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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金水:向大海告别:关于切萨雷·帕韦泽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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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楼  发表于: 2013-03-25  

金水:向大海告别:关于切萨雷·帕韦泽的故事

 

  
  1908年9月9日,在意大利库内奥省圣斯特凡诺山区的贝尔博山谷里,在都灵法庭工作的书记员欧吉尼奥·帕韦泽的家里,他迎来了他期盼已久的一个儿子,他给他取名为Cesare,和凯撒大帝同名,他希望这个儿子将来能够有所成就,也能够象他本人一样在政府部门工作,在大城市都灵工作。欧吉尼奥本人就出生在这里,他对这片土地的感情是深厚的,他也把他的这种感情教给他的儿子,因此成年之后的切萨雷·帕韦泽,无论在哪里学习工作,每年暑假都会回到这里。这里是他的根,是他一切文学灵感的发源。童年的帕韦泽非常向往大城市的生活,他对大城市充满了无尽的渴望,因为父亲总是向他讲述那些他在都灵工作的经历。切萨雷六岁时,父亲因病去世,这给了幼小的帕韦泽以沉重的打击。他的童年也在那时结束了,就是在那个时期孤独开始降临到他的身上,直到到他死的那一天,仍没有消散。随着父亲的过早离世,家境也一天天变差,母亲心情变得糟糕起来,几乎不怎么过问孩子们的生活。帕韦泽和大他几岁的姐姐相依为命,这些造成了帕韦泽的性格越来越深沉。
  后来他到离家不远都灵市一所名叫达泽利奥的高等专科学校读书,他的老师是著名的作家和教育家奥古斯托·蒙蒂。帕韦泽这位未来的诗人后来把他最得意的诗作《南方的海》题献给这位可敬的师长。蒙蒂的写作风格淳朴自然,较少运用过多的修辞,这在一定程度上也影响了帕韦泽的写作。也是在蒙蒂的熏陶和影响下,帕韦泽爱上了文学,他发现他可以用这种东西来表达那些他无法向别人诉说的孤独。
  都灵这座城市对帕韦泽的意味是深远的,都灵是他童年时就开始向往的地方,都灵之于帕韦泽,犹如都伯林之于乔伊斯,帕韦泽的那些关于城市当中的迷惘者的故事,大都发生在这座城市。可以说是都灵这座城市塑造了帕韦泽,在都灵他由一个懵懂少年变成一个满腔热血的青年。
  

  
  20世纪20年代的意大利文坛一片死气沉沉,已经远远落后于世界文学的发展脚步。大多数的作家和读者都沉迷意大利古典文学之中,认为自己意大利的文学是最好的,别人都应该学意大利文学,我们绝不学别人。
  作为一个年青的文学爱好者,在上大学时,帕韦泽却不同于他的那些同学,他疯狂地迷恋上了英语文学,尤其是新兴的美国文学。他后来翻译了大量的英文作品,这其中既有笛福、狄更斯和麦尔维尔这样的古典派,也有乔伊斯、福克纳和海明威这样的现代派。
  他翻译的许多作品,都在意大利文学界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他翻译的《白鲸》至今仍是广受赞誉的版本,也是通过麦尔维尔这位长期被美国文学界忽视的天才,帕韦泽找到了他自己的声音与节奏。在他后来的那些小说中,麦尔维尔的影响时时可见。
  大多数的意大利读者是通过帕韦泽的翻译才第一次认识了乔伊斯,格特鲁德·斯坦因,福克纳,海明威,舍伍德·安德森,帕索斯,斯坦贝克和辛克莱·刘易斯。
  而他的翻译作品也深深影响了一代意大利的青年作家,例如卡尔维诺和莫拉维亚,在莫拉维亚的文风当中可见美国文学的巨大影响,这当中有帕韦泽不小的功劳。
  而卡尔维诺更是视帕韦泽为精神导师,在帕韦泽死后不遗余力向全世界推广帕韦泽的作品,可以说,法国的帕韦泽热有卡尔维诺的巨大功劳。在卡尔维诺两本书《为什么读经典》和《巴黎隐士》都写到了帕韦泽。在《通往蜂巢的小路》的序言中,卡尔维诺写道:“帕韦泽很快就理解我了,他光看《通往蜂巢的小路》就可以猜出我所有的文学喜好。帕韦泽是第一个指出拙作具有童话质素的人;而我,本来还不了解自己作品的特性,后来才大彻大悟,之后便试图实现他对我的定义。”
  帕韦泽在大学时的导师是著名的俄罗斯文学专家和文学评论家,莱奥内·金兹伯格,而他的师母就是著名的作家纳塔丽雅·金兹伯格,而师傅的儿子则是未来的历史学家卡尔洛·金兹伯格,帕韦泽经常去这个文化气息浓厚的家庭,帕韦泽成了金兹布格家的第四名成员,他们时常在饭桌上交谈着关于文学、生活和政治上的观点与看法。
  纳塔丽雅·金兹伯格后来在她的回忆录中这样描述帕韦泽:“在我们看来,他身上总是带着男孩似的悲伤,带着男孩似的忧郁,象一个孩子那样激动和恍惚,总是准备着迎接死亡的来临,他一直游移在枯燥的生活里,满是对这个孤独世界的梦想。”
  帕韦泽22岁获得博士学位的论文是关于沃尔特·惠特曼的诗歌艺术,正如20世纪另一位伟大的诗人佩索阿一样,他们都看到惠特曼的那种困境:生活在世俗的周围,要么被同化,要么被孤立。不是他想沉迷于他自己的世界,而是他要创造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而他们和他们的精神导师惠特曼,都做到了。和他崇拜的惠特曼,帕韦泽也迷恋肉体,尤其喜欢在诗中描写,女人的身体和性爱场面。如果说惠特曼喜欢把女人比作风雷雨电,在帕维泽的眼中,女人更是一座雕塑,一个陶罐。性爱对于帕韦泽来说更象是一场祭祀活动,男人和女人在这个过程中达到了神的状态,性爱成为一种神启时刻。
  

