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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吉奥乔·阿甘本:脸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1-09-12  

吉奥乔·阿甘本:脸

王立秋 译




  一切有生存在(生灵)都生活在开放(open,户外、野外)之中:他们自我显露并在(显露的)表象中闪耀。但只有人类想要占据这种开放(opening),想要抓住他们自己(显露的)表象和自己被显露的存在。语言就是这种接近,它把自然变成脸。这就是为什么表象对人来说逐渐成为一个问题:它变成为真理而进行斗争的场所。
  脸既是人类无可避免的被暴露的存在,又是人类在其中隐藏并保持隐藏状态的那种开放。脸是共同体唯一的场所,唯一可能的城市。这是因为,个体向政治开放的,是真理的悲喜剧,在这出又悲又喜的戏剧中,他们总是已经堕落并不得不在此戏剧中找到一条出路。
  为脸所暴露和揭示的,不是可为某种意指的命题所清晰表述的某物,也不是注定永远无法表达的秘密。脸的昭示,是语言自身的昭示。如此的昭示,因而不具备任何内容,也不讲述与这样或那样的存在状态,人类和世界的这一面或那一面有关的真理:它只是开放,只是交流性(communicability),仅此而已。在脸的光芒中行走意味着成为这种开放——且遭受并容忍它。
  因此,脸,首先是展示的激情,语言的激情。正是在自然感到它为语言所昭示的时刻,自然才需要一张脸。而自然为言辞所暴露和背叛的存在,它在保有秘密之不可能性身后的自我之掩盖,在它的脸上,要么显现为纯朴,要么显现为摄动(perturbation),要么显露为无愧,要么,显露为谦逊。
  脸与面容(visage)并不相符。在事物抵达暴露层次并试图抓住自己被暴露的存在,在存在看起来没于表象并不得不在其中找到一条出路的地方,就有脸的存在。(因此,艺术甚至能给无生命的物体、静止的自然以一张脸;这就是为什么,女巫在被宗教法官指控在安息日亲吻肛门的时候会争辩道,即使在那个地方,也有一张脸。现在,整个大地,被人类的盲目变成一片荒漠的大地,也可能变成单独的一张脸。)
  我直视某人的双眼:这双眼既不下垂——这是谦逊(的标志),也即,为潜伏在凝视之后的空无而感到羞怯——也不回视。它们可能无愧地看着我,因此而展示自己的空无,就好像这空无之后,另有一只深不可测的眼睛,它知道这空无并把空无当作一个不可穿透的藏身之地。抑或,它们也可能以一种纯真的无耻有保留地看着我,并因此而任由爱和言辞在我们目光的空无中发生。
  暴露是政治的场所。如果说不存在动物政治的话,那也许是因为,动物总是已在开放(野外,户外)中,它们也不试图占有自己的暴露;它们仅仅生活于其中,对暴露,它们毫不在意。这就是为什么它们不会对镜子——影像的影像——感兴趣。另一方面,人类,则使影像与事物分离并为影像命名,而这,正是因为人类想要认出自己,他们意欲占有他们自己的表象。因此,人类把开放(旷野)变成了世界,也即,变成了战场,在这个战场上进行着一场没有团体(without quarter,即每个人对每个人)的政治斗争。这场目标是真理斗争,被称作历史(History)。
  通过算计的诡计,被拍摄的主体直视照相机(的镜头)并因此而表现出对暴露给(其他人的)目光的意识,这在色情摄影中越来越常见。这个意料之外的姿态,暴戾地扭曲了在消费这些影像中显见的那种虚构,根据这种虚构,观看的人使演员吃惊,同时又未为演员所见:相反,演员,则有意地挑逗窥淫癖者的目光并迫使他直视自己的双眼。也就在这个时刻,人脸无实质的本性才突然地显现出来。演员直视镜头这一事实意味着他们(刻意)显示自己正在模拟;尽管如此,就其展示这种弄虚作假而言,他们却又悖谬性地显得更加真实。同样的程式也适用于今天的广告:影像显得更具说服力——倘若它公开展示自己的诡计。在这两种情况下,观看的人都遭遇了某种与脸的明确本质,及真理的结构本身相关的某种东西。
