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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库切:为语言说话——布罗茨基的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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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楼  发表于: 2011-10-06  

库切:为语言说话——布罗茨基的随笔

王敖 译




  1986年约瑟夫·布罗茨基发表了随笔集《少于一》(Less Than One),其中一些篇什译自俄语,另一些直接用英语写成。用英语做语言母体在两方面对布罗茨基具有象征性的重要意义:发自内心的对奥登的敬意,后者在他1972年离开俄国时花大力气帮他铺平道路,而且被他尊为二十世纪最伟大的英语诗人;对他父母的回忆,他只能让他们留在列宁格勒,尽管他们反复向苏联当局提出申诉,却从未获准探亲。他选择了英语,他说,是为了用一种自由的语言去荣耀他们。
  《少于一》这部书以其自身而论就很杰出,其价值堪与布罗茨基主要的诗选《言语的一部分》(A Part of the Speech)(1980)和《致乌拉尼亚》(To Urania)(1988)比肩。它包括对奥希普·曼德尔斯塔姆、安娜·阿赫马托娃和玛丽娜·茨维塔耶娃的权威评论,他们是布罗茨基最感亲切的前代诗人。它还包括两个短篇的重写过去的自传佳作:对他父母的回忆录,还有与此书同题的关于在1950年代的列宁格勒的麻木无聊中成长的文章。另外还有游记:例如,伊斯坦布尔之旅使他对第二和第三罗马帝国(也就是君士坦丁堡/拜占庭和莫斯科)进行思考,进而引出西方对于他这样的西方化的俄罗斯人的意义。最后,两篇显出行家水准的文学批评对他特别钟爱的单篇诗作进行了阐明(“揭示”),它们后来成为布罗茨基压箱底儿的文章。
  在1995年,收集了另外二十一篇随笔的《论悲痛和理智》(On Grief and Reason)问世了。其中的一部分文章无疑可与早期的最佳作品相提并论。比如,在形式古典而情调轻快的《战利品》(“Spoils of War”)一文中,布罗茨基继续讲述关于他青年时代的有趣并时而辛辣的故事,用腌牛肉罐头、短波广播、电影和爵士乐这些穿越了铁幕的西方的踪迹去探索西方对俄罗斯的意义。布罗茨基指出,他这一代俄罗斯人在思考这些事物的时候特具想像力,他们是“真正的,也许是唯一的西方人”。
  在他的自传之旅中,布罗茨基从未到达1960年代,那是众所周知的以社会寄生虫的罪名对他进行指控和判处他去俄罗斯北方劳改的年代。布罗茨基对此的沉默显然是有意的:拒绝展览他的创伤一直是他更值得钦佩的特点之一(“要不惜一切代价避免赋予自己受害者的地位”,他对他的学生听众这样建议)。
  其他随笔也在《少于一》停止之处继续前进。《取悦一个影子》(“To Please a Shadow”)中开始的与奥登的对话在《给贺拉斯的信》(“Letter to Horace”)中得到了继续,而对托马斯·哈代和罗伯特·弗罗斯特的长篇分析可以和早先对茨维塔耶娃和奥登的诗作的解读并列。  
  然而,作为整体《论悲痛与理智》没有《少于一》那么强有力。只有《向马可·奥利乌里斯致敬》(“Homage to Marcus Aurelius”,1994)和《给贺拉斯的信》(“Letter to Horace”,1995)这两篇标志着布罗茨基思想上明显的进展和深化。有几篇不过是给本书补足篇幅的作品:比如一篇带有敌意的对一次作家会议的回忆(《一次旅行之后》,“After a Journey”),布罗茨基在其中显得并不光彩,还有两篇毕业典礼致词。更显著的是,早期随笔中偶然一见的怪论如今已经显示出一个有体系的布罗茨基式的语言哲思中的固定成分。



