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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吴鹏:阿里斯托芬与苏格拉底哲学——以《云》为文本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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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楼  发表于: 2013-10-14  

吴鹏:阿里斯托芬与苏格拉底哲学——以《云》为文本分析



一、《云》中的苏格拉底形象

1、阿里斯托芬 《云》中的苏格拉底形象

  谈到苏格拉底,历史总会赋予我们条件反射性的标签——古希腊最伟大的哲学家,甚至是古往今来全世界最伟大的哲学家。然而,这是今人给予苏格拉底的评价,是几百年甚至几千年之后的有识之士重新认识和审视苏格拉底的结果。在遥远的古希腊时代,在那个公元前五世纪的古老光阴中,苏格拉底到底是什么样的?这样的问题有趣而复杂,有趣在我们可以拨开历史的云雾看清人物本身,复杂在一生没有留下文字的苏格拉底无法让我们获得直接的认知,必须通过他人的笔触去尽可能的接近人物本身。所以,从研究苏格拉底开始,也许就是一场矛盾的开始,这种矛盾感伴随整个后人认识的苏格拉底世界,但也正是这样的矛盾,研究苏格拉底的问题变得具有诱惑力。
  论及“他人的笔触”,这里的“他人”主要包括两类人:一类是苏格拉底的学生,如柏拉图 、色诺芬 等。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是履行哲学方式的楷模,智慧之处体现在苏格拉底认识到自己的无知;色诺芬笔下的苏格拉底是虔诚的神谕遵从者,虔诚之处体现在苏格拉底式的不断的诘问。另一类就是诸如阿里斯托芬这样的,笔下的苏格拉底是邪恶、狡猾、贪财和愚昧的。如此鲜明的对比令人费解,费解的另我们无法从中归纳出一种折中的评价。在如此情况下,我们必须怀疑二者本身,尤其是后者,包括他们的出发点与写作动机,这也是本文探讨不同作者笔下不同的苏格拉底形象的初衷。
  阿里斯托芬毫无疑问是古希腊最伟大的喜剧家,他一生创作戏剧作品约44部,现存11部,而《云》以“讽刺苏格拉底”这一主题闻名于世。他的作品讽刺性强,按照今人的话说叫做讽刺喜剧,他针砭时弊,不惧权威的同时,语言诙谐,表达幽默,处理文字与文学的关系能力令人惊叹。
  以《云》中讽刺苏格拉底来讲,阿里斯托芬用一系列文学手法为读者和观众呈现出了一个有悖常识,甚至令人不可思议,啼笑皆非的苏格拉底。
  (1)出场形象
  斯特瑞普斯阿得斯 崇拜苏格拉底已久,苏格拉底出场之前,就已经通过其口中侧面得知苏格拉底的“不务正业”,授人诡辩,教人如何不还债务等等。门徒甲甚至告诉斯特瑞普斯阿得斯,苏格拉底是一位连“这虫子所跳的距离有它脚长的几倍”“蚊子的叫声是从嘴里发出来的呢?还是从尾巴上发出来的”这样的问题都知道的人,斯特瑞普斯阿得斯听了这些感叹道,我们为什么还要咱们的泰勒斯 呢?当斯特瑞普斯阿得斯终于见到这位神奇人物时,只见苏格拉底“坐在吊框里”,尽可能地靠近着云神,衣衫褴褛,打着赤脚,滑稽得令人发笑。阿里斯托芬用这种夸张的手法给予观众以现场的强烈感官冲击。舞台上似乎是几位小丑在进行表演,以一些无用的脱离实际的思想来蒙蔽自己,反而自称为“有知识”,甚至被更多的小丑去追随和崇拜。一开场,阿里斯托芬就用这种极度苛刻的手法没有给坐在台下的苏格拉底留下任何情面。
  (2)“思想所”中的“苏格拉底”
  “思想所”本身在作者笔下就是荒诞而无用的存在,因为那里是空谈无用的人和知识的聚集地,尤其是崇拜云神这一另类而有悖传统的作为。苏格拉底面对斯特瑞普斯阿得斯地起誓,开始质疑传统信仰,“你凭什么神起誓?在我们这里,神不是通用的钱币。”否定神本身已经足够匪夷所思,再加上“钱币”一词,作为思想所的传授者,竟然还有金钱崇拜。“你想同云说话吗?那就是我们的女神 。”在这里,苏格拉底第一次明确地提出“我们的神”是“云”,这与古希腊一贯认为的“宙斯” 形成强大反差。“云”这种漂泊不定,若有若无的东西怎么可能成为神?苏格拉底崇拜云神,从吊篮里鄙视神,“在空中行走,在逼视太阳”,教“朝生暮死的人”诡辩术。于是,就有了退场一幕中斯特瑞普斯阿得斯感叹道:“云神啊!这些苦处都是因为你们的缘故,因为我把我的一切都托付了你们。”“哎呀!云神啊!这虽然是苦,却也活该,因为我不应该借了人家的钱,成心欺骗。”“我真是神经错乱了,真是疯了,竟自为了苏格拉底抛弃了神。”
  (3)“苏格拉底”的戏剧结局
  斯特瑞普斯阿得斯送儿子去“思想所”学习,原本是希望他学会可以借钱不还的诡辩术,然而,儿子在学会诡辩术的同时,又学会了亵渎众神不说,并以此为由,大逆不道,想要殴打自己的父亲。儿子先是反驳父亲对宙斯的看法,说道:“听他说什么祖先的宙斯!你真是个老腐朽!有什么宙斯?”“没有没有,因为动力赶走了宙斯,代替他为王。”激烈的争论将积压已久的矛盾最终爆发,斯特瑞普斯阿得斯用火点燃了“思想所”,还痛打了苏格拉底一顿,并高呼道:“你们有什么意图要侮辱众神,窥视月亮女神的居所?仆人!快追下去打他们,他们挨打的理由太多了,特别是因为他们亵渎了众神!”这与一开始斯特瑞普斯阿得斯“为什么咱们还要泰勒斯”这样的发问形成了鲜明的反差。而现实中真正的苏格拉底,这时依然坐在台下看这场戏,他肃然起敬,向观众鞠躬。

