里的。你还讲不讲道理啊。”
  那人一脸赖皮相:“老子就是不讲道理。不是一次,两次了,前几年也是,说我老子癌症,把我们一家人吓得要死,到南京一查,结核,你们什么吊医生啊,就这吊水平啊。”
  甘言志明白了,是积怨。
  那人继续嚣张:“我不管你们什么理由啊,道理啊,病因啊,我现在要求转院,哼哼,等我老子把病看好再说,如果有什么问题,把你们医院拆掉,你们一帮烂医生也给我当心,没有好结果。”
  整个过程,没有医生能插话。
  甘言志也愤怒了,他把工作服的工牌一拿,往桌上一扔:“你给我看清楚了,我叫甘言志,工号25号,职位是人民医院感染科主任,我永远在这间办公室工作。从现在开始,我严正告诉你,对于你父亲看病的事情,你若有什么不满,可以打官司,我奉陪,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
  说完也同样狠狠地踢了一下地上的椅子。
  钟立新随120送鲁立人去上级医院了,其他医生查房。
  余怒未消,电话响了,甘言志就是不想接。
  杨翼过来,请他去查房,帮他接的电话:“徐科长啊,甘主任在的,电视台采访啊?在科室的,甘主任,徐科电话。”
  未久,徐有文带着电视台的两个工作人员来到甘言志的办公室,男士扛着摄像机,女士拿着话筒。甘言志一看,都是熟面孔。每年换季的时候,都会来采访流行病跟传染病知识,作为科普知识,在县城的电视台播放。
  女采播朱倩眼力好,看出甘言志的心情不佳。先说旧话:“我想起来了,甘主任,我还差你一顿酒呢,今天中午我请客。”
  是去年,全县“猩红热”流行,电视台不明究理,也没有认真咨询,错当“麻疹”流行做了发布,引起了恐慌。幸得甘言志以传染病专家的身份在电视台做了解释,才消除了市民的不安。
  美色当前,再怎样的委屈只好忍受。况且还是很重要的本职工作,甘言志半开玩笑:“又要上镜啦,出场费涨了没有?”
  朱倩嬉笑:“差你两顿酒了。”
  言归正传。
  以医院的花园为背景,甘言志面对镜头背诵着:“甲流,是甲型H1N1流行性感冒的简称,是一种新型的呼吸道传染病,……,目前全人群的整体免疫保护水平仍较低,有效的免疫保护屏障尚未建立。慢性病患者、肥胖者、孕妇、婴幼儿和老人,易成为甲型H1N1流感重症、危重症患者。……。”
  这个周五,卫生局发文,以甘言志为组长,成立会诊小组,负责全县各个集镇以及卫生院的发热病人的确诊,同时,要求每天上报发热病人的数字。
  当晚,新视听影城,人民医院庆祝建国六十周年的节目第二次彩排,医院的中层干部全体到场,不得缺席。甘言志看得很仔细,他发现,第一次彩排的一个相声被拿掉了,而那个叫《如此医生》的相声,是所有彩排的节目里获得笑声跟掌声最多的。甘言志特别记得,相声讲的是医生如何开药拿回扣的,并形象地把医生形容为“一号小刀手”跟“二号小刀手”。这一号跟二号唯一的区别是,二号会给患者留下回家的路费,而一号是一分不留全部用完。虽然夸张,但身在卫生系统多年的医护人员,还是会自觉不自觉地把脑筋里的某些人对照上去。因为形象生动,所以会心大笑。这次彩排,这个相声却不见了。甘言志心想,大概被“和谐”了。
  正想着呢,电话响了,是一阵哭音:“甘主任,来帮帮忙,我实在来不及了。”
  当甘言志来到病区,来到医生办公室,真的吓了一跳,整个办公室挤满了病人,全是发热患者。身在其中的汪敏毓被挤得花容失色,写字的手都在抖动。
  甘言志立刻打给在家的杨翼与周宜欣,让他们赶来医院帮忙。自己先坐定,顺序接诊病人。
  那一晚,四个人一共接诊发热病人五十多个,收治了十个有住院依据的病人。单纯流感样发热的按照上感处理,门诊消炎,化痰,止咳;严重的需要化验血常规;三天以上的必须拍全胸片;胸闷明显的需要做心电图和心肌酶谱;炎症明显的要加用奥司他维,血常规,全胸片跟症状都异常的要收住院。
  这样的诊治原则,就是当晚的诊治过程中慢慢确定的。
  疲态像GDP一样,在甘言志的脸上节节攀升。
  连续十余天,每晚都被局里叫去下乡会诊,一旦发现发热病人,乡镇卫生院也不管是否跟“甲流”有关,都是一个电话到卫生局的值班室。最荒唐的有两次,一次是一位青年男子,“急性阑尾炎”发作,伴有发热。甘言志一到,一问病史就清楚了。可见乡镇卫生院的医生,连基本的病史都没询问。另外一个更加离谱,是一位“肝癌”晚期病人,癌性发热,到卫生院来配止痛药物的。医生也不问病史,就电话请会诊了。如此的折腾,白天还要门诊与白班,甘言志终于倒下了,是老毛病,腰椎间盘突出发作了,遵医嘱,平躺静养。这天是9月29日。
  中午,病床上他接到儿子甘不同短信,说想回家。甘言志回信:才离家二十天,恋家的男人没有出息。儿子回短信:你当初大学毕业怎么回老家的?甘言志无语,回道:自己坐车回来。儿子回答:本来就没想你们接送。
  当初怎么回来的?
  老话讲,父母在,不远游。自己是独子,又是学医,当然回家孝顺父母,就这么简单的道理啊。
  那么,恋家的男人果真没出息吗?
  细细想来,确是。
  跟在大城市工作的同学相比,自己算是最差的了。最好的同学,已经是某个市局的副局长了。绝大多数同学,都混到了正,副院长的位置。
  自己呢,县级市人民医院感染科主任,连带自己,领导管理五个人。
  呵呵呵。
  甘言志一阵苦笑,想翻身,牵连起腰部的疼痛,不知觉哼了出来。
  “呀呀呀,不会吧。我们的甘大主任也会装死相啊。”听声音是消化内科主任兰网留。
  “嗯,黄鼠狼给鸡拜年,想吃鸡。”甘言志平躺,看着他手里的水果鲜花,回应了一句。
  还不是小事。
  三天前,外科主任萧道文的弟弟萧道武,因为“发热,头痛两天”到消化内科就诊,当作“上感”治疗。又因为伴有轻度腹泻,己按照“肠道感染”给予抗炎补液。今天依然发热,头痛,忽然少尿,腹胀,并且有休克的迹象。还是做外科的萧道文提醒,是否要考虑“流行性出血热”,所以来请会诊了。
  就这样,甘言志叫来杨翼跟钟立新,来到了消化内科。一看萧道武的外貌,甘言志就明白了八九分,误诊了。“流行性出血热”,“三痛”,“三红”。“三痛”:头痛,眼眶痛,腰痛。“三红”:脸红,眼红,胸部红。出血热,顾名思义,发热,出血,肾损害。肾损害是一切病由的根本。发病季节是稻场麦场的时候,老鼠迁移以及储存粮食,沿途老鼠的排泄物或者体毛等,带有出血热病毒。这个十年,严格意义的患者很少了,但是,
  甘言志一看用药,心里更加吃惊。既然已经考虑到“流行性出血热”的可能,怎么能用有肾脏损害的抗生素呢?还有,大量的补液已经造成水肿跟腹水,而血压却不高,病程已经到了休克期,是最危险的低血压休克期。
  唉!连内科医生都忘记了出血热,还要外科医生提醒,更何况其他医生呢?原则上,感染科只是内科的分支,感染科的疾病,内科医生都应该知晓。
  现在说这个晚了,赶紧转科吧。
  医院的医生,护士,病人及其家属,就看到了这样的一个场景:甘言志躺在病床上,被科室的医生杨翼,钟立新推着在前,萧道武昏迷着躺在病床上,被哥哥萧道文以及亲属推着在后,一前一后两张床,躺着医生跟病人,一起来到了感染科病房。
  甘言志躺在床上,口头医嘱,杨翼书写。控制液体,记录尿量,升压,止血,扩张肾血管,预防感染,抗病毒等等综合措施,一一用上。
  办公室里,萧道文坐在甘言志的对面,心情沉重而复杂。都知道出血热有句俗话,难过七八九。意思是,出血热病程的第七八九三天,是病人的危险期。因为,这个三天一旦度不过来,病人会全身出血加肾功能衰极而死亡。
  第二天,甘言志的腰痛些许减轻了,还是很早的六点多,他就从外科来到自己的感染科,亲自去询问萧道武的病情。经过对症努力,病人24小时的尿量达到了八百毫升,血压也开始缓慢上升了。甘言志知道,一旦病人的血压能上升,达到“高血容量综合征”,那么,通过血透,就能挽救生命了。
  甘言志对值班的医生周宜欣摇摇手,什么都没说,被动晃动着软弱的腰肢,向外科病房踱去。
  外科查房的时候,接到了萧道文的电话,表示了对他的感谢,同时也抱怨了几句:“妈的,内科这帮屌医生。”
  刚挂断,局里负责医政的傅科长来电话:“甘主任啊,今天人大,政协要来视察‘甲流’的门诊以及入户宣教情况,要你陪同。”
  甘言志故意举起电话放到正在查房的外科主任身边,他们正在讨论甘言志的病情,对方被争论声嘈杂,大声问道:“甘主任,你说什么啊?”
  甘言志微笑着:“傅科啊,今天我陪不了了,我自己也是病人了。”
  电话那头的傅科长说:“不行啊,方院长指定要你陪同,很多具体的事情,只有你最清楚啊。”
  甘言志让傅科长跟方刚商量。
  没到十分钟,方刚急急忙忙赶到了病房:“真的不好意思,刚从市里回来,才知道你老毛病发了,好好休息,好好休息。不过,”
  “别不过了,你那一套哄别人可以,在老同学面前就别拿出手了。我有条件,”
  “说说说,”
  “两点,一,感染科护士的奖金,能否有所调整。二,发热门诊开始了,门诊的工作量很大,是否给医生护士以适当的补贴。”
  “行行行,你说的我都照办,发热门诊的补贴,从九月算起。感染科护士的奖金,第四季度调整,最少平均奖。甘主任,怎么样?”
  上午九点,人民医院大门口,甘言志拄着拐,混在医院的领导之中,欢迎人大政协的代表委员。简短的仪式之后,傅科跟甘言志带队,领着一帮代表委员,先参观发热门诊,包括挂号,测体温,分诊,序贯服务。再到病房去参观发热病房。因为时间原因,还没有来得及建全封闭的负压病房,仅仅是一般的消毒隔离病房。代表委员们纷纷发言,表明不满的立场。方刚满头大汉,甘言志微笑不语。随后,代表委员在前,傅科跟甘言志在后,一起上车,去某个社区,巡视‘甲流’知识的普及以及入户情况。不论在社区门诊,还是居民家中,一旦遇到有关‘甲流’的具体问题,都是甘言志拄拐俯身,一一作答,那模样让人发笑,成了这次巡视真正的主角了。
  世卫数据,截至2009年09月30日:全球确诊甲流人数为1323005人,死亡4780人。内地确诊甲流人数为18285人,暂无死亡。
  六十周年国庆。
  四周的热闹跟电视上的画面一样,迷幻又真实,遥远又迫近。
  十月一号,其他医生都有喜酒,甘言志亲自门诊。晚饭前,儿子甘不同到家。知道儿子喜欢吃海鲜,一家三口特意去市里最好的海鲜馆晚餐。看着儿子大啖特啖,夫妻俩人都不大动筷。晚餐快结束的时候,妻子的眼泪都快下来了。散步回家,儿子抱怨父亲:“都是你,医学院太苦了。”
  妻子在一旁也参与:“别人家长,自己做医生,都不让子女学医,就你不同,非要儿子学医,你看看,儿子瘦得像什么啦?”
