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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周作人:翻译四题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2-12-20  

周作人:翻译四题



  翻译上有几个重要的小问题,我想在这里来谈一谈。我说重要,因为这在翻译工作者差不多是些先决问题,如不把这解决了,工作便不好开始,可是同时又是难以完全解决,得出一个完全的答案来的问题,只好各人先自决定应用,不能推到别人身上去的,所以这也就是小问题了。话虽如此,个人的意见和经验,有时也有可以供别人做参考的地方,所以仍旧简单地写了出来。

一、直接译与间接译

  直接根据原作者的本文翻译出来,这是最理想的办法,在原则上是绝无疑问的,但是在事实上不免有些困难。原文的著作是原作者精心结构的出品(自然特别是文艺作品),文字上更有原来的丰富的词汇与成语,在了解上相当地吃力,除了专门绩学很难胜任愉快,这时候参看别国译本,间接地加上一点助力,是非常有益的。别国译本的好处,成语没有同样的文句,只能用别的文字说出意义,这里减少了原文的味道和力量,但帮助读者懂得这句意思了。其次是原文某字假如有甲乙两个含义,再看译文中的字含有乙丙两义,对照一下,也就明白原字这里是指乙义,更不会得误解。间接译的毛病是第一怕所依据的译本原来不正确,第二是译文某字用的是乙义,却误取了它的丙义,差了一点,变成大错。这里的办法便是倒转过来,把原文来做参考,也就可以免去那些毛病。我有一个朋友,从前直接从俄文译十九世纪的小说,不免要有错误,后来他用第二外国语的法文做参考,错误便没有了,这是一个很好的实例。我的意见是除了专门绩学之士以外,直接间接混合翻译比较是好办法。至于这两种单独地是那一种好,那就难有一定的断语,直接译固然是理想,弄得不好也会不及间接译的,所以这个问题我觉得还是一个悬案。

二、直译与意译

  关于这个问题的辩论已是相当地久了,却是至今还是没有解决。假如我们说,翻译是把原文的意思不多不少的移译出来,那么直译也本来就是意译。若是以直译解作如字的抄译,不但“跳了起来”译成“跳到我的脚上”,“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还可以写作“大比丘众共半十三比丘百”。以意译解作随意的改译,福尔摩斯可以拂袖而起,《唐吉诃德》(Don Quixote)中一句愿上帝降罚于你们这班侠客,可以译为“似此等侠客在法宜骈首而诛,不留一人以害社会”,底下还加双行小注云:“吾于党人亦然”(林译《魔侠传》三之四),那么这两者都是同样地不行了。本来翻译的事情千言万语地讨论,归根结蒂只是将外国文里的意思说成中国话,所要的条件即是三字诀中的信与达,其所以有毛病者,便因为二者发生偏差,走了极端的缘故。单顾外国文,一个字一个字地抄写,则信而不达,单顾说好中国话,更要说的漂亮,则达而不信,虽然或者更可以当得一个雅字的恭维。其实这信与达是不可分的,有如俗语所谓盾的两面,至于雅则本是达的一种成分,不能成为译文的一种独立的要素,当时之所以加入,乃由于珍重古文的缘故,关于这一点且等后面再说。译文信而不达,有如念咒语,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或是说般若波罗密多,也不能令人了解智慧度的意思,结果等于白说,若是达而不信,任意加减,则是使用低银假票子,不但没有价值,而且也是不法了。其实这达本是跟信来的,有那原本的意思在那里,要设法把它传达出来,那才是达,若离开原意来乱道,达的是什么呢,那只是想雅而大做其文章罢了。自从不用古文译书之后,这种毛病我想大概已是不大有了吧,现在译文中的不信多是对于原文的不了解,不达则由于文句生硬,或句法之过度欧化,假如是这样情形,那么这可以说是别一问题,并不是直译与意译主张不同的缘故了,不晓得到底我看的对不对。欧化句法也是多年不决的重要问题,中国话里须得加入欧化法,以便应用,事实上在讲话里也已经有了,问题是在程度上面,应了中国语言的性质与力量,加到若干限度,可以使得有利而无弊,这是国语研究上的一个重要题目,不是这里三言两语所能说得清楚的了。

三、古文与白话

  现在翻译书还在用古文的大概是没有了吧,所以这一节的话似乎已没有必要,但是上文说过,译书三字诀信、达、雅在严幾道那时候提出来,至今有效,这里的雅乃是以古文为本的,现今如不经说明囫囵吞下去也有点不合适。在严译《天演论》上有一篇吴挚甫的序,原文不记得了,大意是说赫胥黎原来的意思未必及得周秦诸子,今得严幾道一译,文章就可与诸子相比了。鲁迅在《朝华夕拾》第八篇中引有《天演论》的起头几句云:

  赫胥黎独处一室之中,在英伦之南,背山而面野,槛外诸境,历历如在几下,乃悬念二千年前,当罗马大将恺撒未到时,此间有何景物?计惟有天造草昧……

  这是很好的例,信如不谈,雅总是够格的了。实在这种雅并不难,只要使用古文,而且还雅的可以不至于怎么太不信。前几时我曾在《谈翻译》*一文中说得这一节话:
  
