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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赵鲲:顾随的文化立场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3-03-19  

赵鲲:顾随的文化立场

  

  顾随(1897-1960),是一个长期被现代文化史所淡忘的名字。然而,近年来随着《顾随全集》、顾随传记、年谱、各种选集的陆续出版,顾随逐渐进入到了很多读者的视野中,并引起重视。2009年11月7日,“顾随诗词研讨会”在北京的召开,让顾随引起了更多人的关注。学界研究顾随的文章,近两三年来,也呈渐增之势——尽管,很多人对顾随还很陌生。就普通读者而言,以笔者之观察,《顾随诗词讲记》等书所受到的欢迎和赞扬,也达到了相当高的程度(可参看“豆瓣网”等读书类文化网站)。顾随是一个多才多艺,在文学、禅学、书法、讲授艺术等方面都具有杰出造诣的人,可是目前学界对顾随文学批评与文学创作的研究,才刚刚起步,对其文学之外的成就则尚未有研究成果。顾随是一位多方面的文化大家——只有首先认识到这一点,我们才能更好地进入对顾随的具体研究。也就是说,我们只有具备顾随那样广博的文化视域,以及高度,对他的文化立场、文化特性有一个整体的认识,才能更好地研究他。所以,顾随的思想、学术、创作,处在怎样一种文化立场之中,便是我们亟需探究的问题。
  何为“文化立场”?任何文化人皆有其文化立场。立场,是由人的有限性决定的。所谓文化立场,即具有一定方向和范围的文化背景与文化取向、宗旨。作为中国文化新旧转型时代的知识分子,他们对中国传统文化、现代文化、西方文化采取怎样的态度,是其基本的文化立场的反映。顾随的文化立场决定其学术研究、文学创作、处世态度的方向、标准等基本方面。关于顾随的文化立场,可从两方面加以观察:一,顾随对新文化运动的态度;二,顾随的思想、学术所反映出的文化立场。

一、顾随对新文化运动的态度

  顾随1915年考入北京大学英文系,1920年毕业。可以说,顾随正是典型的“五四”之后第一代青年知识分子。所以,我们谈论顾随的文化立场,首先得从他对“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态度说起。我们需要知道:顾随在“五四运动”时做了些什么?他对“五四运动”的政治、道德思想、新旧文学、文白之争等现象持何种态度?
  考察目前可见的顾随生平资料,其大学生活的记载几乎阙如。所幸,顾随大学毕业后的生活轨迹大致是完整而清晰的。由他对“五四”所酝酿出的思想文化问题的言论,结合其作品的倾向,我们大致可以推断出顾随对“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态度。
  “五四”新文化运动是“五四运动”的一部分,而“五四运动”首先涉及政治观的问题,政治立场也是文化立场的一个方面。顾随曾说过这样一句话:
  
  汉之党锢、唐之清流、宋之太学上书、明之东林、民国之五四运动……实非好现象——此就利害言之,非就事实而言之。[1]