  布罗茨基的体系可以在他论哈代的文章中得到很好的说明。布罗茨基把哈代当作一位被忽视的重要诗人,“很少被用于教学,更少被阅读”,尤其是在美国,哈代被追求时髦的批评家驱逐到“前现代”的境地中。
  诚然,现代批评对谈论哈代并无多少兴趣。可尽管布罗茨基那样说,普通的读者和诗人们(尤其是他们)从来没有抛弃过他。约翰·科洛·兰瑟姆(John Crowe Ransom)在1960年编订了哈代诗选。哈代还占据了菲利普·拉金那本广为阅读的《牛津二十世纪英诗选》(Oxford Book of Twentieth-Century English Verse,1973)中的二十七页,相对于叶芝的十九页,奥登的十六页和爱略特微薄的九页。现代主义的先锋派也没有全体地弃绝哈代。比如,埃兹拉·庞德不知疲倦地向年轻诗人推荐哈代。他在1934年说,“哈代死后,没有人再教过我写作。”
  布罗茨基选择把哈代当作一位被忽视的诗人来介绍,这是他对受法国影响的庞德—爱略特的现代主义一派以及二十世纪早期所有的文学革命的攻击的一部分。在他看来,那些东西把文学引向了歧途。他希望重树哈代和弗罗斯特在英美文学中的领袖地位,在总体上也是为了回到那些在传统诗学之上建设而不是搞破坏的诗人。因此他抵制俄国批评家维克多·什克洛夫斯基(Viktor Shklovsky)颇有影响的反自然主义诗学,其基础是毫无愧色的人工造作和对诗歌技法的突出。他说,“这正是现代主义搞糟的地方。”货真价实的现代美学——哈代、弗罗斯特以及后来的奥登的美学——使用传统形式,因为它作为掩护可以使作者“在最难预料的时候和地方发出更漂亮的一击”。
  这种老生常谈的语言在《论悲痛和理智》中的文学随笔里很显眼,它们看来是来源于面向本科生的课堂讲稿。布罗茨基乐于在他的听众的语言水平上做文章,这有不利的一面,包括他热衷于使用年轻人的口号。  
  强大的诗人总是创造他们自己的世系,并在此过程中重写诗歌的历史,布罗茨基也不例外。在某种程度上,他从哈代那里发现的正是他想让读者在他那里发现的东西。当他对哈代的解读在暗地里描述他自己的实践和野心的时候,那是最令人信服的。
  比如,他写道,哈代的名诗《两者合一》(“The Convergence of the Twain”)(关于泰坦尼克号的沉没)中的精华之处也许在于“处女”一词(正如在“处女航”一词中的意思),它于是产生了这首诗核心的智巧——船和冰山是命定的情人。这一提示几乎是随意做出的,在我看来是天才的灵光一现。此外,它提供的是对布罗茨基自己的创造习惯的洞见。
  布罗茨基也指出在哈代的《两者合一》的背后存在着叔本华的《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船和冰山在一个盲目的没有任何终极目的的形而上学的力量的掌控之下,布罗茨基称之为“现象世界的内在本质”。 这一提示本身并不奇特:无论哈代的头脑中是否想着叔本华,叔本华式的悲观决定论显然与他对路。但布罗茨基走得更远。他建议他的听众阅读叔本华,“更多地是为你自己而不是为哈代”。因此叔本华的意志不但是对布罗茨基的哈代而且是对布罗茨基本人具有吸引力。实际上,在对哈代五首诗的解读中,布罗茨基的意图是揭示哈代是一个叔本华式的意志在语言中发挥作用的工具,他更像是一个被语言使用的抄写员而不是一个自主的语言使用者。在《黑暗的画眉》(“The Darkling Thrush”)中的某些诗句中,“从非人类的真理的领域和它的属地中,语言进入人类的领域而且根本上是无生命的物质的声音”。尽管这未必是哈代的意图所在,“这是这句诗在哈代那里所追求的,而他回应”。因此我们所谓的创造性也许是“不多于(或者不少于)物质言明自己的努力” 。
