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低虚构笔记 一
五十岁之前仅有的一次——不可能有第二次了。
我沉溺于一种不正当的快乐达两年之久,
那种纯粹肉体的快乐,那种纯粹感官的快乐。
不仅仅在豪华旅馆的房间里,有时候
也在临时租赁的简陋平房里,或者黑暗的角落。
也不仅仅是夜晚,春天的上午应该更频繁。
只要我的肉体整个儿受着欲望的折磨,
我就会愚蠢地忽略掉所有的人们孜孜以求的
贵重事物,而只是专注于感官的舒畅——
甚至于窗帘和床单的色调,灯光的明暗程度,
以及整个空间的氛围——
——我忽略了人生只专注于生命。
当然,我知道在这个国家里我的行为
是有违道德的,受谴责的。尽管
肇始于爱但于爱情却是没有出路的。
然而,当我全身心地进入另一具肉体,
当我的嘴唇上压着另一张嘴唇,
一切都不那么重要了,不存在了,
甚至享受之后的阅读和书写……
幸好后来我开始厌倦了。就在不久前,
我及时地制止了我身上那性欲魔鬼的无耻暴行,
同时给我的欲望找到了另一条通道。
否则,我真的不知道那种不正当的快乐
会怎样地将我毁灭!
二
但愿我激情澎湃、才华横溢又无所事事,
可以把我们持续多年的秘密性爱历程公诸于众。
——以唯美的形式,以诗歌的形式——
我感到新一轮的欲望像暗泉在体内汩汩翻涌。
昨天我走过我们曾在其中做过无数次的
快乐之屋。一整天我不能想别的、干别的。
在一大张白纸上,在夜阑人静时刻,
我画下我记忆中你那迷人的裸体。
我瞌睡的眼盯着那幅涂鸦之作看了一整夜。
温热的头脑里回旋着肉体和肉体的叠加与纠缠,
你头发的苹果香味,你肌肤的润泽,几近完美的裂纹,
你好似被施了魔法的手,你的唇和舌,
进入、撤出,还有我绝望的高潮、幸福的沮丧。
——这段秘密性爱经历是如此与众不同,
多年来使我们欲罢不能,欲说还休。
我们甚至把它写进了遗嘱里——
是到了启封的时候了,趁我们还都活着。
非常有必要通过我的笔让它大白于天下。
我相信在我欲望的管辖之下,我色情斑斑的想象力
能够重塑我们肉体的年轻、健康和俊美,
在诗歌艺术里。我只是担心我唯美的描述流于庸俗,
会把那种持久的见不得人的感官快乐
降低到令人生厌的灵魂的层面。
木朵先生将拙作《最低虚构笔记》由“豆瓣”转至“元知”并邀我写一篇创作谈,数日来诚为惶恐。我不是诗人,我从未把自己视为一个诗人,就一篇诗歌作品写创作谈于我本无资历。然盛邀雅请之下其情难却,也就硬着头皮搜肠刮肚胡乱凑成一篇《一个沉默的诗歌写作者和书籍阅读者》以向木朵先生致谢。文中浅薄鄙陋之处还望诗人同志们莫笑。
西川在《书籍》一诗中说:“历史仅记录少数人的丰功伟绩/其他人说话汇合为(无异于)沉默。”——读着这样的诗句,我怎能不陶醉于一种残酷的绝望?我的头颅怎能不为这具有巨大概括力的、直指真理心脏的诗歌语言而在俯仰之间发出浩叹?我好像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身虽卑贱、心比天大的我、我们原来只不过是无限的“其他人”和“沉默者”而且终归是无限的“其他人”和“沉默者”。我们注定是一些在历史上没有记载的人——而确信了这种似有似无的命运却使我的灵魂在当下的现实、在时光的流逝、在历史无形的奴役中安静下来。我沉默着,我沉默了多久?我沉默得多深?——这就是我在这样一个时代、这样一个国家赖以生存、阅读和写作的生命背景和精神背景。就在这样一个背景像大幕一样缓缓落下的过程中,不知被蒙昧欺骗了多少时日,我竟也无耻地陷入了诗歌的黑洞——先是被幻想小儿玩弄于鼓掌之间,而后又昂奋地觑看着所谓生活那变色龙一样的脸色行事,到后来竟尾随在自称是诗人的大队人马后面为腾起的滚滚烟尘迷了眼睛。我曾试图全盘否定此前几十年的“写作经历”,最终我感觉到所谓几十年的“写作经历”事实上根本不存在。我沉默着,我沉默了多久?我沉默得多深?