  “五四运动”时,身为北大学子的顾随有没有参与政治活动,目前没有确切资料可供参考。这句话是顾随1940年代时在课堂上的言论。这绝非不赞成“五四运动”,而是对历代知识分子反抗运动的某种反思——就其发生原因而言,实在都是社会腐败到相当程度的产物,因而可以说是某种消极性的历史行为。顾随这一超越性的带有历史哲学意味的“五四”运动观,颇值得玩味。
  纵观顾随一生,他一直是远离政治的,极少有实际的政治活动。虽然,在1949年之后,“反右”之前,顾随一度对新社会报以很高的热情,以诗词创作的形式唱了很多新社会的赞歌,但顾随其实是有他自己的政治观的。他曾说:“人在党中如运轮然,没有个人之意志。”[1]又说:“说到权利,个人最亲,其次是团体(阶级),仍是争权,不是为国家。所谓世族,家族也不过是一集团(阶级),此集团并无什么属性,只想发财、升官而已。”[1]仅由此两句话,即可见顾随对政党的本质,个人与集团之间的关系看得很透彻,而且他把个人意志,个人的权利放在首位。这一点,也恰好与顾随在文学上把人性置于阶级性之上是统一的。顾随一生独立自守,正是这种思想的体现。由顾随这种注重独立人格的思想,我们可以推论:顾随在“五四运动”中,大约很少参与实际的政治活动,他对改革是赞成的,但他在“五四”时期的社会活动可能主要限于文化领域,如参加文学社团等(顾随曾参加“沉钟社”)。
  “五四”时期的知识分子,其文化立场大约有三种类型:一种是保守派,如辜鸿铭、黄侃、林纾等;一种是激进派,如陈独秀、胡适、吴虞、钱玄同等;第三种是既不同于保守派也不同于激进派的学衡派。此三派之间,也不截然分明。如学衡派,在文化上主张融合中西,这与《新青年》派相通,而其尊崇传统与保守派又有交集;但在文学上,学衡派反对白话文学又与保守派一致。就接受西方文化,提倡新知而言,学衡派与《新青年》派都是新文化的立场,保守派是旧文化的立场。总之,这种分类,只是就其大略而言,并不能概括“五四”知识分子文化立场的全部。所谓保守派、激进派、学衡派,其内部也不尽一致。这里所谓“五四”知识分子的“文化立场”,主要指其对传统文化、现代文化的总体态度、倾向。所谓“派别”,也是就其代表人物的主要观念而言。那么,顾随在这样一个错综复杂的文化背景中,到底处在何种位置上,或者说是何种姿态呢?
  首当其冲的,是如何对待中国传统文化的问题。刘在昭笔记的《顾随讲魏晋文》中有这样一些言论:

  如果一很深之道理,到最后只剩了传统(行为、程式),则非打倒不可,但须有代替者。如打倒旧道德,新道德安在?破袍子撕了必须有新袍子。如无代替者,须使其复活——意义是旧的,生命是新的。[1]

  要发掘中国的旧东西,要看看什么是国粹、国渣,应留的或应抛的。[1]

  传统、遗传真可怕,好的、坏的都承袭了。没有一个祖先不希望其子孙强业胜祖,子孙应发挥祖上之美点,而抛弃毛病。[1]

  发现什么是国粹、非国粹,是以“时”为标准。[1]

  所谓国粹者,适合于此大时代之生存条件者即国粹,此岂非武断?是的,虽武断,然非如此不可。[1]

  祖先为我们留下道理,是要其子孙本此哲学而生活,不是使其本此而灭亡。所以,改革哲理是我们之责任……(今人坐汽车、住大楼、吃西餐……这些吃住行都改了,而哲理不肯改。)[1]