  
  30年代法西斯主义在意大利蔓延开来,帕韦泽有感于这种形势,他参加了反法西斯同盟,并和许多反法西斯活动的领导频繁地通信,在一次反法西斯同盟的集会上他结识了蒂娜·皮萨多,两个人在志趣和爱好十分相同,他们在一起交流着文学和政治的看法,在不知不觉中,他们发现爱上了对方,他们憧憬着未来的美好生活,这可以说是帕韦泽人生当中最美好也是他最留恋的时光,他在后来的那些苦闷岁月里常常靠着回忆这段时光来战胜那些负面的东西,他在日记中写道:“我们回忆的不是某年某月,而是幸福的每一个瞬间。”可是不久发生的事结束了这一切。
  帕韦泽没有想到,和一位政治犯的通信会让他成为一个政治犯,正如陀思妥耶夫斯基没有想到他会因为参加一个文学讨论小组就被流放一样。
  帕韦泽被抓捕了,罪名是:与政治犯通信,他被判处八个月的监禁,被关在意大利南部卡塔尼亚地区的布莱卡莱奥内监狱了。因为这座监狱是建在海边,后来帕韦泽在他的诗中写到这座监狱就象一个海鲜市场,早上还是鱼腥味,晚上就是鱼臭味了。同时被关在这监狱的还有著名的记者卡尔洛·莱维,他后来在他著名的报告文学《基督不到的地方》中写了他在这里的故事。而帕韦泽也在狱中写了大量的作品,后来都收了他的第一部诗集《苦役》中,这第一部诗集也给他以后的创作定下了一个孤独的基调。
  出狱之后的帕韦泽回到了都灵,在朱里奥·艾伊纳乌迪出版社从事编辑工作。但生活却给了他一个沉重的打击,他深爱的蒂娜·皮萨多在他监禁期间已经嫁给了别人,这几乎摧毁了他,在他未来面临生与死的抉择之时,仍难忘情。
  在诗集《苦役》中附录了两篇帕韦泽两篇谈论诗歌的文章:《诗人的职业》和《论还没有写完的一些诗》,在这两篇文章中,帕韦泽谈论他构思诗歌的想法和对未来诗歌发展的一些探索。他说他的诗歌是一种“叙事性诗歌”,在他的诗中尽量避免过多的心理描述,他认为:诗歌内容应该清晰、明确,通过对客观事物的描绘,揭示生活的本质。但他过了没多久就发现,这样的表述是乏味的,因此他暂时放弃了诗歌的创作,转向了小说。
  贯彻于帕韦泽的前期小说中的人物总是那些初来城市的乡下人,他们中有渴望着美好爱情的年轻的姑娘,希望在城市中取得成功的穷学生,他们从乡下来到城市,他们感到了孤独和无助,在城市里迷失了自己。在发表于1947年的小说《同志》中,他借书中的人物提出了一个问题:到底应该采取什么样的生活态度,才能够主宰自己的命运,摆脱孤独的折磨,抵达幸福的终点。
  帕韦泽试图表达一种情绪上的困境,当时帕韦泽正夹在两种情绪之间:他一方面懊悔自己没有加入战斗,另一方面又想真诚辩解自己为何拒绝加入。在小说《山上的小屋》的最后一页,他写道:“每一位罹难者和每一位幸存者都很相像;罹难者问幸存者,凭什么是我死你活?”
  对现实生活的厌倦,妄图回到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所有追求幸福的生活的努力化为泡影,这些主题可以在帕韦泽所有小说中找到。他的小说总是充满了对过往生活的回忆,象征和隐喻是他的小说反复运用的手法。他所有的小说总是自传式,可以说那些小说中的人物的想法与感受就是他自身的想法与感受。他小说中的人物总在探讨怎么生活才有价值,一个人究竟该为谁而活,又为什么而活。
  他在1949年发表了三篇内容不同却有精神上的联系的中篇小说:《美好的夏天》、《山上的魔鬼》和《孤独的女人》,在这三篇小说中,帕韦泽展现了不同于前期小说的主题,小说中人物不再是懵懂的少男少女,而是一些成年男女,他们过着的是及时行乐醉生梦死的生活。人物也变得放纵,纵欲,没有感情。他们的生活没有任何目标和方向。
  在《孤独的女人》中他借书中的人物说道:“从今以后,除了自己,决不能爱任何人。一个人如果不能自救,那么,任何人也挽救不了他。”
  在他最后也是最好的小说《月亮与篝火》中,一个年近花甲的老人从美国回到意大利的故乡,虽然他在美国发了财,可是丝毫不能缓解他对故乡那份眷恋之情,可当他回到故乡,却发现这里的一切都已物是人非,他只能在回忆里找寻他那记忆中的故乡,他开始悔恨当初为什么要离开家乡,错过了人生最好的时光。
  在写作小说的同时,他也没有忘记翻译的工作,他开始指导青年翻译家费尔南多·皮瓦诺,他送给他一本埃德加·李·马斯特斯的英文原版诗集《匙河集》。后来在1943年,皮瓦诺把这本诗集翻译成了意大利语,可以说,是帕韦泽把皮瓦诺引上了文学翻译的道路,因此才有了这位20世纪下半期意大利最伟大的英语翻译家,他翻译的大量的英美当代文学作品极大促进了意大利文学的发展。
  而在编辑工作中,在帕韦泽的努力下,弗罗伊德、荣格、涂尔干以及其他一些欧洲重要思想家的著作第一次被引进到意大利。这也促进了意大利文化的繁荣。
  

