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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江非:《黄昏去看一棵被砍倒的树》创作谈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1-10-15  

江非:《黄昏去看一棵被砍倒的树》创作谈




黄昏去看一棵被砍倒的树

黄昏时分我去看望一棵被砍倒的树
它在从前我在窗子里能看到的地方
有着高耸的树干,密实的枝叶
昨天它被伐倒了,野地失去了上升矗立的根基
我走出院子,沿着小径走了十分钟的路
来到那里
看到它孤零零地躺在那儿,周围的地上芳草萋萋
我把它的树根留在了心中,把纪念碑去掉
然后把对亡人的幻想退还给了
土地的幻象
我回来时,天色已经初夜
路上已经亮起代替白昼的夜灯
小卖部门前的孩子
列队经过疏朗的绿化树
我跟着他们,踽踽走上了回家的巷街
而在街区的另一条马路上
醉酒者已经提前进入了深夜
在白酒、葡萄酒、啤酒,这些酒神之子的带领下
他们已经早早见到了夜之母亲
她面部慈祥,一切平安
并未流着对于孤单归来的孩子的辛酸的眼泪
一个永不枯竭的梦,正在出现


  一首诗歌写出后,我总会忘记了当时的情境。我很难说出一首诗歌和我的即时关系,也难以说清楚当时到底是什么原因让我去写那些“句子”。如果能复述一段话语与个人的关系,我想永远只能徘徊在那些话语的“附近”,甚至附近也是一种假象。因为,在我看来,附近意味着空间,话语没有没有它自己的空间,在整体直觉的角度上来说,话语也没有时间的附近。任何话语,在说出的同时,它的空间和时间都是不存在的。而作为一种后期话语对于前期的话语的复述或者阐释、回忆以及联想、追寻以及分析,也只能是一种不够和遮蔽。一首诗歌,本来就已经很难完成对于思维和直觉的复述,我们再来复述一首诗歌,依然只能是感到言语和语言的不够,依然只能是一种拓宽了、加厚了的遮蔽。复述或者是回忆,只能是一场在于附近的徘徊。因为作为一种“现在”,那首诗歌已经消失了,产生那首诗歌的当时的直觉也已经完成和僵化,剩下的只能是那首诗歌貌似有关的历史与记忆、因果与经验、一致与连续、知识与理性。它们很可能出现于那首诗歌写出的前几个小时、前几天、前几年,曾经到达的一个地方,曾经经历过的一个事件,曾经读过的一本书,曾经发生关系的一个人,或者是仅仅出现在脑海里的一个冥想,但惟独不是那一刻。那一刻,只有能有一种直觉,被作为人类艺术习惯的历史习俗,以一种更加牢固的语言交往习俗的方式,被部分的表达出来。而这种表达,也并非是为了要告诉自己或者是告知别人那些在语言中的显性承载,而是一种语言的指向、朝向和手势,作为一首诗,表达,或许正是为了显明那些不能表达的部分。那些不能表达的,正是祛时间、空间与因果、关系和运动的,而表达,恰恰只能表达出时间、空间与因果、关系和运动。所以,回忆一首自己的诗歌,或者展开对于一首诗歌的批评,在我看来,永远只能是一种“到灯塔去”的愿望,永远只能是一种切近“城堡”的转悠。每一个人,都是一个孤零零的非历史的个体,每一首诗歌,也都是一个独自封闭的意识个体,我们不能返回直觉和同构心灵,便只能在“附近”,只能“在附近”有所道说,而做出一番历史集体主义和理想预定论的经验性后期复述。从而,我们甚至也或许可以宿命地把“在附近”就当成艺术与诗歌的一个当然本质来看待。“在、附、近”,其实是一个艺术的整体。它来自于诗歌与艺术的不可分割的整体性。