  顾随认为:传统的力量很大;传统有好有坏,好的传统就是国粹,坏的就是非国粹;好的保留,坏的要抛弃;判断国粹与非国粹的标准在于看它是否适应新的时代;对传统不能一味尊崇,要以新代旧,如果没有新的代替物,就要使传统“复活”,即改造传统,焕发新生,顾随说“改革哲理是我们之责任”。顾随所谓“哲理”,是与汽车、大楼、西餐等物质文明相对的精神文明。要之,顾随对传统文化是有扬有弃,并加以改革的态度。应当说,这是典型的“五四”新文化立场。但顾随的改革立场没有激进色彩,他对传统的尊重也没有保守色彩。
  作为文学家的顾随,对于新旧文学、对于文言与白话的取向,是观察其对“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态度的重要方面。
  就创作看,顾随写文言文、诗、词、曲剧,也写新小说、白话散文。顾随为英文系出身,熟悉外国文学,他时常拿外国文学与中国文学相比较。他终生热爱并深知鲁迅,宣传鲁迅。顾随早年对新文学创作的热情很高,十五、六岁时就曾立志要做个小说家。他的小说《失踪》、《废墟》、《乡村传奇》等水平不俗,几乎皆以乡村为背景,手法上兼有现实、象征和浪漫等特点,似乎能看出他所喜爱的鲁迅和安特列夫的影响。其中《失踪》被鲁迅选入《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我们完全可以说,顾随是新文学中人。但顾随对当时的新文学不怎么看得上,白话文他只首肯鲁迅。现代新诗,他只许冯至一人,却仍不满意。顾随对新文学的成就是不大满意的,但就立场而言,他绝对是新文学的立场。顾随一生的文学创作虽以旧体文学为主,但其旧体文学作品,却富有现代的精神气息。 
  关于文言与白话,顾随是提倡白话文的。他说:“诗由四言而五言而七言,其演进,自有其不得已,如古文变为白话文亦然。并不是因为白话文比古文易懂,是因为白话所表现的思想感情有古文表达不出来的。今日用旧体裁,已非表现思想感情之利器”;[2]p64又说:“以现代之白话文替代古文,犹之以鹑衣百结之破衣替代棉袍子。一时代之人说一时代之话,用当代语言写文章是所应当的。然须记住:所写之‘物’为本体,余者为工具、为技术。”[1]顾随的文学史观不是文学进化论,而是“演进论”——演进是一种时势使然的不得已的演变。顾随很清楚地认识到:古文是应当被白话文代替的,因为古文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古文已无法很好地表达现代人的思想情感。但顾随绝没有像胡适、钱玄同那样对古文刻意加以贬低,将白话文凌驾于古文之上。他认为白话文也只是一个“鹑衣百结的破衣”,即一种拼凑、夹生,不成熟的语言。他说:

  所谓“选学妖孽,桐城谬种”者,以其过重美观,不重实用。其实,美观、实用二者,皆是“雅洁”,殊途而同归。古典,雅洁乃其特色,如《论语》“非曰能之,愿学焉”(《先进》)。雅洁,不但文言,白话亦须如此。然流弊乃至于空泛,只重外表,不重内容,缺少言中之物。“五四”而后,有些白话文缺少物外之言,而言中之物又日趋浅薄。[1]

  可见,顾随在某种程度上认同“选学妖孽,桐城谬种”一语,同时,他提出了一个适用于文言与白话等所有文章的美学标准“雅洁”。所谓“雅洁”,既包括美观,也包括实用。但倘若追求雅洁而不至,则易流于空泛无物,这既是文言的弊病,也是白话文的弊病。显然,顾随超越了文言与白话尖锐对立的思维方式,他是站在文章、文学本身的高度上看待文言与白话,这样便看出了文言与白话各自的利弊,及其作为文学共同的美学标准。
  顾随喜爱古文,尤爱魏晋文章,但他是以现代的批判意识读古文的。他说:“当以近代头脑读古人书。古文形式、音节好,而说理未必是。”[1]他又说:“太炎先生主张古典,实等于自杀。本身有文字障,等打破文字障已筋疲力尽,何暇顾到文字美?”[2]p275可见顾随明确反对古典主义的语文观。“写作顶好用口语。我们现在只有用现代语言写现代事物。”[2]p276——其白话文的立场非常鲜明。而顾随之所以对白话文有不满,有担忧,是因为他把白话文看得很高,高度尊重现代语言,他认为“所谓白话文,不可轻易从事,真够格白话文,比文言文难得多”[3]p51;“现代语言并非把文学本质降低,乃是将语言提高。凡一大作家用他当时的语言去创作,同时便把当时的语言提高了。”[2]p276顾随是用很高的标准来要求白话文的,他认为“白话文不是白话”,[1]“白话文不是‘堆口语’,也得是‘文’,也有文采与韵律,方可叫‘文’”。[3]p51顾随主张用现代语言,但须在解放旧的语言文字的基础上把现代语言提高了才行,否则并不成功。这种语言观,比胡适那种简单抬高白话,并将文言和白话相对立的语言观高明。
  顾随对白话文强调“文”,包括他用作文言与白话共同的美学标准——“雅洁”,其实也是“文”——文学语言的美,这个“文”是对文字本身的要求,即对汉语的文学表达效应的要求——既是美观的,也是实用的。这是文学观,也是语言观的问题,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重要议题,文化立场的体现。就语言观而言,顾随是尊崇汉字、汉语的语言观。章太炎、黄侃是古文字学家,但他们却固守古汉语的立场;鲁迅、钱玄同的小学功底也很深,却一度主张废弃汉字,实行汉字字母化。顾随也有很深的古文字修养,但他反对章太炎那种古典主义的语文观,更没有鲁迅那样的废弃汉字的意思。文/白的选择,仍是如何对待传统的态度问题。顾随对文言与白话所持的,是一种超越保守与激进的平和态度。他不仅跳出了文言与白话的对立思维,而且还提出了文言与白话的共同标准“雅洁”,这便使得一个特定时代的语言文学问题上升为语言文学本身的问题。超越文化的历史局限视域,而进入文化本体视域——顾随常以这样的眼光看待文化,这大约是一种文化本体优越于文化的历史性的文化观吧。
  还有一点,可折射出顾随对“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态度,及其文化立场,即顾随与“五四”人物的交游情况。就目前史料看,顾随交游的“五四”文化人物,无论是他的师长如沈尹默、周作人,还是同学和同辈友人如杨晦、李何林、沈启无、台静农、冯至等,其知识结构与精神背景都是新旧融合的。虽然他们在精神旨趣上与顾随有着种种差异,相互间的交流也可能更多地偏于传统文化一端,但他们皆是新文化运动的拥护者以及建设者,顾随亦正复如是,由此点也可见其文化立场是新文化的立场。另,顾随与鲁迅虽无交往,但他一生最服膺的现代文化人物就是鲁迅,这一点,很能说明顾随的文化立场和精神取向。