2、阿里斯托芬《云》的创作动机

  以上的苏格拉底形象与传统认为的那个苏格拉底形成的反差极其强烈,令人难以捉摸,甚至对每一位读者而言,都开始动摇心中的以往的苏格拉底形象。然而有一点是确定的,那就是《云》是一部戏剧作品,而不像柏拉图和色诺芬的作品那样,是思辨性哲学性较强的论述性作品。我们姑且不谈柏拉图和色诺芬对苏格拉底的记述到底有多少真实性可言,起码对于一部戏剧作品来讲,二度创作的夸张化、虚拟化,甚至否定化都是正常而普遍的。阿里斯托芬再为作品注入多少哲学意味,也改变不了作品在古希腊以戏剧形式上演的事实。那么,在探讨戏剧作品人物形象的真实性问题之前,我们必须搞清或者努力搞清阿里斯托芬本人的创作动机。
  阿里斯托芬本人在谈到自己的戏剧时说道,戏剧应当有道德和说教的目的,戏剧的人物就是提升观众,尤其是喜剧,应该提出好的政治建议。阿里斯托芬呼吁观众要聪明和高明,“你们没有当场看懂,真是丢脸。”当然,这里的丢脸指的是他自己。在《云》第三场中,阿里斯托芬借逻辑甲之口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你的思想只能在这些傻子面前(指着观众)开花结果。”阿里斯托芬有没有斥责观众是傻子看不懂他的文章这种嫌疑呢?连阿里斯托芬自己也说,《云》是他最聪明的剧本,具有新颖的形式和独创精神,是纯洁新颖的上乘之作。总之,阿里斯托芬这位“玩笑大师”的作品确实不易看懂,其玩笑背后隐藏的深刻的理性和严肃的态度一直到今天都令人费解。《云》中的苏格拉底固然带有阿里斯托芬的主观,然而正因为如此,才进一步使苏格拉底客观化、公正化、合理化。《云》中的表面的苏格拉底形象只是喜剧人物,其真正意味是需要探寻和反思的。
  《云》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斯瑞普斯阿得斯因为他的债主将要送他上公堂,因此身处困境,郁闷至极。如今,斯瑞普斯阿得斯必须想出一个万全之策来躲避债主的追讨,于是,他想到了苏格拉底和思想所。因为只要付钱给苏格拉底,他就会教人用诡辩术颠倒是非,打赢一切官司。在见到苏格拉底之后,他一方面感叹这位奇人的才华,另一方面羞愧于自己的年老呆滞,不得不被苏格拉底赶出思想所。无奈之下,他央求自己的儿子前来学习。不料,儿子虽然学会了如何说服债主借钱不还,但却在宴会上殴打父亲,并用诡辩给出充分的理由。斯瑞普斯阿得斯一气之下,一把火烧了苏格拉底的思想所。
  美国的奥里根在《雅典谐剧与逻各斯》一书中,以几种“失败” 的归纳给以《云》以深刻的主题剖析。
  (1)斯瑞普斯阿得斯的失败
  斯瑞普斯阿得斯为了学习诡辩术却遭遇了被儿子殴打的结局,他的生活遭遇的失败在于他“借钱不还”的“人的本性”,或者说是“自然暴力”。这种有悖道德的动机和出发点是必然失败的。
  (2)“苏格拉底”的失败
  剧中苏格拉底最终遭遇了火光之灾,他的失败在于他过高估计了思想所以外的人,或者说,在当时的雅典环境中,尚不具备每个人都变成苏格拉底理想中的那种人的可能性。人的本性与哲学智慧发生着冲突,政治观念与理想主义发生着冲突。阿里斯托芬用幽默的笔调写出了这一切,令人有含着眼泪看喜剧的复杂心情。诚然,阿里斯托芬是理智的,他看清了这一点并将此展现给观众。因此,阿里斯托芬和苏格拉底是站在一方的,阿里斯托芬只是用一种观众易于接受的方式安排了如此的戏剧情节。而“苏格拉底”的失败是阿里斯托芬预言似的展现,他用这样的方式提醒着台下的苏格拉底——在雅典城邦与动物性的公民世界里,你终将遭遇一场灾难。这样的提醒是隐秘而善意的。
  (3)阿里斯托芬的失败
  斯瑞普斯阿得斯失败的戏剧情节设计恰恰彰显了阿里斯托芬的道德立场,阿里斯托芬显然是不同情这位贪财者的。然而,《云》不仅未能在古希腊酒神节的戏剧竞赛上取胜,反而引来非议。阿里斯托芬更是通过各种方式表达对观众看不懂剧中道德问题的失望。只能说,阿里斯托芬过高地估计了观众。他失望地发现:观众与斯瑞普斯阿得斯是一样的。