  甘言志笑笑:“谁让他的名字叫不同呢。”
  “儿子啊,你看看身边走过的每个人,谁不苦啊。不说远的,就说我们身边,你为学习而苦,妈妈为你而苦,我为病人而苦,你外婆为病而苦,你外公为外婆而苦,只要你是人,只要你生活在社会中,那么,每个人的都有每个人的苦,仅仅是性质与程度的分别。有两种人不苦,要么死人,要么神仙。对了,神仙还不能算人。”
  “大话就不说了,你再看看身边的取得成功的人,有谁不是从苦水里摸爬滚打过来的。假使天上掉馅饼,想捡也要起早,起晚了就被别人捡光了。假使家里地下埋着金银财宝,也要你镐啊锹啊挖出来啊。你不挖它,它也不会自动跑出来的,儿子,你说是不是啊?”
  两个人的对话,不断为远远近近的烟花所中断,而这中断的瞬间,炫目得惊人的色彩,像是为这对话所增添的辅助,让对话的思想更加深刻人心。
  两号中午有婚宴,这婚宴的来历可不一般。
  十余年前,夏有信因“急性重症肝炎”住在感染科,已经昏迷。当时,甘言志正好从上海进修回来,掌握了最新的治疗手段。但具体的治疗方法上,跟当时的主任是有分歧的。最后,甘言志坚持,并签字承担一切后果,主任才同意的。不仅如此,关键是他的耐心跟态度,让夏家的亲属以及本人,都十分感谢。三个月之后,夏有信死里逃生,从此跟甘家就算结了亲,把甘言志当长辈,四时八节都来张节的。今天的婚宴,就是三十一岁的夏有信结婚,甘言志一家三口是座上客。
  现在的结婚仪式,让久未参加婚宴的甘言志瞠目结舌。
  整整闹忙了半个小时之后,司仪才对等待已久的亲属家人说:“让我们举起酒杯,祝愿新人们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甘言志一家,跟新婚夫妻的父母们坐一起。所有的亲人,都熟知夏有信的生命价值,所以,夏有信跟新娘第一个敬酒的是甘言志,感谢他的再生之德。甘言志起身,端着酒杯,确实有感慨:“有信啊,我们也来往近十年了,我虽然比你大十来岁,也算是朋友了。这十年来,你也不容易,我都晓得。你的性格,我也晓得。不错,我话不多说,对像你这样有过特殊人生经验的人,就送你一句话:任何时候,物宽不如心宽。”
  说完一饮而尽。
  回家的路上,甘言志微醺,儿子问他:“什么叫物宽不如心宽啊?”
  甘言志一时无法思路清晰地回答这个问题,虽然这句老话自己常常挂在嘴边。现代化以来,人们追求物质的欲望不断增强,社会也以金钱财物的多寡为标准来衡量一个人是否成功。因此,物质至上,金钱第一的口号被绝大多数人作为座右铭,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忽视了人之为人的情感,理想跟信仰。甘言志接着对儿子说:“人为什么跟动物不同呢?就是因为人有心。心是我们中国人讲的,西方人讲精神。人有了精神,就懂得享受精神成果,创造精神成果,而不是一味地沉溺于物质的享受。这里不是说物质不好,而是说,物质不能代替你的精神享受。譬如说,我们父子之间的孝慈,那是无形的,只有你我的心能通晓,任何物质的通道都无法替代的。当然,这里的心宽,还有更加直接的意思,就是对人宽,对己严,那样的话,你的人生道路才会越走越宽,也意味着你能够创造物质的道路也越来越宽。”
  十月,在常人的思维里,是除开国庆之后开始的时间。
  十月四日,甘言志一到单位,有喜有忧。喜的是,外科萧道文的弟弟萧道武,经过三天的透析,已经度过了危险期。萧道文来电话,感谢甘言志,要请饭,被回绝了。忧的是,因为“甲流”患者人数太多,接诊密切,即使再严密的消毒隔离措施,也难保万无一失。今天一早,杨翼出现了发热,咽痛,肌酸,无力的表现,正坐在办公桌前,左手输液,右手开医嘱。而体质最差的汪敏毓上月底就有症状了,已经输液三天了,依然未见痊愈,病歪歪的。按照周宜欣的说法,不用注射疫苗,已经产生抗体了。而周宜欣自己,嗓子也开始微微疼痛了。杨翼反击她,你也马上有抗体了,不用疫苗了。
  还有更忧的事情。
  转到上级医院的鲁立人也好转了,确诊是“干酪样结核”。但家属有意见,认为误诊了,要索赔,已经到医教科备案。科长徐有文来电,让甘言志写个经过报上去。
  奶奶的熊!
  甘言志骂了一句他自认为最狠的脏话,把主治的钟立新请来,让他写个过程。
  钟立新的表情很不舒服,慵懒坐在对面,低头自语:“甘主任,我们在一起快二十年了,说起来,跟你相处的时间,比跟老婆相处的时间都长,说真话,这病我没法看了,有都觉得自己有心理问题了。”
  甘言志素来熟知钟立新的为人,所以并不插话,让他慢慢讲完:“譬如吧,我们这样的科室,病人最大的特点是,慢性病,来住院的时候,都是偏重的,而且绝大部分是缺钱的,有钱人不生传染病,这是规律吧。好,病重且缺钱,病人跟家属的希望却是,少花钱还要好得快。你帮他看病,看病不省钱,病好了,病人说了,你这医生手真黑啊,花我那么多钱。反过来,你帮他省钱,病又好得慢,他又说了,你这什么医生啊,我这病还不好的。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天下哪有这样的事情呢?偏偏我们感染科的病人都是这样的想法。你让我这医生怎么做啊?我现在明白了,为什么成小群想离开医院,离开感染科。”
  等钟立新全部说完了,甘言志才说话:“立新啊,我知道,你一向对病人很好,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是你第一次遇到这样的病人家属吧。我理解你的心情,一条,我们不怕。你如实写,越详细越好,我相信,公道自有人心在。越是这样的医疗环境,我们越是要挺直胸膛,有任何事情,我在前面帮你顶着,你做好你的事情就行了。”
  这边刚刚交代完毕,那边,一向不大搭理人的周宜欣迟迟缩缩走了进来,嗓子带着沙哑,先发牢骚:“主任啊,这个肠道门诊太不合理啦。从四月到十月,最初的肠道门诊的初衷,是为了防止二号病‘霍乱’的流行与爆发。现在的卫生状况,哪里有什么二号病呢?即使是食物中毒引起的胃肠炎,内科,儿科不也能治疗吗?上面的这些当官的,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时间在变化,世道在变化,情况在变化,我们却一成不变,墨守成规。现在的病人又难弄,出了事情怎么办?”
  不明究理的汪敏毓也跟着插话:“就是,就是。每次值班,来就诊的婴孩,十有八九不是真正的肠道感染,大多是饮食不当啊,辅食添加不及时,不合理啊,冷暖过度啊等等问题。烦么烦得要死,用药么还要计算。现在的孩子啊,太惯。”
  杨翼也跟着说话:“最有趣的是统计数字,按照全市人数,规定有百分之几的感染率,还要送检,都是编造的。科学就这样成了纸上统计学,成了笑话了。上面明明知道我们在造假,为何不取消这样愚蠢的举动呢?”
  甘言志不接其他人的话,直接问周宜欣:“最终到底怎样了?”
  周宜欣低声回答:“手术确诊是肠梗阻。”
  甘言志喝茶,抽烟,不再说话,低头写病历。
  周宜欣坐着不走,两个人就这样沉默着。
  最终,还是周宜欣忍不住了,开口哀告的味道:“甘主任,你看这件事情,最后会扣我多少钱?”
  甘言志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抬头回答:“这要看医教科最后对事故的认定跟处理。我哪里知道呢?”又加了一句,“如果你扣钱,我们也要跟着被扣钱的。”
  周宜欣怏怏地离开了主任办公室。
  甘言志拿起电话,拨通了普外科主任:“立华啊,那个孩子怎样了?”
  项立华回答:“确实是‘肠梗阻’,不过还好,只切除了5公分,现在平稳了,就是,”
  甘言志放下电话,又拨徐有文的电话:“徐科啊,那个事情,你都知道了吧。来得晚,病得重,症状又不典型,诊断‘细菌性痢疾’也不错啊。对啊,还是周医生自己发现的,请外科会诊的。对啊,现在也没生命危险。当然,按照条例,处罚要的,要的,大家做记,绝不再犯,对啊,尽量调解吧,周医生……,我们一起帮帮吧,谢谢啦。”
  唉!
  短信响了:甘主任,你在上班吗?
  甘言志看看号码,并不熟悉,想回短信,也不熟悉拼音,就干脆拨通了电话,对方又不接,按了未接键之后,又打了过来,把甘言志弄得:“你哪位啊?”
  “嗯,”蚊子一般细弱的声音,想起来了。
  “你是那个楚什么君的吧,我在单位呢,你是要复查了吧,来吧。”
  “嗯,甘主任,我可以不去医院吗?你帮我开好化验单,对了,名字不要写我的名字,你随便编一个,张三李四都可以,开好化验单再邮寄到家里,我把地址发给你,邮资我来付,嗯,我已经上班了,好不好?化验好了之后,我再约你,好不好?”
  “这个,这个,好吧。”甘言志关闭手机,摇摇头,第一次遇到这样的病人。
  唉!
  钟立新的报告写完了,甘言志从头到尾仔细地看了一遍,很详细,很满意,就拿着它去医教科,还有周宜欣的事情要一并讨论呢。
  刚在医教科坐稳,甘言志还没讲话,徐有文反倒主动有事相商了,事情不复杂,市区的几所学校,想邀请医院的专家,去学校做“肠道寄生虫”的讲座,协商之后,事情就落到了甘言志的身上。甘言志笑了:“现在哪里有‘肠道寄生虫’啊?以前有,是因为喝塘水河水,现在都是自来水,怎么会有寄生虫呢?”