  
  1950年8月27日,在离他的四十二岁的生日还有两个星期的时候,帕韦泽被发现死在他住的都灵的旅店里,他服下了过量的安眠药,在那之前他曾尝试过用枪打死自己,可最终他选择了这么一种方式。可以说自杀的种子在他18岁那年目睹一位同学的自杀后就已种在了他的体内。
  在他身边,放着他的遗书,他写道:
  “我原谅了每一个人,也请每一个人原谅我,是的,请你们不要过多的议论我。”
  而在他死后出版的日记中,他写道:“当你弱点暴露时,他或她没有利用你的弱点而使自己变得更强,你便得到爱。”
  关于帕韦泽死亡的原因很复杂,既有经历上的,也有生理上,帕韦泽一直饱受忧郁症的困扰。
  在1949年他结识了来意大利拍片的美国女明星康斯坦丝·道灵,两个人迅速坠入了爱河。对于道灵来说,这位忧郁的意大利男人和他以往结交那些油头粉面的好莱坞人士是那样的不同,这位痴情的诗人能够写出那些美妙的诗篇来讨她的欢心,可她知道,她不会愿意和这样的男人过一辈子。
  在他们恋爱一年后,他们决定分手,之后帕韦泽写了他最凄美惊艳的一组诗《死神将会来临,取走你的眼睛》,在这一组诗中,他回忆了他这一生的感情生活,他对美好爱情的向往,以及那些恋人对他无情的抛弃。
  和道灵的恋爱失败,是帕韦泽自杀的诱因之一,但接下来发生的事点燃了这个诱因。
  在死亡临近的那一年,他的文学声望也抵达了顶峰,1950年6月24日,他获得了意大利文学界的最高荣誉——斯特雷加文学奖,在他的日记他写道:“这是我最伟大的一次演出。”他非常高兴他能获得这个奖,他觉得这个奖能够挽回那个离去的恋人,在他1938年给朋友的一封信中,他写道:我极其渴望:爱情和社会的认可。现在他得到了社会的认可了,他希望这个社会认可能够换回一段美好的爱情。
  如果说当初的那个无名小卒帕韦泽,是得不到女人们的欢心的话,那么如今他被赞誉于在世最伟大的两位意大利作家之一(另一个是蒙塔莱),他是意大利文学的帝王了,那些女人不是可以垂手可得的吗?可是他错了,因为他爱的那个是美国女人,一个美国女明星,在一个美国女明星的眼里,一个意大利诗人只是一个,可惜他爱上的不是梦露,作为乔伊斯的意大利文译者和最喜欢的读《尤利西斯》的梦露小姐一定有更多的共同语言,何况他们都是狂热的爱情至上者。
  但是,在所有报道他获文学奖的新闻,无一例外的更关注他和美国女明星的恋情,以及对他们分手原因的种种猜测,帕韦泽没有想到大家更关注他的绯闻,而不是他文学上的成就,而在帕韦泽自杀后,蒙塔莱等人都撰文指出是那些没有道德的小报记者促成了帕韦泽的死。因为帕韦泽不是一个娱乐明星,他不知道如何承受那些非议。
  在日记中,他写道:“我们自己选择痛苦便是对痛苦的唯一反抗……进行我们自己的创作和选择,这便是我们消除痛苦的办法。”
  在死前五天他给卡尔维诺的一封信中,他写道:“您在我书中发现的那种对过去平静生活的回忆和思恋,是以我清苦的一生为代价而换得的,为此,今天我晕倒在地上了。”