二、《云》中的苏格拉底哲学

1、苏格拉底的自然主义倾向?
  
  公元前399年,苏格拉底被判死刑,雅典城邦以两条罪状指控了他:一是不敬城邦诸神,引进了奇怪的新神,二是败坏青年。其中,第一点不敬城邦诸神在当时的雅典是十分严重的罪状,面对这样的绝地,苏格拉底饮鸠就刑,至死不愿意违背理想。同时,他在法官面前申辩:“至于说到新神,我只是说神明的声音向我显明,指示我应该做的事罢了,这怎么能说引进新神呢?”由此可见,对于雅典城邦给予苏格拉底的罪状,他本人是不接受和承认的,他以死亡的方式,捍卫了自己的立场。
  根据之前所述,笔者认为,阿里斯托芬的《云》,其剧本目的是对苏格拉底善意的提醒,是对其可能给城邦造成的某种不良后果的戏剧化呈现。也就是说,无论是引进新神,还是败坏青年,都是苏格拉底自认为没有这样做却可能造成的结果,尤其是容易引起城邦的不满。然而,苏格拉底坚持这么做了,支撑他这么做的强大精神力量并不是像《云》中说得那样,而是恰恰相反。如果没有误解和错判,那么不被误解和不被被错判的苏格拉底又有着怎样的哲学思想?换句话说,我们需要反过来看《云》,反过来看《云》的哲学思想,从而来印证和了解苏格拉底的哲学思想。
  《云》中的苏格拉底显示出了一种明确的自然主义倾向。在《云》中,苏格拉底最崇拜的是天上的“云神”。在向斯特瑞普西阿得斯解释雨的形成时,苏格拉底手指云层,说雨是它们下的,他可以给出各种证据,比如,你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看见过没有云就下起雨来了?让宙斯在青天白日里给咱们下雨看看。之后,他又用一样的思路解释了雷电的形成,空气的转动,闪电烧伤人等问题,层层诘问,层层深入。直到一把火点燃了“思想所”,并狠狠打了苏格拉底一顿,高呼道:“你们有什么意图要侮辱众神,窥视月亮女神的居所?仆人!快追下去打他们,他们挨打的理由太多了,特别是因为他们亵渎了众神! ”总结一句话来讲,苏格拉底自然主义倾向是原因,亵渎众神是结果。
  从结果谈起,无论是雅典城邦里真实的苏格拉底还是《云》中的苏格拉底,都同样造成了亵渎众神的结果,这是无可厚非的。不同的是,《云》中的亵渎众神是因为自然主义倾向引起的,而历史上真实的苏格拉底真得有自然主义倾向吗?或者说剧本中的自然主义倾向到底是真实的还是作者的戏剧化处理?
  作品中的“自然主义倾向”从何而来?是受前苏格拉底时代自然主义哲学的影响。前苏格拉底哲学告别了神秘主义的种种解释,对待万事万物的追问试图用理性去回答。诸如毕达哥拉斯学派、埃利亚学派等等,他们追问万物从何而来等这样的问题。
  在苏格拉底对待自然主义的问题上,后人给了他一个很形象的比喻——从天上来到了人间 。苏格拉底将关注的眼光从宇宙这些“天上的问题”转移到了每一个人身上,由探讨自然本原等问题变为了探究人生、理性、知识这些“人间的问题”。所以,苏格拉底并无自然主义倾向。但如果一定要问他有没有“自然崇拜”的倾向,我们的回答又是肯定的。只是苏格拉底的自然崇拜并非自然主义式的崇拜,而是从与自然相关的角度去理解和思考人的存在。可以说,苏格拉底真正的自然崇拜恰恰是非自然主义。
  (1)“认识你自己”