  徐有文也无奈:“是教育局跟我们卫生局协商的,大概是教学任务的一种,上面派下来的,你就辛苦一下吧。”
  甘言志只好答应,再跟徐有文商量周宜欣跟钟立新的事情。
  周宜欣的事情好办,只是对内,作为责任事故,有处理就行了。
  钟立新的事情不同,估计要上庭。
  甘言志说了:“这个事情的前因后果我都清楚,我不怕,到时候上庭,我去。我还正想找个机会替医生们讲讲话呢。”
  徐有文也笑了:“好,我支持你。唉,每次上庭,都是我在受罪。想说大话响话而不能,其实,很多时候,我们医院跟医生并没有错,仅仅因为现在的舆论,总是渲染病人为弱势群体,连讲道理都不能。”
  因为讲道理,甘言志想起一个需要反映的问题:“徐科,我还真有个问题跟你讲讲道理呢。肠道门诊开设以来,常常有这样的事情,挂号的时候,一问肚子痛,拉肚子,就往感染科推。感染科医生成了全科医生了,你看啊,最后鉴别诊断的有,阑尾炎,胆结石,肠梗阻,肾结石,盆腔炎。最离谱的是,有个病人,因为呕吐,被推到传染科,幸亏做了脑部CT,最后诊断是什么?是脑出血。还有,请会诊,不管什么疾病,本科室的疾病没有排除,就请我们感染科会诊?目的呢?徐科啊,这个问题,你要在全院各个科室之间帮我们讲讲道理。”
  徐有文严肃地点点头:“嗯,这是个大问题,我要在院周会上好好讲讲。不管哪个科室,在没有认真地排除自己科室的疾病之前,请会诊是一种责任推卸行为。”
  甘言志跟了一句:“也是对病人不负责任,加重病人的负担啊。”
  徐有文叹气:“甘主任,话反过来说,对你们具体的科室来说,工作量是加大了,但是,目前的医疗现状,多请会诊,多做检查,也是被逼无奈啊。”
  甘言志深知话是有道理的,跟着叹气:“也是,都怕出事情,都怕担责任,这样的医疗现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改变啊。最终的受害者,总归是病人啊。”
  徐有文放低声音:“院周会上,道理我会讲的,还要请倪院长讲讲。有些东西,只能你我心里明白。”
  应教育局科目设置的要求,甘言志还是去了几所中学,讲了几堂课。原来的要求是“肠道寄生虫”的预防跟治疗,因为内容的过时与落后,甘言志就自己定了新的内容,讲的是目前常见的几种传染病的基本知识,包括正在流行的“甲流”。从传染病的六大特点,到临床病症,到治疗进展,到预防知识,甘言志做了充分的准备,新的知识跟旧的经验结合得很好,讲课也得到了巨大的好评。未久,市委市政府得知了这个情况,作为科普讲座,被请上了“市民大讲坛”,为广大的干部群众连续做了五次讲座,反响很大。尤其最后一讲,题目是《甲流因何而来?》,从上上个世纪的“流感”大流行,到上个世纪的“天花”,“霍乱”,再到最近一次的“非典”,把传染病跟流行病的历史作了一次简单的回顾,强调了人与自然的和谐,强调了传染病跟流行病的每次大流行,都是地球这个真正的主人,对于人类的惩罚,是人类自身各式各样过度行为的反弹,是地球在为自己减负,也是人类进步的代价。最后总结为一句话:人不自爱,病必侮之。由于电视台的连续播放,医院就有人戏谑为“甘家讲坛”。甘言志,俨然小城的明星一样。
  世卫数据,截至2009年10月31日,全球确诊甲流人数为1534987人,死亡6602人。内地确诊甲流人数为44981人,死亡6人。
  感觉就一夜,甚至没有一夜的时间,西北风像不速之客,带着戏弄人间的姿态,游荡世间一次,催冷世间一次,还附随着一次比一次更深的恐惧——因为这冷的急速而深潜,使得大量的老年人和孩童,都在瞬间被病魔击倒,医院门诊跟住院人数大增,本身“甲流”的流行还存在,很多基础疾病会爆发——医护人员处于一种首尾两端的应付之中,医疗事故的频发难以幸免。
  这是十一月的感染科,烦乱的应付之中。
  这是十一月的甘言志,身冷而心惧。
  心惧的第一件事情是,3号上午,一直坚持服用抗病毒药物“拉米夫定”的病人唐明远忽然复发,经化验,病情并不严重,但病人的整个状态不对,心思很重。从三十多岁到现在,这个十几年,他一直是甘言志的病人,对他的情况可说了如指掌。等他办完一切手续,用上药物,甘言志坐到他病床前,开始闲聊。
  “甘主任,活着没意思,本来这次不想来的。”没等甘言志说话,唐明远先开的口,带着深重的无奈。
  “儿子大学毕业工作了吧?”甘言志不接他的话。
  “唉,工作是不错,在移动做一个小负责人。”
  “不错啊,马上要寻媳妇了,你就要做扒灰公了。”甘言志跟他打趣。
  “媳妇有了,也是一个单位,就是,唉,丑的。”唐明远紧闭双唇。
  甘言志知道,他的心病又犯了。十数年前,因为他的“慢性乙肝”,夫妻生活不能常态,他的妻子有了外遇,当时他想自杀。这事知道的人很少,甘言志是其中之一,去做过劝解工作,暂时有效,一直未断。但妻子对唐明远的照顾护理非常细致周到,对儿子以及家庭都尽心尽力,这让唐明远也无话可说,毕竟是自己有病在身,无法尽力在前,加上夫妻十多年了,离婚也不现实。记得当时,甘言志就劝过唐明远,说的是:绿帽子,戴得住你就戴,戴不住你就扔,不要做傻事。现在,
  儿子要结婚了,女方家人来访,得知其中细节,有些风言风语,似乎不大愿意。唐明远得知内情,内心一焦急,发病了。
  原来如此。
  甘言志忘记了自己是如何劝解他的,因为,该说的言语,早就说过了,剩下的是当事人如何面对的现实。甘言志心想,这样的事情,在很多生理疾患的病人身上,一定很多,只是其中的绝大多数人都因为种种现实的因素,而默默忍受了。身心有疾,进退无路,人啊,什么叫受罪,这就叫受罪,活受罪,除非死。死也未必是最佳选择,因为,你还有其他的家人跟亲人,需要面对跟负担,你一旦死去,家人跟亲人的负担卸给谁呢?他们,又如何去面对其他外人的眼光跟藐视呢?这是一种多么沉重的活着啊。
  第二天,也就是4号一早,甘言志刚上班,夜班护士急急忙忙过来汇报,唐明远找不到了。甘言志问道:“怎么会呢?他什么时候离开的?”
  夜班护士回答:“大概六点多,他说要去买早饭,说买来早饭,再做B超,我也没在意,一直到现在也没出现,就打他家里电话,说没有回家,打他手机,手机在病床上,没带身上。”
  甘言志的心渐生惧意,但他不愿意往坏处想,劝大家耐心等待,说不定随时出现呢。这一等就是一天,到第二天的凌晨,县城最大的水面吉湖,发现了一具男尸,经家属辨认,正是唐明远。
  事情的发展,让甘言志恐惧更深。等唐明远火化埋葬之后,他的妻子找到医院,以感染科医护人员没有看顾严谨为由,要求医院赔偿一定的经济损失。
  寒冷如万箭穿心,依然有各种方式驱寒迎暖,死而复生。卑鄙却只用一箭,让正直的人死无葬身之地,万劫不复。甘言志冷冷地看着对面坐着的这个女人,像看着一只受伤的乞讨狗,可恶地可怜着,他忙奔出办公室,留下一句话:“你去请律师告我们吧。”
  2009年11月18号,甲流疫苗正式接种的第一天。按照上级文件,第一批接种疫苗的是幼托儿童,中小学生,学校老师以及密切接触患者的医护人员,这其中就有感染科的医护人员。医院的公告栏有人员及时间安排,地点在预防保健科。
  感染科的医生看到公告,杨翼的意思是,不用接种了,因为已经有过疾病过程,肯定产生抗体了。汪敏毓虽然也有类似经历,但她体质差,还是去接种了疫苗。周宜欣也是。甘言志跟钟立新意思一样,自己不用,留给同在医院的爱人用。去跟预防保健科商量,开始不同意。甘言志放脸了,科长电话跟倪大维商量之后,方才同意。甘言志的爱人汪胜男在手术室,钟立新的爱人高萍在骨科,都是护士。
  疫苗接种的当晚,恰好钟立新夜班。七点左右,忽然从市一中来了十几个高一的学生,都是当天下午接种的疫苗,晚上开始发热头痛。因为之前港台的新闻,有接种疫苗死亡的报道,所以,学校跟家长都非常紧张,学生,老师跟家长把偌大的办公室挤得满满当当。钟立新只好电话求救,把甘言志从家里“揪”了出来。
  经过严格的问诊,体检跟X片,确定其中三分之一是本身“甲流”的发病,按照疾病处理。另外的学生,可能是接种疫苗的反应,轻症的回家观察,重症的留院观察。这一系列处理完毕,已经十二点了。正要回家,护士喊了:“快点,快点,陈阿斌又吐血了。”
  甘言志跟钟立新赶到抢救室,奇怪的是,今天下午刚刚拟“陈旧性结核,慢性支气管炎,咯血”住院的陈阿斌。此刻怎么会衣衫整齐地躺在床上,床头有一摊鲜血呢。不管那么多细节了,立刻吸氧,止血,静脉注射跟静脉滴注齐上阵。大约半小时,陈阿斌能讲话了,呼呼着喉咙说:“甘主任,多谢啊。”
  等外人都离开了,甘言志坐在他床头,摇摇头:“阿斌啊,你真的不怕死啊,那个凹的东西就那么有意思啊?”
  陈阿斌带着难为情:“甘主任,还是你了解我。唉,我这一生,哪个对我最好啊?就这个凹的东西,如果不是它,我活着才没意思呢。”
  陈阿斌,五十多岁,原先是城郊的大队书记,现在自己有两个工厂。十几年前就是“肺结核,咯血”,一直是甘言志的老病人。“肺结核”病人有个特点,性欲旺盛,而陈阿斌尤其。因为有钱,从不缺女人。为此,甘言志不知道劝过多少次,毫无效果。这不是,下午刚来住院,稍微有点好转,就去他常年的老姘家了,咯血了再来治疗。
  回家的路上,街道空阔无人,街灯也忽明忽暗,风的冷有清醒的效果,适于冥思。
  像陈阿斌这样,没有接受过正规教育的人,欲望就是他们的理想跟全部。这里的欲望,有正当的,有不正当的,绝大部分是不正当的。他们自己心里也清楚,但是,无法遏制。身体的疾病只是一个因素,很小的因素,更加重要的因素是,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政府,没有给于他们努力于正当欲望,或者说理想的更多的途径,也没有从根本上,尤其是教育上,给于类似陈阿斌这样的人,有一个向上向善的引导。陈阿斌很有钱,子女对他也不好,他不想把钱留给子女,这也是他糟蹋钱财跟身体的原因之一。那么,为何不去做慈善呢?很遗憾,国内没有这样的气氛,更没有机制促使。相反,恰恰是最原始的本质的欲望,促使着类似陈阿斌这样的一大群人,有了活着的原始动力,有着奋斗的后劲,有着向上却未必向善的进取心。这是多么悲哀的事情啊。
  这样一想,甘言志心中的恐惧汗漫无边了,因为这问题的庞大。
  也有让人喟叹的恐惧——属于知识阶层却恐惧到难以想象的地步。
  是这个月底了,普外科的老主任何玉琪忽然发现右肺有个阴影,CT检查的初步考虑是“肺结核”,来感染科住院了。按照诊断程序,要痰涂片找结核菌,查血沉,查结核抗体,再结合病人的症状体征,得出最后的结论,再进一步治疗。
  但是,
  在还没有任何结果的情况下,何玉琪就召集老婆子女开会,宣布自己得了肺癌,要写遗嘱,且要求甘言志在场,做见证人。
  甘言志劝他:“何主任,最后的诊断还没明确呢,再说,”
  何玉琪很坚决:“甘主任,我知道,你们都是骗我,我自己有数,我就是肺癌。”
  甘言志很耐心:“何主任,真不是,如果那样的话,就让你住肿瘤科了。”
  何玉琪回答:“甘主任,我知道你是好意。我今年五十五,我父亲就是五十五死的,就是生的肺癌,也是右肺,我也肯定跑不掉。”
  甘言志哭笑不得:“何主任,你也是学医的,应该知道,肿瘤没有遗传跟家族倾向,你真的不是肿瘤,起码现在不是。”
  何玉琪更加苦脸了:“对啊,现在不是,最后还会是的,不如早做打算。”
  何玉琪的两个儿子跟爱人反劝甘言志:“甘主任,谢谢你的好意,老头子一辈子死犟,犟出死来,你别劝了,随他做什么,你听好了。”
  何玉琪吩咐大儿子:“我说,你写。遗嘱啊,不是医嘱。甘主任,你作证啊。”
  甘言志无奈地站在一旁。
  老爱人发火了:“甘主任的话都讲得那么清爽了,说你不是肿瘤了,还不相信?写什么写啊?就你那点钱,还要写遗嘱啊,你再作,你再作的话,我跟女儿去过了,随你去作。”
  说完,叫上子女离开病房。
  何玉琪一下就懵住了,他这一生谁都不怕,就怕老太婆。
  甘言志立刻俯身过去,再次细声细语解释:“何主任,还有三天,所有的检查都出来了,等检查结果出来,我们再做下一步打算,好不好?”
  何玉琪忽然哭了起来,哭声还很响亮,让甘言志非常尴尬:“何主任,何主任,喏诺诺,不哭了,不哭了,有什么话跟我说,跟我说。”
  “唉啊,甘主任啊,不瞒你说为,前几年有了药扣,我私下存了点私房钱,还没来得及用啊,本来想退休了出去玩玩的,这病,唉,”
  何主任在医院有名气的精死鬼,医院没有任何人吃过他一颗糖,三十多年以来。
  甘主任想笑不而敢。嘴上安慰他:“你的病没事的,肯定能痊愈。何主任,我们打赌,你如果痊愈,请我喝酒,怎么样?”