  我们可以把这样一个事实称作表象的悲喜剧:脸只因其隐藏才揭示,只因其揭示才隐藏。如此,理应展示人类(存在)的表象变成了背叛了表象的表象自己的类似物,在这种类似物种,表象再也认不出自己。正因为脸是真理唯一的场所,它也是并直接是拟像和不可还原的非本质(impropriety)的场所。然而,这不是说,表象通过使它揭示的东西看似它实际上不是的那种东西而对之加以掩饰:相反,人类真实之所是,不过就是表象内的这种掩饰和不安。因为人类不必有任何本质、任何本性或任何特定的命运,他们的状况也就是万物之中最空无也最无实质的:它就是真理。对人类来说仍然隐藏不显的,不是表象之后的某种东西,而是表象的显现本身(即表象本身),也就是说,他们仅仅作为脸的存在。政治学的任务,是使表象本身回归于表象,使表象本身显现。
  脸,真理与暴露,在今天是一场全球公民战争的对象,这场战争的战场,是整个的社会生活,突击队则是媒体,而战争的受害者,则是地球上全部的人类。政客、媒体机构、广告工业已经对为脸和脸对之开放的共同体所有的非实质的特征有所理解,因此,它们把这种特征变成了一种他们必须不惜以一切代价控制的不幸的秘密。今天,国家权力不再建立在对暴力之合法使用的垄断——国家越来越愿意与其他像联合国那样的非主权(国家)组织和恐怖组织分享这种垄断——的基础之上;相反,国家首先奠基于对表象(对主流意见doxa)的操控。政治把自身建构为一个自治的领域,这个事实与景观世界——在这个世界中,人类交流正在自我分离(与自身分离)——中脸的分离密切相关。暴露因而把自身转变为一种在影像和媒体中得到积累的价值,同时一个新的官僚阶级,妒忌地监视、看守着这种价值的管理。
  如果人类不得不相互传达的东西总是且只是某物的话,那么,确切地说也就不可能存在政治,而只可能存在交换与冲突,信号与应答。但是,因为人类不得不彼此交流的东西首先是一种纯粹的交流性(也即,语言),政治也就作为可交流的空无——在此空无中,脸如是地出现——而兴起了。政客和媒体机构通过使之在一个保障其不可获取性(unseizability)的领域中保持分离,通过阻止交流性本身显现而力图对之保持控制的,正是这空无的空间。这意味着,整合的马克思主义分析必须把资本主义(或任何我们可能给予今天支配世界历史的进程的名字)不但指向对生产活动的侵占,还指向并首先指向语言本身的异化,人类可交流之本性的异化这一事实纳入考虑范围。
  因其仅只是纯粹的交流性,每一张人脸,甚至是那最高贵和最美丽的脸,也总被悬置在一道深渊的边缘之上,这就是为什么最精致最得体的脸有时候看似可能突然腐坏并因此而任由那威胁它们的,无形无底的背景出现。但这种无定形的背景,也不过就是开放本身和交流性本身,因为,开放与交流性(往往被人们)被建构为自己的预设前提,就好像它们是一个事物。唯一一张不受损害的脸,是那有能力把自身交流性的深渊置于自身之上,且无惧无得地暴露这道深渊的脸。
  这就是为什么脸会参与表达,僵化为一个符号(character)并因此而越来越深地没入自身。一旦脸意识到,交流性就是其一切所是,因此它也就无物可表——并因此而沉默地退到自身之后,退入自身无言的同一性之中——脸也就变成了怪相(grimace),也就是人们所谓的符号。符号,是人类在言语中保持的构成性的沉默(reticence);但在这里人们必须占有的,只是一种非潜伏物(nonlatency),一种纯粹的可见性:仅仅是一副面容。脸并不是超越面容的某物:它是面容全然赤裸的暴露,是对符号的胜利——它是言辞。
  对人类来说,一切都被划分为本质与非本质,真实与虚假,可能与现实:这是因为他们只是且不得不只是一张脸。因此,一切展示人类的表象,对人类来说都是非本质且不自然的,同时,这些表象也使人类不得不面对把真理变成他们自身固有真理(their own proper truth)的任务。但真理本身并非可为我们所占有的某物,除表象和非本质之物外,它也没有其他的对象和目标(object):真理只是表象和非本质之物的理解,只是这些东西的暴露。确切说来,现代的总体主义政治(极权主义政治),正是总体的自我占有的意志:在这种政治中,要么,是非本质之物在不弄虚作假和消费不可遏止的意志的支持下把自己的法则四处扩散(就像在发达工业化民主国家中发生的那样);要么,本质的东西要求把一切非本质之物排除出去(就像在所谓极权主义国家中发生的那样)。在这两种脸的怪诞的伪造物中,唯一真实的人类可能性丧失了:也就是说,占有非本质之物本身,在脸上暴露人自身固有的非本质,在非本质的光影中行走的可能性丧失了。
  人脸重现了那种在自身结构中建构自身的二元性,也即,本质与非本质,交流与交流性,潜能(潜在性)与行动的二元性。脸是由消极的背景所形塑的,在此背景之上,出现了积极的表达的特征(traits):