  此处所谓的无生命的物质的声音在布罗茨基的随笔中更多地变成了语言的声音,诗歌的声音或者某个特定音步的声音。布罗茨基对个人的无意识的概念不感兴趣,在此意义上他坚决地反弗洛伊德。因此对他而言,通过诗人说话的语言具有一个真正的形而上学的地位。既然它有时会通过哈代说话,布罗茨基明确表达出的是,它可以通过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每一个真正的诗人说话。以一种令人不安的方式,布罗茨基在此处让自己和那些声称说话者不过是支配性的话语或意识形态的喉舌的缩减式的文化评论家相去不远。区别在于,那些评论家的根据在历史内部,而布罗茨基的想法是,语言——被时间标志出的和标志出时间的诗歌语言——是随时间而且在时间之内但却在历史之外运作的形而上学的力量。“格律学不过是时间在语言中的储藏库”,他在《少于一》中写道。“语言比国家更古老,格律学总是比历史更耐久。”
  布罗茨基毫不含糊地解除了诗人们自己对诗歌的更大幅度的历史和它的发展的控制,并且把它交给一种形而上学的语言——作为意志和理念的语言。比如,哈代的诗歌强烈地指向某种可见的言说的声音的缺失,指向一种“听觉的中性”。他指出,这种否定性的特征将最终对二十世纪的诗歌具有重要作用——并确实会使哈代“预示”着奥登。 但是,布罗茨基声称,这并非意味着奥登或者任何其他的哈代的后继者是因为哈代的大音希声变成了“(英语诗歌的)未来的取向”而去模仿他。
  相对一个对他的诗歌哲学非常基本的观念而言,奇怪的是被语言所说的经验在他的诗歌里很少出现。仅仅在他的一两首诗中,而且只是一闪即逝地,布罗茨基直接地把被语言言说作为一个主题,(当然布罗茨基可以说他所有的诗都体现了这一经验)。一种解释也许是这个经验在推论性的散文的温和礼貌的距离中被更准确地处理了。一种更有趣的解释是,诗歌中反思自己存在状况的元诗主题在他的诗作中缺席,这恰好是因为试图在他自己的诗中理解进而掌握他背后的力量在布罗茨基看来不但是不虔诚的而且是徒劳无益的。
  但即使是在预示性的诗歌话语的内部,在特别是把做诗法向形而上学的地位拔高的过程中仍然存在着一些奇特甚至古怪的东西。布罗茨基说,“诗歌的音步本身是丝毫不能被替代的各种精神的尺度。” 它们是“一种重构时间的方式”。“重构时间”究竟指什么?这种重构有多彻底?它能持续多久?关于这些布罗茨基从未解释明白,或者解释得足够明白。
  在《少于一》中评论曼德尔斯塔姆的随笔中他说得最接近明白,时间在曼德尔斯塔姆的诗中对自己的言说遭遇了斯大林的“无声的空间”;但即使在这里,这个观念的核心仍然是神秘甚至是神话的。然而,当布罗茨基在《论悲痛和理智》中说,“语言……使用一个人,而不是相反”,他头脑中似乎首先是诗歌的音步;当他鼓吹诗歌的教育甚至救赎功能的时候,尤其是在他给学生做的讲演中(“爱是一个形而上学的问题,其目的是成就或解放一个人的灵魂……这一直是抒情诗的核心”),他暗指的是对诗歌韵律的服从。
  如果我没看错,那么布罗茨基的位置和古代雅典的教育家相去不远,他们为(男性)学生指定音乐(意在让灵魂有韵律并且和谐)、诗歌和体育这三重课程。 柏拉图把这三部分压缩为两部分,音乐吸收了诗歌并成为首要的智力和精神的训练。布罗茨基为诗歌所要求的力量看上去更多属于音乐。比如,时间是音乐的媒介,这一点要比时间是诗歌的媒介更明显(我们在印刷的纸张上读诗,想多快就多快——比我们应该的速度更快——然而我们在音乐自己的时间内听音乐)。音乐构造它被演奏的时间,赋予它有目的的形式,这要比诗歌更明显。那么为什么布罗茨基不在谈论诗歌的时候加入柏拉图的行列,把诗歌看作是音乐的一个品种?