  何主任点头不歇:“好好好,只要我没事,请你狠狠地吃一顿。”
  三天之后,痰涂片找到结核菌,确定为“活动性肺结核”,给于四联联合抗痨,十天时间,何主任症状全部消失,体力,食欲,睡眠恢复如常,准备出院。
  出院那天,手续都办齐了,何主任忽然又来找甘主任,甘言志玩笑着说:“何主任,出院啦,我说你没事吧,来请我喝酒啦?”
  何玉琪带着哭腔:“甘主任,我还是不放心,是不是要做一个支气管镜,进一步确诊?”
  甘言志心里这个气啊,半真半假。
  “做支气管镜的话,要到上级医院去做,我们医院没有能力做啊。”
  “啊?要去上级医院啊,医疗保险报销比例少很多啊,那我不去了。甘主任,能不能请人来医院做啊?”
  甘言志回道:“要主管副院长审批,要呼吸内科朱主任去请,还要给一千会诊费,你决定吧,”
  “那不上算了,算了,我先吃药。我也知道自己没事,就是不死心。唉。”
  甘言志故意高声:“何主任,什么时候请我狠狠吃一顿啊。”
  何玉琪一言不发出了办公室,脸涨得通红。
  世卫数据,截至2009年11月30日:全球确诊甲流人数为2,366,586人,死亡13154人。内地确诊甲流人数为75660人,死亡103人。
  寒冷降临的方式是:像无形的细线爬满每个空间,在无知觉间和缓地绷紧每一个人的皮肤,让人在天地自然之间的一切行为活动,包括呼吸心跳在内,都无法自然舒展。细线越来越密布,人就越来越困窘,天地的空间越来越收缩,但是澄明干净,吸入心肺的空气使人澄明干净。只要一周,甚至只要三天,人们就会不断地想:老天啊,怎么冷了这么长的时间啊,还要冷多久啊?
  这是十二月了。月初有好事。
  方刚院长此次没有食言,把9,10,11三个月的“甲流”津贴发了。这是甘言志拄拐的功劳。
  急诊,呼吸内科,儿科,感染科护士,每人660元。医生按照门诊日志,每天30元,值班算20元,加起来大概不到一千。
  有总比没有好,杨翼打趣:“苍蝇,蚊子也是肉啊。”
  钟立新回他:“你钱包里都是苍蝇蚊子啊。”
  但是,之前答应的,感染科医护人员的特殊津贴,依然没有发放。
  护士长邹美华来到办公室,带着些许嘲讽的口吻:“甘主任,你拄拐没有效果么,下次拄双拐,津贴就有了。”
  甘言志自嘲:“那我就改行卖拐了。”
  这个无机的一天,这个寒冷的早晨,这个简陋的办公室,因为有暖气,也因为这彼此生机盎然的对话,显得生机无限。
  有好事就有遗憾事,12月,本来肠道门诊应该结束了,但是,因为“甲流”的原因,儿科病区爆满,且扩增了一个病区,因此,分管医疗的副院长倪大维跟甘言志商量,请感染科再帮两个月忙,儿童的肠道感染,依然归感染科。甘言志看倪大维言辞恳切,又是讲的实情,就同意了。在科室一宣布,都反对,护士们更甚,理由很简单,现在的孩子过于娇贵了,事情特别繁琐,责任也太大。邹美华跑过来:“甘主任,对不起啊,孩子在门诊输液可以,住院一律不行,你也知道,现在的孩子,一针不进血管,家属要闹翻天,哪个受得了啊。”
  甘言志也不解释,笑笑。
  邹美华不依不饶:“都说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你看看人家儿科路主任,稍微忙点就去院长那里叫苦,你呢,从来不。你看看我们科室,住院病人也很多啊,我们也忙不过来的。”
  甘言志思考片刻:“这样,我跟倪院长商量,如果病情严重需要住院的,依旧住儿科,如果只要门诊用药的,就我们接诊。”
  甘言志轻轻叹口气,看着邹美华离开办公室。
  因为“甲流”的缘故,甘言志常常被各级医院请去会诊,在医院内部,也频繁地被各个科室请去会诊,钟立新就戏称甘言志为卫生系统会诊中心主任,简称“会主任”。所以,查完房,甘言志刚到呼吸内科,朱小明叫大喊:“会主任大驾光临,请鼓掌。”
  甘言志回敬玩笑:“朱主任,按照流行称呼,叫朱总,反过来叫总朱(种猪),全县的畜牧业就靠你了。”
  哈哈大笑着一起进入病房。
  越往里走,甘言志就感觉到空气里有一种味道,进入病房,看到病人,甘言志明白了,这味道叫做不幸。
  呼吸内科原有病床45张,走廊加床15张,六十个病人。八个医生,分三大组,其中,还要安排门诊一个,逢周一,三,五,七还要安排医生去“甲流门诊”。工作量确实很大,朱小明一直四处叫苦也是可以理解的。
  再说病人,甘言志在整个病区转一圈之后,留下最深印象的,是病人的年纪。最大的病人,102岁,平均年纪都在70以上。细想道理,因为天冷,冷的急骤,且冷的时间长,老年人的抵抗力到了极限,往年能够抵抗的老年人,今年无法抗过去了,当然,其中有“甲流”的因素,不可否认的是,年纪是主要因素。医院为什么忙?在这里,从另外一个侧面,回答了这个问题:目前的人均寿命大大延长了,确实进入了老年社会。
  譬如请会诊的这个病人,高达淮,男性,89岁,农民,一向健康,从未生病住院,之前还在田里劳动呢。近一周才出现“咳嗽,发热”等肺部表现。CT显示:两上肺有病灶,需要考虑“肺结核”。
  甘言志问朱小明:“其他辅助检查呢?”
  朱小明翻看病历:“都是阴性。”
  询问病史,过去史,个人嗜好,体检病人,对照辅助检查结果,查看治疗用药等等。做体检的时候,甘言志忽然被一种气味触及了内心,是久远的硬朗的泥土味道,是一种叫做避世而脱俗的品德。他问:“老人家,你一直下田的吧。”
  “哎,你这个医生有点意思的,还晓得我老人家的脾气的。我没有病为,让我早点回家吧。几十年了,一天不到田里转转,就好像日子不过去。”
  甘言志逗他:“老高啊,你说你没病,发热咳嗽不是病么?”
  “我都这么大年纪了,有病么也不怕啊,死么就死。再说了,发热算什么病啊?多喝点水,出一身汗就好了。咳嗽算什么病啊?到田里摸摸动动,就忘记了。”
  甘言志笑了:“你个老高,忘记了就不算啦。”
  “我晓得的,你们就想骗我的钱用。农民啊,哪里有钱啊。我要出院。”
  甘言志严肃地回答:“老高啊,我们一定早日让你出院回家,让你继续下田。”
  回到办公室,甘言志将军了:“朱主任,我又不是神仙,你们不是有支气管镜么?做一次就可以确诊啊?”
  朱小明叹口气,尴尬地对甘言志摇摇头。
  在县级市层次的二甲医院,包括支气管镜在内的一批辅助检查仪器,置备已久,但做的次数很少。原因很简单,有一定的创伤性,意味着有一定的危险性。即使病人愿意做这样的检查,医生内心也不大愿意做。因为,一旦出现意外,需要医生承担责任,这就是医疗现状。况且,这是检查,不是治疗,处于可做可不做之间,还可以建议到上级医院去做。如此一来,这些设备就处于基本闲置的状态,这就是为什么甘言志要将军的道理。这也是甘言志内心不满的地方,因为,当初医院送人去上级医院进修支气管镜的时候,他推荐钟立新的,被医院驳回了,只允许呼吸内科的医生去。
  写会诊书的时候,甘言志大大地写了几个字:请呼吸内科的医生,给病人做完支气管镜之后,再邀请会诊。甘言志。2009,12,10。
  是日,钟立新夜班。
  刚刚还在交接班,就来病人了。
  病人是个周岁的婴儿,下午有腹泻两次,立刻被爷爷奶奶带来了医院。钟立新有针对性地询问病史,不发热,不呕吐,大便没有脓血,根本不是感染的问题,明白了症结所在,就问奶奶:“12个月,断奶没有?”
  “断奶了。”
  “目前吃什么?奶粉。”
  “是啊,一直吃的奶粉,她妈妈要工作,很早就断奶了,哎,不说了。”
  “加辅食没有?”
  “一点粥,吃奶粉为主。”
  “我明白了。你听我讲啊,你这不是病,是喂养不当的问题,就是奶粉的问题。”
  “啊,我家的奶粉都放在冰箱里的,不坏啊。”
  “老人家,纠正你一个概念,冰箱只是冷藏,并不杀菌的。”
  “啊,医生啊,我家都是吃的进口奶粉啊,一个月一千多呢。”
  “这个跟进口国产没关系,12个月的孩子,正常的饮食,应该跟我们大人相似了,只是更加容易消化就对了。”
  “啊?医生啊,广告上说,孩子要吃到十岁呢,不是说,每天一杯奶,强壮 中国人么。”
  “老人家,那是广告,奶粉公司最好你吃到一百岁呢。要我说,我说奶粉没有营养你信不信?”
  “怎么会呢?”
  “你想啊,如果营养充分,为什么要加三聚氰胺呢?”
  “这个,我倒不懂了。”
  “就是蛋白质的含量达不到标准啊。”
  “说的也对,那医生啊,该怎么办呢?”
  “回去添加辅食。我说的辅食,不是奶粉,不是米粉,就是我们通常的面粥饭,煮烂点,添加一点有营养的汤,譬如鱼汤啊,蛋汤啊,骨头汤啊,和匀,用调羹喂,不是奶瓶,对孩子的智力发育有好处。”
  “就这个啊,营养够吗?”
  一直不讲话的爷爷插话了:“对啊,老早小辰光,弄小人不就是米啊,面啊,煮煮捣烂喂喂。还奶粉呢,不要说看了,听都没听过。”
  钟立新接着说:“我也没吃过奶粉,也长得很好啊,也不笨啊。跟你说,老人家,奶粉唯一的好处就是方便,除此之外没有什么优点。”
  奶奶再问:“医生啊,那么,孩子不要用药啊。”
  “孩子没病,用药做什么啊。”
  “我不放心为,他爸爸妈妈都在外地工作,我们压力大啊,万一有什么,怎么说的清爽呢。”
  “老人家,孩子用药,不到万不得已,尽量不用,对孩子有好处。你说呢。”
  “医生啊,你说的都对。谢谢你啊,还是第一次,有医生像你这样慢慢地跟我们解释。”
  “不会的,我们医院的医生都不错。”
  “才不是呢,不少医生连看都不看孩子,就会开处方。”这是爷爷的话。
  “谢谢啊,谢谢。”这是奶奶的话。
  “老人家,我再说一句啊,如果有情况,再来医院,至少你目前没有病状。我说如果,因为孩子不会讲话。回家好好喂养,少吃奶粉啊。”这是钟立新的话。
  十个孩子九个没病,就是这奶粉闹的。整个夏秋季,这样的对话,在钟立新要重复无数次,这个累啊。
  按照甘言志的话,钟立新是坚定的奶粉反对派,所以,只要有这样的机会,他就会不厌其烦,反复解释。大致算算,这个十余年,奶品公司要少卖多少奶粉啊。所以,杨翼笑他:“万一让奶品公司听到你的话,说不定会派美女来收买你呢。”
  钟立新笑答:“要是林嘉欣可以考虑。”
  杨翼反问:“李嘉欣?”
  钟立新笑答:“不在一个档次。
  半夜,钟立新刚迷糊一阵,护士叫了:“钟医生,来急诊了。”
  还没近身,钟立新就知道是外地在此打工的人,一般都来自云贵川山区,牵家带口,在这里的砖瓦厂或者私人化工厂打工,生活条件非常差。因为不洗澡的缘故,他们浑身散发的气味,像经年绵延不绝的沼气池,深吸一口气,真有晕厥的可能。坐定之后,睁眼查看,他们是一对夫妻,手上抱着一个,脚下站着两个。细问病史,是手上抱着的,刚半岁,有点发热,钟立新奇怪:“怎么不在乡卫生院呢?”