二、顾随的思想、学术所反映出的文化立场

  前文所述顾随对“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态度,已在一定程度上说明了顾随的思想、学术与创作所反映出的文化立场。接下来,再就更为广泛的顾随的思想、学术的整体宗旨,来透视其文化立场。
  就整体文化格局来看,顾随的学术研究主要在古典文学、禅学、书学领域,创作以旧体文学为主,但也写新小说、白话散文,极其重视鲁迅,偶涉翻译,在课堂上大量讲外国文学。新旧兼容,学贯中西,中学为体,这是顾随给我们的基本印象。“五四”时代,多此类知识结构的学人,无论是顾随的师长辈如王国维、鲁迅、周作人、胡适,还是他的同辈,如闻一多、郑振铎、冯至等,皆治古今中西之学与文。顾随说:“读书,中西古今或好或坏之书,皆可读,然不要乱读。”[1]这种含纳古今中外的格局与气度,本身就是现代文化立场的重要标志。
  对于中国儒释道等思想,顾随有很深的了解,尤其是儒、释两家。“五四”时期的思想革命,最主要的是批判儒家。明清以来的礼教压抑,在“五四”时期,被空前激烈地反弹到了儒家文化身上。从顾随的文章看,他对儒家文化从未流露过革命式的激烈批判。1940年代时,顾随曾在辅仁大学讲授《论语》和《中庸》(见叶嘉莹笔记《驼庵传文录》中的《<论语>六讲》、《说解<中庸>》)。[1]由《<论语>六讲》,可见顾随对儒家三省吾身、任重道远、己欲立而立人、下学而上达等思想非常推崇。他在给周汝昌的信中说时时想给《中庸》作一笺说,[4]p49说明《中庸》在其心目中颇为重要。顾随极高明而道中庸的处世作风,通达平和的思维方式,就颇有中庸精神。不过,顾随对儒家也有批评,他说:

  儒家到后来路愈来愈窄。只有上半截,自度、自利,没有下半截,度人、利他,苦行是为己。[2]p312

  又云:

  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后世儒家只做到前二步。前二者是空言,无补;后几句是大言不惭。前二者不失为“自了汉”,后者则成为妄人。“儒门淡泊,收拾不住,皆入佛门中来。”(宗门武库)就算我们想做一个儒家信徒,试问从何处着手?在何处立脚?只剩一空架子,而真灵魂,真精神早已没有了。[2]p313

