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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皮埃尔·埃斯皮尔:聆听耶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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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楼  发表于: 2013-05-13  

皮埃尔·埃斯皮尔:聆听耶麦

刘楠祺

  译按:皮埃尔·埃斯皮尔(Pierre Espil,1914-2000),法国诗人、剧作家和小说家,图卢兹百花诗会主席。埃斯皮尔上中学时,与耶麦的长子保尔·耶麦是同班同学,经由保尔介绍,埃斯皮尔与耶麦结为忘年交,并因此成为了耶麦诗歌的研究专家。《聆听耶麦》是皮埃尔·埃斯皮尔回忆耶麦的的一篇文字,写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收入法国Atlantica出版社2006年版《耶麦诗全集》(Francis Jammes: Oeuvre Poétique Complète)。这篇回忆相当传神地刻画了耶麦的形象,读来十分生动感人。


  弗朗西斯·耶麦之诗!虽不及雨果诗大气磅礴,却依旧是诗与韵的百宝盒,是碧空飓风,是雨点、露珠和泪水的暴雨,是漂浮空中并刺破青天的三钟经和祈祷,是灵魂的浩叹,是不息的心跳。的确,耶麦的作品无不是诗,有韵律诗也有散文诗,在人们心里这两种写作体裁难分泾渭。那么,能否说他是“优秀的韵文家,杰出的散文诗人”呢?在他去世五十年后的今天,若问其作品中究竟哪一部分真正属于他,我可以证明还是他的诗歌。他确实记不住他所有的诗,但他一生的诗其实已全部蕴积在他心底,随意拈出一首,哪怕年代久远,他都能即刻忆起当时令他灵感爆发的“背景”和对他情感上的冲击。
  当我还是孩子的时候,有幸认识了弗朗西斯·耶麦,那真是个神奇的年代,是最初的梦想、最初的阅读、最初的发现的年代,在那个感性的春天,万物披上晨曦的曙光,似醺醺然而不知酒香为何物。以至于在我眼中,具有存在价值的一切——自然、艺术和爱情——都实实在在地与耶麦和他的诗融为一体。哪怕再活一百年,我也无法忘怀生命中的这段时光,在耶麦的浓荫下,我呼吸着文学的空气,他待我宽厚如父,我同他的孩子们一同玩耍,着迷地融入他后半生的创作之中。
  那时,我虽是孩子,但能觉得出艾哈尔齐亚老宅的主人不同凡响,是那种当时还未被称为“名人”的人物,总之卓尔不群,能让人想起维尼[1]诗中吟唱的:

无缘再见的,那径直去爱吧。

  说他超凡脱俗,不仅因为他外貌奇特——他长得确实像城堡里的爵爷,美髯如雪,银发飘飘,不怒自威;更因为他那种你根本琢磨不到的生存方式和他身上散发出的非凡魅力。他独特的魅力是什么呢?首先是善良,是和蔼可亲;其次是狡黠,是顽皮有趣;超乎其上的,是他无与伦比的表达天赋。没听过弗朗西斯·耶麦随意闲谈的人,永远体味不到一句诙谐迷人的话语,那跳跃的语调,那滑稽有趣和出人意表的妙语连珠,能产生何等魅惑。当回忆伴随着马拉美、弗朗索瓦·科佩和让·洛林[2]的名字从他口中流淌的时候,真似洪水滔滔!那些影像弥漫开来,鲜活难忘,栩栩如生;那些逸闻绚烂似锦,永远闪着诗的金光,充满了幽默和风趣。虽然严格的天主教教规已融入了他的血脉,却丝毫没有——或很少!——销蚀他豪爽的天性,因此我敢断定,他从没有生活在远不如他那么正统的《圣经》族长的世界里。