  那么,作为一首在写作日期上已经过去了半年了的诗歌,如今再一次回忆起《黄昏去一棵被砍倒的树》这首诗,作为一个和它关系最为密切的人,我能回想起那时“在附近”的什么呢?我想当时的情景确实是我看到了一棵被砍到的树,那大概是一棵榕树,就长在我去单位上班的一条公路旁,但是因为新规划的工程项目,它在这天的黄昏时分被一群工地的施工人员用蜂鸣的电锯从根部锯倒了,我路过时,他们正在用电锯继续锯子锯掉树干上的枝杈,从老远处看,能看见这些被锯开的地方闪着一种刺眼的白光,同时,还有一种树脂的芳香,沿着风向向我吹来。我想正是这种包含着过去于现在、传统与更新、消失与留存的矛盾的香味,以及组成生活结构的经常事物的突然变异,让我想到了这首诗歌的第一句,这种味道和变异作为一种动因首先唤醒了我的意识中的一个关于“黄昏”、“看见”的语言、知觉范畴,并让它们想继续有所关联。可它们又能在此时自动关联到什么呢?我想这和那段时间我脑子里整天转悠的几个问题有关:在那之前的几个月里(或许也是这些年里),我的脑海里一直在想着传统与现在、语言与人类、历史与自然、宿命与灵魂、归乡与精神、行动与情境、个体与社会、事件与形式这些乱七八糟的问题,并想给自己一些答案。可能就是因为在那之前我曾想过“行动与事件才是精神与心灵矗立的大地”、“精神才是大地与形体得以呈现自己的最终根基”、“语言是人类指向天空和自己的一株硕大的植物,不断生长的言语能力才是人类得以为豪和自我统治的纪念碑”,便让我写下了“昨天它被伐倒了,野地失去了上升矗立的根基”、“把纪念碑去掉”这两句话;我曾经想过“历史犹如大地给予了我们无限的关于灵魂的幻想,但终归是一种幻象”、“只有大地才值得我们永远信赖,才是人的最终归宿和宿命”,便写下了“然后把对亡人的幻想退还给了土地的幻象”这句话;曾想过“个人只不过是空间集体与时间集体中的一个部分,不管你怀着何种不一样的心境,它们总会以一种统一的统治力和知识权力带着你前行”、“生活中的回家其实就是一种无奈地融汇和加法,个人的行动作为一场戏剧性规训和形式性的展开内容,只能最终符合情境”,于是就写了“我跟着他们,踽踽走上了回家的巷街”;想过“或许回到无历史、非理性的本能的植物或者野兽状态才是人毕生的心理愿望,才能回到事物出发的母性身边”、“人已经完全失去了原初的自我,只有在酒神致幻的带领之下,才能在片刻的回归之中与自我相遇”,就写了“在白酒、葡萄酒、啤酒,这些酒神之子的带领下他们已经早早见到了夜之母亲”,还想过“人总是在追问自我的源头和据此的未来”、“人总是这样既能提问自己又能安慰自己并且不断重生和生长”、“人也许就是一种能在时空中自我安置的事物,它符合了那个最高存在的本性”,也就写了“一个永不枯竭的梦,正在出现”。这棵被突然伐倒的黄昏之树,可能就是这样唤醒了我的这些思维幻觉,然后在一种无意识中,被“黄昏”和“看见”以刹那间被给出的言语节奏和语法制度给自动关联了。
  一首我个人早已忘却但被一封约写“创作谈”的邀请函挑出来的诗歌,作为它自身的显现生活早已过去,对于它,我所能说起的,也只能是作为它的过去的这一些更早的过去,但即使是这样,我能所想起的也只有这些。而这些还不是它所要显明的,它所要最终显明的不在这些语句之中,也不在这首诗歌的语言之中。一首诗歌,只能是“在、附、近”,它作为一个整一性的整体,最终要显明的是只是人之个体的一个问题。问题没有答案,正如历史尚未完成、人类从未完满、心灵没有疆域、诗歌没有结尾。

2011.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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