  苏格拉底用一生的行动诠释着人要承认自己的无知,即“知道自己不知道”,因为在神的智慧面前,人的智慧是低端而浅薄的,人要以谦逊的姿态,去面对自己的灵魂,以理性的态度向神和灵魂索求理性,以理性审视自我和生命。在苏格拉底的种种怀疑中,理性是不容怀疑的,承认自己无知就是理性的开始,建立理性的开端。黑格尔索性将“新神”解释为“理性神”,苏格拉底的“理性”倡导智慧、勇敢、节制、正义,然而这些建立在个人原则基础上的生活自由意志与当时雅典城邦的真理是对立的 。雅典城邦的民主政体建立在“自由城市”的基础上,这种自由是自己管理自己,民主选举,权利平等。而苏格拉底恰恰提出人人都是无知的。人要逐渐趋近理性和智慧,即使人不是智慧的,但也一定要“爱智慧”,这就是苏格拉底哲学的自然关怀,用“爱智慧”的途径来发掘理性。
  (2)“至善”原则
  “爱智慧”的理性同时是一种道德原则,理性的落地点是道德。用理性反省人的本性和认识生命价值的意义是“至善”,“至善”成了苏格拉底道德哲学的中心,它关注的是超道德规范的普世价值,为道德寻求坚实的基础。回到现实中,苏格拉底正是用这种知行合一的道德方式力图拯救雅典。然而,苏格拉底的“至善”最终走入了困境,因为寻求至善的坚实基础与瞬息万变的事物再次对立,其中包括雅典城邦的宗教和伦理原则。但是,这些因素并不影响苏格拉底本人对于“至善”的追求和诠释,包括死亡。
  通过以上两点的正面分析,我们恰恰说明了苏格拉底引进的“新神”并不是某个具体概念,其外延应该是“认识你自己”的理念与“至善”的道德原则,前者与城邦诸神发生冲突,后者与雅典城邦的宗教与伦理原则发生冲突。这些都使苏格拉底最终走入困境,以宁死不外逃,道德实践和知行合一的方式诠释了“要做雅典人的牛虻” 的誓言,这是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古希腊悲剧。
  阿里斯托芬对此的态度显然是肯定的。不难发现,阿里斯托芬在《云》中讽刺苏格拉底,讽刺斯特瑞普斯阿得斯,却并没有讽刺云神。他甚至不惜笔墨以极其优美而华丽的辞藻,大段而繁琐的篇幅描写着空中的云神,尤其在第一插曲中。“对“云”这个意向的赞美充分体现了阿里斯托芬对苏格拉底内心真正的自然崇拜,即对人生道德的追求,对正义与理性的求索的极度赞扬。他用此高度抽象化、外现化、美感化的形式侧面阐释了自己的苏格拉底情结。同样的证明发生在阿里斯托芬的另一篇名作《鸟》 中。《鸟》是一部以神话幻想为题材的戏剧,剧中有两个雅典人和一群鸟一起在天上的神和地之间建立了一个“云中鹁鸪国”,这个国家是一个理想社会,雅典人和鸟通过阻断人和神来往的方式赢得了尊严与自由。我们惊奇地发现,“鸟”和“云”有着太多相似的地方,除了都属于空中之物外,我们是否可以说鸟国的胜利恰恰也是云神的胜利?鸟神可以令众神俯首,云神没有理由不能。阿里斯托芬对于鸟神的喜爱和侧面对众神的否定恰恰印证了其对云神的高度歌颂。
  《云》中的斯特瑞普斯阿得斯从开始的敬奉并求教于苏格拉底到最终的痛恨,经历了一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儿,“思想所”的毁之一炬的最后结局似乎预示着台下苏格拉底真正的人生结局,斯特瑞浦斯阿得斯最后对待苏格拉底的态度似乎就是雅典城邦对苏格拉底的态度,阿里斯托芬正是用此意图向台下的苏格拉底展示了一幅可能发生的未来缩影。也就是说,通过所谓的“自然崇拜”,阿里斯托芬真正要表达的是否定众神甚至亵渎众神的结局,这是阿里斯托芬真正提醒和关注的所在。

2、苏格拉底的“诡辩”?