  聆听耶麦,会感觉到被带往了另一个宇宙,比我们当下的尘世更美丽,更绚烂,更有趣,呵,真是如此!我怎能不着迷呢?我几乎每天都去艾哈尔齐亚老宅,在那里,面对着口若悬河、才情和想象喷涌而出的他,我是倾心的目击者,是醉心的听众。而且,我熟悉那充满魔力的声调远早于他的诗歌,最先除了妈妈教给我的儿歌“温顺的小驴子”和“守护天使”而外,我对他的诗所知为零。随后,有一天,在学校,我无意间翻开青年学生人手一册的“文选”,看到了《谷仓里……》那首诗,我就这样与弗朗西斯·耶麦的诗不期而遇。那本文选里还有一两首《晨昏三钟经》中的诗(《古老的村落……》、《要下雪了……》和《老宅……》),其他的则选自《春花的葬礼》,有《为一个孩子别夭折而祈祷》和献给萨曼的那首不朽的《悲歌第一》,他为萨曼奉献了如此哀荣,这首诗也成为他自己的殊荣。
  我带着人们能够想象到的好奇心读着这些诗。立刻,我被那种新奇的异香、清新和非凡的优雅俘获了。随后的长假里我几乎读遍了耶麦的全部作品。每天晚上离开艾哈尔齐亚老宅的时候,我都会带走一本他的书,有时是他本人,有时是他家里的其他成员——主要是他的大儿子保尔,我们情同手足——借给我的。我贪婪地读着这位阿斯帕伦族长的每一部作品,经常一夜读完:他青年时期著述丰富,撩人心弦;其他时期的作品同样如此,虽各不相同,却魅力依旧。从那儿以后,我的一切都改变了。在他早期的辉煌中,我仿佛发现了他未被污染的世界。身边的乡村、自然、万物,我似乎理解了它们,而它们也走进了我的心间再未离去。呵,我感到心醉神迷!我和这位超凡的诗人聊着天,整个夏天我都是他的小伙伴。当他带着我和他的儿女们在乌尔苏亚山顶漫步时,当他让我观赏到地平线时,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我脚下这片土地的全部美丽,这是他给我的馈赠。
  为什么他的诗能让我如此感动?首先,是绝对的真诚,是动人心魄的悲悯情怀,是高尚的灵魂,是任何一首小诗中都弥散着的方济各式的共鸣。其次,是牧歌风格,是被淡忘的乡间优雅,是描写田园的崇高灵感,是堪比画家的清新视觉。对他而言,万物都是图画,一切均可入画。巴尔扎克凝望历史的表象,把它变为一座建筑,而耶麦所做的纯然不同:他关怀一切,同情一切,描写一切,简洁而又充满强烈的现实感。他的诗就是这样,蓦然间,闪光的现实跃然而出。歌德倡导“诗歌与真实”,但罕有作家、更罕有诗人能契合这个永恒的主题,但对弗朗西斯·耶麦而言却是游刃有余,轻车熟路。因为他掌握着那奥秘的真谛,那奥秘就在我们身上,在我们周围。他那双直觉的有时是通灵的双眼从不停留于事物的表象,而是透视隐匿的真实——我找不到更恰当的词语描述——或叫做看不见的事物。
  直至生命暮年,耶麦始终保持着童年时的天赋,那是真正的诗人们独有的财产。他像孩子般把全身心托付给现时的每分每秒,浸淫于感觉之中,并渴望把这种冲动完美地表达出来。创作于阿斯帕伦的《四行诗集》充溢着古代大理石雕像般的朴实与纯洁,在其中一首诗中,他提出了自己的“诗艺”:

天才是观看,再让别人得见
蕨草任长茎垂向水面;
天才是谛听,再让别人听见
一群母羊消失在夜间。