  主要批判的是宋以后儒家只讲内在修养,而无外在事功,以至于连内在修养也成为空架子的弊病。除此,未见顾随对儒家有大的批判。顾随受佛禅影响颇深,但他却说:“余常说着眼不可不高,下手不可不低。余虽受近代文学和佛家影响,但究竟是儒家所言,儒家之说。”[2]p307这里仍然有儒家下学而上达,极高明而道中庸的意思。可见,顾随的根柢在儒家。
  在哲学修养方面,顾随更为特出之处在于其佛学造诣。他经常拿佛禅来参讲文学,此点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大可值得研究。他的《揣龠录》可谓现代禅学的杰作,同时也可说是文境高奇的散文佳构。但顾随并不信仰佛教,不是宗教徒,对于佛禅也有批评,如他曾说:“而佛教传至中国成为禅宗,只求自己明心见性”,[2]p297“印度佛教传到中国成为禅宗,禅宗末流也成了‘自了汉’”。[2]p310对于道教,顾随认为“老子原来是很积极的,老子无为而无不为。……可是现在所说黄老、老庄,只是清静无为,大失老子本意。”[2]p297可见,顾随对儒、释、道有个总的批评,即认为其末流皆成了自了汉,而顾随的人生观则是“自觉,觉人;自利、利他;自度,度人”[5]p3——既为自己,也为人类。顾随始终有种勇猛精进,有所作为的人生观,他对鲁迅的推崇即有见于此,而这正是现代知识分子精神的体现。
  顾随在1944年8月致周汝昌信中说:“吾于老庄,取其自然;于释家,取其自性圆明;于儒家,取其正心诚意;吾意亦只在除此妄念而已。”[4]p50可见,他对儒、释、道皆不偏废,皆有所取,有批评,但绝无整体性否定。“只在除此妄念而已”,说明顾随对儒、释、道的涵取,终究是为了做一个“诚”的人。这在他的人生观中也有深刻的体现。顾随,一方面是远离名利喧嚣的超脱与寂寞,一方面是极为严肃的积极进取的人生态度,他说:“要静,必须清净,由净得到静,而有所受用。有人以为至此而止,余以为由净得到静、有所受用,还当有所作为。余常说:‘天下药多而饭少’,清导有余,滋补不足,故当有所作为。”[4]p39可见其人生观的底色是“有所作为”,超脱清净正是为了有所作为。所以,在道家与儒家之间,顾随更倾向于儒家。他说:“庄子是只此而止,不求到家,而孔子则不然。……‘知其不可而为之’,不是傻,是伟大。”[4]p43同时,他取佛家的普渡众生的情怀,以及勇猛精进的精神。顾随在《揣龠录》等著作中多次通过禅宗“透网金鳞”的故事,来宣扬一种勇猛精修而得大自在的人生态度。与此相应的是,顾随对中国传统避世的隐士不以为然,认为中国的避世是无所作为,而西洋的避世是宗教的,是要为人类做一点事。他欣赏鲁迅的人生态度,是欣赏其坚韧不拔,有所作为的精神。但他又说:“鲁迅先生什么也不能做,不使其做,但看别人做得又不好,只好言。孔、孟之说道理亦由此故。能做者不必说,用事实作证明,与其发宣言、出布告辟谣,不如好好做事。写文章乃不能做事者写的。”[1]可见顾随将“有所作为”推到了何等切实的地步。这种积极刚健的人生观,有儒家及佛家精神的底子。圣贤与佛的伟大,或许是理想,顾随所谓“有所作为”更多的是强调切实、平实地做事,因而也就更接近于“去神圣化”的现代知识分子精神。顾随认为,人应当执着于现实的人生;他不主张过分留恋过去,也不赞成希冀未来,他说:“我们要努力现在”;[2]p105“人生没有闲,闲是临阵脱逃”[2]p105——这真是现代的人生观,几乎有存在主义所谓“有何胜利可言,挺住就意味着一切”那种严峻感。
