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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张文江:《养生主》析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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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楼  发表于: 2013-01-25  

张文江:《养生主》析义

  

  解题:养生一词,古今含义不同。现代的养生,养的是身体的,比如说吃点补品呀,饭后百步走呀。庄子的养生,养的是生命的,包含且大于前者,不仅养身,而且养神。仅主养身,或仅执小己;能主养生,乃知古今中外生命的呼吸相通。,主宰,主旨。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  

  此即《圣经·创世记》伊甸园生命树知识树之对比。人类始祖亚当、夏娃受诱惑吃了知识树上的果子后,被上帝诅咒并逐出伊甸园。上帝担心他们又去摘生命树上的果子吃,于是在伊甸园东边安设了四面转动发火焰的剑,把守住了通往生命树的道路。这一《圣经》寓言如与《养生主》此节映照,其深义始显。返回伊甸园是人类永恒的冲动,然仅仅追求知识,越走越远,终不免以有涯随无涯之殆。故重归伊甸园,当回头吃到生命树上的果子,《老子》二十五章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是也。吃到生命树上的果子,于西方主他力,当皈依宗教;于中国主自力,道家所谓我命由我不由天。此即中国文化之气概,生命树和知识树本是同根生,知否?

  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

  庄子对人性的认识,盖主善、恶两遣而主中道,郭象所谓忘善恶而居中,所谓中道。以现代理论而言,此即积极自由(positive liberty)和消极自由(negative liberty)两端(伯林Isaiah Berlin ,《两种自由概念》)。积极自由主行动,重视维护某种价值观,往往持一元观点,或容易导致极丅权主义。法国大革命时罗兰夫人名言:自由自由,多少罪恶假汝之名以行!消极自由主尊重法律,重视维护个人的基本权利,不认为任何人可以代替自己作选择,也就是孟德斯鸠对自由概念的定义:自由是做法律所许可的一切事情的权利。”[《论法的精神》(上),商务印书馆,1982年,第154页。所许可一译不禁止。参考哈耶克《通往奴役之路》第六章引康德:如果一个人不需要服从任何人,只需要服从法律,那么他就是自由的。又《墨辩》上:罪,犯禁也。说曰:罪,不在禁,唯(同)害无罪。伍非百注:人之所行多方,法之所禁有限。若禁外得罪,则人有不胜其罪者矣。而禁且不行。是以律无正文,无论何种行为不为罪”]往往持多元观点,或容易导致对共同体利益关心不足。《养生主》对两者都有所警惕,且以治心而言。可以扪心自问,我们为善时,难道真没有近名的成分吗?我们为恶(犹满足欲望)时,难道真能敬重法律而有所自抑吗?

  缘督以为经。

  “或解为,或解为督脉,皆是而稍有可议。前者出于思辩家,略偏于抽象;后者出于养生家,略偏于具体。当为总根,也就是行事中所体现的总原则,今尚称总督督导。《尔雅·释诂》:董、督,正也。柏拉图《斐德罗篇》把人的灵魂比作一驾马车,由一位驭手和两匹马组成。两匹马可分别相应为善为恶,而一位驭手相应美与节制,也就是缘督以为经,也就是毛姆《刀锋》(Therazor’sedge)卷首引《奥义书》所谓:人很不容易越过刀锋,因此智者说得救之道是困难的。禅宗所谓:学般若菩萨,如冰棱上走,如剑刃上行,动辄丧身失命。心气不二之说而言,脉解则心开,心开则脉解,故能缘督以为经者,督脉的自然变化亦在其中矣。

  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

  “保身全生不同。保身是物质基础,每个人时时刻刻都在做。因为身体是耗散结构,如果不补充负墒,也就是不穿衣、吃饭、睡觉,很快不能维持,所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全生包含保身而大于保身保身偏重物质,至多百年,全生涉及精神,至少百年。全生要对一生负责,似乎没有保身迫切,很多人比较忽略,甚至完全忽略。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保住本钱又去干什么呢?这就涉及全生了。当然,有了本钱是不是仅仅用来干革命,革命的真实含义又是什么,全生对这些问题都得考虑。养亲尽年涉及保身全生的来龙去脉。前者所谓孝道,若追其极,乃原始宗教的始祖配天思想。后者寿终正寝,乃传统之吉语,《大宗师》所谓: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者也。且何为尽年?你填实了自己的每一天、每一年乃至一生了吗?尽年又可以达到多长?保身全生养亲尽年极平实,而如果作形而上追究则很深。

  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膝之所倚,砉然响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

  手、肩、膝的姿势及刀的变化,为解牛时的全身配合。莫不中音,相合音乐的节奏;合于桑林之舞,相合舞蹈的节拍。桑林,商汤时乐名。经首之会有二解:一、《咸池》之乐章;二、经脉之首尾。当以二为是,亦可含一,因乃中经首之会,必为礼乐相合而丝丝入扣的极妙处。指经脉的总汇,后世禅家单刀直入,所入即此。抽象而言,各家各派皆有其经,中其经首乃能解此家此派。而中其经首之会乃能解牛,牛,大物也,乃整体(whole)之象。乃中经首之会,也就是《易·系辞》所谓开物成务,冒天下之道

  文惠君曰:嘻,善哉!技盖至此乎?