  1921年8月初,五十三岁的弗朗西斯·耶麦携全家迁居巴斯克地区[3]的阿斯帕伦,他无法忘怀此地屡屡与他的命运相连。快八岁时,他父亲维克多·耶麦被任命为巴斯克地区圣-巴莱的税务员,于是他离开出生地都尔奈,随父母迁居圣-巴莱。在圣-巴莱这个安静的巴斯克小镇,这个刚接受启蒙教育的小男孩对诗歌一见倾心。在一所私立学校的长凳上,在一本极普通的教材中,他读到了一首可能极平常的诗,讲一条名叫穆夫塔尔的狗的故事,但就是这首诗,让他理解了这种由韵相连的兄弟般的诗行“像小鸟或采葡萄的农夫唱歌”一样相互呼应。一声神秘的呜咽涌上他的心头,从第二天起,他便开始试着写诗了。
  这之后他随派往波尔多任税务员的父亲迁居波尔多。在波尔多中学,他的学业一塌糊涂。父亲过早去世后,他与母亲和姐姐玛格丽特回到奥尔泰兹定居,那里有耶麦家族的祖坟,还有两位胡格诺派[4]的姑婆。在奥尔泰兹,耶麦的诗艺进步惊人并最终成为世纪末最引人注目的诗人之一,同时,他也曾与波城一帮布尔乔亚纨绔子弟(如P.-J.图莱[5])在巴斯克海滨地区荒唐胡闹过。比亚里茨、昂代、方塔拉比亚和伊伦似乎成了他的“威尼斯城”,也是在那里,他暗恋上了心仪的玛莫尔。最后,巴斯克地区还是耶麦回归上帝的地方:在中国福州当领事的克洛岱尔给耶麦写了大量充满激情的信,他的呵护和苦口婆心的劝说锤炼和坚定了奥尔泰兹诗人那颗略带克里奥尔人[6]风格的灵魂。耶麦生命中的这一时期以他在拉巴斯蒂德克莱伦斯教堂(Labastide-Clairence)皈依天主的坚信礼为结束,那座教堂离阿斯帕伦只有几公里,克洛岱尔身着洁白的殖民地官服,出乎意料地担任了辅弥撒的唱诗童子,主持仪式的是巴斯克本笃会的米歇尔·卡亚瓦神甫(Père Michel Caillava),这位神甫为帮助耶麦度过精神危机功不可没。
  把耶麦引上严守天主教教规的米歇尔神甫确实是这位“回头浪子”的“另一位大地上的守护天使”。他又说服自己在阿斯帕伦的一位亲戚、一个从未读过耶麦半句诗的吉尔夫人(Mme. Gille)将财产遗赠给耶麦,不是遗赠给一位诗人,而是遗赠给一位伟大的教徒和有众多子女的父亲。耶麦对这一切心知肚明,内心里却不乏屈辱感。我深知他性格孤傲,若不是儿女成群(七个孩子,五女二男),他无疑会回绝的。第三次踏上巴斯克土地的耶麦如此“委屈和不快”,其原因就在于此。面对印刷出来的铅字,巴斯克人装出的冷淡傲慢就像他们的思考一样百无一用。而耶麦也有点儿像卢梭一样有些受虐狂,认为既然没有人读他的诗,也就无人知道他,感到自己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那么大概全法国的所有村镇都如此吧。他曾在奥尔泰兹有过这种屈辱感;但怀旧和回忆中的美化使移居巴斯克的诗人觉得惟有贝亚恩[7]才是天堂。
  弗朗西斯·耶麦对我非常和蔼。我想他很在意我,我就像一只小耳朵,一只惊奇而专注于他只言片语的耳朵。自小我就和他自己的孩子们——不包括他的大女儿贝尔娜黛特,她早就承担了秘书的工作——一起围着他转,但可以说,我是惟一每每必到且满怀欣喜的听众,听他洋洋洒洒的内心独白,其中蕴涵着杂乱的人生哲理、尖锐而卓越的评论,他的话始终同一种语调,优美且生动,趣味盎然,超乎想象。此外,我相信这正是他对友人的期许:殷勤聆听,赞不厌多。我还记得莫里斯·拉威尔[8]来艾哈尔齐亚老宅拜访后他所给予的“褒奖”:“拉威尔是巴斯克人:少说,多听!”其实,在弗朗西斯·耶麦面前,除了聆听还能做什么呢?他不容置辩的声调曾使萨沙·基特利[9]哑口无言。而这,也是一种成就!