  “五四”时期,很多学人对传统文化的态度都体现出一种分裂与矛盾的状态。譬如,胡适研究佛禅,不无贡献,但他却在价值上根本否定佛禅,说佛禅都是胡说八道。据顾随自述,其研究禅宗的因缘之一,就是他在燕京大学教书时,有一回听了胡适谈禅的演讲,自揣虽不深切了解禅宗,但觉得禅也不应如胡适所讲那么简单,故而萌生研究禅宗之意。[2]p251顾随讲禅,是极力从中提取出勇猛的人生精神和圆融的人生智慧。把顾随和胡适对禅宗的研究和评价两相对照,便可见出他们对传统文化所持心态的不同。胡适一方面激烈批评传统文化,一方面极力研究国学,他的学术研究总有些“为学问而学问”的味道,其背后缺少理智与情感相协调的价值平衡。而顾随对传统哲学、文学的研究则首先能从情感上接受研究对象,然后加以批评,体现出一种情与理的和谐。在“五四”文化人物中,顾随是很少有价值分裂,情理矛盾的一个人,说到底,是因为他有更为通达的人生观和文化观,故而能够“化得开”。从情感到理智,这是一种根基于人生,或者说是将自我与研究对象相融通的理路。如同其文学创作一样,顾随的学术研究也富有一种“为人生”的意味。他说:“我不太喜欢自然,而喜欢人事。”[2]p58中国传统的人生观,是把“自然”(天)看做生命最深的家园。从“天人合一”到“为人生”(或者说是“人本”精神),这是中国文人宇宙观和人生价值观的一个重要转变。顾随鲜明的“为人生”的姿态,也是一种现代文化立场的体现。
  虽然顾随不欲以学者自居,而更愿意为一作家,但整体而言,顾随最大的成就还是在其古典文学研究。顾随的文学研究不走考证路线,而是走批评路线。他往往能从具体的文学批评生发出高明的文学理论来,似乎是无意做文论家而又自然地成为了文论家。系统地清理顾随的文论,目前仍是一件尚未真正开启的工作。但顾随的文学观,有一点是颇为醒豁的,即他的文学观是“为人生的文学”。《驼庵诗话》起首便是“文学是人生的反映,吾人乃为人生而艺术。若仅为文学而文学,则力量薄弱。”[2]p58这看上去似乎是一句平常的话,但如若通读顾随的文学批评著作,便会发现:将作文与做人,为文与为道打成一片,是顾随作为文论家最突出的特色之一。在他的文论中,几乎随时都会将文学与人生的道理联系起来,相互生发,用他的话说,便是“诗法便是世法,世法便是诗法”。同样是“为人生”的文学观,但究竟是怎样的人生?怎样的文学?文学与人生又是怎样的具体关系?在不同的学者、作家那里,是不尽一致的。但是,“为人生”的文学观,的确是现代以来最普遍的文学观之一。文学研究会的宗旨即是“为人生的文学”。顾随参加的沉钟社,便是与文学研究会思想一致的文学社团。顾随“为人生”的文学观,在某种程度上,一定是受“五四”新文学思想影响的产物——尽管其具体观点另当别论,而这正是现代文学与文化立场的体现。顾随对古典文学的研究也是受其现代文学观念支配的。
  顾随在文学批评领域,没有“五四”时期对文言、古文、骈文、律诗、文以载道等从语言到文体到文学观念的激烈批判。他没有像钱玄同那样大骂古文与骈文,像周作人那样痛抵载道文章,也没有如胡适那样诋毁律诗。他很重视古代戏曲、小说的价值,这应当是受到“五四”以来古典文学研究思潮的影响,但顾随并未似胡适那样把戏曲、小说,以及所谓“俗文学”捧上天。我们试看顾随讲古代的诗、词、文、杂剧、小说,从先秦到近代,无论作家、作品,他总是平等相对,诚实恳切的态度,称赞而不夸大,批评而不打倒。譬如,对于中国文学,他说:“中国之文学则如盆景、假山,故干净、明洁,然不伟大。”[1]这便是有肯定,也有保留的态度。再如,顾随推崇屈原的精神和文学,但又说屈原过于伤感;他说李白才高,神通广大,但才气有余,思想不足,情感也不真切,不能抓住人生核心;他认为李义山是中国写得最美,最有诗的情操的诗人,能用观照、欣赏将情绪升华,但并非诗的最高境界,因为范围狭小,没有发展,没有力量;他非常推崇稼轩词,但又说稼轩有时用力过猛,有时不免掉书袋,等等,真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