  发自内心的惊奇。此节寓言始善哉赞叹技,终善哉赞叹道。后世佛经翻译采及此语,云:善哉,善哉,亦用两善哉,犹至善至美,到家,到位。

  庖丁释刀而对曰: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

  “道进乎技为一路,《鹤林玉露》卷十三记陆九渊少年时见棋工下棋而悟棋理:此河图数也。”[罗大经《鹤林玉露》卷十三(人集卷一):陆象山少年时,常坐临安市肆观棋,如是者累日,棋工曰:官人日日来看,必是高手,愿求教一局。象山曰:未也,三日后却来。乃买棋局一副,归而悬之室中,仰视之者两日。忽悟曰:此河图数也。遂往与棋工对,棋工连负二局。]“技进乎道亦为一路,《二程遗书》卷十七记程颐批评张旭见担夫与公主争道而悟笔法:可惜张旭留心于书,若移此心于道,何所不至。前者当知黑格尔具体共相concrete universal)之理,后者当化去经验之执而上出。,以终极而言,为技体现于道,道体现于技。以过程而言,则互相促成,技进一层,道进一层,或道进一层,技进一层。

  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全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

  初次面临新环境或新事物的时候,人往往会茫然不知所措,不知如何入手,此即所见无非全牛者。一段时间之后,周围情况渐渐适应,事物本相也渐渐展开,逐步得心应手,此即未尝见全牛也。由事事看不破到事事不费力,上了一个台阶。《倚天屠龙记》二十章张无忌学会九阳神功和乾坤大挪移心法后,看其他一流高手原来极精妙的招数皆有破绽,这也是所见无非全牛者未尝见全牛也的区别。

  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却,导大,因其固然,技经肯綮之未尝,而况大觚乎!

  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可比较下文彼其所以会之与物,与人。神遇目视似为对立,实为相接。官知止而神欲行,盖五官有其局限,而精神则启行于所止之处。依乎天理,可映照理学随处体认天理,然更深,因纯乎天然,且知行已一。批大却,导大,所谓顺势而为。因其固然乃道家要旨,盖自始至终只是一。而固然者,亦本来如是。技经肯綮之未尝,而况大觚乎,亦即《人间世》所谓无伤,一点点都不能碰着。

  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

  “良庖之割、族庖之折,为庖丁解牛之铺垫。此列出等差,犹后世道教所谓真灵位业图。庄书屡见十九之数,可能相应于河图洛书,也可能相应于“十九年七闰”。有间为体,无厚为面乃至点,故能出入无疾。恢恢乎游刃必有余地,是之谓刀刃若新发于硎,乃永葆锐气,当以此自勉。

  虽然,每至于族,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

  “每至于族,可当盘根错节的矛盾聚集处。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可当敬畏,《诗·小雅·小旻》: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即其象。参考朱熹《答陈同甫》:真正大英雄人从战战兢兢,临深履薄处做将出来。若是血气粗豪,却一点也使不着也。(《朱文公文集》卷三十六)视为止,行为迟,乃所谓战术上重视敌人,且照应上文官知止而神欲行配合犹舞蹈,心之所注,气亦至焉。谓一点点慢下来,《飞狐外传》十一章论武学所谓嫩胜于老迟胜于急动刀甚微,然已解,盖真能寻至关键处,轻轻一动,即已解决。如土委地乃顺利之象,胜于《晋书·杜预传》势如破竹

  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

  “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当大功告成,犹运动员上领奖台。提刀四顾,有舍我其谁之象。踌躇满志,为成就感之实现(peak experience ),乃高度的满足。善刀而藏之极要,于养生当收功,于处世当韬晦。解牛已毕,未能善刀而藏者,其刀刃尚能若新发于硎乎。

  文惠君曰: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

  解牛与养生有何干系?郭象曰:以刀可养,故知生亦可养。文惠君所得者何,当深思之。

  公文轩见右师而惊曰:是何人也,恶乎介也?天与?其人与?

