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朵兄”视频号 会员列表
主题 : 乃光:临济禅初探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4-03-21  

乃光:临济禅初探



  临济大师(?-867)的悟道因缘和他一期施设的棒喝言句,成为禅宗的临济宗。这是禅宗自菩提达磨、六祖慧能以来,发展到高度的产物。汲取教乘精英,传持祖佛慧命,结合世间实际,汇成般若大海第一智声。智度大道,此宗最为开豁。全提祖佛正令,高标顿悟功行,诸家皆逊一筹。
  自佛法流传我国,汉藏两地代有大师,对显密教乘都有发扬;求其彻法源底洞明斯事,且能直指于人如临济者实为希有。此处标题不曰“临济宗”而曰“临济禅”者,盖亦有故。以此篇着重介绍临济大师平生临时提持的禅道故。若写临济宗,范围将更大,叙述一宗的历史演变状况是其一;阐释以后有关诸师杰出的立义,如风穴(延沼)、首山(省念)、汾州(善沼)、杨岐(方会)、五祖(法演)、佛果(克勤)等的言句是其二;这样庞大的内容当然一时说不尽,所以只好暂不作一宗报道,专就临济大师平生对禅宗的成就和贡献而说,比较切于实际。然此事实不易为,笔者宗眼未明,禅行有亏,岂敢作如此评唱,惟冀抛砖引玉试作初度扣击,尚乞同道教而正之!

临济禅源

  这段叙述临济禅渊源所自,完全依据历史事实而说,即在显了临济禅宗承有在,顿悟有归,参究有凭;非同杜撰长老、知解宗徒、担板法师之立法示教也。
  临济禅的宗承,即继承历代禅的纲宗,主要有三个着名公案:第一即南岳怀让参六祖的“说似一物即不中”公案;其次、其三是百丈大悟因缘,参马祖的“野鸭子话”和“再参话”两个公案。这三个公案和临济的大悟因缘,实即临济宗历代传承的无上纲宗。就现存的临济语录看,这三个公案临济实无多语提及。须知,他的说法开示,从不依门傍户、数他人宝,他曾说“今时禅者总不识法,犹如触鼻羊逢着物安在口里”。观此可知其气概,真乃戛戛独造,回不同人。直若岩头教雪峰的(两师嗣法德山、曾同行参临济,值济已入灭):“他后若欲播扬大教,一一从自己胸襟流出,将来与我盖天盖地去。”此语移来赞临济乃可当之。
  三个公案中第一个“说似一物即不中”是这样的:

  南岳怀让禅师礼六祖,祖曰何处来?曰嵩山。祖曰什么物恁么来?让无语。遂住八载,忽然有省,乃白祖:某甲(当作怀让)有个会处。祖曰作么生?曰“说似一物即不中”。祖曰还可修证否?曰修正即不无,污染即不得。祖曰只此不污染,诸佛之所护念,汝既如是,吾亦如是。

  这一公案,临济从上几代都未越此,都在这一元纲下加功,临济以后诸师拈提者众,莫不密切用功。岂仅临济宗的禅源,扩而充之,般若顿悟义,佛法显密行解义,俱可诠此。临济曾说:“佛者心清净是,法者心光明是,道者处处无碍净光是;三即一,皆是空名而无实有。”他还假说个“无位真人”,又说“是你目前历历的勿一个形段孤明”等,这些都在积极的发明“说似一物即不中”之意。修证不无,污染不得,惟在当人顿悟返照,方契玄旨。
  至于第二、第三个百丈的“野鸭子话”和“再参话”两个公案,临济亦无半语涉及(拙作“百丈禅要”已将此两个公案原文录出,且加说明,请参考1959年现代佛学8月号、9月号)。但临济的大悟因缘和大悟后的大人作略,以至于如何提持禅道,开示于人,都与此两公案如出一辙,运用的方法和言句上都更为突出。曹山示学人偈曰:

  “从缘荐取相应疾,就体消停得力迟,瞥起本来无处所,吾师暂说不思议。”

  此偈实将学人如何体会师家直指的第一机用的关键,说出它的微意了。大机大用的施设,师家若无活般若、活祖意,岂能易易显示?华严云“以少方便,疾成菩提”,只能见于宗下作家,临济手眼更显得凌历无前。临济一生不退步就人,他说“切要求取真正见解,向天下横行”。又说“大丈夫儿,今日方知本来无事”。又说“迥然独脱,不与物拘,乾坤倒复,我更不疑”。象这样昂扬向上的斗志,欢欣鼓舞的法喜,不居惑地的般若鉴觉,叹未曾有。宜其机用活脱,棒喝亦可示教。然推其渊源,实不能与百丈“野鸭子话”和“再参话”有丝毫移异;临济大悟因缘卓卓恢张,亦不越此。虽然,“条条大路通长安”,说此二则公案为临济禅源,在师承上原是一脉相继。

临济大悟因缘

  临济大悟因缘,乃宗门中极为俊伟卓绝的一件大事,不亚于百丈大悟。百丈大悟与临济大悟,同为共不共般若的显现,正所谓“开示悟入佛之知见道故”。这两件大事,不仅坚强地巩固了达磨六祖以来创建的禅宗阵地,且更进一步促进禅宗大振家声,辉腾慧业,这两件大事,在宗门下不得视为仅临济宗一家之事而已。何以故?禅宗功行惟在顿悟,这两件大悟因缘都能显示顿悟最高原则、顿悟典型范例,诸家亦应汲取参学。暂止斯论,话归正传,在说临济大悟因缘之前,初略说大师简历。
  关于临济大师生平行由事迹,遗存的历史资料颇少,欲求得一比较详细的传记实有未能。宋赞宁僧传临济传,极略,不妨全录如下。原题为“唐真定府临济院义玄传”。传曰:

  释义玄,俗姓邢,曹州南华人也。参学诸方,不惮艰苦(灯录、会元等有“幼负出尘之志,及落发进具便慕禅宗”之语)。因见黄檗山运禅师鸣啄同时,了然通彻。乃北归乡土,俯徇赵人之请,住子城南临济焉。罢唱经论之徒,皆亲堂室(此语最要,可以概见临济会下禅衲水平较高)。示人心要,颇与德山相类(德山开堂说法较早于师,但谓师说法类于德山则不尽然)以咸通七年丙戍岁四月十日示灭(诸录或作咸通八年丁亥四月十日示灭)。敕谥慧照大师。塔号澄虚。言教颇行于世,今恒阳号临济禅宗焉。

  关于临济大悟因缘,各家语录传记大体相同,录出原词,供同好者仔细玩味:

  师在黄檗会中,行业纯一。
  时睦州(道明)为第一座。乃问:“上座在此多少时?”师曰:三年。州曰曾参问否?师曰不曾参问,不知问个什么。州曰:何不问堂头和尚如何是佛法的的大意。师便去问,声未绝,檗便打。师下来,州曰:问话作么生?师曰:某甲(当作义玄)问声未绝,和尚便打,某甲不会。州曰:但更去问。师又问,檗又打。如是三度问,三度被打。师白州曰:早承激劝问法,累蒙和尚赐棒,自恨障缘不领深旨,今且辞去。州曰:汝若去,须辞和尚了去。师礼拜退。州先到黄檗处曰:问话上座虽是后生,却甚奇特。若来辞,方便接伊,以后为一株大树复荫天下人去在。
  师来日辞黄檗。檗曰:不须他去,只往高安滩头参大愚(大愚师归宗智常,智常之师则是马祖;大愚与黄檗同为马祖法孙),必为汝说。师到大愚,愚曰:甚处来?师曰:黄檗来。愚曰:黄檗有何言句?师曰:某甲三度问佛法的的大意,三度被打,不知某甲有过无过?愚曰:黄檗与么老婆心切,为汝得彻困,更来这里问有过无过!师于言下大悟。乃曰:原来黄檗佛法无多子。愚搊住曰:这尿床鬼子!适来道有过无过,如今却道黄檗佛法无多子,你见个什么道理,速道速道!师于大愚肋下筑三拳。愚拓开曰:汝师黄檗,非干我事。
  师辞大愚,却回黄檗。檗见便问:这汉来来去去有甚了期?师曰:只为老婆心切。便人事了侍立。檗问:甚处去来?师曰:昨蒙和尚慈旨,令参大愚去来。檗曰:大愚有何言句?师举前话。檗曰:大愚老汉饶舌,待来痛与一顿。师曰:说甚待来,即今便打。随后便掌。檗曰:这疯颠汉来这里捋虎须。师便喝。檗唤侍者曰:引这疯颠汉参堂去。