  当这位大师得知我能背诵许多他的诗时更对我宠爱有加。他欣赏我的另一个理由是我非常爱我的母亲,这使他回想起养育他的母亲:安娜·贝洛,生于普罗旺斯的西斯特隆,长着一双蓝灰色的眼睛,像她故乡的薰衣草。她年轻时也写诗,她相信弗朗西斯·耶麦创作如许佳作一定是遗传了她的禀赋。她从不对耶麦的这一爱好说长道短,不久后她以质朴端庄的微笑迎来了儿子的光荣。耶麦从未想过与母亲分开,他甚至为此牺牲了青年时代热恋的女友、痴情缪斯玛莫尔的爱。当这位令人崇敬的母亲九十多岁离开人世时,“脑筋依然像白昼一样清晰”,母亲去世后,耶麦每晚必去母亲的卧室,对着她祈祷用的念珠喃喃自语。这是他穿越永恒与母亲相会的方式。
  作家怎样工作,作为诗人的作家又怎样工作?他怎样写诗?回答这些问题,只要追述一下往日我与这位天才和这个非凡的神奇家庭亲密相处的日日夜夜就行。这个家族,人人都有一颗金子般的心,行事方式也与其他家庭大相径庭。我就选取弗朗西斯·耶麦在阿斯帕伦的一天做个介绍吧。
  耶麦起床很早,一般是七点钟。像圣女贞德[10]所说的“先去侍奉上帝”。人们每天总会看到他在盥洗后离家去本堂区教堂参加八点钟的弥撒。冬天,他会穿上厚厚的钉鞋,披上秋日颜色的棕色粗呢斗篷。夏天,他足蹬白色便鞋,总是穿着高尔夫球裤和浅色粗花呢外套。威严而方正的头上戴着巴斯克式的贝雷帽,洒下光环般的阴影。他那圣诞老人般熟悉的身影坐在一群戴头巾的谦卑女人中间,万分虔诚地听着布道。教堂里或许只有这一个男人,历来粗声大气的他此刻却缄默不语,四周一片死寂,他虔诚地祈祷并谦卑地跪领圣体。
  回到艾哈尔齐亚老宅,安静地吃过早餐后,他便走进书房,坐在他的写字台前。这个房间十分简朴,面向花园,树叶味道庶几可嗅。凝重和肃静弥漫简陋小屋。墙上只有一幅布歇[11]的画,表现一个教士伫立十字架前,半明半暗的效果十分惹眼,此外既没有夏尔·拉科斯特清新的风景画,也没有雷东[12]那幅费力琢磨主题的漂亮铜版画“飞马”[13]。这个房间内在的魔力恐怕是窗前书橱里大师的藏书吧,其中有些是他本人作品的精装本,摆放在玻璃橱里。这屋子里肯定还有些冥冥之物,比如说:灵感,而灵感只能是诗歌。
  写作时,弗朗西斯·耶麦通常不会受什么书本或文章的束缚。他径直坐下,任手中的羽毛笔飞快地滑过面前的稿纸,声音轻盈悦耳有如微风中的芦苇。他一下笔就几乎不再停顿,很少去掂量写过的东西,只在完全结束后才会做些修改。他有自己的信条,迷信最初喷涌的才思,认为最初的灵感要比后来修改的更准确、更动人、更新颖。他说,“我有时打算修改一下我的散文或诗。那好,我只需重回原点,虽远些,但离我的初衷和感觉最近……”
  耶麦就这样一直工作到中午。在艾哈尔齐亚老宅,正餐永远在同一时间开始:中午十二点和晚上七点半。吃饭的餐厅过去是吉尔夫人的厨房。这是老宅里最宽敞的房间。房间很简朴,惟一的装饰是一个宽大的壁炉台。诗人坐在主位。他把自己刚刚从花园采来的鲜花亲手插在花瓶或玻璃杯里。他的工作台上也同样是他自己采来的鲜花,这些花为他带来挚爱的大自然的微笑。

然后,我们为何不和天使们一起入座呢?