  回答当然是,尽管做诗法的技术性语言来自音乐的技术性语言,诗歌并非音乐的一个品种。确切地说,诗歌在词语中工作,而非在声音中,而词语具有意义;然而音乐的语义维度不过是诠释性的,因此是第二位的。从古到今我们拥有一个从音乐那里借来的充分发展的诗歌音响学的记述。我们也详细阐述了一批关于诗歌语义学的理论。我们缺少的是一个广为接受的结合二者的理论。美国最后一批相信这样的理论的批评家是新批评学派;他们有些沉闷的阅读诗歌的风格在1960年代的沙土中枯竭了。从那时起,诗歌,尤其是抒情诗成了批评职业的一个尴尬,或者说至少对学术批评而言是如此,在那里诗歌倾向于被读作每行右边参差不齐的散文而不是一种自足的艺术。
  在《一个不谦逊的提议》(1991)中(该文提请一个联邦资助的项目用以分发几百万本廉价的平装美国诗选),布罗茨基指出像弗罗斯特的“没有对曾经当明星的回想/能补偿晚景的凄凉/或避免艰难的收场”这样的句子应该进入每个公民的血脉,不仅是因为它们组成了一个精炼的对生老病死的提醒,也不仅是因为它们示范了语言最纯净有力的状态,而是因为通过对它们的融会贯通,我们在向一个进化的目标努力:“进化的目的,不管你是否相信,是美。”
  也许如此。但如果我们做个实验会怎样?如果我们这样重写弗洛斯特的句子:“对曾经当明星的回想/补偿了晚景的凄凉/并避免了艰难的收场”会怎样?在一个纯诗歌韵律的层面上,这个修改版在我的耳朵里听起来并不比弗罗斯特的原诗逊色。可是,它的意思是相反的。在布罗茨基的眼里,这些句子也够资格进入这个民族的血脉吗?回答是不——这些诗句显然是虚假的。 然而要说明它们怎么和为什么虚假就必须要有一个包含历史性维度的诗学,它要有能力解释为什么刚好是在历史中的这个瞬间里成形的弗罗斯特的原诗为它自己在时间中切开了一个空间(“重构时间”),而另一种选择,也就是它的戏仿形式却不行。这样的一种诗学必须用统一的和历时性的方式对待格律学和语义学。对一个老师来说(布罗茨基明显把自己看作一个老师),声称真正的诗重构时间没多大意义,除非他能说明为什么伪诗做不到这一点。
  总的说来,布罗茨基的批评诗学有两个方面。一是形而上学的上层结构,其中的作为缪斯的语言通过诗人的媒介说话从而实现它自己的世界的-历史的(进化的)目标。另一个是对某些英语,俄语和德语(在较少的程度上)诗篇如何在实际中运作的一系列洞见和直觉。布罗茨基选的篇目明显是他热爱的;他对它们的评论总是富于才智,常常敏锐透彻,有时候令人目眩。 我怀疑曼德尔斯塔姆(在《少于一》中的随笔里)或者哈代(在这个文集里)曾有过更具有同情的,更专注的,更能一起创造的读者。幸运的是,他的体系中的形而上学的上层结构可以被弃置一旁,留给我们的是一套抱负不凡而且细节出色的批评解读,足令当代的学院批评汗颜。
  学院批评家能从布罗茨基那里学到一课吗?我恐怕他们不会。在他的层次上工作,一个人必须与过去的诗人们同呼吸共命运,而且可能缪斯女神也会去拜访他。布罗茨基能从学院里学到一课吗?是的:不要发表你的未修改压缩的,包含着俏皮话和题外话的逐字照搬上去的讲稿。论弗罗斯特(44页)、哈代(64页)和里尔克(52页)的讲稿每篇砍掉10~15页会有好处。



  尽管《论悲痛和理智》间或影射并时而直陈布罗茨基自己作为被放逐者和移民的处境,但是除了一篇古怪而且缺乏结论的关于间谍金·菲尔比(Kim Philby)的文章之外,此书并不谈论纯粹的政治。如果冒着过分简化的危险,我们可以说布罗茨基对政治已经绝望并从文学中寻求救赎。
  因而,在致瓦克拉夫·哈维尔(Václav Havel)的公开信中,布罗茨基建议哈维尔不要再托辞说中欧的共产主义是外来强加的,而是应该承认那是“一个非同寻常的人类学的倒退”的结果。这种说法的基础正是原罪说。他写道,总统先生应该考虑接受人性本恶的假设;对捷克公众的再教育或许可以用日报中刊登的普鲁斯特、卡夫卡、福克纳和加缪的精神药物作为开始。布罗茨基在《少于一》中站在同一立场上批评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因为后者拒绝接受他明显意识到的——人类是“极端恶劣的”。