  
  帕韦泽离开了人世,但人们没有遗忘他,家乡的人们为了纪念这位伟大的作家,专门设立了切萨雷·帕韦泽文学奖。
  帕韦泽的死,也使卡尔维诺的写作风格发生了巨大的转变。在此之前,卡尔维诺是个现实主义的作家,在其后,他的风格开始向后现代和实验转变。在帕韦泽逝世十周年时,卡尔维诺发表了纪念文章《关于帕韦泽:生平与事业》,他写道:
  “关于帕韦泽的极端行为有太多的议论,而对于他和那些试图控制他自身的恶劣情绪的斗争却鲜有人提起。而正是这种如一团火炉中的火般的抵抗精神让他活着。”
  在后来的一位俄罗斯诗人在一首诗中引用了他那首最后的诗作《死神将会来临,取走你的眼睛》,这位诗人就是布罗茨基,我想布罗茨基在生活在意大利的时候,一定不止一次去过帕韦泽的家乡,凭吊这位卓越的意大利同行。
  他的作品被一位匈牙利的年轻文学爱好者读到,并让这位文学青年产生了学习意大利语的念头,这位匈牙利青年后来成为著名作家,并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他叫凯尔泰斯。
  在2009年时,当一位足球教练接受记者采访时说,让我们别谈什么狗屁足球了,我们谈谈文学吧,我们谈谈帕韦泽吧,我非常喜欢他的作品。这位足球教练就是大名鼎鼎的疯子教练贝尔萨。我想,在他带领阿根廷队参加世界杯的行囊中,一定放着一本西班牙牙语版的帕韦泽诗集。
  2010年是帕韦泽逝世60周年,可他在中国的译介情况是可怜的,当卡尔维诺和艾柯横扫中国读书界,连布扎蒂都有了四五本书翻译成了中文。而帕韦泽只有可怜的十几首被翻译了过来,而其翻译者吕同六
和钱宏嘉先生已经离开了人世,台湾的李魁贤从英文转译了三十几首。
  翻译帕韦泽是一个痛苦而甜蜜的过程,我时常被他的那些古怪的象征折磨得不行,但每翻译完一首他的诗,都让我异常地产生一种成就感。
  在帕韦泽临自杀前,他给最初的恋人蒂娜·皮萨多打了一个电话,和她告别,然后在日记上写了最后一句话:“关于艺术,我没有什么要说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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