  临济大悟因缘公案,实在需要用力体会。要点即在内外因缘逼拶得紧,走上绝路头而顿开了“原来黄檗佛法无多子”这一关。岂仅黄檗佛法无多子,释迦牟尼佛法亦无多子也。敢问从什么处见得无多子?这却要“行业纯一”而经过炉锤始得。跳出炉子了,向大愚肋下筑三拳,证知黄檗不谬。踏翻炉子了,随后便掌黄檗,方知大愚端的。这却很撇脱地表现了独脱无依、法法何拘的般若现观。当知这样意识到了,并不算功行,要学他临济大悟,从何学起起?具足勇猛顿悟意乐,“无门为法门”,只有逼攞自己。定中参看即不问,散动中又当如何?他临济即在一念逼拶中展现无生法忍,顿超顿得——的一下了脱也。
  临济大悟因缘,即提示了禅宗顿悟的最高原则,所以说它为顿悟典型范例。兹列举三个特点以明之:其一,悟缘多而能奋迅集中又不依缘,确有大悟的了因存在;不同于自沉死水,暗中模索的期待等悟。其次,悟境过程划然分明,又无企求,确有透彻实际的大悟;不同于儱侗汉得些子惺忪小歇场,自以为悟。其三,随大悟的开展即现起观照,鉴觉下炳炳烺烺的机用(棒、喝、言句)自然而至;不同于一般记忆停思的知解,捏合意识的情见。这三点实为顿悟的最高原则,不必斤斤然为知“有”而了“生死”也,知有、了生死即在其中。仔细具观,却于临济大悟公案尽得之矣。以此三点参看这一公案,或有所助
  临济这一大悟因缘公案,即正式开端激箭似的禅道。具足冲锋陷阵斩将夺关的勇猛顿悟意乐气概,狠辨了因,穷追实际,撩起便行,此其所以喻于激箭也。临济禅射力风高,劲挺有力,却能动人心弦。以后临济宗提持的激箭似的顿悟功行,完全发轫于此。临济此一悟道因缘,不惟本身价值高,其影响亦实极深广,哪可忽略不加探讨?现在再将禅宗诸家所提持的顿悟功行作一比较。可是,这也只是一个探讨而已。

临济禅的顿悟功行和其它宗派的比较

  百丈下另一枝的沩仰宗,开堂说法早于诸家。沩山曾说“研穷至理以悟为则”。至若仰山则竟谓“悟则不无,怎奈落在第二头”。他这样说,还是沩山说的“实际理地不受一尘”之意,不悟则不到,悟了又落第二,说明此事实在难构。沩山教仰山:“以思无思之妙,反思灵焰之无穷,思尽还源性相常住,事理不二真佛如如。”仰于言下顿悟。此即随于“寻思”的言说,创人顿悟的极境。仰山教人:“能思者是心,所思者是境,彼处楼台亭苑人马骈阗,汝反思的还有许多般也无?”僧于言下有省。此即谛听“寻思”的言说,靠近顿悟初门。沩仰这样开示学人,显然即以“寻思”为功行要着,借寻思的方便而触发顿悟也。须知这却为一般传统的禅宗正行。但这与临济提持的“一念缘起无生”和“随处作主,立处皆真,一切境缘回换不得”,“直是现今更无时节”等顿悟功行有异。临济大悟前,发问,吃棒,在他只有一个反应“有过无过”,经由大愚的点拨,那也不是教他“寻思”,直是紧骤的提起,教他当下瞥地。果然临济只在当人鉴觉下的一念忽然顿开了。看临济大悟的关键,的确念头若经“逼攞”,外不放入,内不放出,即可脱然顿悟。自己却能这样行,哪能重增惑结展转“寻思”?如上两则寻思悟道例子,遇人即可;真若自行,寻思即瞎。所以临济曾说,“若人修道道不行,万般邪境竞头生,智剑出来无一物,明头未显暗头明”。智剑者,谓学人若能逼拶念头,定能趋鉴觉于顿悟,即可获得如实智,此智威风凛凛,喻如剑也。无一物者,照见五蕴皆空也,欲贪见刺都无所有。明头未显暗头明者,此顿悟了了之如实智,触及之境明处却无以显示,好似与常人一般;这只能于性境幽暗处如实知其孤明寂照尔。即此孤明即是一把“倚天照雪”的长剑。一念顿悟,到家按剑只一步。这一比较,可知临济禅提持的逼拶念头的顿悟,非“寻思”所摄,出过沩仰宗。
  石头、药山系的曹洞宗,还是着重以寻思触发顿悟。如洞山问云岩:“百年后忽有人问,‘还邈得师真否’,如何只对?”岩良久,曰:“只这是。”山乃沉吟(自起寻思)。岩曰:“价阇黎,承当个事大须审细(师教寻思)!”山犹涉疑(自起寻思)。后因过水睹影,大悟前旨,有偈曰:“切忌从他觅,迢迢与我疏。我今独自往,处处得逢渠;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应须恁么会,方得契如如。”此即由寻思逐次锐进,续续触发之顿悟也。此宗以为顿悟贵在知“有”,不一定即在明大法实际、彻法源底。临济禅便不这样,大问题解决了还有啥知有的事?曹洞宗顿悟知有了,即趋重保任,但保任亦多分在寻思中保任须回互而照知,正偏回互才为保任。曹洞宗创倡正偏五位与展开五位功勋禅道,重心在于寻思鉴照,节节推进顿悟,围绕着“机贵回互”之旨。实际,回互即寻思发展到另一种高级类型,如以临济来衡量,只是禅宗顿悟功行中的一种分析,不是禅功上的一种动力,如落在依样画葫芦,便堕“相似禅”中去。临济始终不渝的、坚定的提持逼拶念头的顿悟功夫,自己修学是这个、教人修学也是这个法门。他的禅法造成的(势是:要冲锋陷阵,要夺敌马去追敌,要直捣敌巢、枭敌魁首。三年黄檗座下不啃一声,睦州冷眼觑得实,知道是个大丈夫汉,教他去问法,却三度被打,逼拶更甚。虽浑身是股劲儿却似乎软绵绵无力。经大愚轻一点拨,才意识到自己具有拔山之力,大愚肋下筑三拳,黄檗面门飞一掌,正是显出掀倒须弥、踢翻地轴,倒复乾坤的气势。这和曹洞宗的绵密功夫,全是两路禅法。
  当时和临济作略相似的有德山(宣鉴),也是马祖下第四世孙,年岁稍长于临济。他们两人的禅道教学最为相似。临济悟后行脚有参访德山的一个公案:

  临济侍立(德山)次。山曰,“困”。济曰:“老汉寱语作么”?山便打;济掀倒禅床;山便休。

  后来临济住镇州临济院,德山禅道更噪誉禅林,临济主动地间接上和德山相见。公案内容是这样:

  德山示众:“道得也三十棒,道不得也三十棒。”临济闻得,谓洛浦(名元安,曾为临济侍者,后参夹山得法)曰:“汝去问他,‘道得为什么也三十棒?’待伊打汝,接住棒送一送,看伊作么生?”浦如教而问,师便打,浦接住棒送一送,师便归方丈。浦回举似临济,济曰:“我从来疑着这汉。虽然如是,你还识德山么?”浦拟议,济便打。