  
目击道存,于形而下见出形而上。介含两义,形而下谓刖足,形而上谓独立不倚之状。公文轩惊于右师之神寒气静,故问以天人之分。右师,官名。

  曰:天也,非人也。天之生是使独也,人之貌有与也。以是知其天也,非人也。

  
人有与而天使独,由复而独,乃成上出之象。以文章而言,犹行文贵复,尤贵单行之气。右师虽损一足而成其天,盖隐于吏者。

  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不蕲畜乎樊中。神虽王,不善也。

  
不当以己养养鸟,当以鸟养养鸟也。畜乎樊中,受种种利诱乃所以自锢。又以今商品社会而言,有所谓金丝鸟者,亦为一例。神虽王,不善也,故《秋水》谓龟宁曳尾泥涂而不愿巾笥而藏之于庙堂。

  老聃死,秦失吊之,三号而出。弟子曰:非夫子之友邪?曰:然。”“然则吊焉若此,可乎?曰:然。

  庄子寓言犹如柏拉图对话,充满戏剧性。秦失的三号与老聃门人的哭子哭母,形成了鲜明对照。以字形而言,者如左右手,两手不同而一,此之谓默契(agreement)。秦失吊焉若此,盖欲补老聃之失,且代老聃为其门人上最后一课,亦所以尽友道。秦失在老聃死时一出场,就此在庄书乃至历史上消失,亦神龙见首不见尾之象也。
  又秦失乃夫子之友,而玩其姓名,亦相应于夫子本人,或可当老聃化身再来之象。秦失(读若yì,或作佚)者,失(佚)于秦也(fadeout),乃相应于《史记·老子列传》:至(函谷)关,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而去,莫知其所终。”[《史记·老子列传》:至(函谷)关,关令尹喜曰:子将隐矣,强为我著书!于是老子乃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而去,莫知其所终。”]又道家之失(佚)于秦,与儒家之不入秦(韩愈《石鼓歌》:孔子西行不到秦,掎摭星宿遗羲娥),恰成对照。秦于中国地理大势为西北,西北者,天门也。失(佚)于秦者,盖化入天门,《庚桑楚》曰:天门者,无有也。有不能以有为有,必出乎无有。而无有一无有,圣人藏乎是。

  始也吾以为其人也,而今非也。向吾入而吊焉,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

  
始也吾以为其人也,而今非也。此句极妙,具足多义。其人初步指门人,本来我还以为是老聃门人呢,现在看来不是了。老聃门人应该是合乎性情本然的人,然而这些人原来还是陷于世俗中,所以不是老聃门人。深入一步指老聃,本来以为老聃还算个人物吧,现在看来并非如此呀。所谓子不教,父之过,门人没有教导好,老师有责任。然而,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这是师生感情的深厚呀,有什么错呢?

  彼其所以会之,必有不蕲言而言,不蕲哭而哭者。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谓之遁天之刑。

  
,师生间的相合处、感通处。凡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当观其所会之处。秦失谓老聃和弟子所会之处不对。为什么不对,就在不蕲言而言,不蕲哭而哭,不符合性情的本然。成玄英疏:斯乃凡情执滞,妄见生死,感于圣恩,致此哀悼。”“,内心深处的期待、要求。,一说通。老聃的教导终究还有问题,把学生感情给限制住了。凡宗教成派者,皆有其失。《新约·马太福音》耶稣谓门徒在天亮之前有三次不认他,《大智度论》卷二《释总说如是我闻》记阿难未启请释迦住世,可见此问题没有解决。故秦失批评老子遁天倍情,忘其所受,背弃了天然和情感,忘记了人的本有。遁天之刑,脱离了天然和天性,把枷锁套上了。

  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

  
此句又见《大宗师》。于生死两端来去不当有碍,凝结者非也。言、哭亦为散凝结之一法,然而不蕲言而言,不蕲哭而哭,反而加强人情的执与伪,何如安时处顺之自如乎?能适时、适顺于来去者,哀乐不能入也。

  古者谓是帝之悬解。

  悬解,悬空而解,悬犹形而上。,归根结蒂,犹第一推动。盖人之生存,犹如木偶,受到种种无形牵引而不自知,其总根就是,故有宿命之说。帝之悬解,在总根上悬空而解,故谓之解脱。遁天之刑帝之悬解对应。

  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

  
指,指的动作,涉及指谓或符号系统。薪,涉及物质系统。火传,涉及能量系统。任何指谓或符号系统,其终结处有极大的缺口,接或不接于物质系统。穷,尽头,既为断又为续(ausgang),犹王维《终南别业》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然而,若仅执于物质犹是死物。薪,则物质本身就是能量。火传也,乃物质化为能量。而不知其尽也,正所以对应指穷。由此指谓化为信息,乃见物质、能量、信息之三无穷,《易·系辞》所谓生生之谓易,养生者,养此也。又《易·系辞》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天下篇》引辩者指不至,至不绝指穷于为薪相应于易穷则变指不至火传也,不知其尽也相应于变则通,通则久至不绝。又后世禅家有两套书,一套书是《指月录》(有《续指月录》等),一套书是《传灯录》(有《五灯会元》等),前者相应于指穷,后者相应于火传。《易·系辞》曰成象之谓乾,而参透最后一关以见无尽之象,要在反身体验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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