  这是他在《我的诗意法国》中的一句诗。很难说这是婉转的抒情。实际情况是,他所有的孩子——当然,除了懂事的贝尔娜黛特,她可是模范大姐——个个都是调皮鬼。这是一群有着金子般的心又叽喳打闹、喋喋不休的可爱小鬼。长子保尔,聪明绝顶,是捣乱的高手,组织和指挥恶作剧。以至于“奶奶”——孩子们的祖母,保尔给她起了个外号叫“维多利亚女王”——不得不经常摇起小铃铛来勉强维持安静;或者是耶麦——他摆出《伊利亚特》里某个英雄的样子——雷鸣般地吼出几句朱庇特式的威胁,不仅丝毫镇不住孩子们反而喧哗更甚。他鼻音很重,高声说话时像个小喇叭,如号角般响亮。诺阿伊夫人[14]管他叫“鸭子先生”!
  家里有个女佣叫贝尔塔,老家在奥尔泰兹的贝亚恩,她亲眼看着两个最小的孩子呱呱落地,所以总叫他们“小宝贝儿”。贝尔塔极单纯,像家人一样加入谈话;评论某作家时从不躲躲闪闪,因为她本人也酷爱读书,赞赏漂亮的文体。她从不错过诗人真情抒发的任何一个字。耶麦夫人,这个世上最随和的女人,任她随便说什么。她出生在埃纳省,胖胖的,从不缺乏幽默感,且快人快语。菜肴很鲜美,诗人很贪吃,这可能是这位从牧神[15]变身隐士的人允许自己所犯的惟一罪愆。
  饭后,大家回到客厅,耶麦会浏览一会儿报纸,他订的报纸很多。很快,他又回到书房开始写信,要赶在邮差离开之前写完。贝尔娜黛特负责把信件送往镇中心的邮局。弗朗西斯·耶麦使用两种字体:一种很华丽,很大,很漂亮,如他的朋友夏尔·盖兰所说,“很像根西岛的雨果”[16];另一种很小,没那么漂亮,用于书写作品的初稿。
  然后他会再写一两个小时,有时更长一些。夏天,他几乎天天出门,带上一个或几个孩子在附近的田野上散步。有时,朋友们和诗人的教子教女都来加入散步,前簇后拥,人称“耶麦家的”。还有快乐的远足,场面也十分壮观。晚饭前回家。天特别热的时候,耶麦会先洗个澡再吃晚饭,经常有下午来访的朋友受邀共进晚餐。随后便是晚祷的仪式了,这位族长站在壁炉前,面向跪下的整个部落(仆人们也不例外)像演戏一样地唱诗。只有德高望重的老奶奶可以坐在扶手椅里。重大的感恩日——比如孩子通过了考试或与某出版社签订了出版合同——他就会像牛叫一样吼出“感恩赞美诗”[17],常常激起“天使们”忍不住大笑,而这位伟大的教士更喜欢充耳不闻,陶醉于自己的祈祷声中。
  耶麦晚上从不聊天,除非有贵客临门。即便如此,聊天也不会很久。老奶奶第一个回屋,接着就是诗人夫妇,他们总是很早就上床休息。我从不记得耶麦晚上写作。我也不记得他读书,起码在他生命的这段时期里如此。我印象中他就像大部分女人那样,从不会从头到尾读完一部作品,只满足于一目十行快速浏览。不过,弗朗西斯·耶麦另有高招,可以瞬间捕捉到关键章节,读到最说明问题的一页。拿起书来他不读:他嗅,吐纳之间他就比评论界那些书虫腐儒们走得更远。他只须用这种精妙的方法得出他自己的判断,这是他的诀窍。譬如,他从未通读过P.J.图莱发明的抱韵诗,泛读过寥寥几首就点评说“图莱玩的是羽管键琴,不过玩得挺像莫扎特”。