又不知自何时开始,我竟有些愤懑地自言自语道:“我不写好诗,而只写有思想有意义的诗。”——我怎能想到这样一句貌似“诗歌写作观念”的自说自话居然把我推到一系列问题的泥潭里。我不断地问自己:你所谓的好诗究竟指什么?你所谓的有思想有意义的诗究竟又指什么?难道好诗不应该是有思想有意义的诗吗?难道有思想有意义的诗不就是好诗吗?这样一种显然自相矛盾的说法暴露了什么?是你写不出好诗来的胆怯和逃避还是你已经写出了好诗后的厌倦与蔑视?你要写有思想有意义的诗,究竟什么是有思想有意义?什么又是有思想有意义的诗?……也许是我看多了、看惯了充斥于报章杂志、书籍网络中的那些所谓的“好诗”的缘故吧——那些政治正确、合乎道德、艺术上几近完美的所谓好诗,或者那些四平八稳、无棱无角、不痛不痒、安全稳定的好诗,或者干脆就是那些吟风弄月、歌功颂德、借景抒情、借物感怀的好诗……在对自己这一“诗歌写作观念”的反复追问中,我渐渐意识到:虽然我还不太明确知道我应该接纳什么,但我已经确切地知道我应该拒绝什么、摈弃什么。也就是在这种通过反复自我追问而毅然决意拒绝、摈弃的时候,我写了《回忆录残片》、《幸福回旋曲》、《自画像》、《慰藉之诗》、《墓畔忧思录》、《北望苜蓿地》、《废墟上空的月亮》以及这里的《最低虚构笔记》等。我知道我写的这些都不是好诗,有人肯定认为它们甚至不是诗,但我自信它们都是有思想有意义的诗,至少它们不是“一种对官方谎言的默许,一支醉汉的歌……二年级女生的读物。”(切斯瓦夫·米沃什《献辞》,张曙光译)。
这样说起来我是要努力做一个诗人吗?不。“我无欲无念/做个诗人在我便是毫无野心/它是一种让我独自呆着的方式。”(费尔南多·佩索阿《牧羊人》,杨子译)。我沉默着,我沉默了多久?我沉默得多深?——在沉默中我醉心于阅读,在沉默中我幸福于阅读。“只有阅读时他才是幸福的;他更为幸福当他写作;他最幸福的时刻则是当他读到某些事物他从不知道的时候。”(伊利亚斯·卡内蒂《钟的秘密心脏》,王家新译)。与其说我是一个诗歌写作者,毋宁说我是一个书籍阅读者。在阅读中那覆盖着我灵与肉的幸福感使我情不自禁地要把我读过的将影响我终生的几本书列举在这里——必须提到的当然首先是出生于罗马尼亚的法国哲学家埃米尔·齐奥朗(萧沆)的《解体概要》(宋刚译)。
这不是一本指引方向的书,这是一本扰乱身心的书,这不是一本使人沉静的书,这是一本令人疯狂的书。我喜欢每夜十二点前困意即将袭来时读一小节以使我临近休眠的精神再度亢奋起来,书中的每个句子甚至每一小节的标题都会让我跃跃欲试但又不知道欲试些什么——我喜欢这种隐秘的精神癫狂状态。遗憾的是一生大部分时间处于隐逸境界的齐奥朗总共写了十七本书而目前翻译成中文的却只有这一本而且还是从台湾过来的。我强烈渴望着读到他的遗作、被亚当·扎加耶夫斯基称为“一本极度令人不悦的书”《笔记1957-1972》,就像我强烈渴望读到据说即将出版的切斯瓦夫·米沃什的《被禁锢的头脑》一样。必须提到的当然还有西蒙娜·薇依的《重负与神恩》,因为她说过:“若无辛劳,若无源于辛劳的饥和渴,任何同民众相关的诗歌都不是真实的。”当然还有《地下——东欧萨米亚特随笔》和《哲学船事件》,正是这两本书颠覆了我对二十世纪政治和历史的看法,而进一步强化这种颠覆性的当然还有《米沃什词典》,西川、北塔翻译的这本书早在2004年就已出版而时隔七年后我才读到,这使我几乎不能原谅自己。
难道一个中国人不读中国书吗?当然读。但我牢记着鲁迅先生也许不无偏见的话:“我以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我读中国书极少,而且随着对外国书的疯狂深入阅读,我更强烈地感受到了少读中国书、多读外国书的好处。而在我读过的极少的中国书中,我不能不提到的是《中国农民调查》(陈桂棣、春桃著,2004年1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这本书是我于2004年3月8日特意去北京王府井书店买来的,据说现在市场上已绝迹了——一个生于农村、长于农村、如今也只不过是在一个小县城里谋生的人,一个其他人,一个沉默者,内心早已被农村生活经验充满,我视中国为一大村庄,但却要借助这本与文学不沾边的书来认识中国农村的真相,想想我就感到羞愧。“今天中国还并非到处歌舞升平……”,在那里存在着“你想象不到的贫穷,想象不到的罪恶,想象不到的苦难,想象不到的无奈,想象不到的抗争,想象不到的沉默,想象不到的感动,和想象不到的悲壮……”。“贫穷,罪恶,苦难,无奈,抗争,沉默……”,我相信这曾经是、现在依然是中国农村乃至整个中国的真实———而绝非像某些诗人所描绘的到处鸟语花香、一派欢乐祥和——啊,我有多少年没有在我出生的村庄、出生的老屋里过夜了?有多少年仅仅依靠记忆和梦与我的村庄相遇?