  假如真是为书而翻译,则信达最为重要,自然须得用白话文,可以委曲也很辛苦地传达本来的意味,只是似乎总缺少点雅,虽然据我说来白话文也自有其雅, 不过与世俗一般所说的雅不一样,所以平常不把它当作雅看,而反以为是俗。若是要想为自己而翻译的话,那么雅便是特别要紧,而且这还是俗受的雅,唯有用文言才能达到目的,不,极容易地可以达到目的。上边的话并非信口开河,乃是我自己从经验上得来的结果。简单的办法是先将原文看过一遍,记清内中的意思,随将原本搁起,拆碎其意思,另找相当的汉文一一配合,原文一字可以写作六、七字,原文半句也无妨变成一、二字,上下前后随意安置,总之只要凑得像妥帖的汉文,便都无妨碍,唯一的条件是一整句还他一整句,意思完全,那就行了。这种译文不能纯用八大家,最好是利用骈散夹杂的文体,伸缩比较自由,不至于为格调所拘牵,而且这种文体看去也有色泽,因近雅而似达,所以易于讨好。这类译法似乎颇难而实在并不难,以我自己的经验来说,要比用白话文还容易得多,至少是容易混得过去,不十分费力而文章可以写得像样,原意也并不失掉,自己觉得满足,读者见了也不会得不加以赏识的。这可以说是翻译的成功捷径,差不多是事半而功倍,与事倍功半的白话文翻译不可同年而语。文言译书不很费力而容易讨好,所以于译者有利,称曰为自己而翻译,即为此故。不过若是译者因为喜爱这本原书,心想介绍给大家去看,那么这是为书而翻译了,虽然用文言于译者最有利益,而于读者究不方便,只好用白话文译去,亦是不得已也。

我把这一段文章引在这里,一面也是说自己的经验,更重要的一面是说明雅与文言的关系,在用白话文译书的时候,三字诀中的雅可以不必要,至多归并在达字里边也就可以了。

四、韵文与散文

  末了这一节话恐怕缺点顶多,因为是外行人所说的。我不会得做诗,这里说起韵文,乃是上文讲到文言译书,所以连带引起来,想对于用古文译诗的问题说一句话。看来很像是矛盾,我对于有能力的人把外国诗歌译成中国旧诗并不反对,但是自己如遇见书中有诗歌出现,却主张用散文译,无论是连写或是分行,总之都是散文,因为我觉得现在还没有有韵的白话这一体,所以没法子用韵文译。韵文总有它的一种形式,在中国则是如字的有脚韵,自《国风》《楚辞》、诗词以至小调弹词,都是如此。把外国的诗歌要翻成中国的韵文,便必须用上边所说的某种形式表现它出来,这才在中文的译本上有韵文的感觉,大抵愈用古旧的体裁也愈容易译得好,其理由与用古文译书是一样的。不过这也仍旧是为译者自己的利益而说的话,对于读者是否便利,对于原文是否体裁相合,也还是很有问题,即使是同样的问,用《小放牛》调改写《天问》,我想总不能算是合适吧。翻译外国的韵文,在我个人看来总觉得是一件大难事。六朝以来,佛经里有好些韵文作品都译成了中文,如《佛所行赞经》,还有某一种的本行经,全部是韵文,译成了“偈”的形式,这里显示出译师们苦心与独创的地方,是值得我们注意的。他们不愿意改译成散文,要用韵文呢,那时所有的各种形式总有可以采用的,可是用了便要受约束,不变成大雅也是长篇述祖德诗了,所以他们造出了一种无韵的非散文,沿用“偈他”(gatha或译伽陀)的名称,是专为译述印度原诗用的新文体,至今读了还觉得很有意思。正如《四十二章经》用《论语》《老子》体的文章写了之后,感觉得虽雅而不适合于发挥新事理,乃揉合骈散,成立了晋唐的佛经文体,这里不用骚赋,别造偈颂,意义相同。这给予我们一个教训,便是旧文体纵或可以应用,新时代应当自己去找出途径来。现今想用古诗文各体裁译著的人大概是没有了,但是新的途径也还没有找好,散文方面总算走了几十里路,韵文却没有什么头绪,这是值得去试探寻找的,虽然在我外行人这里毫无意见可以贡献。


*《谈翻译》中周作人还讨论了翻译的三种性质,即“职务的”、“事业的”、“趣味的”。他说:“职务的翻译完全是被动的,因职务的关系受命令而翻译,……事业的翻译是以译书为其毕生的事业,大概定有一种范围,或是所信仰的宗教,或是所研究的学术,或是某一国某一时代的文艺,……这是翻译事业的正宗,其事业之发达与否与一国文化之盛衰大有关系。……至于趣味的翻译乃是文人的自由工作,完全不从事功上着想,……此是一种爱情的工作,与被动的出于职务关系者正是相反也。……译者不以译书为事业,但只偶尔执笔,事实是翻译而当作自己的创作做去,创作的条件也是诚与达,结果仍是合格的译书,此盖所谓闭户造车,出门合辙,正是妙事,但亦不易得,殆是可遇而不可求者也。上边所说三种或者都有必要,事业的翻译前已说过是为正宗,但是这须政治与文化悉上轨道,有国家的力量为其后盾,才能发展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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