  有些日子,弗朗西斯·耶麦会乘公共汽车去巴约讷[18],这种车与老式公共马车完全不同。但去比亚里茨的尼格莱斯高地他青年时期的老友夏塞里奥男爵的豪华别墅赴宴,或是去西班牙画家约瑟·德·拉贝尼亚(他曾给耶麦画过许多幅肖像)家吃饭时,他还是把它们叫做公共马车。
  为看看他质朴的生活,来访者络绎不绝,他们成群结队地叩响艾哈尔齐亚老宅的大门。访客令这位孤独者很开心,证明了他诗中的蜜糖仍旧能引来蜜蜂飞舞。来访的名流很多,如安娜·德·诺阿伊、克洛岱尔、莫里亚克、瓦雷里、亨利·波尔多、达里尤斯·米洛[19]和莫里斯·拉威尔。许多人因爱戴他而成为他的挚友,其中有夏塞里奥、夏尔·拉科斯特、加布里埃尔·弗里佐[20]和保尔·富尔[21];埃尔芒·博纳尔[22]为他的《方济各诗篇》(les Poèmes franciscains)谱过曲,雕塑家乔治-克莱芒·德·斯维辛斯基为他制作过精美的胸像,而让·加拉、弗朗索瓦·杜乌格和玛丽丝·杜乌格夫妇[23]还有让·拉贝[24]则拜在他的门下;其他的画家,还有莫里斯·德尼[25]、约瑟·德·拉贝尼亚、朗德人J.-R.索尔根[26](耶麦为他写过一首优美的诗)、菲利普·韦兰[27]和拉米罗·阿吕埃[28],耶麦十分赞赏他的才华。“才华”一词他通常只用在自己身上。
耶麦在这些精挑细选的听众面前很放松,他听任自己独特的兴致随意喷发:总是有声有色令人开心,时而又尖酸刻薄。莫里亚克说曾经领教过他的厉害。“没有刺,”耶麦说,“就别当蜜蜂”。他自己的刺是够犀利的。但那并非是他心胸狭隘,他只是难抵射出刻薄一箭或对着靶子“狠咬一口”的快感。萨沙·基特利曾大声说,“他真是个大诗人,又真是个不厚道的基督徒!”那是因为有一次午餐时他被喝止,在一个多小时里只能聆听这位年迈大师讲话。
  弗朗西斯·耶麦的喋喋不休令人赞叹,但在教堂面对上帝时他沉默无语,除此之外在大自然面前时他也常常静默。领着我们散步时他会长时间无语。有时刚刚告诉我们一棵草一株花的名字就不再开口。在阿斯帕伦堂区的小电影院里,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我曾见耶麦垂泪,当时荧幕上正放映一部表现鲜花绽放的纪录片。说到尖刻,需要澄清的是,他只针对乖戾和虚假,但从不诋毁人格。他有几个嘲讽的对象:首先是勒内·杜米克[29],在他眼里,那是个学识浅薄的学院派家伙。我记得,耶麦对他从不姑息,一生向他发射的排炮中嘲笑和恶评不计其数。如他所说,“撕咬的利齿”和“嘲谑的双眼”纯属自卫手段。但在赞赏他的密友圈里,他又是顶顶有趣的人物,单纯、感性、体谅,同时还是无价的活宝。而一旦察觉有人心口不一,哪怕是同乡他也马上变得十分傲慢且极具挑衅性。“那么,部长先生,你总那么创作吗?”他就曾以这种口吻对路易·巴尔图[30]说话。而路易·巴尔图是就法兰西学院某个院士候选人专程来拜访他并征求他的意见的!!!