  在诺贝尔奖获奖演说中,布罗茨基勾画出一个在其基础上可以建立伦理的公共生活的美学信条。美学,他说,是伦理的母亲,这是因为做出好的美学区分能够教会一个人做出好的伦理区分。因此好的艺术站在善的一边。而恶,在另一方面,“尤其是政治的恶,其风格总是糟糕的。”(在这种时候布罗茨基要比他所希望的那样更接近他杰出的俄罗斯美国人先驱,贵族气的纳波科夫。)
  进入到与伟大文学的对话中,布罗茨基继续在阅读题目中鼓励“一种他的独特个性和独处的意识——从而把他从一个社会动物变成一个自主的‘我’。”在《少于一》中,布罗茨基赞扬俄罗斯诗歌树立了“一个道德纯洁和坚定的榜样”,尤其是通过保存古典的文学形式。他抵制后现代主义的虚无主义,“废墟和碎片的,极少主义的,气短一截的诗学”。而他标举出他那一代的东欧诗人作为榜样——他没有列出他们的名字——在大屠杀和古拉格之后,他们肩负起了重建一个公共的世界文化并进而重建人类尊严的任务。
  攻击,讨论甚至提到他的哲学上的反对者,这些都不是布罗茨基的作风。因此我们只能猜测他如何回应这样的看法:艺术品(或者“文本”)构造读者的个人,同样也构造群体;比如,对他拥有读者和文本之间高度个人化的关系的强调,也是受文化和历史制约的;他(跟随曼德尔斯塔姆)称之为“世界文化”的东西,不过是历史上的特定阶段的欧洲高等文化。然而,他毫无疑问地会抵制这些看法。



  自普希金以来俄罗斯诗人所享有的威望,伟大的诗人们在斯大林时代的黑夜中保持的个人正直的火焰,以及根深蒂固的阅读和记忆诗歌的俄罗斯传统,廉价版本的经典著作的唾手可得,还有地下出版时代的禁书的近乎神圣的地位——这些还有其他的因素都有助于在俄罗斯为诗歌形成一个巨大的、衷心投入的而且见多识广的公众。那里的文学研究对语言学分析的偏好(一部分是继续了20年代的形式主义推进,一部分是自我保护地回应了1934年后对非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教条的文学批评的禁止)进一步养成了它的一种批评话语,其技术性的复杂在西方罕有其匹。
  诗人批评家瓦伦蒂娜·波卢辛娜(Valentina Polukhina)汇编的俄罗斯同代人(诗人同行,学生,竞争者)对布罗茨基的评论证明了,尽管他几乎有四分之一世纪在国外,在俄罗斯他仍然作为一个俄罗斯诗人被阅读和评价。诗人奥尔加·谢达科娃(Olga Sedakova)说,他最大的成就在于“给苏联的文学时代画上了句号”。他做到这一点是通过为俄罗斯文学带回一种文学品质:人生的悲剧感——苏联的文化工业以乐观主义的名义压制了它。此外,他通过从英美引进新的诗歌形式而丰富了俄语诗歌。因此他佩得上与普希金相提并论。作为布罗茨基的年轻些的同代人,同时也许是他的主要竞争者,叶莲娜·施瓦茨(Elena Shvarts)也认为:他给俄语诗歌带来“一种全新的音乐性,甚至还有一种新的思想形式”(施瓦茨对作为随笔作家的布罗茨基并不友好,她称之为“一个出色的诡辩家”)。
  俄罗斯人对布罗茨基诗歌技术上的特征很有眼光。在叶甫盖尼·瑞恩(Yevgeny Rein)看来,布罗茨基找到了一种韵律的手段去体现“时间流过和离开你的方式”。他认为这种“对诗和时刻的融合”是“形而上学意义上的”布罗茨基的最大成就。对立陶宛诗人托马斯·范斯洛瓦(Tomas Venclova)来说,布罗茨基“超越诗节限制的巨大的语言和文化的跨度,他的文法,他的思想”使他的诗成为“一种扩展读者灵魂限度的精神操练”。
  因此布罗茨基在俄罗斯文学中的强大存在是无可怀疑的。尽管他的作家同行乐于接受他的发明,除了瑞恩以外的所有人都似乎对他背后的形而上学存疑,这种形而上学让诗人成为一种被认为是拥有一个独立现实的语言的声音。列夫·洛索夫(Lev Loseff)对这种对不受控制的语言的“偶像崇拜”不以为然,并把它归因于布罗茨基在语言学方面缺乏正规教育。