  正直逻辑和歪曲逻辑的対驳在《云》中是十分精彩的内容。在対驳中,阿里斯托芬有意让苏格拉底代表歪曲逻辑一方,歪曲逻辑通过“诡辩”的方式最终战胜了正直逻辑 。也就是说,“思想所”里的苏格拉底给了雅典青年以做各种有悖道德事情的理由,比如借钱不还,殴打父亲和母亲等等。总之,苏格拉底造成了败坏雅典青年的结局,这也是后来雅典当局处死苏格拉底的原因之一。
  当聚众讨论成为雅典人生活的习惯时,苏格拉底也自然加入了这些队伍,但是他却是最与众不同的,无论是讨论的问题,讨论的方式都格外不同。苏格拉底将自己辩论方式称为“产婆术” ,他说,虽然自己是无知的,却能够帮助别人获得知识,这就像他母亲的工作助产婆一样,能够帮助新的生命诞生。这里的生命指的是知识,而美德即知识。
  讨论中他总是通过各种问答的形式使得对方放弃原来的错误思想,并纠正产生新的思想。具体来讲,分为三步:第一步就是有名的苏格拉底式讽刺,苏格拉底“自知无知”,也要让对方知道他什么也不知道,这样才可能学到知识,变得聪明起来;第二步是下定义,在各种问答中反复诘难和归纳,最终得出较为明确的定义和概念;第三步是“助产术”,引导回答的人进行主动地反复思索,自己得出正确的结论。苏格拉底正是用这样的方式使得与其对话的人在不知不觉中接受他,提升自己。当然,他也获得了败坏雅典青年的罪名。
  《云》中的対驳片段具体来看分为两部分,分别是第三场中逻辑甲和逻辑乙的第一次対驳,第六场中斯瑞普斯阿得斯与斐狄庇得斯 的第二次対驳。
  在第一次対驳 中,逻辑甲先是谈了谈旧时代所制定的教育,通过传授正直的德行,遵守贞洁、谨慎、廉耻和节制从而使人们“不许说话只许德”“不许洗热水澡”“不许吃的笑叉着腿”等等。面对逻辑甲的阐述,逻辑乙首先提出“到底有什么理由说热水澡洗了不好?”,逻辑甲回答“叫人洗了软弱胆小”。逻辑乙立刻抓住逻辑甲的逻辑漏洞,引出一个和本题看似没有关联的提问“在宙斯的儿子当中,你以为哪一个最勇敢不过?”,逻辑甲说了赫拉克勒斯。逻辑乙反问“你在哪里见过冷水浴也叫做赫拉克勒斯,还有什么人比他更勇敢呢?”逻辑甲无话而转移话题。类似的辩驳持续进行,一直到最后双方纠结到“兔崽子”的问题上。逻辑甲认为如果有人听了逻辑乙的话,那么他就是兔崽子,当然,这话给人黔驴技穷的感觉。逻辑乙却说那又有什么害处呢?并问他法律家是什么样的人?逻辑甲回答法律家是兔崽子。依次类推,悲剧家、演说家全都成为了兔崽子。逻辑乙最后问道:“你抬头望望哪一些观众是兔崽子?”逻辑甲惊讶地答道:“天呀,差不多全都是兔崽子!我知道这一位是,那一位是,还有一位头发很长的也是。”逻辑甲的这个回答将自己推入了绝境,于是最终承认失败,并大呼道:“你们这些淫邪的人啊!快接受我的外衣,我要来加入你们!”通过第一次対驳,斐狄庇得斯不再需要父亲的百般劝告就加入了思想所,这便是苏格拉底发问方式中的主动性,在认识到自己无知之后主动开始思考。
  然而,斐狄庇得斯在经历了思想所的学习之后,却从一个当初自省为“可怜的苍白的人” 变为了一名诡辩家。在他与父亲的第二次対驳 中,斐狄庇得斯阐释了自己殴打惩罚自己的父亲的理由。在前一场中儿子殴打父亲的原因是因为在对待欧里庇得斯的戏词问题上发生了争执,父亲认为词中充满了淫邪,而儿子却觉得那是一种聪明行为。父亲争辩道:“你既然是我养出来的,怎么应该打我呢?”“打过你,我原是疼你,为你好啊!”儿子回答:“你既然说为我好而打我,我如今也照样为你好而打你又有什么不对呢?我的身体应该挨打受罚,你的身体就不应该吗?父亲就不应该叫痛吗?人一老了便返老还童,年老人比起年轻人更应该挨打。”接着,斐狄庇得斯开始怀疑法律,法律也是凡人创造和制定的,所以,他这样的凡人也可以制造新的律令,让儿子回敬他们的父亲。面对如此强大的逻辑体系,父亲无话可说,近乎挽回地说道:“你有权利惩罚你的儿子,只要你的养得有。”儿子回答:“万一我没有养得有,岂不是白叫你打了?”最终,他推出一个在父亲看来更加大逆不道的结论,那就是斐狄庇得斯还要去打他的母亲。这场対驳就在这样的气氛中结束。
  两次辩驳的结果显然不同。就态度与立场而言,如果说第一次対驳中的逻辑乙仅仅是使用了苏格拉底式的追问方式而取胜的话,那么第二次対驳中的斐狄庇得斯就完全超越了正常的追问方式,而成为诡辩者。这为台下的苏格拉底提供了未来的某种可能性,现实中的苏格拉底也很容易被人看待成为诡辩家。事实如此,《云》的观众、雅典当局乃至很多后人给了苏格拉底“诡辩家”的称号。诡辩一词不是一个贬义词,但是至少不是一个褒义词,苏格拉底所谓的“诡辩”与其“败坏雅典青年”有着直接的关系。为什么苏格拉底哲学式的发问会引来非议?为什么这种问答形式严重到败坏雅典青年的程度?关键在于苏格拉底的追问不单是一种逻辑形式,而是一种哲学思想和观念的传播,即让每个人知道自己的无知,从而获得理性的思考,在思考中获得知识,追求美德,这与雅典民主政体强调的公民化观念是截然不同的。正如逻辑甲自己所言道的怀念的旧时代,与逻辑乙所提出的“新时代”的对立其实就是苏格拉底与雅典民主制的对立。逻辑甲最终加入思想所正是苏格拉底不断为雅典当局造成破坏的结果,作为雅典当局,对待苏格拉底的态度就显而易见了。
  所以,苏格拉底的诘问式逻辑辩论实质上是一种哲学思想,是对其“认识你自己”和“至善原则”的具体实践与行动。而“诡辩”就如同之前的“自然主义倾向”一样,是一种造成败坏雅典青年的途径,是阿里斯托芬主观所为,是阿里斯托芬展现给苏格拉底可能给当局造成诡辩印象的可能性,苏格拉底本人在这个过程中是不自觉的。然而,苏格拉底要传播自己的哲学思想就必须使用与之配套的“苏格拉底式发问”理论,从柏拉图及色诺芬的著作中可以明显地看出,所谓的“诡辩”贯穿苏格拉底的一生,而“诡辩”的帽子下仅仅是一种哲学性的追问方式。