  在内心深处,耶麦永远保持着风趣、善良和可爱的天性。按照约瑟夫·戴尔代耶[31]充满激情的评论,他确确实实“心中有只野兔”。起初他扮演一个角色。似乎演得不怎么样。但只要有漂亮女人在场他就兴奋起来。于是,他开始在词法上装腔作势,像只开屏的文学孔雀:一切在他身上都变得圆润了,扇形胡须,手势,挥舞的手,还有他的姿态,像个坐着而不是躺着的河神。按如今的说法,我“瞜”他的时候,总觉得他在刻意模仿弗雷德里克·米斯塔尔[32]。他两次遇到过米斯塔尔,一次在火车上,一次在波城参加比利牛斯地区的菲列布里什派[33]作家的聚会上。据他对米斯塔尔的描述,这位生长在麦亚讷镇、胡子雪白、身披斗篷、手拿牧羊棍的诗人形象给他印象至深。
  耶麦终生对自己的天才坚信不疑,相信自己将名扬后世。他努力刻苦地发掘自己的潜能,以期经得起任何检验。这种自信心堪比他对上帝的信仰。弗朗西斯·耶麦的这种旷达的信念,据我所知是最纯粹、最简洁和最纯净的。拿破仑三世[34]那句“我属意上帝而相信自己”的座右铭,完全适用于耶麦。毫无疑问,正是这种双重的信念支持他战胜一切艰难险阻。
  这位族长是在对痛苦的全然接受和在宗教信仰的喜悦中去世的,但肯定也是在获得荣耀的精神愉悦之中去世的,那是一年前,在1937年万国博览会之际,在巴黎,他在香榭丽舍剧院发表了最后的演说。回到阿斯帕伦后他对我说:“现在我可以死了。我已经见证了我未来的光荣。”多像“永别的遗言”[35]那样温柔的幻觉呵。幸亏他没有预料到他的去世会加速了人们疏远他的作品,其实,这种疏远早已开始并令他痛苦,尽管他拒不承认。
  但像他那样的名人,陨褪一时,隆盛可待。如今,人们似乎已向巴莱斯[36]回归——阿斯帕伦的诗人曾怒斥他为“人造冰小贩!”——那为何就不能回归耶麦呢?文学作品的生命即如潮涨汐落,此消彼长。拍击陡峭的时光之岸的惊涛才举足轻重。惟有极少数心有灵犀的幸运者能有此转瞬即逝的殊荣。毫无疑问,弗朗西斯·耶麦当跻身其中。


注释:
[1] 维尼(Alfred de Vigny,1797-1863),法国浪漫派诗人、作家。
[2] 让·洛林(Jean Lorrain,1855-1906),法国帕纳斯派诗人。
[3] 巴斯克地区(pays basque),西欧地名,位于比利牛斯山西端的法国、西班牙边境一带,为巴斯克人聚居地,通行巴斯克语,包括七个传统地区,其中四个在今西班牙境内,三个在法国境内。
[4] 胡格诺派(Huguenot),又译雨格诺派、休京诺派,是16-17世纪欧洲宗教改革运动中兴起于法国而长期遭受迫害的新教教派。该派反对国王专政,曾于15621589年与法国天主教派发生胡格诺战争,后因南特敕令而得到合法地位,后又遭迫害,直至1802年才得到国家正式承认。
[5] P.J. 图莱(Paul-Jean Toulet,1867-1920),法国作家和诗人,以创造8音步、6音步交叉抱韵体诗歌(contrerime)而闻名。
[6] 克里奥尔人(créole),指印度洋岛屿和安的列斯群岛等地的白种人后裔。
[7] 贝亚恩(le Béarn),法国旧省名,在今比利牛斯大西洋省。
[8] 莫里斯·拉威尔(Maurice Ravel,1875-1937),法国著名印象派作曲家。
[9] 萨沙·基特利(Sacha Guitry,1885-1957),法国剧作家、演员、导演。
[10] 圣女贞德(Jeanne d’Arc,1412-1431),法国民族英雄、天主教圣人。英法百年战争(13371453)中她带领法国军队对抗英军的入侵,支持法王查理七世加冕,为法国的胜利做出了巨大贡献。后被捕并被处决。
[11] 布歇(François Boucher,1703-1770),法国画家、版画家和设计师,洛可可艺术的典型代表。