  顾随最大的成就在于文学批评。文艺批评家对于真理的把握与其批评心态有很大关系。顾随对古今中外文学的批评,既没有郭沫若评论人物时那种夸张,更没有钱钟书说古论今那种必欲压倒而后快。真正的文学批评,不是仰视,也非俯视,而是平视。只有平视、平和,才能公允,得正见。顾随对其批评对象总像是朋友般的态度,善解人意而又绝不隐晦自己的意见。他的文化心态和批评心态如此平和、成熟,丝毫没有沾染“五四”以后那种偏至浮躁的气息,其文学批评往往超越历史的局限性而进入到艺术本体的高远境界。
  综合顾随对传统哲学思想,对文学,对文言与白话等问题的评说,可见他对任何文化总是采取一种批评家的态度,既深入对象,又超越对象,同时有所生发,从而使其批评成为一种创造活动。顾随之所以与批评对象能保持入乎其内,出乎其外的关系,是因为他有自己的文化理想、文学理想,他说:“余为理想派——不是不注重现实。”[1]一个批评家不可能不是理想派,因为他要有超越性的真理标准;同时,批评家在观察事物的方式上也必然是辩证的,力求全面的。顾随正是这种意义上的批评家。
  把顾随置于“五四”的文化背景中观察,我们发现他身上没有任何政治上、文化上激进的影子,同时,他对古典的高度尊重,也不同于学衡派那样的文化保守主义。最成熟的文化研究、批评、创造,都是最平和的心态的产物——虽然,偏激也自有其价值。对于古今中外的文化,顾随都接受、拥抱,他所呈现出的,更多是就事论事的态度——好便肯定,不好便批评,他更关注的是历史文化的永恒价值判断。顾随,这样一个与“五四”新文化运动同时成长的人,几乎未显露任何“文化偏至”,这在20世纪中国这个“文化偏至”的世代与国度,殊为难得。顾随说:“‘袭故而弥新’。这真难,只有鲁迅先生偶尔有之。”[2]p293所谓“袭故而弥新”,就是在继承传统文化的基础上再对其加以革新,即所谓“创造性的转化”。它的难度,一在于对旧与新的尺度的把握,一在于这种创造性转化的能力。在顾随看来,即使鲁迅对此也只是偶尔有之。
  就对待文化的整体态度而论,顾随是一种现代的,开放、平和,更追求文化的永恒价值的立场。在讲到读书时,他说:“应以整个社会、整个国家、整个世界为重心而读之(读书)”[1]可见,个人、民族、时代,这些于顾随都是相对的价值,而世界与人类才是他的文化视域。他将道心、诗心、文心同等看待。那么,这个贯穿一切的“心”是什么呢?是真理——顾随的基本立场是“求真”。而所谓真理,大约就是理想与现实的相互叠加。

原载《天水师范学院学报》2013年第1期

参考文献:
[1]以上引文均见目前正在整理,即将出版的叶嘉莹、刘在昭据其1940年代在辅仁大学听顾随课的笔记《魏晋文选讲》、《驼庵传文录》。此笔记由顾之京和高献红整理、校订,笔者有幸获得目前尚在整理的电子版。在此,向叶嘉莹、刘在昭、顾之京、高献红诸位老师表示感谢。
[2]顾随.顾随全集·讲录卷[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
[3]孙绳武编.顾随和他的世界[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7。
[4]顾随.顾随与周汝昌书[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10。
[5]顾随.顾随诗词讲记[M].北京: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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