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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赵松:写作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3-05-16  

赵松:写作



  ……懂得省略,尤其是擅长沉默的作者,写作的起点,就会比较高。如果说省略还是技术性的,那么沉默则是天赋与领悟性的,也可能是某种不可描述的内在的剧烈裂变。在我的感觉里,现代以来的小说领域有一个方向,就是从省略到沉默。它们的读者,多是那些有着丰富阅读经验的人,他们喜欢出色的省略效果,尤其迷恋那种难以捉摸的沉默状态,他们已不大需要什么完整精巧的故事情节,只需要一些为数不多的浮在沉默表面的碎片、细屑,就足以满足他们在任意浮想中享受深呼吸的快感。要是用天文学的东西来比喻的话,省略的艺术研究的是宇宙中的星辰,而沉默的艺术则是研究宇宙中的黑洞的。
  ……好的或者不好的作者,写东西都有其自己的腔调,只有真正意义上的好作者,有本事让人在阅读的过程中全然忘了他的腔调。然而即便是好作者,当他开始着意经营自己的腔调的时候,写起来就会轻松许多,因为他开始走上下坡路了,他只有紧紧地抓住自己的腔调,在本已无话可说的情况下继续喋喋不休。模仿好作者写作的腔调,对于爱好写作的人来说近乎本能,就像孩子模仿父亲说话一样,会让他觉得自己像个大人,跟其它的孩子们有所不同。当然孩子只是模仿而已,他是不可能想到自己就是父亲那样的大人的,他模仿只是出于好奇和好玩,而没有其它复杂的目的,所以看的人也会觉得只是好玩而已,不会多说什么。但如果写作者模仿其喜欢的作者的腔调,并通过这种模仿获得某种自信的时候,他就有可能产生错觉或者说幻觉,过多的模仿会让他觉得自己真的就是跟那个被模仿者一样或者差不太多的作者了,甚至很可能他的文字会显得比他所模仿的作者的文字更有腔调。从表面上看,他可能就像个未老先衰的人,时常会因为过于严肃而显得表情沉重。要是他没能及时从中清醒过来,那后果很可能就是他因此失去了快乐的童年、少年,然后又进入了毫无生机的青年,接下来可能就是过于世故的中年。
  ……说某个写作者的语言好,容易产生误解,就像是在说谁穿着得体漂亮一样,说的是某人会穿着打扮,而他所选择的衣饰给人增了光彩。衣服还在肌肤的外面,于是乎里面的身体仿佛成了所谓的内容。误解的根本所在,就是容易忘了语言就是人的肌肤、血肉、骨骼、甚至气脉,也就是说,语言即是内容。跟人一样,语言也有“味道”。这里的“味道”跟围棋高手看着棋盘上的棋形说的“味道”很相似。而拿围棋来打语言的比方也确实挺合适,黑白的棋子,放在棋盘上之前其实全无本质区别,无大无小、无轻无重、无好无坏、无所谓重要不重要,只有放到棋盘上的某个点位上,才有了本质的变化,好手或者恶手,或者庸手,恰当或者多余,任何一个,都有可能在某个特定的时间里成就一盘好棋或者坏棋。一枚棋子的位置,决定的不是它自身的好坏,而是整体上的理想结构能否实现,没有这个面的成功,任何点的精彩都意义不大。所以好的写作者的语言,就像高手下棋,总是显得着着朴素,当行则行,当止则止,写出来的总是要比他真正思想的要少得多,多的倒是言外之意。而不好的写作者,他的语言特点可能就是写出来的永远比他思想的要多,其语言很多时候是用来弥补思想的漏洞与空白的。
  ……在一次面对文学青年们的演讲中,契诃夫忍不住问道,你们干嘛坐在这里听我说,为什么不立即回去写呢?当然他知道,他们不可能立即回去写,因为他们太想知道到底应该怎么写。即使契诃夫走了,他们还会呆在那里,也可能是别的地方,聚在一起,就像那些不是出于心灵的需要走进教堂加教会并且谈论上帝旨意的人们一样,他们喜欢群居,时常谈论应该如何去写,怎么写是对的,怎么写是不对的,就像面对算术题一样,他们一起寻找答案,同时就像不时随口说出阿门一样不忘在这种扎堆的间隙里向某些大师表达自己的敬意,而这种敬意里俨然包含着某种亲缘关系的神启,谁先说出来这种敬意,谁就仿佛跟某个大师似曾相识过,就像被上帝之光照临过似的。可是在现实中,大师身边差不多都是尸体,离得越近,挨得越紧,死的越多。大师通常都是大型食肉动物。福楼拜教出个莫泊桑,那只是个特例。
  ……根据蒲宁的回忆,契诃夫觉得,某个中学生在其作文里说,“海大”,这是很好的写作,因为海是无法描述的,这两个字,胜过很多人写下的无数字。但这样的一种说法,会把很多人搞晕头的。因为觉得这等于什么都没有说。于是就有人将这种说法总结为对“简练”的概括,归入了方法论的层面。实际上,契诃夫在说起这事之前,曾问蒲宁,你为什么爱海?蒲宁想了想说,因为海是寂寞的。那些只知道紧紧抠住“简练”不放的人,往往都是不懂得什么是寂寞的人吧。而写作,确实就是件非常寂寞的事。
  ……理论家越来越多,好作家越来越少,这其中似乎存在着某种因果关系。好作家的好作品会让一般的理论家束手无策,然后胡说八道,而能促使好的理论家丢弃旧的东西获得更大的活力以及新的思维空间。可再好的理论家,也没法去指导作家去写出好的作品。所有的理论都是为了农场或者养殖基地里的农作物或者动物准备的,为了确保足够的产量和质量,也为了市场满足需求。但其实谁都知道,真正的好东西,都只能是野生状态下生长出来的,而且总是数量稀少,可遇不可求。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关于写作的理论其实只不过是类似于旅游指南或者野外生存手册一类的东西。探险家的方法,都是自己在探险的过程中逐渐摸索出来的。
  ……一个神甫有本《圣经》就够了,可以讲一辈子道,写一辈子心得体会。我们的古人弄本《论语》或者《易经》也可以琢磨一辈子。找到自己的“圣经”,读透它,就有可能会写出自己的书。不过要找到自己的那本“圣经”,不多翻翻,是找不到的。但读了太多的书,也很可能就找不到那本自己的“圣经”了,也写不出一本书。这似乎是个悖论。找到一本书,跟遇到一个人一样,需要机缘。找到它,可能是深深沉浸迷恋之后的豁然清醒。
  ……大作家们在面对世界和自己的作品时,都是“无情无义”的人。他们参照的对象是上帝,那个让魔鬼跟天使同样位列仙班的家伙。但在上帝的眼中,他们很可能都是魔鬼家族的,至少也是有着密切的血缘关系。通常意义上的好作家,基本上都是约伯那样的有血有肉的异常虔诚的人,总是被考验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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