三、《云》中的阿里斯托芬

1、智者学派、米利都学派与苏格拉底

  公元前6-前4世纪期间,古希腊哲学呈现出一种转向的趋势。除了苏格拉底等少数之外,其他大大小小的哲学家根据其思想类别来看可以大致化为两种,即智者学派和米利都学派。他们和苏格拉底同属一个时代,他们的思想必然和苏格拉底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同时也和阿里斯托芬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甚至和《云》这篇作品也有着很微妙的某种关系。
  米利都学派相比智者学派诞生的时间更早,这个学派的出现几乎标志哲学的出现,尤其是西方哲学史上公认的第一个哲学家泰勒斯的出现。泰勒斯第一个提出了“世界的本源是什么?”这一哲学终极发问并给出了自己的回答,即万物源于水。后来的阿那克西曼德 将水的概念进一步抽象化,主张万物始基是一种没有规定性的东西——“无定”。到了阿那克西美尼那里,这种“无定”又进一步具体化为“气”。对于此问题我们在此不作多讨论,然而有一点是肯定的,米利都学派是十足的自然主义哲学派别,这在之前也有所提及,自然主义哲学关注的是宇宙、自然、天体、运动等这些问题。他们最早用自然本身来说明和解释自然,用抽象的理性思维方式来取代宗教神话。
  到了公元前5世纪的古希腊,作为多个城邦组成的非统一国家,种植经济的出现孕育了商业的产生,贵族及平民阶层的分离,农民债务免除等多种因素,共同引导着哲学家的眼光开始直视“人”本身。开展民主制的雅典城邦正处于全盛时期,包括哲学家在内的各个阶层的社会公民热衷于各种社会问题的讨论,包括民主政治、自由思想、奴隶问题等等。这些促使了人们对辩论技巧的重视和对“知识”的仰赖。民主制本身鼓励和保护公民思想自由表达的权利,以至于民众聚合在公共场合讨论公共事务成为了雅典城邦生活的一部分。这些因素使得一个个“智者”应运而生。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智者学派”相对于“米利都学派”而言,并没有一个系统化的组织,他们不一定具有相同的政治态度,却拥有大体一致的思想观念,以收费的形式教授公民学习修辞学、论辩术及相关政治知识。正如以上所说,“智者”们肯定人的作用,进而怀疑和否定神。普罗泰戈拉 提出,神是不可知的,人要依靠自己。普罗狄柯更大胆地否认神的存在,认为那都是人类想象出来的。克里底亚则认为神并不关心的命运,人要自己树立自己的尊严,维护自己的权利。此外,智者学派信奉赫拉克利特 的万物流变思想,肯定运动变化中的感觉的真实性,将感觉作为真理的标准。这种观念后来发展到极致,就成为了智者学派最著名的那句话,即普罗泰戈拉所说的:“人是万物的尺度”。这样一种典型表述几乎囊括了智者学派的全部思想内涵。
  智者学派诞生于米利都学派之后,同时宣告了米利都学派以宇宙等自然现象为研究对象的古希腊自然哲学的终结,开辟了由自然哲学向以“社会人生问题”为中心的古希腊哲学的转变道路。