  正如星星把它的元素和元素的组合以两个重叠的三角映入同一条道路,表情(countenance,或面部)器官也分为两个层次。因为,毕竟,表情的生命点,是表情与上天发生联系——无论这种联系是积极的还是消极的——的那些点。基本的层次依接收的器官来排序;它们是脸,面庞,确切地说就是前额与脸颊,鼻子和耳朵分别属于这两个部位。鼻子和耳朵是纯粹接受性的器官……因此,第一个三角由前额的中点——作为整张脸的支配点——与脸颊的两个中点形成。第二个三角叠加在第一个三角上,由具有使前一个(三角构成的)僵硬面庞充满生机之活力的器官组成:(它们是)眼睛和嘴巴。(1)

  在广告与色情摄影(消费社会)中,眼睛和嘴巴走到了前方;在极权主义国家(官僚制)中,消极的背景是支配性的(在僭主办公室中暴君无表情的影像中)。但只有这两个层次之间的互惠游戏,才能建构出脸的生命。
  在拉丁语中,有两个词源自印欧语意为“一(one)”的词根:similis,表达的是相似性,以及simul,意为“同时”。因此,与similitudo(相似性,类似物)邻近的是sumultas,也即,在一起(存在)的事实(也有竞争rivalry、敌对enmity之意);而与similare(像……,类似)相近的,则是simulare(复制,模仿,也意味着伪装,模拟)。  
  脸不是simulacrum(拟像),在这个词指的是掩饰或隐藏真理的某物而言:脸是simultas,构成脸的多种面容在一起的存在(being-together),在这种共存中,没有一个面容比其他面容更加真实。抓住脸的真理,并不意味着抓住resemblance(类似物),而是说,要抓住面容的simultaneity(同时性),也即,使面容(聚)在一起并建构其共同存在(being-in-common)的不安的力量。因此,上帝的脸,就是人脸的simultas(一起的存在):它是但丁在天堂的“活光(living light)”中看到的“我们的肖像(effigy)”。
  我的脸是我的外在(outside):一个与我所有的性质相关、与专为某人所有的东西相关、且与为内在与外在之物所共有的东西相关的、冷漠的点。在脸上,我与我所有的性质共存(我棕色的头发、高挑的身段、苍白的面容、我的骄傲与情绪化……);但这一切与那些可以从本质上识别我或本质上属于我的固有属性,与它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没有关系。脸是一切习惯(manners,生活方式)和一切品质去本己化(de-propriation)和去同一化(de-identification)的开始——一个只有后者才变得纯粹地可表达的开始。而只有在我找到一张脸的地方,我才会遭遇某种外在性(exteriority),某种外在也才会发生在我身上。
  只做你的脸。走向门槛(开始)。不要继续充当你的性质或能力的主体,不要呆在性质或能力之下:相反,与之通行,在其中行走并超越它们。

(1995)


(1)弗朗茨·罗森茨维格(Franz Rosenzweig):《救赎之星》(The Star of Redemption),trans. William W. Hallo(New York: Holt, Rinehart and Winston, 1970), pp. 422-23。 

译自Giorgio Agamben, “The Face”, in Means without End Notes on Politics, trans. Vincenzo Binetti and Cesare Casarino, Minneapolis, London: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2000, p. 91-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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