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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福柯:一种如此简单的快乐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4-03-29  

福柯:一种如此简单的快乐

李康
李猛 校



  有一篇精神病学研究如此报告:“同性恋者经常自杀”。“经常”这个词深深地吸引了我。我们可以想象那些瘦高苍白的人,他(她)们不能跨越阈限,迈向异性,她(他)们毕生都在与死亡对峙,只是在最后终结之时,才会甩门而去(没有哪次不会惊扰邻居)。他(她)们没有和异性成家,而是与死亡结为伴侣。两性的另一面为生死的另一边所取代。然而,据说正如她(他)们不能真正地生活一样,他(她)们也不能死去。在这篇荒唐的报告中,自杀和同性恋都在这样的描述方式之下,彼此相形见绌。
  因此,让我们来看看,对于自杀都需要哪些辩护之辞。只是赞成让法律许可自杀,或是让自杀成为“合乎道德的”举动,并没有多大的效果。早已有许许多多的人在这些高尚的事情上耗费了心力。还是让我们来谈论些见不得人的事情、羞耻和矫饰吧,那是诋毁自杀的人士常常一说起自杀就想到的:慌乱之间把几瓶安眠药倒在一块儿,找把坚硬的老式剃须刀,或者敲碎武器店的橱窗,然后就进入某个看来处于死亡边缘的地方。
  在我看来,一个人理当有权避免陷入慌乱境地,那是非常让人厌烦的。其实,自杀需要相当程度的专注和自持。你应当找机会与人深入探讨各种武器的不同特性及其 潜力。如果卖货的惯于此道,满脸堆笑,既对您有所鼓励,又有些欲言又止(并非喋喋不休),还得足够世故,能够明白他们正在与之打交道的是这样一个人:他本质上是个好心人,只是有些笨拙,此前从未想到过使这么个杀人的机械玩意儿。这样事情可就太妙了。如果卖货的满怀热情,进一步向你推荐还有其他可行的替代办法,更加时髦,更加符合您的风格,那也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这种谈生意式的讨论,比起停尸间的工役们围着尸体展开的闲扯,其价值何止大上千倍。
  有些人我们根本就不认识,而他们也同样不认识我们,可就是他们在安排着,让我们有一天开始了生存。他们假装相信,而且无疑是满怀真诚地假装相信,他们正在等候我们。无论如何,他们细致周到地为我们进入这个世界做好了准备,时常还照猫画虎地带点儿严肃。然而,从孩童时代开始,也许,或者恰恰就是,在那个温暖的夏夜,如此长久以来,我们一直梦寐以求着那事,满怀所有的激情、热望以及我们所企盼的细节,包括那些微不足道的意外,可我们没有机会,为自己这个期盼做好准备,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在人类物种身上,生命本身显得那么脆弱,而死亡又是那么确凿无疑。那么,我们又为什么非得把这种确定性仅仅当成偶然(认为由于它的突然或不可避免,死亡也许意味着某种惩罚)?
  面对允诺要教会我们如何思考死亡和如何去死的各种哲学学说,我厌烦透顶。对于那些据称是要“让我们为之做好准备”的东西,我根本不为所动。你必须是一点一点地为那事做准备,装点它,安排它的细节,找出它的步骤,想象它的情形,选择它的方式,获取有关建议,把它修剪成一桩没有旁观者的工作,一件只是出于自身目的而存在的纯粹的事情,只为了生命中转瞬即逝的那一刻。当然,要那些存活下来的人来看,自杀就只是些浮在表面的痕迹,是孤独、困窘和无人应答的哭喊。这 些人总是要问“为什么?”,而这恰恰是关于死亡唯一不该问的问题。
  “为什么?因为我想。”诚然,自杀常常留下沮丧的痕迹,但又该责怪谁呢?如果你不得不在厨房里上吊,舌头吐出老长,涨得青紫?或者,把自己锁在车库里,然后打开油门?或者,让你的一星半点脑浆溅落在人行道上,听任狗跑过来嗅闻?你认为这些快乐吗?我相信,在这些时日里,我们都在见证着“自杀的急剧增多”,因为所有这一切烦人的事情,包括警察、救护车、电梯员、验尸员以及其他等等,都被强加在正渴望自杀的人的身上,一想到这些,许多人就会变得如此消沉,以致 根本不愿再继续思考,宁愿马上去自杀。
  热爱人道主义的人们,给你们一些忠告。如果你们真的期望看到自杀事件减少,就只需要援助那些潜在的自杀者,他(她)们在自杀的时候,事先都有所考虑,镇静而且坚毅。自杀绝不会只属于那些不快乐的人,干这事他们也许会笨手笨脚,弄得一团糟。但不管怎么说,快乐的人比起不快乐的人要少得多。有一种说法我深表惊异:人们说死亡无足挂怀,因为它不是别的,正是生命与虚无之间的边界(border)。然而,难道所有的一切不就是指向这场游戏吗?只要把什么事情当回事儿,它就会很美妙的。
  无疑,我们已经忽略了许多快乐,而在已经获得的快乐中,也有一些相当平庸:其他那些快乐,由于我们的懈怠,由于我们缺乏专注、想象或毅力,而从我们身边悄然滑过。我们理当庆幸自己能够方便地获得一种极其独特的经验(自杀):它首先需要的是全身心的专注,而不应该使你感到烦恼(或安慰)。相反,正因为如此,你可以把它看成是一种深不可测的快乐,而以它为目标的耐心且不屈不挠的准备过程,将会照亮你的整个生命。
  在各种可能的自杀方式中,自杀的节庆或狂欢只是其中的两种,还有其他一些更为复杂和精深的方式。当我看见美国城市里的那些墓园时,我不仅是被它们那可怕的千篇一律所震惊,仿佛死亡必然会扼杀任何想象的尝试;而且我还认为,它们只供死尸以及死者那些依旧快活地过日子的家庭享用,委实可惜。就留一些选择,给那些难以为继的人,给那些已经被过多的反思搞得疲惫不堪的人,让他(她)们不再非得倚赖那些配套出售的便利服务,既令人厌烦,又花费昂贵。例如,就像日本人已经设想出来的供性活动享用的那些替代选择(他们称之为“爱情旅栈”)。关于自杀,他们知道的比我们多得多。
  如果你有机会去东京的“乡地”(the Chantily),你就会明白我的意思了。在那里,你将会感受到存在这样一些地方,那里没有地图,没有日历,你可以融入荒诞不经的装饰,遇见不知名姓的玩伴,一起去找寻那摆脱一切陈规的死亡机遇。你将在那里流连——几秒、几周或许几月——直至你不得不清楚地意识到时间。你会立即体会到它的妙处,你不会错过它的。它会让你在那难以名状的形式之间,拥有那完完全全的简单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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