  苏格拉底并无有意识地参与到这次哲学转向中,他依然“另类”地恪守着自己的阵地。如果问苏格拉底属于哪个流派?我们无法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我们只能说,苏格拉底绝不属于米利都学派,他只是靠近于智者学派。为什么这样讲?在之前的部分中已经讲到,苏格拉底的哲学重视“人“本身,主张由茫茫宇宙向人的重心转移。然而,苏格拉底与智者学派存在一个根本分歧,那就是对“人”的理解完全不同。智者学派的“人”是无所不能的人,是每个人自己,是对自己的肯定和认可,强调人是万物的尺度。而苏格拉底的“人”则是无知的,人在走向至善,不断地认识你自己,而只有用理性认识自己的灵魂才能真正认识自己,因为人性的本质在于理性。相比于智者学派,苏格拉底显然更重视人的伦理道德,追求人生的价值、正义和真理,其中心问题是个人道德问题。总结起来,即是苏格拉底提出的对人本质的三方面界定——人应有自重;人应该去发现自我的本质;人必须确立理性的至高无上。2、    阿里斯托芬的双重批判
  在“一”(《云》中的苏格拉底形象)中,笔者阐明了阿里斯托芬作为戏剧诗人以喜剧的外现方式对台下的苏格拉底进行了某种善意的提醒。在“二”(《云》中的苏格拉底哲学)中,笔者阐明了阿里斯托芬之所以塑造了一个愚昧虚伪的苏格拉底,其原因在于强调结果,强调亵渎众神的结果,而所谓的“自然主义倾向”与“诡辩”问题只是为证明结果的手段和途径。那么我们不禁又要发问,为什么一定选择“自然主义倾向”和“诡辩”这两种极其敏感的哲学词汇?除了将其作为某种戏剧手段处理之外,阿里斯托芬是否存在某种隐秘的哲学倾向?是否有指桑骂槐的可能?
  这就要将阿里斯托芬放在智者学派与米利都学派的大背景中来看,阿里斯托芬倾向于哪一种观点?我们也无法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我们只能从他残留的戏剧作品中,从他的只言片语中,去推测某种可能性。《云》中的苏格拉底形象并不是苏格拉底本身,这一点是可以确定的。这里的苏格拉底是信奉自然的,在观众看来是具有浓烈自然主义倾向的,甚至具有米利都学派的嫌疑,他用自然的方式解释雷电的形成,下雨的过程,空气的转动以及闪电烧伤人等问题。尽管没有米利都学派那么的直接与绝对化,但依然痴迷与陶醉在自然问题中。反过来,这里的苏格拉底又似乎是智者学派中的一员,他骗取钱财,授人诡辩术,教人如何达到借钱不还的目的,在观众看来是无所不能的“智者”。可是这样的苏格拉底与那样的苏格拉底一样,都遭遇了狼狈不堪的下场,遭遇亵渎众神的结局。我们是否可以大胆地猜测,在一部戏剧作品中,在阿里斯托芬这位善于反讽的喜剧家笔下,米利都学派和智者学派是不是同时遭遇了同时的批判?
  亵渎众神是结果,但既是表达苏格拉底亵渎众神的误判可能性,又是表达智者学派与米利都学派亵渎众神的现实确定性。阿里斯托芬《云》中的双重批判有双重含义。
  (1)以善意提醒的方式批判台下的苏格拉底
  “亵渎众神”是台上苏格拉底造成的结果,在台下苏格拉底被雅典城邦完全误判之前,阿里斯托芬以此强烈而攻击的方式制造了对苏格拉底一场善意的批判。
  (2)以隐晦难辨的方式批判台上的苏格拉底
  台上的苏格拉底并非苏格拉底本身,而是掺杂着米利都学派和智者学派的理念,他们同样造成了“亵渎众神”的结局,这是阿里斯托芬真正批判和指明的结局,而台上那位“苏格拉底”被迫承担了罪名与骂名,当然,也获得了提醒与善意。
  为了达到此双重批判的目的,阿里斯托芬采用了这样无可比拟的高超的戏剧手法,只是他牺牲了苏格拉底,以至于间接与那场苏格拉底的审判牵连。