  不知道是哪里方言:“莫要(没药)。”
  “退热的美林都没有?”
  “他们水(说)了,缺货。”
  钟立新手上开处方,嘴里问着:“你三个孩子?”
  “四个呢,还有一个大的,在家看门。”
  看着他们走出办公室,钟立新想,什么逻辑啊,他们可以生四个。我们只能生一个。又想,卫生院怎么会“美林”都缺货呢,奇怪。
  早晨交班的时候,钟立新把情况一说,立刻引来共鸣,原来,他们都遇到过类似的情况。仔细回顾之下,才明白事情的缘由。从2009年3月1号开始,整个县市除了三家规模医院,其他医院,包括乡镇卫生院,一律实行基本医保目录制度。各级卫生院,从原来的1200种药物,压缩到580多种药物,且很多药物,因为量少而利薄,药厂不愿生产,所以,实际保留的药物在500种左右。加之,财政对于医院的拨款不能及时有效到位,有些卫生院就濒临亏损的边缘,除了发工资,连进药的钱都没有,所以,才会出现卫生院没有常规的退热药物的怪谈。
  杨翼说了:“你没看报纸么,一个急性胆囊炎,本来在乡卫生院开刀,只要1000元,因为一种麻醉剂不在基本目录,只好转上级医院,花了4000。”
  周宜欣比较明白:“恐怕不是简单的药的问题,以前看病么,有积极性,现在既然财政支付了,多看少看都一样,多看还多出错,谁做傻子啊。”
  汪敏毓也跟着说:“难怪医院这么忙,我以为只是‘甲流’呢。后来一看,其他科室也很忙啊,妇产科都住到走廊上了。”
  明白了这个道理,钟立新总结发言了:“这不奇怪啊,一向如此。农村改革,没有农民的声音,企业改革,没有工人的发言,医疗改革,没有医生的参与,改革第一线的人没有发言权,这就是中国改革的现状。”
  一边的甘言志笑笑:“议会结束,开始查房。”
  查房结束,电话适时响起,甘言志感叹:“都说现代化方便,其实,方便的反面就是活得紧张。如果没有电话,有什么事情,起码要请人来跑一趟,送个口信,再决定怎样怎样。这个中间起码能笃笃悠悠吧。现在呢,一个电话,就把这笃笃悠悠挤占掉了。唉。你好,我是甘言志,你是哪里?卫生局?下午开会?明白了。”
  十三点三十分,准时来到卫生局,还未坐定,局长周中华从门外走过来,边走嘴里边说:“人不自爱,病必侮之。真是精彩,精彩啊,我一直在想,我们要做的,就是如何让人不被病侮的事情。还要叫人懂得自爱。甲流因何而来?因何而来?人不自爱,既然来了,只好尽力抵抗。甘主任,你是好主任,这段时间辛苦你了,等忙过这阵,我们一起喝顿老酒,定定心心谈谈。”
  会议两个议程,都跟甘言志有关。鉴于前一段时间,“甲流”重症患者有增多的趋势,上一级卫生局重新调整了治疗方案,并成立了新的专家小组。目的一条,一旦发现重症甲流病人,可以请上级医院的专家来会诊,再决定治疗和转院的问题。专家小组成员,均是上级医院呼吸内科主任,ICU主任以及感染科主任担当,与县级市的医生无关。
  第二个议程是个古老的问题:中西医结合。
  中西医结合,一直是一个困扰卫生系统,甚至全民的问题。免除一切形式的东西不谈,关键的关键,目前没有严格意义的好中医,其次是,没有年轻医生愿意沉下心来,跟随老中医形影不离,口手相传。这个沉下心,起码要十年以上,还需要有悟性的年轻人。但是,中医在中国,有着深厚的传统跟广泛的群众基础,且费用不贵。因此,政府,尤其是卫生系统的领导,有责任跟义务做好这件功德无量的好事。最近,卫生局想在全市评选十名著名中医,然后,再为他们各选一名徒弟,跟随学习心得跟经验,所有费用由局里跟单位各半。因为肝科一向是中医的特色,因此,局里希望甘言志从感染科选派一名肯吃苦,有悟性的年轻人出来学习。
  甘言志心里有数,嘴上叫屈:“周局长,我们科室才几个人啊,你还打我们的主意,要我们出人也行,先分配几个年轻人过来,哪怕上白班,写病历也是好的啊。”
  说完这番话,大家都笑了。
  短信响起,甘言志不理会,继续发言:“就算有年轻人愿意,你们也知道,学习期间,除了工资,没有奖金,更没有其他收入,工资才多少?年轻医生怎么生活?如果生活都安排不好,怎么能安心学习?关于西医学中医,我个人是反对的,因为,中医跟西医,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体系,起码的基础都不同。如果说西医是自然科学体系,那么,中医更像是人文科学体系。打个不恰当的比方,西医就像高速公路,中医就像泥土路,本来不交叉,都可以走到终点,快慢而已。现在非要强行把它们合并到一起,那结果,肯定是在泥土路上先铺石子,再浇水泥,最后再铺沥青,最后,泥土路就没有了,只剩下高速公路,这不是结合,这就是覆盖,或者叫遮蔽,再说严重点就是谋杀,周局长,你说是不是?”
  周中华在笔记本上记录着,等甘言志发问,他很严肃:“甘主任,真的没想到,你的思考会这么深刻,你说到的东西,我还要再消化消化,但是,你说到的具体问题,我会跟其他领导一起再研究,一定会有更加满意的结果。谢谢你啊,甘主任。”
  短信又响了,像小鞭一样是连响。甘言志低头翻阅:甘主任,我是楚南君,想约你有事面谈。打搅了。连发了四个。
  甘言志拨通号码:“你好,什么事情?你说吧,对,现在没事了,你说吧,啊?真的,那是好事啊,要我去再解释解释?我不是权威,行,这个忙我愿意帮,今晚?今晚不行,已经有安排了,这个周末?那好,时间确定,地点等你们通知,好的,再见。没事的,不要不好意思,再见再见。”
  周末已经是18号了,甘言志坐在原先见面的“玉水欢”茶楼,等待着楚南君的到来。这个茶楼除了喝茶,还有简餐,包括酒跟点心。电话里,楚南君的意思很明确,她原来的男友又重新接纳她了,但对她的疾病有所畏惧,所以,楚南君希望甘言志出面,做一个全面而权威的解释,玉成好事。
  他们来了,踏着时间而来,整六点。落座之后,楚南君招呼服务员点菜,斟茶,送点心,热情之至。他的男友一言不发,外表非常帅气,神情像个没长大的男孩,落寞而害羞。甘言志跟楚南君喝茶吃点心,他也不动手,非得楚南君把茶杯端到他的手上。
  茶楼的窗外,似有似无地飘着小雪,那雪又不像雪,倒像白色的落叶,因为来自高远,飘落的姿势是那么的有形且舒缓,落地却不现。又似严寒降临的送信使者,完成它的使命之后,含有必须自动消失的义务。
  片刻的应酬交错之后,楚南君对他的男友说道:“明道啊,这是肝病权威甘主任,你有什么问题,随便提问。”
  叫明道的男孩眼睛朝天:“我身体没有问题,是你自己有问题,我提什么问。”
  楚南君有点惊慌:“啊,明道,我,你,还是不想,……,”
  甘言志只得开口了:“这样吧,楚南君,我根据以往的经验,说说乙肝的大致情况吧。我知道,很多人关心的不是乙肝本身,而是它的传播途径跟并发症。乙肝的传播,一向只有三条途径,血液传播,母婴传播跟性传播。”
  这话似乎触及了明道潜意识里的思考,他斟酌着开口了:“甘主任,你的意思,吃饭啊,生活中的接触不会传染上乙肝?”
  甘言志微微一笑:“这是有科学依据的,乙肝的传播要依赖乙肝病毒表面覆盖的蛋白包膜,而人的胃里有胃酸,酸性的胃酸能溶解这层膜,从而使病毒失去传染性。就好像我们看的美国大片《超人》,他穿上特制的外衣才能有异常功能,脱去外衣就失去了异常功能。你明白了吗?”
  明道再次有所触动,再问:“那么,为什么生活中的接触不传播呢?譬如,她的手破了,我的手也正好破了,她的血进入我的血液中,这样也不传播吗?”
  甘言志知道,他是真的动心了:“病毒传播的前提是,一定的病毒载量及新鲜的破口。一定载量的意思是,病人要正在发病期,这里的发病期,说的是病人的乙肝病毒在高倍数的复制中。其二,新鲜的破口通常是指止血小于30秒。30秒以内,血管会自动收缩闭合、血液凝固,病毒根本无法进入血管。再极端一点,譬如两个口腔破溃的人,一起吃饭,一个是乙肝病毒携带者,另外一个健康者,要想成功传播,就要让乙肝病毒携带者用沾上血的筷子直接放在另一个人口腔中伤口处,同时要求健康者的破口30秒内不自动闭合。明道啊,你想想,会有这样的巧合吗?”
  甘言志说着话,端起茶壶,给他们续水,再给自己倒满,畅快地喝了一大口:“楚南君是乙肝携带者,我是健康人,我们已经一起共进晚餐两次了。再说,我做传染病临床近三十年了,每年体检,依然阴性,你明白了吗?”
  明道沉默,低声嘀咕了一句:“我是怕将来,孩子,”
  甘言志依然微笑:“你说的是个问题,但现在已经不是问题了。一,我们现在有乙肝疫苗,有高效价的丙种球蛋白,在孩子出生二十四小时之内给于使用,就能产生阻断的作用。二,生产之后,我们可以不用母乳喂养,再次从源头阻断传播的途径。这样两点,可以保证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孩子,是指母亲为乙肝携带者的孩子,不会成为乙肝携带者。”
  明道有点表情了,他也饿了,拿起点心大口往嘴里塞,一下就呛了,楚南君马上端起杯子,送到他嘴边,喂他喝水,嘴里念叨着:“慢点慢点。”顺带帮他抚背。甘言志看在眼里,心有所动,不祥的想法闪现了极短的几秒。嘴里是笑语:“楚南君啊,什么时候结婚啊,我要坐上座的啊。”
  楚南君笑语盈盈:“甘主任,我们决定元旦过后,春节之前,选个好 日子结婚,届时一定请您上座,一定的,明道,你说是不是?”
  明道点点头,终于露出一丝笑容。
  甘言志看看窗外,感叹:“冬天又来了,一年又过去了,你们看看,我的白发,我的皱纹,时光催人老啊。看看你们,还是年轻好啊,要珍惜啊。”
  落叶一样的白雪,落叶一样无声。
  世卫数据,截至2009年12月30日:全球确诊甲流人数为2,756,057人,死亡21427人。内地确诊甲流人数为121167人,死亡626人。
  数字对于时间的最大贡献,就是把人生划分成若干个段落,以便总结过去的得到,遗忘过去的不快,同时,给予人又一次重新开始的机会。2010年来了,这就是我们常说的年头,既然是头,正意味着重新开始,也是从心开始,需要调适自己的心情,勇敢地面对未来,积极向上地生活。
  甘言志骑着自行车,缓慢地踏行在空旷的大道上,边踏边想。今天是2010年的一月一号,常说的元旦,现在是早晨七点,本来是休息,但他不放心科室的病人,因为“甲流”住院病人较多,并且报道的死亡病例在迅速增多,他的心里一直悬悬的,始终不能平复,还是决定去看一看。
  到达自己的办公室,甘言志看看表,来早了。元旦么,毕竟是节日,稍微偷懒几分钟也是说得过去的。甘言志倒上茶,拿起桌上的一叠报纸,一份份浏览。忽然,在本地出版的报纸四版,看到一首诗歌,题目就叫《2010》,因为巧合,就读了下去:《2010》

  什么样的萌芽可以破开冻土
  是时间之王的一次瞩目
  彬彬有序的排列里
  暗藏了两个命定的轮回
  一轮千年是天地亘古
  每一次落魄或精彩的苍黄离合
  都是另一种原始
  小的轮回是掰着指头
  从猪到鼠
  在每个人的清唱里
  惆怅了,再惆怅。
  他们并非冰冷枯燥的暗影
  也没有途穷的落寞强颜
  远远回望
  他们和着温暖的口哨
  拍打你一身的屑屑碎碎
  目送你倜傥坦然
  抵达未来。

  甘言志读完,感觉真不错,起码能读懂,不像平时看到的诗歌,读完都不知道什么意思,再看作者,吓了一跳:钟立新。难道是自己科室的钟立新?恰好昨晚钟立新值班,已经起床,正在写值班记录,甘言志有些等不及了,高声喊道:“立新,你过来。”
  钟立新边走边说:“我还没查房呢,什么事情啊,甘主任?”