  当时德山的禅道是:提起一条白棒打尽天下捏怪者,被学者们形容为“德山棒,划断圣凡魔胆丧”!宋赞宁僧传德山传有云:“其于训授,天险海深难窥边际。”德山、临济垂接学人的方式,均属于激箭似的禅道,震惊了天下丛林。提起“德山棒,临济喝”,便谈虎色变,触之心惊,实为宗门盛事。但德山于禅道却只尽扫荡之功,在剿绝知见时不惜呵佛骂祖去;然于扫荡无捞摸处只教人自荐,这还是个大窠臼。临济则有杀有活,一气呵成;有破有立,不另指点;铸成杀活破立统一的利剑,具有极大辩证威力的活般若。但总不离逼拶的手段教人直下以趋入也。他囊括得了德山,德山却于他干瞪眼。
  德山下出岩头(全),此师有出蓝之誉,实受临济影响很深。他结友参临济,已值临济入灭,但饫闻定上座转临济法语,“岩头不觉吐舌”。这即是他有所悟入处。他在洞山而不肯洞山,嗣德山又不肯德山,帮助在德山会下的同门雪峰大悟,即此可知他的见地与功行迥超诸方。他说,“若向事上觑,即疾;若向意根下寻,卒摸索不着”;又说,“此是向上人活计,只露目前些子,如同电拂,如击石火,截断两头灵然自在”。岩头禅道有破有立,总的方法是逼拶,却与临济同途。不许“寻思”剿除知见,而且更要为不思才可得他一念跳脱转辘辘地。这一念跳脱,若不经由“逼拶”,即不得跳脱。“向意根下寻”即非逼拶,“截断两头”才是逼拶,寻思属于依句修行,划句子直须等破。所谓“一团火焰相似”,即智剑出来也。若以岩头法语参看临济大悟公案,“原来黄檗佛无多子”,正是逼拶后的跳脱。岩头实属逼拶念头的顿悟功行,他否定“寻思”则是肯定的。
  德山下出雪峰(义存),他久历禅会,三上投子(名大同。石头另一系丹霞、翠微之后),九到洞山,后在德山下省发,经岩头帮助始大悟。雪峰下出云门(文偃),门实于九十六岁的老睦州处悟道,这与临济宗搭上了一点关系。后来云门极力阐扬逼拶直入功夫,不要在自家意识上弄光影,提出了“光不透脱,只为目前有物”的病,要于一念鉴觉下逼拶这一着子而求透彻。这和临济教你直下“识取弄影的人”,识取“是你目前历历的勿一个形段孤明”(临济语)。脱去云门说的病,始可顿悟此境,鉴觉无滞。以云门所说的病,来看临济大悟公案,则不见一星儿病。须知,临济禅触着即硬逼拶,哪有软暖之物给人?云门激箭一流的禅道,他曾作一颂:“举不顾,即差互;拟思量,何劫悟?”云门禅你要“寻思”,也不容你寻思,碰着它即是逼拶,实与临济手眼最近。
  雪峰下玄沙(师备)——罗汉(桂琛)——清凉(文益的法眼宗,文益谥法眼),与云门兴起时间差近。清凉门下出天台德韶,最知名,此宗大振。法眼宗因为在禅宗五家中是最晚出的,四家禅道对它都有影响。虽无临济轰轰烈烈的涂毒鼓声,但梵音清雅亦复沁人心脾。它的宗风平易而简质,于应机直指处大都具有“回机”手眼,虽“仍旧”而自尖新,却能使当人直透。法眼悟得“若论佛法一切现成”之旨。“僧慧超(后易名策真,法眼弟子)问:如何是佛?(法眼)师曰:汝是慧超。超从此入”。这是对个别的“回机”直指,一礼拜,一悟入,都见功效。若平日不自寻思,虽遇拨转,也触不着。天台德韶以遍参丛林无所契入,后到临川谒法眼。但随众而已,无所咨参。有问法眼者曰:“如何是曹源一滴水”?法眼曰:“是曹源一滴水”。德韶于这话下大悟。平生疑滞,涣若冰释,感涕沾衣。法眼曰:“汝(德韶)当大宏吾宗,行矣无自滞!”这是回机直指更大的一次收获。他平时不离寻思功行,所以有此奇勋。临济禅不说这些理趣,不给别人开后门,堵住“寻思”。当人若在散位中,或杂用心时,容或寻思。若提起逼拶念头的功行也,直下空荡荡地历历孤明,何法不打彻也。寻思好似钝刀待磨,哪知着力一逼拶,一念鉴觉,即可力透重围。徒说“现成”,即非“现成”,剑去远矣,刻舟何为?回机的接机手眼,实易成窠臼,好象玩个玻璃瓶子。临济禅么,琉璃殿上也须扑倒。以此,说临济禅提持逼拶念头的顿悟功行,远非法眼宗所能追踪。
  一般说来,寻思却为禅宗日常功行,诸家皆同。洞山仗自己意乐精进的寻思,过水睹影大悟。余者大都即在寻思之时,或请益之际,经由师家直指启发而获顿悟。一味寻思用功,无师家最后点助而顿悟的亦有,但悟了需要求师印证。惟临济概不这么,他的大悟因缘全系“逼拶”形势的聚会:睦州促使发问,黄檗痛赐恶棒,他个人自然的反应“有过无过”,大愚从绝无人情处(实系深情)提起的点拨,这些实在没有一点儿教他如何“寻思”,寻思什么的暗示或条件存在。临济大悟的关键,即在那些内外紧骤的逼拶形势下,俄延了一下,竟于大愚语余蓦直的一刹那际于一念鉴觉下忽然大悟,直下彻见诸法源底也。不一定依缘,真具了因;无一定企求,真入实际;机用(棒喝言句)活脱随悟而显,如应而出。大愚肋下三拳,黄檗面门一掌,此即是他自行取证的气象,师家大为许可。这却与诸家悟道因缘迥别。因此,说临济大悟因缘公案显着了逼拶念头的顿悟功行。此种逼拶念头的禅行,直如激箭,从“无求无著”上参究,不走现成路,在断绝了路头处全凭自力“逼拶”前进。诸方说禅总得有个权宜指示或影子在前,放出一条活路,并没有放在绝路头处。因此,不得谓为真参究。虽则顿悟了也有个齐限。玄沙云:“谛当甚谛当,敢保老兄未彻在!”此语大可思矣。“悬岩撒手自肯承当,绝后再苏欺君不得”,此两句语成了临济宗口头号召,却能道出此中真消息,也是真参究的写照。“无门为法门”,此其真诠也。因为这个绝路头的逼拶路子,它才是直端端的触着般若大火聚,岂太末虫能泊?这个绝对无情的逼拶路子,它才能摆脱心意识的一切妄缘,也才可能于一念鉴觉下如脱桶底似的打彻。这样顿悟了才经得起考验,不受人惑,是个无事人。即或到了这步,他更有他前进无已的无土般若的更大意乐。空乐不二的法喜精进岂有限极?此种激箭似的、行乎险道似的的禅风,“只见波涛涌,不见海龙宫”(法演语),却要个有胆量的人才敢入。总此所说,即为临济大悟因缘公案显示的逼拶念头的顿悟功行与诸家顿悟功行在关系上总的区分。
  “佛法的的大意”究竟是怎样的?悟了,不消一捏。“黄檗佛法无多子”,岂惟黄檗乃尔,释迦牟尼佛法亦无多子。“无多子”,用现在的话来说:没有什么了不起,最极平常的意思,可是这正是般若了义语,乃世间诸法实相之秘要,亦即无上平等佛法。以此之故,说临济大悟为彻法源底,这一公案的重要性即在此处。厌生死而趋涅盘,果然是小乘途径;为了知“有”而了“生死”,才起顿悟功行,这个又是什么闲帐?悟了还同未悟,原来如此;悟了不是不悟,这才是真。知有为了生死,生死长河即涅盘,一期生死中无尽烦恼与无知亦即菩提,这些不一不异、相互依存、相互制约、辩证明定的诸法实相幽旨,只有通过逼拶念头的顿悟功行,才有可能使当人于一念鉴觉下独脱无依,朗然照彻。不尔,虽多知识、辩才、实成渗漏!经由逼拶,一念顿悟了,彻见诸法空性,得它活般若,鉴觉下冷冷自善,孤明若寂。到此境界,一切境缘应时而照,泛应无亏,得大自在。正如百丈说的“如波说水,照万象以无功,若能寂照不自玄旨,自然贯串于古今”。此即这一大悟公案所以重要的因由。总此所说,理会临济大悟的重要性,则知临济禅的殊胜和甚深之旨了。
  临济大悟因缘公案,显示了逼拶念头的顿悟功行。逼拶非寻思,正反对寻思。寻思所摄的寻思、回互、回机、定念等一类的顿悟功行,实与逼拶不类。因此,说临济禅高标顿悟,原则上极为正确,在禅宗顿悟功行的关系上实在出过禅门诸家。然则禅门诸家顿悟功行其可废欤?嗜味不齐,百味乃应,历练禅道犹患其少也,乌得废!临济确以“逼拶”的威势鞭策学人,棒喝机用及一切言句,他都安措在剑刃口子上,完全为了顿悟服务,从不闲话商量。这正是马祖、百丈、黄檗、睦州一系禅道的最高发展,也是禅宗在修持方面最大的革新,对后代禅风影响极为深广。
  从临济创宗以来,强牢精进地“逼拶”顿悟功行,经由临济宗师们的行持提倡,历晚唐、五代、北宋至南宋初的临济宗师宗杲时,全国佛教几乎成为禅宗的天下,临济宗风在禅门更蔚成为群星拱北之势。