王锭杆村。它哪儿也不去:它就在那儿,它一直在那儿。
纵然它不存在了它还是会在那儿,我想。
它不上升也不下沉,它不远离也不靠近——
而它在渴求着我。在我绝望的时候,
希望我能腾空我生活的大厅好让它容身。
而我只能扫净我生活的梦境;它也只是在渴求着。
这就是我和它今生的爱情。这种持续的不可磨灭的感情,
不会被死亡的来临所减弱。哦我不能做任何事情,
除了记述它,并付之以赞美或诅咒。
——《我出生的村庄》
回到阅读,回到诗歌。难道一个自称是深陷诗歌黑洞的人不读诗歌?当然读。不过在我这里,也许与许多读诗的人不同,“对诗歌的阅读”早已让位于“对诗人的阅读”,因为长期以来我就隐隐约约感觉到诗歌越来越多而诗人越来越少——古今中外诗歌文本汗牛充栋,而真正值得研读的诗人也就寥寥几十人。我不想一一列举他们光辉的名字,我只想提一提波兰诗人、1980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切斯瓦夫·米沃什。关于切斯瓦夫·米沃什,我深信约瑟夫·布罗茨基所说的那句话,他是“我们时代最伟大的诗人之一,或许是最伟大的。”在当前中东欧诗人开始被广泛翻译、介绍之际,我们开始熟知像希姆博尔斯卡、赫伯特、赫鲁伯、扎加耶夫斯基等等这样一些诗人的名字,而就是在这样一个具有美学上的可比性的较小范围内,米沃什显然也是最伟大的——他的雄辩性,他的历史厚度,他的思想深度和道德深度,他诗歌语言的芜杂和透明。张曙光先生翻译的那本《切·米沃什诗选》是我近年来一字一句通读过的少数诗选集之一,我希望有朝一日能够读到译成中文的《米沃什诗歌全集》——毋庸讳言,有些诗人的诗集你只需选择其中那么几首作品读一读就可以了,而米沃什的作品则必须一首一首地研读。至于说到中国当代诗人,那些诗名响亮、功成业就的什么朦胧诗人、什么第三代诗人、什么中间代诗人,什么知识分子诗人、什么民间诗人,还有这诗人那诗人等等不提也罢,我只想就我有限的阅读视野列举几个由于种种原因被部分遮蔽的优秀诗人的名字并以一个合格的诗歌读者的身份向他们表达一份敬意,他们是:文乾义、余刚、朱永良、寒烟、韦白、育邦、徐芜城、凌越、李南、姚风、曹五木……
最后还是说说《最低虚构笔记》吧。这首诗的标题显然是模仿美国诗人华莱士·史蒂文斯的《最高虚构笔记》(陈东东、张枣编的那本史蒂文斯诗文集书名就叫《最高虚构笔记》),而我之所以将“最高”换成“最低”,概因诗中所表达的乃是一段情色经历以及对那段情色经历的回忆和虚构。我想提醒读者的是这首诗的关键不在于它表达了什么而在于它表达的方式。而说到“表达的方式”,我想明眼的朋友一下子就可以看出它对希腊诗人卡瓦菲斯的模仿,甚至某些词语也是从卡瓦菲斯那里偷来的,这在一个诗歌写作者和书籍阅读者非但不是一件丢脸的事,而是一种无上的荣耀———而一说到卡瓦菲斯我就忍不住要多说两句,黄灿然先生翻译的那本《卡瓦菲斯诗集》是我近年来一字一句通读过两遍并在每首诗后都做了评注的唯一的诗集,而且凡是能够搜罗到的卡瓦菲斯本人以及有关卡瓦菲斯的文字资料,我都装订成册以供研读;为了更好地理解《卡瓦菲斯诗集》第二辑中那些有关古希腊、古罗马历史题材的作品,我还不惜重金专门购买了普鲁塔克煌煌三大本《希腊罗马名人传》。我敢说对绝大多数中国读者来说,包括一些好诗人读者,卡瓦菲斯的诗根本不是诗,就像我这里的《最低虚构笔记》一样。
2011年10月23日至24日
北陵王,本名王吉明,政府公务员,书籍阅读者,诗歌写作者,德州市诗歌学会副会长,《第三岸》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