  布罗茨基并非一个广受热爱的诗人,比如说像帕斯捷尔纳克那样。范斯洛瓦说,俄罗斯人在他的诗中找不到“温暖……宽恕一切的精神,泪水,温柔或者欢快”,“他不相信人类固有的善;他也不会把自然看作是按照上帝的形象创造的”。诗人维克多·克里弗林(Viktor Krivulin)表达了他对布罗茨基如今已经习以为常的非俄罗斯式的反讽的怀疑。克里弗林指出,布罗茨基制作反讽是要保护自己不受让他不安的观念和处境的侵扰:“一种对敞开自己的恐惧,也许是一种对隐藏自己的欲望……已经根深蒂固,因而每一个诗学的陈述已经固有地作为分析对象而存在,而接下来的陈述是从这个分析中产生的”。
  罗伊·费什尔(Roy Fisher)是布罗茨基在英语中最好的评论者之一,他指出在布罗茨基从俄语翻译的自己的诗歌中一些可与之类比的特点,他批评其中表现出的音乐意义上的带有“很多小的音符和停顿”的“忙碌”,“一些东西在以诗歌的方式乱跑乱撞。”
  和在他的诗歌里一样,这种“忙碌”加上持续的反讽的回撤已经成为布罗茨基散文的特点,而这很可能会激怒《论悲痛和理智》的读者。布罗茨基的逻辑具有一种参差不齐的品质:接连不断的思考没有时间得到发展,它们没有被停下,提问,质疑并依次服从检验,而同时矫饰的反讽却得到了质询和检验。文章里存在着持续的通俗的和正式的措辞之间的往返穿梭,一旦有句名言出现,布罗茨基定然趋之若鹜。在他对英语的“回音室”(echo-chamber)的效果的迷恋上,他再次和纳布科夫相像,尽管纳布科夫的语言上的想像力要更加训练有素(也许同时更加受束缚)。
  语调的一致性的问题在来源于公开演说的随笔中变得尤其显著。在那些文章里,仿佛是出于压制他思想中的习惯性偏题的努力,布罗茨基会倾向于大而无当的概括和空洞的演讲会堂的散文风格。(样本:“因为每个社会的基本目标是它所有成员的安全,它必须首先要求历史的完全独断,以及任何记载中的消极经验的有限价值。”)
  布罗茨基此处的困难也许部分地因为他的气质——公共场合显然不会点燃他的想像力——但是,正如美国批评家大卫·拜瑟(David Bethea)观察到的,也是出于语言上的原因。拜瑟说,布罗茨基尚未掌握美国人谈话方式中的“准公民”的层面,同时他也没有完全掌握反讽的幽默中的细微之处,在拜瑟看来那是外国人掌握英语的最后一个层面。
  另外一个指向布罗茨基的语调问题的途径是提问:他想像中的对话者是否总是与他相称。在他的讲演和发言中似乎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成分,导致的不仅是对他的材料的简化而且是对他的情感和智力的格局的揶揄和总体上的平面化;然而,一旦他独自面对与他平等的题目,这种语调中的不安就会消失。
  我们看到布罗茨基在《论悲痛和理智》里的两篇关于罗马的随笔中真正在题目上游刃有余。在其情感的广度上,论马可·奥利乌里斯的随笔是布罗茨基最具雄心的作品,仿佛是他的题目的高贵赋予他自由去探索某种忧郁的庄严。和兹比格涅夫·赫伯特(Zbigniew Herbert)一样(他对待公共事务的斯多葛式的悲观主义与布罗茨基多有相同之处),布罗茨基把马可看作是一位使跨越时代的精神共享成为可能的罗马统治者。他令人感动地写道,“你正是曾经活过的人中的佼佼者,你为你的责任执著是因为你执著于德行”。他深沉地补充道,我们应该总是像马可这样的统治者,他们具有“可以觉察到的忧郁气质”。
  这本文集中最好的一篇随笔同样具有挽歌气质。它的形式是俄罗斯人或者(罗马的说法中的)北国之人布罗茨基写给阴间的贺拉斯的一封信。对布罗茨基而言,贺拉斯尽管不是他最喜爱的罗马诗人(奥维德占据这个位置),也至少是拥有“忧郁的平衡”的伟大诗人。布罗茨基做了这样一个奇想的游戏:贺拉斯刚在世间用奥登作为伪装完成一个符咒,因而贺拉斯、奥登和布罗茨基自己拥有的同样的诗歌气质(如果说不是同一个人)在一个持续的毕达格拉斯式的变形中重生。当他沉思的是诗人之死,他自己作为人的灭亡,和他在他为之效力的诗歌音步的回声中的存在,这时候,他的散文获得了一种音调——它新鲜而又复杂,苦涩中带着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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