临济宗的建立

  禅宗自六祖后,分南岳——马祖与青原——石头两大系。
  马祖百丈一系实大法生命所系,不仅建立的丛林和清规制度为禅法修学而服务,而且确为禅宗发展的主流。
  百丈下沩山、仰山,香严一枝,而沩仰开法较早,为禅宗五家之首出,法会之盛冠绝一时。
  马祖下天王、龙潭一系的德山,示教亦早,法席亦盛,时有“德山门风”之称。
  马祖下出南泉,泉出赵州,两师于大法宏阐提持,并不多让于百丈与黄檗、沩山与仰山诸师,也是当时马祖禅道之一重镇。
  青原下石头、药山一系分三枝:道吾、石霜一也,云岩、洞山一也,船子、夹山一也,皆一门两辈相继。其中前二枝合成一家,皆得名曹洞宗。石霜、洞山开法稍后于临济,夹山更后。惟夹山一枝,有别于曹洞,实药山一系摆脱曲尺自拘之禅道。
  百丈、南泉、药山,同时人也,行辈相若。黄檗、沩山、赵州、道吾、云岩、船子,亦同时人也,行辈相若。德山、仰山、香严、睦州、临济、石霜、洞山、夹山,亦同时人也,行辈相若。上之三代人物,时间距离是紧接着的,都是宗门大老,领袖一方。他如与百丈、南泉同门的归宗、大梅、盐官、盘山、东寺、天王等师,与黄檗、沩山同门的长庆、古灵、平田等师,与赵州同门的长沙、子湖两师,及归宗之子大愚、天王之子龙潭等,皆马祖一系之重要人物。又如,与药山同门的丹霞、大颠、长髭等师,及丹霞之子翠微,翠微之子投子等,亦石头一系之重要人物。此等诸师皆与前之三代人物相应同时,其于两大系之禅道、皆卓有贡献。
  在此禅学发展壮大时期,而有临济出现,而有临济宗的建立,实达磨六祖以来,禅宗极为光辉重要的巨大变革,实为禅宗发展到高度的产物。
  后于临济:石霜出九峰,洞山出曹山,曹洞宗乃大成而转盛。
  后于临济:德山下出岩头,头出罗山。德山下出雪峰,峰出云门,称云门宗。若岩头、罗山与云门者,禅道则差近于临济;雪峰得岩头力始透彻;均第一流宗师。
  后于临济:夹山出洛浦,浦原为临济侍者,时未透彻,服膺夹山风标卓然。
  更后于临济:雪峰下出玄沙,沙出罗汉,汉出清凉,凉出德韶,积厚成基,称法眼宗。
  以上简述临济前后约二百六十余年间(马祖——德韶)禅宗传承脉络及五家之分灯间出,以见临济宗的重要地位。这正是禅宗史上的黄金时代。以下叙述临济一生主要施设的棒喝言句,以见禅宗临济宗的建立宗旨。为了方便起见略分十个子目,依次说之:
  (一)建立黄檗宗旨
  师后住镇州临济,学侣云集(宋赞宁僧传临济传“罢唱经论之徒皆亲堂室”)。一日,谓普化、克符二上座曰:“我欲于此建立黄檗宗旨。汝且成褫我!”二人珍重下去。三日后,普化却上来问:“和尚三日前说什么?”师便打。三日后,克符上来问:“和尚三日前打普化作么?”师亦打。
  临济神法机用,一棒一喝、一唱一喏,都从大般若中流出,高悬智镜,鉴照妍丑,辨别胡汉,杀活在手。大般若经第十六分云:
  何谓般若波罗蜜多者,汝等当知:实无少法可名般若波罗蜜多。甚深般若波罗蜜多,超过一切名言道故。
  此中智者,不可示现此名为智,不可示现此智所属,不可示现此智所由,不可示现此智所从。是故,智中无实智性,亦无实智住智性中,智与智性俱不可得。佛语如此晓了,作么生会?何处能寻得具体事实,证实它呢?“般若波罗蜜多离名言道”,“智不可示现,智与智性俱不可得”,此皆禅宗正令全提之境,特假立为向上一着,此即正法眼藏,亦即禅宗据以为曲立之宗旨。此中智不可示现名为智,智不可示现其所属、所由、所从,是禅宗彰顿悟义的源泉所自来。临济此处所说“建立黄檗宗旨”是假借黄檗宗风,实质上是重提般若正令,直透祖佛要机。临济证知黄檗宗旨不可得,普化、克符亦证知临济宗旨不可得,三人同证实无所得,一点渗漏俱无。临济握般若正印,在自家证智分上是“石火莫及电光罔通”;但为随顺世间名言“建立黄檗宗旨”,为的是勘验普化、克符,所以说“汝且成褫我”。总之,临济一期棒唱言句,都为通达甚深般若之无上指标。说什么临不犯中、知甚深法忍、贵在教人直下顿悟,等等;试看:普化却上来问“和尚三日前说什么”?一无所犯;再看:克符上来问“和尚三日前打普化作么”?一无所犯。个个知不犯,般若如大火聚谁敢犯者!这比曹洞宗知“尊贵”不犯之意还进一步。不犯即为透彻么?所以又说临握祖佛正令。试看:普化却上来问和尚三日前说什么?师便打。再看:克符上来问和尚三日前打普化作么?师亦打。两番打人,即两番提持了无上般若之真宗,“智与智性俱不可得”,“实无少法可名般若波罗蜜多”,如此行棒,即正令当行也。此一公案,即高标临济宗对于般若空性现观贵在顿悟的宗旨。我们初心参学人着力参看此一公案,当于顿悟起信上,当于般若空性有所觉了上,当于入临济禅的第一步法门上有所启发。须知,参禅即行深般若,禅行所事岂离般若,此乃宗门下从上以来的优秀光辉传统。达磨以楞伽说般若,五祖、六祖则提持金刚般若,马祖、百丈即以棒喝机用显般若,到临济更奋发蹈厉,大振宗风。
  (二)四料拣
  至晚小参,曰:“有时夺人不夺境,有时夺境不夺人,有时人境两俱夺,有时人境俱不夺。”
  克符问:“如何是夺人不夺境?”
  师曰:煦日发生铺地锦,婴儿垂发白如丝。”
  符曰;“如何是夺境不夺人?”
  师曰:“王令已行天下遍,将军塞外绝烟尘。”
  符曰:“如何是人境俱夺?”
  师曰:“并汾绝信,独处一方。”
  符曰:“如何是人境俱不夺?”
  师曰:“王登宝殿,野老讴歌。”
  符于言下领旨。
  这个小参垂语,临济竟将接机时如何示教的方式,向大众说明了。诸方目此为“临济四料拣”。“有时”二字正指接机之时,当活脱无执的分辨来机,夺与不夺全在临时应用,不假安排。接机首先当凭鉴觉下深辨来风,知他是何根器?一经接触时,来者的心行和动机,更应分辨得透,临时决定夺与不夺。关于以根器断人,临济又尝示众曰:
  如诸方学人来,山僧此问作三种根器断:如中下根器来,我便夺其境而不除其法。或中上根器来,我便境、法俱夺。如上上根器来,我便境、法、人俱不夺。如有出格见解人来,山僧此间便全体作用,不历根器。大德,到这里学人著力不通风,石火电光即过了也。学人若眼定动即没交涉,拟心即差,动念即乖,有人解者不离目前。
  这段示众,与四料拣互为关系,性质、作用是一致的。四料拣着重在分辨根器以示教,完全为了接机;不能行四料拣的,开堂说法却有问题。临济说到学人到此,是没有着力处,是不通风的,没有次第,要见便见直下即是,一瞬即逝。所以他说:“学人若眼定动即没交涉”,拟心动念相去远矣。所以在临济跟前的学人也须带一只参学眼。
  临济小参说四夺之语,当时克符禅人却体会得临济意,便出众一一问过,临济当时也一一便答了,符于言下领旨。临济答词甚为明显,不拟注脚。现在将克符四夺颂录出,借显四夺精义。

  夺人不夺境,缘自带誵讹。拟欲求玄旨,
  思量反责么?骊珠光璨烂,仙桂影婆娑
  觌面无差互,还应滞网罗。
  夺境不夺人,寻言何处真?问禅禅是妄,
  究理理非亲,日照寒光淡,山摇翠色新
  直饶玄会得,也是眼中尘。
  人境两俱夺,从来正令行。不论佛与祖
  那说圣凡情?拟犯吹毛剑,还如值日盲。
  进前求妙会,特地斩精灵。
  人境俱不夺,思量意不遍。主宾言不异,
  问答理俱全。踏破澄潭月,穿开碧落天。
  不能明妙用,沦溺在无缘。