[12] 雷东(Odilon Redon,1840-1916),法国画家,超现实主义的先驱。
[13] 飞马(Pégase),希腊神话中诗神所骑的有翼天马,后成为写诗灵感的象征。
[14] 诺阿伊夫人(Mme. de Noailles,1876-1933),法国著名女诗人,新浪漫主义诗歌的代表。
[15] 牧神(Faune),罗马神话中司农林畜牧之神,人身羊足,头上有角,性淫荡,好嬉戏。
[16] 根西岛(Guernesey),英国的海外属地,位于英吉利海峡靠近法国海岸线的海峡群岛之中。1851年12月,路易·波拿巴发动政变,建立法兰西第二帝国,雨果反对政变,支持共和,因而遭受迫害,被迫在根西岛流亡。
[17] 感恩赞美诗(Te Deum),原文为拉丁文。感恩赞美诗是合唱乐,最初系为基督教赞美诗谱曲、用于宗教仪式的音乐作品,后逐渐演变为声乐和器乐的节庆风格,许多著名作曲家曾为各种节庆创作过感恩赞美诗。
[18] 巴约讷(Bayonne),法国巴斯克地区的首府。
[19] 达里尤斯·米洛(Darius Milhaud,1892-1974),法国作曲家。
[20] 加布里埃尔·弗里佐(Gabriel Frizeau,1870-1938),法国波尔多葡萄园主,著名收藏家。
[21] 保尔·富尔(Paul Faure,1878-1960),法国政治家。
[22] 埃尔芒·博纳尔(Ermend Bonnal,1880-1944),法国管风琴演奏家和作曲家。
[23] 弗朗索瓦·杜乌格(François Duhourcau,1883-1951),法国小说家、散文家和历史学家。
[24] 让·拉贝(Jean Labbé,1912-1985),法国作家、诗人。
[25] 莫里斯·德尼(Maurice Denis,1870-1943),法国纳比派画家。
[26] J.R.索尔根(J.-R. Sourgen),法国朗德省画家,生平不详。
[27] 菲利普·韦兰(Philippe Veyrin),法国画家,生平不详。
[28] 拉米罗·阿吕埃(Ramiro arrué,1892-1970),法国画家。
[29] 勒内·杜米克(René Doumic,1860-1937),法国文学家、记者和文学评论家。
[30] 路易·巴尔图(Louis Barthou,1862-1934),法国律师和政治家。
[31] 约瑟夫·戴尔代耶(Joseph Delteil,1894-1978),法国诗人、作家。
[32] 弗雷德里克·米斯塔尔(Frédéric Mistral,1830-1914),法国作家和词典编纂者,菲列布里什文学流派的创始人,1904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33] 菲列布里什派(Félibrée),是1854年在法国南方普罗旺斯地区成立的文学流派,主张用法国南方的奥克语(langue d’oc)写作。
[34] 拿破仑三世(Napoléon III),即路易拿破仑·波拿巴(Louis-Napoléon Bonaparte,1808-1873),法国1848年革命后当选法兰西第二共和国总统。1851年发动政变,恢复帝制,出任法兰西第二帝国皇帝。1870年普法战争中战败被俘。病逝于英国。
[35] 原文为拉丁文:Nunc dimittis。
[36] 巴莱斯(Maurice Barrès,1862-1923),法国作家、政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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