  甘言志指指报纸:“这是你写的?”
  钟立新瞄了一眼,有点不好意思:“是啊,写着玩的。甘主任,我先查房,等等再聊。”
  住院病人总数在30个,距离总床位数32张,只空余2张。在感染科,这样的住院总数是少有的。整个科室分三组,甘言志与杨翼一组,周宜欣与汪敏毓一组,原来成小群跟钟立新一组,现在钟立新单独一组。因为病人多,查房用去了一个小时。九点左右,所有的医生才有时间落座,喝喝茶,说说闲话。
  还是甘言志忍不住:“钟医生啊,以前不知道你还会写诗歌么,从这首诗歌看,你肯定写了不少年了。”
  钟立新腼腆笑笑:“从大学开始写诗歌的,就是写着玩玩,当作一种爱好,想到就写,抒发心情而已。”
  甘言志拿起报纸,读出声音:“目送你倜傥坦然,抵达未来。我喜欢这个结尾,特别宁静坦荡。”
  钟立新笑说:“甘主任,你也是诗人啊。”
  甘言志瞪大眼睛:“真的?还别说,我小的时候,真的想做诗人呢。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妆爱武装。毛主席的诗歌我基本会背诵,还有郭沫若的,街灯吧,现在想不全了。”
  周宜欣附和:“我们读书的时候,读的是唐诗宋词,现在也忘得差不多了。”只记得印象最深的一句,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记得老师解释说,这是感叹人生短促的,要懂得及时行乐。因为后来批判及时行乐,所以反而印象深。”
  钟立新本来想纠正,这是古诗十九首,想想算了。
  杨翼接话:“我最怕看诗歌,读来读去只记得句子,不知道写的什么。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来去寻找光明,逻辑都不通顺,胡说八道。”
  钟立新心里笑得更加厉害了。
  甘言志不理睬他们:“古人讲,诗歌言志。钟医生,你的诗歌结尾是未来,你讲讲你对未来的理解。”
  钟立新想了一想:“我的理解肯定跟一般人不同,我理解的未来,就是把今天过好,到晚上再想明天该做什么。”
  汪敏毓插嘴问:“钟医生,这是什么意思啊?”
  钟立新感叹:“我们老话常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所以,又有成语叫未雨绸缪,这都不错。可是,我们不能总在绸缪,有了明确的理想跟信念之后,一切的忧虑,都需要用践行,在具体的行动之中,解除忧虑。我们不能总把忧虑挂在嘴边,而因此什么都不做。那样的未来,肯定是虚无而缥缈的,是靠不住的。所以,只有踏踏实实地过好今天,再踏踏实实过好明天,这样一天一天地向理想信念去慢慢靠拢,才有真正的未来。甘主任,这是我的理解。”
  甘言志不是很能理解,但他大致的意思懂了:“你的意思,就是那个成语讲的,什么羡慕鱼,什么织网的。”
  杨翼说:“这个我知道,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织网。”
  钟立新跟随:“用我自己的话就是,做你能做的,做你该做的。”
  周宜欣迟疑:“这好像有点消极吧。”
  钟立新回答:“人生就是一个过程,我们做什么,不要有太强烈的目的性,要学会享受过程。我们往往不能决定结果,但我们能够决定过程,是不是这样?”
  汪敏毓忽然笑了:“我明白了,就像谈恋爱,不能保证最后一定能结婚,但谈恋爱的过程是美好的,需要全身心投入。”
  杨翼立刻打趣她:“你享受过多少次美好啦。”
  大家哈哈大笑。
  元旦的夜班出奇的忙。
  周宜欣当晚的急诊,包括了成人食物中毒的急性肠胃炎,小儿肠炎,流感样症状的肺炎,猩红热,水痘,流行性腮腺炎等,几乎涵盖了绝大部分的传染病病种。十点左右,来了一位孕妇,怀孕两月,“发热,咳嗽四天”。按照诊治原则,需要做血常规,拍全胸片,因为怀孕,所以,
  周宜欣建议:“我个人的意思有两点,一,因为怀孕,尽量不要药物,尤其抗病毒的药物,都是孕妇禁用的。二,我也不给你拍片,因为,X光对胎儿有不良影响。所以,我现在的建议,回去大量喝水,如果温度能够下降,可以适当止咳,如果不行,再来医院,你们看如何?”
  病人跟家属很满意,就先回家了。周宜欣想了半天,似乎没有一个针对甲流孕妇的治疗原则。电话拨通,跟甘言志讨教,甘言志回答:“上次专家组开会讨论的时候,确实还没有一个明确的诊治原则。因为,即使不用任何药物,怀孕早期的病毒感染,也会对胎儿造成一定比例的不良反应,这一点,一定要对孕妇跟家属说清楚。同时,如果一定要用药物,要本人签字,放弃胎儿,才可以用药。你可以重申,孕妇早期的病毒感染,本身对胎儿不利,现在都是独生子女,为健康着想,不管是否用药,最好的选择是放弃,你明白了吗?”
  周宜欣当然明白,但是,后半夜的两点,当孕妇及其家属一起来复诊,周宜欣讲明所有情况之后,家属跟病人不愿意明白,一定要周宜欣拿出两全其美的办法:既要治病,还要保胎儿。双方由疾病之争,发展到人身之争。无奈,只能把甘言志从家里拽出来。
  等甘言志到达科室,已经三点多,双方都冷静了下来。其实,家属跟孕妇也不想争吵,生气的是周宜欣的那句话:有本事你现在不生病啊?
  这话肯定不能说,但周宜欣生气,也是家属那句话:你做个医生有什么了不起的,你敢不给我看病?
  甘言志糊里糊涂的脑筋,豁然清醒吗,顿时想起了成小群的遭遇。医院对于医患之间的口舌之争,一向有规定,病人再错,也是对的,不能反驳,更不能针锋相对。因此,
  甘言志先把周宜欣支到值班室去,把病人跟家属迎进自己的办公室,先看病,话跟道理都一样,就是讲法不一样。首先把疾病本身的症状讲重点,并发症讲多点,后遗症讲狠点,再把早孕病毒感染的致畸率重申一次。孕妇跟家属很快就签字用药了。
  等处理完病人,已经四点,甘言志本不想再叫周宜欣,却不知道,她还没睡觉,前后脚等病人离开,就进了办公室。甘言志先开口:“你要抱怨的话,明天一早,你如果觉得自己做得不好,你说说,我愿意听。”
  周宜欣回答:“我知道,我不是抱怨,我是替自己难过,也替你难过。你一直教导我们要忍受,可你看那个男人,讲的什么话,我能不生气吗?我半夜起来看病,一遍一遍解释,就得到这样的回报?”
  甘言志心里明白得很。
  自从上次把“肠梗阻”误诊为“菌痢”之后,四季度奖金全扣,三千多块,周宜欣的改变还是很大的,要在以前,病人讲那样的话,她肯定是把病人的门诊病历摔到门外。她的家世跟背景,把她惯坏了。所以,
  “周医生啊,现在几点啦?四点多啦,我倒不困了。现在脑筋特别清爽,你刚才讲的东西,对我有触动。医生,从社会分工来看,就是一个职业。你看医院那么多医生,稍稍分类,有这么几等。第一等,当作饭碗,整天混,既没有在医学上精益求精,也没有全心全意为病人服务的意识。要我看啊,我们医院里,这样的医生占到三,四成。第二等,当作职业。遵守纪律,工作敬业。对病人很周到,很礼貌,技术上虽然一般水准,但对待病人的态度与沟通是非常细致的。这样的医生有三,四成。第三等,当作事业。这就不容易了,医学书天天看,外文书天天翻,最新的技术第一时间掌握,对病人态度没得说,随时随地满面和蔼,把医院当作自己的家,把病人真当自己的亲人。这样的医生,医院大概不到一成,第四等,理想。说到理想,我就想起献身这个词。是啊,把医生这个职业当作理想去努力奉献,那是需要献身的。什么样的解释都是多余的。这样的医生,在我们这样的医院,好像还没有。周医生啊,我自己对照对照,勉强算第二等,第三等达不到,周医生啊,你呢?”
  周宜欣抿抿嘴,掉头就走。
  甘言志也长舒一口气,骑车回家。
  小寒,一年之中气温最低的节气。
  2010年1月13日,小寒第九天,大雪一夜染城白。
  甘言志早早起床,知道无法骑车,只能跟妻子一起步行去医院。
  今天局里有会,年底例行的总结会议,就是多一项议题,回顾和总结从八月到现在的“甲流”疾病的整体情况,为此,甘言志昨晚在家费思写了总结,以备发言。
  天色铅白,地色银白,天地同白,这样的清新已经数年未现。
  紧裹全身,脚上胶鞋,雪至膝半,行如细蚁。跟汽车同速,比自行车稍快。甘言志跟妻子笑言:“天地不过一场雪,就把一切的现代化打回原形了。人定胜天,人怎么跟天斗啊。”
  汪胜男喘着粗气,满面嘲笑:“你就是以退为进,总以为人都跟你一样反动。”
  甘言志轻声笑笑,嘴里回道:“我反动,嗯,我反动。”看看天地跟眼前的雪景,看见慢如牛车的骑车,忽然高声大笑起来,惹得路人纷纷侧目。
  到了科室,其他医生居然还没到,看看时间,已经迟到一刻钟了。甘言志惦记着会议,就先查房,接近尾声了,杨翼才到,距离上班时间已经半小时了。甘 言志记得会议的时间是八点半,现在已经八点了,忙口头跟杨翼交待了几个重要的医嘱,就赶去卫生局了。
  卫生局的会议室在五楼,没有电梯,一路缓致爬行,至顶已然微汗。
  推开会议室大门,居然一噤,宽敞的会议室空无一人,只有几个工作人员在挂横幅,横幅的内容是:2009年全市卫生工作会议总结,空调刚刚打开,暖气还没有遍布整个空间。
  甘言志坐在最后一排,靠近空调的角落里,有认识他的工作人员端来一杯茶,一直喝到寡淡无味了,会议室才陆续坐满了人,等主席台上坐满市领导,已经九点了。
  会议很冗长而乏味,完全都是言不及义的官腔。有关“甲流”的内容就一句话,取得很大的成绩。甘言志摸摸口袋里的发言稿,心里狠狠地嘲笑了自己很久,让自己能感觉脸烫才罢休。空调开始显威,令人欲睡。甘言志拿起手边的报纸,看到了如下的新闻:21世纪持续时间最长的日环食,将在1月15日发生。日环食,传说的天狗吃日头,是不吉利的象征。甘言志一扔报纸,听到的却是会议主持人宣布,会议结束,到某某饭店集中吃饭的结语。
  15号下午,天气放晴,医院有天文爱好者准备了很多仪器,到医院住院部的楼顶,准备观看日环食。汪敏毓是天文爱好者,倒是出乎甘言志的意料。想起一些疑问,就问她:“古人说天狗食日是不吉祥的象征,现代科学到底怎么解释的?”