  这一组四夺颂发挥了临济禅旨;以后临济宗师们虽有作四夺颂的,都有逊色。临济应机应时,设此四夺,全系临时行令,辨机接物,是禅宗教学上的创作,并非从现成模子里脱出。学人承此炉锤,直下会得,实不干他意识下的“寻思”。向上机当见他落处,超过一切名言,“智中无实智性,亦无实智住智性中”,那堪摇唇鼓舌逐句告人。四夺中所云“人”,即指人我之人,学人主动方面的寻思;“境”兼指事境和理境而言,所谓森罗万象,凡圣同导寻思所缘境。若就勘验中下根器“便夺其境”的境,更是指学人死在诸方师家教学的言句或机用之下予以夺去,有时也指理境为“法”。人境一对所包甚广,都是学人方面的事;“夺”即含有“逼拶”之力,夺不夺则是临济对机纵擒的手段。
  临济真子兴化存奖,奖子南院慧颙,颙于风穴延沼。南院风穴师徒间有关于临济四夺的对话,附录于此作为理会临济禅旁通一线之助。
  汝道四种料拣语料拣何法?对曰:“凡语,不滞凡情,即堕圣解,学者大病。先圣哀之,为施方便,如楔出楔。”曰:“如何是夺人不夺境?”曰:“新出红炉金弹子,簉破阇黎铁面皮。”又问:“如何是夺境不夺人?”曰:“刍草才分头脑裂,乱云初绽影犹存。”又问“如何是人境俱夺?”曰:“蹑足前进须急急,捉鞭当鞅莫迟迟。”又问“如何是人境俱不夺?”曰:“常忆江南三月里,鹧鸪啼处百花香。”
  问的是南院,答的是风穴,南院对风穴的答话大为赞尝。
  临济宗师宗杲(1087-1568),有普说一篇,专说四料拣,临济答词及克符颂都有拈提注解,不妨一读,这篇普说,依笔者意,仅有两小段关于四料拣总的拈提,较易理会,兹节录如次:
  临济一日示众云:“有时夺人不夺境,有时夺境不夺人,有时人境两俱夺,有时人境俱不夺,会么?良久,左右顾视,便下座。”这个便是金刚王宝剑。我昨日说的将蜈蚣、毒蛇、蝎子,并诸杂毒贮一瓮里,你试将手就中拈一个不毒的出来?若拈得出,不妨于此事有少分相应。若拈不出,自是你根性迟钝,夙无灵骨也,怪妙喜(时住妙喜庵)不得。
  你若要分明理会得临济意,但向他当时垂示处看!如何看山僧有时夺人不夺境,有时夺境不夺人,有时人境两俱夺,有时人境俱不夺,若恁么便是。你若作山僧有时夺人不夺境,有时夺境不夺人,有时人境两俱夺,有时人境俱不夺,便不是了也。所以五祖师翁(五祖山法演传临济宗,法演,白云守端之子,乃佛果之师,宗杲之祖)有言:“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庭前柏树子。恁么会,便不是了也。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庭前柏树子。恁么会,方始是。”你诸人还会么?这般说话莫道是你诸人理会不得,妙喜也自理会不得。我此门中,无理会得理会不得,蚊子上铁牛,无你下嘴处。
  宗杲这两段关于四料拣总的拈提,已在“石火莫及电光罔通”下曲垂一线,能够帮助参看施设四料拣的微妙意趣。但更须理会,到宗杲拈出的四夺,这是宗杲的已不是临济的,更须力透恁么会便是,恁么会便不是,方始有学人自己分。
  (三)三句
  僧问:“如何是真佛、真法、真道?乞师(临济)开示!”
  师曰:“佛者心清是;法者心光明是;道者处处无碍净光是。三即一,皆是空名而无实有。如真正作道人,念念心不间断。自达磨大师从西土来,只是觅个不受人惑的人,后遇二祖一言便了,始知从前虚用工夫。山僧今日见处与祖佛不别,若第一句中荐得堪与祖佛为师,若第二句中荐得堪与人天为师,若第三句中荐得自救不了。”
  僧便问:“如何是第一句?”
  师曰:“三要印开朱点窄,未容拟议主宾分。”
  曰:“如何是第二句?”
  师曰:“妙解岂容无著问?沤和(华言方便)怎负截流机?”
  曰:“如何是第三句?”
  师曰:“但看棚头弄傀儡,抽牵全凭里头人。”
  “三句”,乃临济宗无上之纲宗,实临济禅精髓所在,当拼此一生参透此关。笔者限于禅行水平,仅尽其在己而略发其凡。
  临济于此处答僧问真佛、法真,真道,实最极精约扫尽戏论之了义语,通达般若经教者乃可知其微妙。这僧问真佛真法外添问个真道,这却表现了禅衲的行径。临济不孤负他问,答得却妙。诸法自性清净,心触法时这心也原是自性清净,此即真佛,曰“佛者心清净是”。心触法时,心无所住,而能照了诸法实性,喻如光明虽不暂住而能照物,此即真法,曰“法者心光明是”。两者融合无间,历一切境缘,曰“处处无碍净光”即为真道。这样分析恐人执着,他又说“三即一,皆是空名而无实有”。这却真正与人抉择,叫人识取“目前历历的勿一个形段孤明”的真道。“真正作道人,念念心不间断”,虽历一切境缘,念念鉴觉自心清净“污染即不得”的大光明藏,心境一如、照而不住,此即为真道,为禅的功用。修行不明大法,不得一把吹毛剑作杀活权衡之柄,实在奈何不了生死长流中的烦恼与无知。临济说的“自达磨大师从西土来,只是觅个不受人惑的人”这句话,说透了祖师西来意,这才为活祖意。不受人惑谈何容易?禅道顿悟功行即在“不受人惑”。大般若经随破随立、随立随破,千言万语反复以明者为的是,“不受人惑”尔。二祖慧可遇达磨,“一言便了,始知从前虚用工夫”,临济拈出这则古公案,作为他倡导“三句”的弄引。“山僧今日见处与祖佛不别”,只这一句即可见出临济“不受人惑”的自信,显示出真佛、真法、真道,目无余子。这和释迦佛陀的“我为法王,于法自在”的宣言,没有多让。下面接说“若第一句中荐得堪与祖佛为师,若第二句中荐得堪与人大为师,若第三句中荐得自救不了”。他就是这样提示激箭似的禅道风格。
  临济答第一句问的是“三要印开朱点窄,未容拟议主宾分”,只此一句实即是甚深般若波罗蜜多,指出真佛、真法、真道触目现成,不落知解,超过一切名言道,一有点染,已是落二落三去也。佛之所证,祖之所悟,原从此出,不能有所增损。能从此中荐入,全境作智,全体作用,法法皆为祖佛之师。答第一句问的是“妙解岂容无著问,沤和怎负截流机”,般若、法华一乘教法,已是祖佛用语言文字曲谈实相,通过曲谈而获得因指见月,还不失“为人天之师”。即此文字实相一乘之宗的妙解,也不是以三乘为实的“无着”辈所能了解,兔鹿二乘的小机更不能负起大象渡河截流而过的有力气势。这是指出宗下教下从文见道,也不易易。“不立文字,不离文字”是大有商量的余地;也即是临济宗“悟则不无,怎奈落在第二头”的正确回答。悟门的安立即为了现证第一句,透彻了第二句的要求,即须作到非寻思言说境界的大悟,力求进入第一句不受人惑的无师境界。答第三句问的是“但看棚头弄傀儡,抽牵全凭里头人”,显然指出非宗门种子。这种人在教下则为穷人数他宝,宗下则为“只认得驴前马后的将为自己”(洞山语),忘却骑驴骑马的主人,自己作不得主的人不是傀儡是什么!所以说“若第三句中荐得自救不了”。
  关于“临济有三句”,风穴对答其师南院的勘辨:先以喝;次以“未问以前错”;第三以“明破即不堪”来呈露自己的见解,获得南院深许。也正是“万法本闲,唯人自闹”的大好注脚。
  风穴真子首山省念上堂,“也举三句语”,以“大用不扬眉,棒下须见血”;“不打恁么驴汉”;“解问无人答”来逐次答学人的三句问话。最后答出自己在三句中“第几句荐得”:“月落三更穿市过”。这也正是指出不落寻思语言、诸法本来清净如是无人识的境界。被识得,已是成佛作祖去,不是“堪与祖佛为师了”。
  (四)三玄三要
  大师示众:“大凡举唱宗乘,一句中须具三玄门,一玄门须具主要,有权有实,有照有用,汝等诸人作么生会?”
  这段法语,临济语录和诸灯录有的将它系在“三句”文末,有的另立一段。后来临济宗师的拈颂,都是另立一段。据当日说法的情况看,可能一下说尽。笔者反复参看这段法语,惟在指示如何参看言句,实当另立一段以便评唱。
  向上一着,超过一切名言道,然亦不能废却文字言句以见旨。临济说的“一句中须具三玄门,玄门须具三要,有权有实,有照有用”,也是不废言句、不离文字,重要的是教人于言前会得,举起处悟入。一句语有玄有要即是活语,即是有活人眼目处。何处见它玄要?即是教人要会得言句中权实照用的功能而已。此段示众法语,在当日真是咳唾珠玉,说了也就随风飘散,并无禅衲再作请问。赖得临济第五世孙汾州善昭,对此一段法语拈出好颂,叫人还有个入门处。颂曰:
  三玄三要事难分,得意忘言道易亲,
  一句明明赅万象,重阳九日菊花新。汾州乃著名临济宗师,天下学者宗仰,提持三玄三要的问答言句,实嫌其多;此处仅节录这一首颂,实在够了。宗师活人眼目言当及时,在尖新中要塞断学人义解知见、斩断葛藤。临济创立“三玄三要”语句,累得他寻行数墨、迷指忘月之徒,搬弄数字凑合三三,真是蝇钻故纸、驴年亡道。若是个真正道人、遇着举唱宗乘言句,或参看公案,或将一句语当话头参看,都要泯除知见,使一把劲直下入去即得。棒喝言句都以悟为则。三玄三要即是有玄有要,不离权实照用的功能,明眼人前谩他一点不得。
  三玄三要之说,原从真佛、真法、真道而来,见不见玄要旨?仍不出对上三句三种人不同的看法。
  (五)四喝与宾主句义
  师(临济)曰:“有时一喝,如金刚王宝剑;有时一喝,如踞地师子;有时一喝,如探竿影草;有时一喝,不作一喝用。汝作么生?”僧拟议,师便喝。
  禅宗自马祖行棒喝显机用作为直指大道的教学法以来,宗风别开生面,经百丈、黄檗、睦州、临济,越唱越高,越演越烈,寖成家法。拈棒示教尚劳拄杖在手,有时或掌或拳或以拂子、坐具等代之;下喝则更撇脱,两者作用实一。棒喝不即是言句,却往往比言句效力大,标出不立文字禅的风格。言句知见往往在参学人边,以言遣言,以有言显无言,仍贵言句;以棒喝遗言,以棒喝显无言,更为撇脱。
  临济自说四喝的“四意趣”甚为明显,学人接触到喝,功能即显。有时一喝能杀能活,“如金刚王宝剑”。有时一喝,露地堂堂,不落依傍,教人前进无路、藏身无地“如踞地师子”。有时一喝,测验学人深浅明暗工夫,“如探竿影草”。又说“有时一喝不作一喝用”,这一喝便千变万化难以测知,似在一喝之中实出一喝之外。宋觉范有临济四喝颂,录之如次,以供参助:

  金刚玉剑觌露堂堂,才涉唇吻即犯锋芒。
  踞地师子本无窠臼,顾伫之间即成渗漏。
  探竿影草不入阴界,一点不来贼身自败。
  有时一喝不作喝用,佛法大有只是牙痛。

  现在略谈一下临济“喝”与“宾主句义”的作因关系
  师应机多用喝,会下参亦学师喝,师曰:“汝等总学我喝,我今问汝,有一人从东堂出,一人从西堂出,两人齐喝一声,这里分得宾主,汝且作么生分?若分不得,以后不得学老僧喝。”
  诸法原实相,不涉寻思;一喝分宾主,也不涉思惟。临济自说一喝下含“四意趣”,这里却未具体的说宾主句义,教人蚊嘴叮铁牛去,同样不许落在寻思中荐取宾主。临济常提出宾主问题,如说“三句”中第一句云,“三要印开朱点窄,未容拟议主宾分”。三玄三要原也不落宾主,如蜡印印泥,印成朱点而印即坏,正是教人在言前会取宾主句。华严云“心佛众生三无差别”,同一海印三昧之所印,透过此语,方知“万别千差明底事”(洞山语);不落一点一滴中,会取“恒沙诸佛体皆同”(永嘉语)的宾主历然句。须知,平等法界如如之性,诸大乘经皆明此理,但就现前差别境上何处见它如如?真乃间不容发。“未容拟议主宾分”,教人就现前差别境上,“朱点窄”上会取如如。智即主,境即宾,智境双融,智忘境忘而智境历然,是言前境界,是“鉴觉下如如自在”边事。临济宗的宾主句义,其作用专在悟处勘验,却转而作为师资宾主用。曹洞宗也有宾主义:归家稳坐者即主,途中有为者即宾。从此开为四位宾主,即宾中宾、宾中主、主中宾、主中主。就宾主句义说,两家自然也可相通;就其作用说,则大异。临济宾主句义重在勘验悟境,他自说的“四宾主”也是如此。至于曹洞宗四宾主的作用,则仅在辨个儱侗的人法位次而已。临济正令全提,一喝分宾主:不仅勘辨你的工夫(有时一喝如探竿影草);且能施教(有时一喝如金刚王宝剑、有时一喝如踞地师子);更能提示悟境,印证悟境,活泼自在而有余(有时一喝不作一喝用)。临济提出“两人齐喝一声,,这里分得宾主么?汝且作么生分?“若分不得,以后不得学老僧喝”。这只教人于未喝前要分宾主句义,才能于喝声落处不为所困,自下一喝亦有所为,一喝分宾主,即可能于第一句下明宗旨也。
  (临济)上堂次。两堂首座相见,同时下喝。僧问师:“还有宾主也无?”师曰:“宾主历然。”师召众曰:“要会临济宾主句,问取堂中二首座。”
  哪里是“宾主历然”处?作么生辨得?临济赞许两堂首座同时下喝,同时都作得主,都有出身之路;在相对上同时又都是宾;也兼得一喝不作一喝用,忘主忘宾。所以他说“要会临济宾主句,问取堂中二首座”。
  上堂:僧出作礼,师便喝。僧曰:“老和尚莫探头好!”师曰:你道落在什么处?”僧便喝。
  又僧问:“如何是佛法大意?”师便喝,僧作礼。师曰:“你道好喝也无?”僧曰:“草贼大败。”师曰:“过在什么处?”僧曰:“再犯不容。”师便喝。
  师曰:“大众!要会临济宾主句,问取堂中二禅客。”
  二位禅客,一作礼,一致问,临济一喝验端的,二僧都识喝意。临济一一勘验过了,前者以僧喝见终而显见自信不疑,后者以师喝见终而印可其会临济禅。所以说“要会临济宾主句,问取堂中二禅客”。虽然着墨不多,却是一则极其郑重的用笔。
  师(临济)会下有同学二人相问:一云,“离却中下二机请兄道一句子”;一云,“拟问则失”。一云,“与么则礼拜老兄去也”。一云,“这贼”。
  师闻,乃升堂云:“要会临济宾主句,问取堂中二禅客。”便下座。
  二位禅客在临济会下却有悟处,临济不孤负他俩,也要激励参学者们,特为升堂表扬,深心为人处,也于两则公案一见再见。这则公案两人直接禅话,并未下喝,却也得到评奖,许其识取主宾,瞎喝之徒,当有所深省。
  棒喝的示教作用,正乃马祖、百丈,黄檗、睦州一系的无上家珍,经临济磨砻后注入宾主句义,只见光晞晞的耀眼。这正是他发扬了勇略卓绝的教学方法上的临机作用。
  (六)辨魔拣异
  (临济)示众:“参学之人大须子细,如宾主相见便有言论往来,或应物现形,或全体作用,或把机权喜怒,或现半身,或乘师子,或乘象王。如有真正学人便喝,先拈一个胶盆子,善知识不辨是境,便上他境上作模作样,便被学人又喝,前人不肯放下,此是膏肓之病,不堪医治,唤作宾看主。或是善知识不拈出物,只随学人问处即夺,学人被夺抵死不肯放,此是主看宾。或有学人应一个清净境出善知识前,知识辨得是境,把得抛向坑里,学人言大好善知识,知识即云咄哉不识好恶,学人便礼拜,此唤作主看主。或有学人披枷带锁出善知识前,知识更与安一重枷锁,学人欢喜彼此不辨,唤作宾看宾。大德,山僧所举皆是辨魔拣异知其邪正。”
  此一大段法语,在“四宾主”中只重在宾主相“看”(看,读平声,有勘验意)这一义上。所说宾主,指明即学人与善知识言论往来之宾主,全在相互勘验不同于四喝与宾主句义。
  临济会下克符禅人关于四宾主答僧问,忽作“宾中宾、宾中主、主中宾、主中主”。这即与曹洞宗混同,实非临济之意。将临济宾主相看的“看”字易为“中”字,就使它成为一己修行的人法位次,大失此段真意。临济自说“大德,山僧所举皆是辨魔拣异知其邪正”。须知,临济这一正确指示精神,重在师资道合,都作得主,都有出身之路。克符之说,在真伪问题上殊堪质疑。北宋中叶中兴云门的雪窦,于四宾主也作四种人法位次之说,有拈有颂故意作出,也是失临济说法原旨。
  “辨魔拣异知其邪正”,好似上阵作战,宾主相“看”即为作战,宾主料拣,不牵涉人法位次。在禅法盛行的当时,既有冒充善知识,也有滥竽禅客,所谓龙蛇混杂、鱼目混珠,故弄玄虚惑人。临济总结了这情况,叫人打开慧眼,以此四种类型衡量真伪,不必别向高深处会。
  四宾主料拣中的第一“宾看主”,邪在“善知识”而正在学人;第二“主看宾”,则正在善知识而邪在学人;第三“主看主”,善知识与学人都正;第四“宾看宾”,从一重枷锁上加上一重枷锁,师资皆邪。这即是临济的“拣魔辨异知其邪正”的择人法眼处。
  (七)四照用
  (临济)示众:我有时先照后用,有时先用后照,有时照用同时,有时照用不同时。先照后用有人在;先用后照有法在;照用同时,驱耕夫之牛,夺饥人之食,敲骨取髓痛下针锥;照用不同时,有问有答,立宾立主,合水和泥,应机接物。若是过量人,向未举以前,撩起便行,犹较些子”。
  临济举此四照用,是根据学人的根器利钝、工夫浅深而临时施设的教学方法。这和上面谈过的“四夺”有类似之处。“照”指针对学人专心致力于古人的机境上而给以打失,“用”指针对学人自恃的见解而予以拈去。照是夺其法、夺其境,用是夺其人、夺其见。照用先后,是一与一夺,照用同时是人境俱夺,逼使学人人境双忘,悠然入于言前之句。唯“照用不同时”与“人境俱不夺”有异,前者是对初机学人在人和境上给予一种言句上的妥贴安排,正是“少年曾摆龙门阵,垂老爱看稚子兵”的从容教学的方法。在“人境俱不夺”的教学,在学人方面则是上上根机,所谓“王登宝殿,野老讴歌,是一番葱葱郁郁升平气象。这两种四料拣和临济另一则三种根器断验语录参看(见前“四料拣”),更可理会到他的教学活用的方法。四夺重点在人与境,三种根器断人重点在境与法,四照用重点则在人与法。据临济语录精神,法指佛祖言句法门,境指的是森罗万象,有时特指学人受过一家宗师的教学特殊机用,所谓“师唱谁家曲,宗风继阿谁”,如德山之棒、临济之喝等,有时境法不分,如说“如诸方学道流,未有不依物出来底”,临济给以“从头打,手上出来手上打,口里出来口里打,眼里出来眼里打”,指这些皆依物出来,“未有一个独脱出来”,毛病是出在“皆是上他古人闲机境”的当。这种境也就是法。临济为这种学者痛下键椎,“驱耕夫之牛,夺饥人之食”,照用并施,人境俱夺。只有碰上“过量人”、“出格见解人”,临济便全身显露、全体作用,这里是“学人着力处不通风”,只有出格过量的人才能“向未举以前撩起便行”,只有这种师资相见,才称得起“龙象蹴踏,非驴所堪”,才会使临济“吐舌”,喝“贼贼”,因爱他“智过君子”。
  (八)无位真人
  上堂:“赤肉团上有一位无位真人,常从汝等面门出入,未证据者看看!”时有僧出问:“如何是无位真人?”师下禅床把住云:“道道”其僧拟议,师托开云:“无位真人是什么干矢橛。”便归方丈。
  临济假说个无位真人,这与他说的“是你目前历历的勿一个形段孤明”之意相近。须知此宗“说似一物即不中”,人多不易会,且易发生错会,所以权设向上之“有”借以假立悟门以接机。然却不能执着其有,当知“实无少法可名般若波罗蜜多”。此“无位真人”非故意捏出之事,从上祖佛莫不使出独特手段以显了此事而助发顿悟。有者以为顿悟明空即为落空,不敢入此门来,终身徘徊门外,于是不得已向大家宣布“须知有从上来事分始得”(黄檗语)。此无位真人即上来事分。临济于此提持“无位真人”,随立随破皆契向上之旨,这正是他妙处。
  以后临济宗师的提持,大都以棒喝直指它,虽有拈颂者亦难表达他此则公案的雄勇气象。惟曹洞宗师天童正觉的颂,妙喻入微,却可帮助吾人了解此一公案:
  迷悟相返,妙传而简。春圻百花兮一吹,力同九牛兮一挽。无奈泥沙拨不开,分明塞断甘泉眼。忽然突出肆横流,[师复云]险!
  颂意并不难解。要在辨得“险”字。临济此处说的无位真人与别处说的“无依道人”是一,非言语文字所能诠,岂见闻觉知所能及,但可鉴觉下顿悟明了。虽可顿悟明了,亦不过知“有”而已,有实空义。此与彻法源底的大悟,洞明大法究竟纲领旨趣的般若波罗蜜多,尚有距离在,亟当再求不断的大悟乃为祖佛真子。若以撞着无位真人,便为了当,即成耽误。不能掌握般若正印,全提祖佛正令者,实难说为大悟此事,遑论荷担大事。无位真人,也是临济权示一种机境,从这种机境中突破机境,捉住全体,也须是出格见解人始得;否则,又加上一重枷锁了也。“无位真人是什么于矢撅”,正是扫荡这种闲机境。
  (九)棒喝行令
  临济棒喝行令,在唱和段中粗具而不显著,宾主段中则着重在明了“喝分宾主”的宾主句义。现在为了集中参看一下临济棒喝行令的般若威光,引证几则公案略加评唱,
  师(临济)见僧来,举起拂子,僧礼拜,师便打。又有僧来,师亦举拂子,僧不顾,师亦打。又有僧来参,师举拂子,僧曰:“谢和尚指示”,师亦打。
  这三僧来参,好似三颗明珠连续滚向水品宫。拂子举处各各知“有”,礼拜、不顾、答话,知垢尽也,果有光也。人人吃一棒,是许可,也是鼓励,知“有”亦空义,合该再前进。后来云门跛阿师,激尝临济行棒,于此代云:“只宜老汉!”临济真子大觉知道了,复于云门代语拈云:“得即得,犹未见临济机在。”依笔者观之,云门却见临济机,大觉亦肯他云门,说“犹未见临济机在”者,使人于拂子举处勿瞒自己,棒下指处再参详也。临济宗师宗杲,有很好的一个颂子颂此等公案,今录出帮助吾人领解。颂曰:

  五月五日午时书,赤口毒舌尽消除;
  更饶急急如律令,不需门上画蜘蛛。

  颂意新奇可喜,不惟见机,且能识用,看了此等公案再看此颂,往往令人绝倒。曹洞宗师同安常察有云:“了了,了时无可了,玄玄,玄处亦须诃”;此等公案正乃尔也。
  僧问“如何是佛法大意?”师竖起拂子,僧便喝,师便打。又僧问“如何是佛法大意?”师亦竖起拂子,僧便喝,师亦喝,僧拟议,师便打。乃曰:“大众!夫为法者不避丧身失命。我于黄檗先师处三度问佛法的的大意,三度被打,如蒿枝拂相似。如今更思一顿,谁为下手?
  时有僧出曰:“某甲下手。”师度与拄杖,僧拟接,师便打。
  两僧问意相同,前一僧入得深,后一僧稍迟些,经勘验都蒙印可。两僧问旨,正触动临济大悟因缘,回忆往事若新发于硎,乃向大众说出他当日大悟的境况,所表达出的理境是非常豁朗,同时也极富于“人情味”。好个“三度被打,如蒿枝拂相似”,全仗“不避丧身失命”乃到此境;“如今更思一顿,谁为下手”;此语玲珑透彻而又情韵深至,堪报黄檗深恩。“更思一顿”,亦可表明临济禅不滞于悟境。“谁为下手”,倒是陷虎之机,难可超越,果然这僧一钓便上,被打服罪。棒喝行令有不得不行之令,看得透,使知棒头有眼;看不透,棒头指处花无数,总是撩乱人也。
  有一老宿参,便问:“礼拜即是,不礼拜即是?”师便喝,宿便拜。师曰:“好个草贼。”宿曰:“贼!贼!”便出去。师曰:“莫道无事好。”时首座侍立,师曰:“还有过也无?”座曰:“有。”师曰:“宾家有过,主家有过?”曰:“二俱有过。”师曰:“过在什么处?”座便出去。师曰:“莫道无事好。”
  此处临济、老宿、首座,都想从语言、动作中表达出未举已前的“万法无咎”的境界,虽卖尽力气出以铿锵金玉之音,无奈“金屑虽贵,落眼成翳”。此时南泉大师尚在,闻得临济会下这一作略,好生欢喜,他直下判云,“官马相踏”,道出了家丑不可外扬的深意。
  大觉到参,师举起拂子,觉敷坐具;师掷下拂子,觉收坐具,参堂去。僧众曰:“此僧莫是和尚亲?不礼拜,又不吃棒。”师闻,令唤觉,觉至,师曰:“大众道汝不礼拜,又不吃棒,莫是长老亲故?”觉乃珍重下去。
  此一则公案,说明临济并不以棒喝硬行到底。行棒行喝,实系深辨来风。大觉乃临济真子,深知他的顿悟功行,这恰如临济说的“若是过量人,向未举以前,撩起便行,犹较些子”。大觉深具如是风格。僧众滋疑,临济再与之相见,实系长老“亲故”,这亲故不是那亲故,“觉乃珍重下去”。吁,棒喝于此等人将安用哉?
  师(临济)问院主“什么处去来?”曰:“州中粜黄米来。”师曰:“粜得尽么?”曰:“粜得尽。’师以拄杖划一划曰:“还粜得这个么?”主便喝,师便打。典座至,师举前话,座曰:“院主不会和尚意。”师曰:“你又作么生?”座礼拜,师亦打。“师以拄杖划一划曰‘还粜得这个么’?”情识意想休于此凑泊!院主下喝,吃打,典座礼拜吃打。临济大棒行令,将祖佛之道推向更上一层,划一划,石火莫及,电光罔通。后来天童正觉明得透,拈出一颂曰:

  临济全机格调高,棒头有眼辨秋毫。
  扫除狐兔家风峻,变化鱼龙雷火烧。
  活人剑,杀人刀,倚天照雪利吹毛。
  一等令行滋味别,十分痛处是谁遭。


  以上评选了临济有关棒喝行令的五个代表性的公案见出他棒喝下生杀纵夺活脱无方,大机大用显示无余,一线到底纯属般若威光,般若真照力透重围,以此手段彻底为人,此临济禅不可企及处。当之者,无不气绝而慧命独朗,无不情忘而正智得仲,棒喝逼拶,功高莫比。所谓掌握般若正印,全提祖佛正令者,良有以也。
  (十)传法示灭
  临济传法示灭,集中地独特地总结了他一生对于禅道的建立,故此示灭公案亦不可忽。
  咸通(唐懿宗年号)八年丁亥(867)四月十日将示灭(宋赞宁僧传临济传作咸通七年丙戍岁四月十日示灭),说传法偈曰:

  沿流不止问如何,真照无边说似他。
  离相离名人不禀,吹毛用了急须磨。

  复问众曰:“吾灭后,不得灭却吾正法眼藏!”三圣出曰:“怎敢灭却和尚正法眼藏。”师曰:“以后有人问你,向他道什么?”圣便“喝”。师曰:“谁知吾正法眼藏向这瞎驴边灭却。”言讫,端坐而逝。
  临济示灭说此传法偈,真乃摊出祖佛般若心脏,也是向学人“敲骨取髓痛下针锥”,末了逼拶一着。偈意即可当般若纲要,提练得更为劲挺晶精,若批逆鳞而探珠。“沿流不止”,世间法、佛法都尔;“问如何”,正是“目前无法,意在目前”(夹山语)。“真照无边说似他”,即临济别处说的“随处作主,立处皆真,一切境缘回换不得”之无价大宝。“离相离名人不禀”,缘生无自性之共般若也;“吹毛用了急须磨”,森罗万象触目菩提的不共般若也。握得不共般若的吹毛剑,才能全体作用,不受人惑,不受境惑,不与物拘,透脱自在。但仍须珍惜,入尘入俗磨炼去。此偈显豁而幽眇;悟与未悟,悟与大悟,皆可就地而识取。噫,可贵哉!
  临济说偈已,复叮咛大众,“不得灭却吾正法眼藏”!三圣挺身而出,直下承诺。就事论事此亦常情。不意临济突然考三圣,“以后有人问你,向他道什么”?这一来好似满天星,不知说哪一颗,一脑袋佛法禅道,管教百杂碎。三圣毕竟弄得出,一“喝”了之。这一喝就不作一喝用,似在一喝之中实出一喝之外。一问一喝,啄啐同时,三圣这一喝,大似永嘉说的“狮子儿,众随后,三岁便能大哮吼”,一般以为当可得临济“如是如是”之印嘱。那知临济不然,却说道“谁知吾正法眼藏向这瞎驴边灭却”。此语一往观之好似不许三圣,实际印可三圣深堪传承。在这里,临济要拈却自己一期建立的禅道,以之作进一步的示教,于此特假三圣貌似临济之喝而都灭之,提醒大众不得于老临济的一喝上立窠臼栽桩子,应向三圣的一喝上荐取自己。此正临济禅道长保青春活力之处。南院颙与风穴沼关于临济示灭的一则谈话:
  南院问曰:“汝闻临济将终时语否?”风穴曰:“闻之。”院曰:“临济曰,‘谁知吾正法眼藏向这瞎驴边灭却’,渠平生如师子,见即杀人,及其将死何故屈膝妥尾如此?”穴曰:“密付将终全生即灭?’又问:“三圣如何亦无语乎?”对曰:“亲承入室之真子,不同门外之游人。”南院颔之。
  这两父子的谈话:南院说的“屈膝妥尾”,有意勘验风穴,风穴说的“密付将终全生即灭”,是灼然见到语,知末后事语。院再问“三圣如何无语”,穴又对“真子不同游人”,他父子俩已将临济示灭公案消融于“一色过后”(亦名正位前)。同安常察有云:“殷勤为唱玄中曲,空里蟾光撮得么?”正谓此也。
  以上十段文已将临济大师平生主要施设的棒喝言句和有关作略,作为禅宗临济宗的建立。现在拟谈一下禅宗宗派问题,以见临济禅宗的重要地位和它与诸家的关系。
  禅宗有五家宗派的历史事实。宗派当有其宗旨,禅宗诸宗宗旨则概为一时之曲立,此实不同于教下义学诸宗宗旨之定法定义也。宗下谓为某某宗者,以其有独特的不同于他家的顿悟功行和示教之故。这些示教,一言以概之乃不得已的曲立。曲立的宗旨,需要却有,不肯定有,执则全失。禅宗自马祖、百丈、石头、药山以后,迈步发展。黄檗与沩山并出百丈之门,而道吾与云岩继承药山之室,于是禅家之言更著,形成宗旨。缘宗风而辨宗旨,虽同一禅道而大体上却有差异,较显著者厥为顿悟功行一端,宗风斯异,言句示教自亦不能尽同,比比曲立一家宗旨也各自独擅其刻划之能事。加以禅者师家之个性才调作风和功行之不同,悟境亦有齐限。再加上重师承,贵家法,所谓“师唱谁家曲宗风继阿谁”的师门标榜,经历一段时期当即次第演成差能自具之五家宗派矣。
  禅宗五家,沩仰宗较早出,继承马祖、百丈“理事如如”动即合辙之旨。虽涵虚而平衍,然实突兀而深至,宗旨昭然。
  同时黄檗、睦州则继承马祖、百丈以来以棒喝显机用之大人作略,加以非常言句直扑人面,断命根,绝情识,勿容伫思。至临济秉父兄之威烈,行棒喝、示言句,别开生面,倾出南岳以来无上家珍,只见空里流光,眼孔定动即没交涉。大挝涂毒鼓,闻者皆丧。发般若雷音,浩浩然终古若存。惟重顿悟功行,逼拶得叫人上壁。把达磨以来的单传直指、祖佛慧命的吹毛剑磨炼得更是寒光逼人,直断学人情识,活埋诸方。黄檗、睦州、临济乃临济宗三大宗师,宗旨极为正大光明。至临济,于沩仰宗后卓然雄据于华北,不久遂为天下参学者所宗。
  稍晚于临济宗,石头药山一系之后昆亦酝酿成宗。云岩之子洞山,道吾之子石霜,洞山出曹山,石霜出九峰,都秉承青原以来的示教与文献,复糅以南泉禅道和自悟境界,有意图的构成一宗,洞山与曹山为其首脑,即为曹洞宗。此宗创立“五位”之说,发明正中妙挟之趣。宗旨绵密,逐渗漏而重内转。宗风佳处,实宁谧而渊深。
  马祖下天王、龙潭一系的德山,“呵佛骂祖仇视参学”,恨天不到头,拈一条白棒硬打。与沩仰、临济、曹洞俱有交涉。论禅道之省净鲠直,殆无过于此师。其毒辣也,恶魔亦须咋舌。
  德山下出雪峰(得岩头力始透彻),宗风平实,内涵丰富,机用亦具,不忝为大师。雪峰下出云门(实于睦州处悟道),其禅旨却近于临济而有所不同,高远扩大之气稍逊。云门器宇恢弘,机辩超群而迅疾。“红旗闪灼”(五祖山法演语)遂成云门宗。
  雪峰下出玄沙,沙出罗汉,汉出清凉,凉出德韶,禅旨益平实,其手段虽有狡黠之处,但从不误人。“巡人犯夜”(亦法演语)遂成法眼宗。
  从此五家灯焰照彻祖庭。依楞伽、般若之心宗森然大备矣。
  五家诸师外,此际尚有马祖、南泉下的赵州,虽未建立一宗,此老实系当时宗门巨匠,功行悟境之深,平常中却不平常。机辩解颐,抽钉拔楔手段一时无两。高龄宿德,饱参诸方,且法语禅风流布亦广,沩仰、临济、曹洞诸宗师及雪峰等,无不尊仰他。稍晚于曹洞宗,尚有与曹洞同出石头药山一系的船子之子夹山,夹山之子洛浦(浦曾为临济侍者时未透彻),父子俩亦角立于此际。虽未建立一宗,超超悬解悟境实深。其风趣却有异于曹洞,清通玄远岂“悬丝”而能系。德山下出岩头,头出罗山,父子俩亦挺立于此际。刚劲深直之势与临济为近,功行极深。岩头心仪临济,病德山,尤病曹洞,卓然有所立,如虎出林风尘俱动。此际尚有石头丹霞一系的翠微之子投子,机锋峻削,下语遒劲,实为宗门大师。老赵州、雪峰诸师都曾参过他。上来例举的大德宗师,在禅宗的重要地位并不亚于五家诸师。
  总观上说,临济前后二百六十余年间的一段时期,洋洋禅海实难观测,是中国禅学史上极光辉绚烂时期。从达磨壁观禅一变而为南能顿悟禅,再变而演成为机锋语默禅,而临济禅在佛法禅宗继往开来中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

后记

  此篇叙述临济禅,未能及于临济宗全部,而错误处难免,已谈的也未能尽意,所以名之为“初探”。临济会下普化与克符,而临济法嗣以魏府大觉、三圣、慧然、兴化存奖、定上座等师为最。兴化下南院慧颙,直至大慧宗杲,如水传器,数百年间,宗风未替,这一系相承的临济宗大师们,不能没有论述。这些,都有待于未来。
描述
快速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