3、阿里斯托芬的自我反讽

  阿里斯托芬是哲学家吗?我们可以戏剧性地回答:不是,因为他是一位戏剧家,但是他是一位具有哲学家眼光的戏剧家。将阿里斯托芬与苏格拉底完全相提并论可能是不合适的,然而他预示苏格拉底“亵渎众神”的可能结果是不是也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呢?以此推断,阿里斯托芬避开了与苏格拉底一样的一场死亡审判,因为他是一位戏剧家,他并无苏格拉底那样的行为方式,他只是制造了一系列戏剧密码,让人迷惑,让人费解,让雅典当局读不懂它。另一种可能是阿里斯托芬在那样充分言论自由民主自由的年代里,用这样自由的方式与苏格拉底在心灵上进行了一场纯粹的干净的学术性交流,只是他高估了雅典当局的能力,错误地牺牲了苏格拉底。
  如果说舞台上的苏格拉底被赋予了戏剧生命,那么那个赋予者一定不是戏剧家阿里斯托芬,而是哲学层面上的阿里斯托芬。一方面,他崇尚苏格拉底这位“从天上来到人间”的哲学家,崇尚人的理性与知识,尊崇美德,敬畏灵魂,追求真理。另一方面,台上那个歪曲的、虚构的、遭人诽谤和辱骂的苏格拉底给予阿里斯托芬本人以强烈的讽刺感,他用这样的方式提醒着苏格拉底,更是提醒着他自己。所以说阿里斯托芬终究是一位戏剧家。
  我们不得不说,阿里斯托芬写此剧正是在“认识你自己”和反省自我,他肯定苏格拉底,甚至将自己与之同等看待。然而,当台上的“苏格拉底”被斯特瑞普斯阿得斯打得狼狈不堪时,阿里斯托芬也在进行着一场更为沉重的自我打击,因为亵渎众神的人其实是他自己。这是一场深刻而震撼的“自我反讽”。阿里斯托芬通过自嘲来自省,知道自己什么也不知道,知道自己和苏格拉底的遭遇一样,会引来非议,引来争议,当然,这恰恰是《云》后来的命运。但是他没有像真正的苏格拉底那样在实践中去行动起来,而是将此进行一场极致的戏剧呈现。所以,当我们追诉苏格拉底之死时,不得不将苏格拉底的审判与阿里斯托芬联系起来。阿里斯托芬对苏格拉底之死是否构成直接关系对二者的研究并无多大意义,但是,阿里斯托芬的确避开了现实的落败可能性,而给予了苏格拉底死亡的归宿。这对于苏格拉底是释然的,因为他坚持了理想与正义,死亡只能让他更加靠近灵魂。对于阿里斯托芬却是罪恶的,他为自己编制了一套“善意的谎言”。
  在古希腊那个哲学、戏剧、美术、诗歌等各种文学艺术形式杂糅交错的年代,并无哲学家、戏剧家这些专用称号,所有的称号都是后人为之。可以说那个年代的雅典城邦里,任何一种文学艺术形式都强烈渗透着哲学的影子,发问、思考、探究成为一种惯性式思维。而唯有像苏格拉底以及后来的柏拉图等人,他们呈现出来的不仅是一种思维方式,而且是一种人生方式,他们都在用一生的追求与求索去呈现和诠释自己的哲学理念和价值。所以,不妨将古希腊学者分为两类:哲学家与非哲学家。苏格拉底属于前者,阿里斯托芬自然属于后者,然而他们却有着相似的哲学思想,只是使用了不同的呈现样式。
  此时,文章开头的问题“苏格拉底到底是什么样的”其实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探讨苏格拉底不是一个符号的探讨,不单是一个形象一个人物的探讨,而是通过他的思想来读懂一部作品,一个时代。当苏格拉底看完此剧再次在观众席中起立鞠躬时,我们相信他决无半点埋怨与羞愧,反而依然是哲学家应有那份从容与释然,而同样在台下的阿里斯托芬只有仰望云层。直到苏格拉底死去,他依然望着在那美丽的云层里,苏格拉底正看着他开怀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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