  汪敏毓似乎早就胸有成竹:“甘主任,你也有兴趣啊?那我说了啊,有两个方面,一,日食,作为一种天文现象,因为长久以来的演义跟传说,对人们的心理影响跟暗示还是有的。譬如,有人刻意散播不实谣言(或者是借由网络等手法),言之凿凿地说日食是世界末日,造成民众的心理恐慌。二,现代科学表明,日食确实会造成能见度下降、气温降低(沙漠地区最为明显)、湿度上升,对于交通运输的生产作业、通信安全(定位卫星断讯)等,有一定的影响,因此在日食(尤其日全食)期间,受到影响的地区需要调整照明设备以维护交通安全。还有,历史上有过起义造反的人将日食当作时间,借由此发动战争、夺取政权的事件。但归根到底,日食就是天文现象的一种,大可不必有节外生枝的想象。”
  正说着,有人电话通知汪敏毓,日环食开始了,汪敏毓匆忙向外跑去。甘言志看看时间,是下午三点四十分,心里笑笑:这鬼丫头,会喜欢这个。
  正笑呢,电话响了,一阵嘈杂,似乎很多人在讲话:“喂喂喂,是甘主任吗?快救救我女儿啊。”
  甘言志耳朵里一团噪音,根本没听出说话的人是谁,正要问询问,对方又哭开了:“甘主任啊,你在哪里啊?你能来滨江新村5栋909吗,楚南君快死了,求求你,快救救她啊。”
  甘言志心猛地一剁,碎成了无数片,讲话也跟着抖抖嗦嗦:“什么情况啊,你快打120送医院啊。”
  电话那头忽然换了男声:“甘主任啊,真对不起,我是南君的父亲,南君已经……,她有东西是给你的,所以,请你来家里一趟,真是对不起啊。”
  甘言志飞快剥下身上的白大褂,飞速地往医院大门跑去,拦车打的时,话都说不完整。车速很快心很紧,似有泪水欲流。
  5栋909,甘言志一摁门铃,对讲中有哭泣声。来到九楼,一进门,有两位老人已站在客厅迎接。被引导着进入房间,甘言志心里紧缩得难受。特别干净的房间中间,有一张特别干净的大床,大床中间,平躺着特别干净的楚南君,一身整洁的衣裤,白袜黑鞋,脸色平静温和,闭着双眼,双手合拢放在胸前,一边有干净的被褥,上面放着一只空余的安定药瓶。一边的桌上,有三封信,均已拆封,一封给父母,一封给明道,一封给甘言志。
  信是这样写的:

  敬爱的甘主任:
  我还是决定,去死。因为,明道离开我了。我知道,在常人看来,我这样的举动很傻,会感觉很不值,可是,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对于一个身患“乙肝”的女人来说,如果不能留住心爱的人在身边,活着有什么意义呢?记得您对我说过,忍受是人生成长的必然经历,忍受到最疼痛,就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可是现在,最大的幸福已经从我身边溜走了,因此,我决定不再忍受这样的人生。在死之前,我想到了父母,还有,就是您。谢谢您一直以来的理解和关心,谢谢您如此长久的解释跟开导,对我身体疾病跟心理疾病。我在地下有知,定会保佑您身体健康,全家幸福。我去了。再一次谢谢您。
                              楚南君。
                            2010年1月15日6点。
 
  从医二十多年以来,没有一件事情,有关疾病和病人的,像楚南君自杀这样,对甘言志的影响,有如此巨大,像一个典型传染病的分期,有潜伏期,发作期,治疗期,恢复期,痊愈期一样。甘言志,始终在楚南君自杀事件的发作期之中,心情无法描述。伤心,无奈,无助,不满,不平,不解,自惭等等情绪,反复纠缠交织,难以平静,难以入眠。没有任何办法可以平复他的内心。从一个临床医生的角度出发,他始终无法理解楚南君的做法。那么,必须回归到纯粹的人,是我们这个特殊的时代背景之下的纯粹的人,还要将心比心,才能有些许的理解。温饱以后,物质对于有心灵追求的人来说,并不稀罕,他们需要的是,精神的十全十美,爱也是如此。尤其年轻人,恋爱中的年轻人,爱就是全部。从哪里得来的观念呢?起码在甘言志的年轻时代,时代给于的教育,爱仅仅是一部分,另外有父母,工作,爱好,朋友,它们,孝,敬,信,跟爱一起,成为一个人生活的全部,爱,就是其中的一部分,没有人有异议。现在的境况,只能说明一点,人的自主性跟主体性得到了更大的发扬,个性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一种鲜明的标志。个性,说到底,就是自我为中心,得不到一点,就意味着得不到全部。生活的意义,往往就是爱,或者其中的一点。而对于年轻人来说,爱的意义更加凸显,因此,悲剧的意义也容易扩大。楚南君的自杀,有这样的因素。
  还有,就是类似“乙肝”的传染病的作祟。
  科学发展到今天,具体的技术手段,能够治疗身体的疾病,而心理的疾病,很大程度上,依然束手无策。歧视,误解,迷信,短视,舆论等等的交织,让身在其中的人,或多或少地在心里留下自卑的阴影。自卑,要么用极度的自傲来摆脱,要么被自卑压迫到无法喘息。有时,爱也许是依靠,能解开心灵的孤独。一旦不能,爱就是心灵最终的的毒药。
  甘言志反反复复地思考,似乎要为自己的责任寻找开脱,无时无刻都不能平静,直到月底,依然有思考不清的难言之隐。
  卫生部数据,截至2010年1月31日,全国甲型流感确诊人数12.6万例,死亡病例775例。缺全球数据。
  2010年的春节,是2月14日,西方的情人节。
  春节之前的事情十分繁杂,分散了甘言志的心思。
  年度的工作总结,甲流总结,中层干部考核,第四季度奖金分配,全年奖金分配,年度积极分子表彰,中层干部聚餐,科室聚餐,起码有一个月的热闹。当然,工作是不能放弃的,尤其“甲流”,越近春节,重症病人在增多,医护人员的责任心在增大,负担在加重,甘言志的心思重新回到了平常的正规上。
  但是,报纸跟电视新闻播发的几则有关“甲流”的新闻,让甘言志的心情无比愤懑。有的地方,强制学生吃中药,不吃中药,不准进校门;有的地方,强制住院病人戴口罩,每天换一只,钱由病人自己出;有的地方,甲流疫苗乱收费,成倍涨价;还有的更离奇,借助甲流的传播,市场也患上了“甲流发财传染病”,卖灯的说自己的灯能杀甲流病毒,卖空调的说自己的空调能杀病毒,卖香囊的说自己的香囊能灭菌,最离谱的是,居然有口香糖生产厂家说咀嚼它的口香糖,能够消灭甲流病毒。最让甘言志气急的,是这样一则新闻,说的是邻省的一辆公交车上,有位农民因为“发热,咳嗽”,被坐车的旅客怀疑得了“甲流”,非得把他赶下车。后来,是一位姓成的旅客,主动要求陪他一起下车,再叫了的士送到本县,并把农民送到医院,方才离开。
  堪以欣慰的是,传染科从大内科独立成为科室以来,二十多年了,今年是第一次,因为“甲流”的防治,拿到了卫生局年度的先进集体,人民医院年度的先进科室,甘言志个人,因为防治“甲流”的杰出贡献,得到了先进个人的荣誉,是全市十佳先进之一。
  2010年2月13日,大年三十,甘言志的夜班。
  自从老主任退休之后,每年的大年三十,都是其他医生夜班,今年因为“甲流”,也因为其他医生都有事情,甘言志自觉地担当了。非常巧,行政值班是院长方刚,第一个行政查房的科室,就是感染科。三十夜班,医生护士有一百元的加班费,由方院长一一送到值班医护人员手上。时间尚早,两个老同学在主任办公室点起香烟,方刚先说话:“今年就算了,明年你们科室总要搞一个科研项目 吧。”
  甘言志嘿嘿笑笑:“科研项目?方院长,你以为我们这样的医院具备科研的能力吗?”
  方刚反驳:“甘主任啊,你看其他科室,年年都有申报,还拿过市里的科技进步奖,整个医院,就你们感染科一直是空缺啊,也影响你们科室的年终评估啊。”
  甘言志依然一笑:“科技进步?你明白其中具体的内容吗?”
  方刚有点不解:“具体内容?”
  甘言志回答:“既然你不知道,我也就不点明了。”
  方刚倒奇怪了:“你说,你说,今天就我们老同学,什么话都不外传。”
  甘言志一脸不屑:“也没什么,无非是数据上作假,明明才十例病人,说成三十,明明才一年,说成五年,明明是辅助上级科研机构的工作,说成自己独立完成。”
  方刚也笑了:“这个情况么,我也知道点。不过,每年卫生局都有任务,总要有点东西,才能敷衍过去啊。”
  甘言志严肃起来:“是的,这个都可以理解,关键在于,这样的所谓科研项目,有什么现实意义?尤其对于我们临床的诊治,对于具体的病人和疾病,有什么意义呢?”
  方刚也严肃起来:“科研的目的,本身不在具体的病人,而是一种基础研究,是方向性的工作。”
  甘言志也不示弱:“方院长,你说得不错,但是,这样的科研工作,不应该由我们这样一级医院来承担,最起码要省级医院,附属医院去完成。我个人以为,我们这一级医院的任务,就是治病,而且是把常见病治好。说难听点,我们 医院有的医生,连常见病都治不好,科研论文倒很多,这不是本末倒置吗?”
  方刚连忙微笑:“哎哎哎,你的话也不错。可是,论文也是一种水平的表示啊。”
  甘言志毫不客气:“还不都是假的!”
  方刚还是笑:“话过了,话过了。唉,这也不是具体某个人的责任。”
  甘言志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我一直放着,老实说,我常常看,每看一次,心里都有惭愧,都有触动。”
  方刚拿过去,拿下近视眼镜,小声地读了出来:
  “我为什么不考副高?”
  “我是一九九三年从医学院毕业的,专业是临床医疗,回到家乡医院,我选择的专业是传染病,已经做了十六年的临床医生了,没有出过一点医疗事故。九九年升的主治医师,算是中级职称。早就可以考副主任医师了,我一直没报名,别人都觉得很奇怪,问我为什么?
  考副高其实不难,条件有四。一,需要论文两篇,一篇是全国性的杂志上发表的,另一篇是省级医生杂志上发表的,临床个案不算。二,医学英语考试要及格。三,计算机考试要合格。四,本年度院,局先进。五,到乡镇卫生院半年,算是支农。
  先说论文,如果一定要自己写的,而且是能够达到省级杂志发表水平的,我敢说,我身边的副高们一个也做不到。他们,要么抄的,要么干脆托杂志社的人写,给钱而已,八百到一千解决问题。我自己辛辛苦苦写过一篇,却不给发。其实,只要动动脑筋的人都知道,县级医院,哪里有什么科研和研究能力呢?当然是治疗病人为主要任务。但是,那些管晋升的官老爷不管,只要是文章,哪怕是抄的,只要符合要求就行。至于你自己写的论文,因为达不到要求,反而不能发表,就是一条,硬逼着你弄虚作假。
  再说英语。老实说,在县一级医院做一名合格的临床医生,根本就不需要英语。能把国内的中文的医学期刊上的新的医疗信息读完,就已经很不错了。也许一辈子都用不完了。不行,一定要考英语。那些考上的人们,也就是临考前半年,临时抱一抱佛脚,一考完就忘了。你说这样的英语考试意义在哪里?这样的副高是不是名副其实呢?
  还有计算机。我就不明白,我又不做会计,为什么要考统计和表格制作?那是会计用的东西。有人说,你写论文需要做临床统计分析,我可以请专家老帮助解决啊。那是专业人才的事情啊,我是医生啊,即使学得再好,也不会改行去做统计员啊。我要问的是:对一个临床医生的意义何在?
  第四,要本年度的先进。怎么办?轮流当。今年谁晋升了,就给他。不管他平时先进与落后。
  最后一条最荒唐,支农。晋级本身需要的是医术的精进,支农本身,只会让医术退步,也许有社会意义,但绝对没有纯粹的医学意义。
  一个县级医院临床医生,能不能看病?会不会看病?医德如何?对病人的感情和态度如何?有没有出过医疗事故?遇到急诊病人的解决问题的能力怎样?这一系列和病人关系密切,和医生自身的素养息息相关的基本素质,在这样的考试中,却得不到任何的考察和观察。这样的副高,对病人,对医院,对医生自己,到底有什么意义?
  因此我决定,放弃副高的考试,一辈子做一个主治医师。做一个病人喜欢和满意的医生。做一个问心无愧的临床医生。”
  方刚看完,没看到作者,问甘言志:“这是谁写的?”
  甘言志收起白纸,轻轻妥妥地放好抽屉里:“钟立新。”
  方刚起身,戴好眼镜,边走边说:“我去其他科室了,等过完春节,我要找他谈谈。对了,你怎么会有的?”
  甘言志也跟随起身:“他发在网上的。”
  方刚回头:“你跟他说,最好别发在网上,记住啊,过完春节让他找我一次。好,祝你新年快乐,全家幸福啊。”
  方刚刚一离开,手机短信连续响个不停。有亲人,有朋友,有同事,有病人,有医药工作者。不相熟的号码,一般都是医药工作者,甘言志一律两个字:谢谢。对于医院的同事,他回的短信是:新年快乐,自己健康。对于相熟的朋友,预祝情人节快乐的,甘言志想起一句话,回答:有情之人,天天过节。对于病人的短信,甘言志要回长点,最后是:人生苦短,得失随缘,心情愉快,身体健康。儿子的祝福短信,甘言志想了半天,才回答:切记,学习是每个人一生的事情,并非仅仅止于大学生涯。另外,你的学有所成,并非是为了你自己,或者简单地为了光宗耀祖,你还有一个身份,你是这个国家的栋梁。任重道远,学无止境。老婆也来短信问候,甘言志挠头,相濡以沫如此年数,回什么呢?想了半天,胡诌了一副对联:粗茶淡饭,快快乐乐。敬业爱家,平平安安。
  从十一点开始,到一点之间,大约两个小时,整个城市的上空布满了炮竹的声响跟烟花。对未来满怀希望的人们,用最原始最直接的方式,甚至有点粗野,庆祝农历新年的到来,因为,脚踏实地的中国人,本质上还是农民——勤劳,勇敢,善良,忍受——农历新年是他们自己的节日。
  反侧迷寐之间,甘言志回到了童年,好像是一个秋天的下午,爸爸拖着一辆板车,板车上有稻草,还有自己跟妹妹。板车行进在干硬的泥土路上,凹凸不平,爸爸好像很愉快,一边上下抖动着板车的拉柄,一边缓慢有致地前行,一边哼唱着从未听过的旋律。温暖无比的太阳总在板车的斜上方,好像一伸手就可以触摸到。板车走啊走,稻草香啊香,人儿抖啊抖,爸爸唱啊唱,路是那么的长,总也走不到边……
  忽然,一阵“梆梆梆”的声音猛然想起,甘言志感觉是父亲拉的板车翻车了,自己跟妹妹从车上跌落在地。睁开眼睛,才知道是值班护士在狠命地敲门:“甘主任,你快醒醒,来急诊了。”
  甘言志急忙起身,快速穿套外衣外裤,边走边穿工作服,往急诊室奔去。室外,空气中的硝烟味道仍密,远远近近仍然有喜庆的爆竹间歇响起,霓虹灯不用说,交汇再照耀,道路通明。
  来到急诊,甘言志看看墙上的钟,三点一刻,那就是正月初一了。急诊床上,躺着被救护车接来的病人,甘言志刚刚趋前,不觉大喊起来:“啊?怎么是你啊?”
  侧躺在病床上,吸着氧气,脸色蜡黄,嘴唇白紫,呼吸急促的中年男性,正是自己原来的同事,成小群。
  病史是“发热,咳嗽十天,胸闷,气急三天”,急诊胸部CT,果然符合间质性肺炎的病灶,也就是“甲流”。甘言志立刻电话通知行政值班,先转ICU。在送成小群去ICU的路上,甘言志心里一直在问:他怎么会患上“甲流”的呢?
  方刚院长已经得到消息,因为是“甲流”以来本市第一例重症病人,又是老员工,所以,第一时间通知上级医院的专家小组,对方答应,天亮就从市里出发,来医院会诊,制定治疗方案,确定是否需要转院。
  就这样,2010年的2月14日,大年初一,上午九点,人民医院ICU医生办公室,上级医院的四位专家,方刚,倪大维,徐有文,朱小明,甘言志,以及ICU主任宋文明等,一起给甲流重症病人成小群会诊。诊断是明确的,不宜转院也达成了一致,因为有呼吸衰竭的危险,所有病人由ICU主治,这也形成了共识,那么,会诊的主要目的是为他制定整套的治疗原则。实质上,治疗方案也不复杂,跟其他甲流病人并无很大的区别,唯一的重点,在呼吸机的灵活运用。上级专家拿出了具体的方案,宋文明记录得很详细。就这样,到十一点,会诊就完成了。
  一连数天,甘言志都是上午上班,查房,去ICU询问治疗情况,没有近距离接触成小群,得知他在慢慢好转。中午一般是应酬拜年喝酒,晚上基本上还有 一顿。晚饭后,哪怕再晚,也会再去一次医院的ICU,在办公室跟值班医生聊几句,在隔离门外远远地看几眼,再默默离开。
  十天之后的2月24日,成小群可以脱离呼吸机,自主呼吸了。复查的肺部CT显示,病灶只剩下五分之二。因此,早晨查房结束,宋文明打来电话建议,把成小群转到感染科来巩固治疗,这也是成小群自己的意思。毕竟,在ICU的费用太过昂贵了,就这几天,已经花去四万多元。
  下午,甘言志亲自去接成小群,一见面,成小群先开玩笑:“我感谢我爹,感谢我妈,感谢宋主任,甘主任,还要不要感谢国家和政府啊。”
  大家都会心而笑。
  前几天,温哥华冬奥会短道速滑女子1500米,中国选手周洋以2分16秒693夺得了中国在冬奥会这个项目历史上的首枚金牌。赛后的采访,她没依常规,说的是感谢爹妈,掀起波澜。
  安置好一切,甘言志开好医嘱,坐到了成小群的床边,第一个问题,依然是上次的疑问:“你怎么感染上的?”
  成小群微微脸红:“上次报纸上报道的,那个半途被乘客逼下的农民,是我,……,”
  “啊?是你陪他送到我们医院的?”
  “我去宜兴,回头正好在车上,看不过去。所以,……,”
  “唉,你啊,你啊。”
  “没什么啊,报纸只说了我的好事,没说我的丑事,你还不知道吧,当时,我拦住车子,跟全体乘客谈判,要我跟农民下车可以,打的的钱应该由他们出,四十几个乘客,每人十块,一共凑了四百多,打的到医院才一百多,到了医院,多余的我都给了那个农民。我是实在气不过了。”
  “是哪天的事情啊?你怎么会去宜兴的?”
  “好像是4号吧,你不知道?我在跑宜兴啊,做药啊。我总要吃饭吧。”
  甘言志心里在翻腾,想忍住忍住,最后还是没忍住:“你看你做的事情,总是那么冲,外人看起来,就像在赌气一样,你跟什么赌啊,你都四十多了,还不改改你的脾气啊。”
  “我感觉值得,我就冲,赌气就赌气,我欢喜。”
  “你感觉值得?好啊,工作稍微不顺心,你就辞职,这叫值得?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农民,自己得了这么严重的甲流,差点送掉小命,这叫值得?”
  “要死没得活,这是你说的。”
  “那也要看人看情况啊,你多大年纪啦?该忍的还得忍啊。”
  “你别说了,我不想听你的狗屁忍受,那是你的生活哲学,我有我的生活哲学,你愿意忍你忍,我喜欢冲我就冲,人生就那么狗日的几十年,哪里需要想来想去的活着,多费神啊,有意思吗?”
  “用你的话,你那样冲生活有意思?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
  “我什么都不像,我是落魄,我是惫烂,但我就是我,我这样心里直落,安稳,不为想做没做的事情后懊恼。你以为你有意思啊,你想想看,有多少事情,当时没做,后来一直懊恼的,你肯定有,起码你比我多,你去想,慢慢想。”
  甘言志终于沉默了。
  成小群也沉默了。
  忽然,两个人居然同时说道:“今年的冬天,冷得太长了。”
  当天晚上,甘言志高中的同学聚会,几乎所有的同学都比甘言志成功,当然是世俗跟物质意义上的。因为,在无意间,大家谈起了收入,甘言志如实相告:“每月工资两千多,加上奖金福利。一年四万左右。对了,我是副主任医师,工龄24年。”
  “你胡说啦。”原来的班长,现在是老板的张广华。
  “差不多。”在教委工作,做过老师的王益平插嘴。
  “你们有回扣啊。”做官的同学周威笑弄。
  “我宁愿变暗为明,堂堂正正地拿钱。”甘言志严肃地回答。
  “不是要实行绩效工资了吗?”王益平问道。
  “恐怕难,不像你们老师,我们更加复杂。”
  “喔,这个还有区别?”还是我王益平。
  “因为,老师从始至终就是国家财政拨款的,而医院,一直是差额拨款的,里面存在好几种实际情况,难以很快实行。”这个问题,也只有真正关心的内行才明白。
  “我们也是刚弄好,财政哪里有钱啊。”
  “钱是肯定有的,你看我们周局,白天没屌事,晚上屌没事,一年十二万。”张广华说笑。
  这不是说笑,是真话。那边,甘言志跟王益平小声谈起了其他话题,由工资展开的,知识分子的待遇问题,为什么一直会如此?
  甘言志小声地解释,他有他的道理。
  在中国,统治阶级对于知识阶层跟知识分子的使用,有三种情况,御用,愚用跟驭用。御用不用多说,就是豢养与收买的,奴颜婢膝,耳提面命,一朝得令,棍棒交加于异见异己,毫不留情;愚用也好解释,被统治阶级洗脑,没有自己的独立思考与意见,叫做什么做什么,耽于物质的安乐,犹如行尸走肉;以上两种常见,比例不多,最多见的是驭用。一手大棒,一手面包。听命时给面包,违命时打棍棒,尤其对于有能力,有责任,有爱心,敢担当的一群知识分子,既爱又恨。所以,他们既不能喂饱你,也不会饿死你,这就是驭用。这也是为什么,这么几十年以来,老师跟医生的待遇始终不能提高的历史跟体制原因。
  听完甘言志的这番解释,王益平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啊呀,老甘啊,你也太抬举我们了,我们也算是知识分子吗?”
  甘言志也笑笑:“也许被知识分子了。”
  酒宴开始了,三五杯酒之后,又开始跟甘言志咨询医学问题了,咨询得最多的是“脂肪肝”。现代人,三多一少,应酬多,牌局多,开车多,运动少。所以造成大量的“脂肪肝”。没有好办法,就是节食跟锻炼。对成功人士而言,等于没说。甘言志假脸作答,但心情并不上昂,看着眼前觥觞交错,满面虚媚的同学们,想起成小群的话,想起了钟立新的诗歌《2010》,心里想,这就是新年吗?这就是生活吗?这是钟立新诗歌里的未来吗?把握今天,把握什么样的今天呢?难道就是这样的每一天?难道把握好这样的每一天,会有美好的未来等待着自己?等待着我们?他忍了忍,没有说话,但凡来者不拒,拿着酒瓶到处敬酒,不管对方喝不喝,自己都是先干为净,谁也没察觉,酒多了。聚会散场的时候,同学们都要带他,他坚持打的回家,并一一挥手送别同学。等同学们都离开了,甘言志紧裹衣服,在寒夜砭骨的冷风中,慢慢地往家走去。
  他酒多了,自言自语,路人很少,没人注意他在说什么。他其实没说什么有实质内容的话,就是在重复两个字,冲跟忍。他来回地叨叨,是说给自己的,他不追寻答案,也不需要答案,他就是这样重复着,重复着,眼泪陪伴着他。因为冷,眼泪将要结冰一样,并不流畅,从眼角到唇线,摆布成一串冰珠,心颜辛凉。
  卫生部数据,截至2010年2月28日,全国甲流确诊病例12.7万例,死亡病例793例。 缺全球数据。
                    
2010年4月22日7点——10月25日19点;一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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