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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贾勤编译《在外过冬——希尼诗选(1966-1996)》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1-08-30  

贾勤编译《在外过冬——希尼诗选(1966-1996)》




挖掘

我在食指和拇指之间
握着一支粗壮的笔,满怀信心。

窗下,传来清亮的嚓嚓声,
因为有铁锨挖进沙石的地面
父亲正在挖掘。我看着窗外

他吃力的后背在苗圃间
弯下又直起,到如今已二十年,
这起伏的节奏穿过马铃薯垅
他曾在那里挖掘。

粗糙的长统靴紧蹬铁锨的上缘,
锨把紧贴在膝盖内侧结实地撬动。

他铲去茎叶,闪亮的锨面滑入地皮
翻出马铃薯,我们拾起,
欣喜的双手触摸清凉硬实的薯块。

上帝啊,父亲依然还能使用铁锨,
和我爷爷当年一样地辛劳。

爷爷每天挖出的泥炭
超过托纳泥炭地所有的人。
有一次我给他送去牛奶
胡乱用纸团充当瓶塞。
他直起腰来喝尽,立马又干起活来。
在泥炭上划线,整齐地分割
将草皮甩过肩膀,越挖越深
为了得到上好的泥炭。挖掘。

马铃薯地里的清凉气味,湿淋淋泥炭的吱吱声
锋利的铁锨切进强韧草根的嚓嚓声,
重又在我的脑海里苏醒。
但是我没有铁锨追随他们。

我在食指和拇指之间
握着一支粗壮的笔。
我要用这支笔去挖掘。


追随者

父亲驱马拉犁耕地
鼓圆了的肩膀像一张满帆
撑挂在车辕和垅亩之间,
犁马在他的吆喝声中竭尽全力。

是个行家。他把挡泥板装好,
把锃亮的钢刃固定,
泥土不断向前翻滚
到了垅头,缰绳啪的一响,

汗淋淋的马匹转过身来
回到地里,他一只眼睛
眯成一条缝,斜睨着土地,
准确估出垅间行距。

在他的钉靴脚印后我跌跌撞撞,
有时也跌向光滑的草皮,
有时他驮我在背,
随他的脚步忽上忽下。

我极想长大成人也能耕种
也闭上一只眼,双臂吃劲。
可我能做的却只是在田里
追随他宽阔的影子行进。

我是个废物,总是绊倒,
跌跤,哇哇叫喊,但现在
父亲却在我后面跌跤,
跟着我,不肯走开。


期中假期

整个上午我都坐在学校的医务室,
数着丧钟般下课的铃声。
下午两点,邻居开车接我回家。

在门廊里我遇见父亲在哭泣——
平常遇到丧事他总能从容应对——
大个子伊文斯说这真是个沉重的打击。

我进门时婴儿笑着呀呀学语
晃动摇篮,我感到窘迫
当长者起身和我握手,

他们还说“同情我的遭遇”。
有人低声对陌生人说,我是长子,
长期住校,母亲握着我的手

咳出愤然无泪的叹息。
十点整,救护车到了,运来
护士们止了血、包扎好的尸体。

第二天早晨我走进房间,雪花莲
和蜡烛使床榻得到慰藉。六周来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弟弟。更加苍白,

他左太阳穴上有紫色的血块,
他躺在四英尺长的木箱里就像躺在床上,
并没有夸张的伤痕,汽车利索地把他击倒。

四英尺的木箱,每年一英尺。


自我的诗泉(Personal Helicon)
  ——给迈克·朗利

小时候,无人能阻止我去看水井,
还有带着吊桶和辘轳的老水泵。
我爱那幽深的坠落、困陷的天空,
水藻、菌菇和湿苔藓的气味。

一口井在砖厂,盖着朽烂的木板。
我体会当桶拴在绳子的一端
骤然落下时激起的丰沛传响
那么深,你看不到井中倒影。

一口浅井在干涸的石渠下
却丰产得好像一个鱼塘。
当你把长长的根拽出柔软的泥层,
一张苍白的脸在井底荡开。

还有的井有回声,用鲜亮的乐音
回应你的叫喊。还有口井令人害怕
从那儿的蕨草和高高的指顶花间
窜出一只老鼠扑踏过我的倒影。

而今,去窥探根须,用手指搅弄泥土,
像大眼睛的纳西瑟斯,凝视某个泉源
都有损成年人的尊严。我写诗
只为凝神自照,只为使黑暗发出回声。


非法分子

凯利养了头没有执照的公牛,远远从
大路躲开:想要到那儿给母牛配种,

你须冒受罚之险,但还得照常付款。
有一回我拽着紧张的弗里斯兰

穿过花絮蓬松的赤杨林荫小路,
来到关着那头公牛的木棚。

我塞给老凯利光鲜的银币,为啥
我却说不清,他咕哝一句“去吧,

到那门楼上去”。居高临下,
我注视着这做买卖似的受孕。

门,开了闩,光当当撞回到墙垣。
那非法的种畜摸索着走出厩栏,

像台转轨的老火车头似的不紧不慢。
他兜圈,打呼噜,嗅着。没有兴奋的喘息,

只有和气的生意人似的从容不迫;
然后是笨拙而突如其来的一跃,

他那疙里疙瘩的前腿跨上了她的腰胯,
冷漠如坦克,他把生活撞击到家;

下来的时候好像一只沙袋,坠地翻倒。
“她准行”凯利说着,用木棍轻敲

她的后腿。“不行的话,再把她牵回来。”
我走在她的前头,缰绳松垂;

而凯利吆喝着,戳打着他的非法分子:
那家伙得空又回到暗处进食。


铁匠铺

我只认得一道进入黑暗之门。
外面,旧轴和铁箍正在锈蚀;
里面,锻砧短促的铿锵声,
不可预料的扇形火花
或新蹄铁在水中变硬时的咝咝声。
锻砧定然是在中央某处,
一端如独角兽尖,一端方形,
坐定在那里:一个祭坛,
他在形态和音乐中消耗自己。
有时候,围着革裙,鼻子里满是茸毛,
他倚在门框上探出身来,想起双蹄
在风驰电掣的来往车辆中叩击;
然后咕哝着进屋,轻重兼顾
要打出真铁,要锻出吼声。


半岛

当你再也无话可说,那就驾车
在半岛上兜它一天。
如同在飞机跑道,天空如此高远,
岛上并无界标,你不会抵达

只是经过,尽管总是绕着初见的陆地在转。
黄昏时分,地平线饮尽了大海和山岳,
犁过的田野吞下了刷白的山墙
而你再次回到黑暗中。回想起

上釉的海滩以及原木的倒影,
把浪花撞碎的岩石,
踩高跷的细脚鸟,
安然驶入浓雾的岛屿,

而后开车回家,仍然无话可说
此时你将设法解开所有风景的
密码:事事物物如此明快的呈形,
水与土就在万物的尽头。


沼泽地
  ——给T.P.弗拉纳根

我们没有大草原
在黄昏时切割一轮大大的太阳——
目光处处对
入侵的地平线退让,

总被引进独眼巨人那眼睛似的
山中小湖。我们没有遮拦的乡土
是在旭日和夕阳之间
不断硬结的沼泽。

他们从泥炭中
掘出爱尔兰大角鹿的
骨架,装置成标本
像一只盛满空气的巨大竹筐。

一百多年前
沉入泥下的黄油
挖出来依然又咸又白。
这块土地自身便是块黑色黄油

在人们脚下消融,敞开,
百万年来
错过它最终的定义从未定形。
他们永远不会在此挖出煤炭,

只有浸在水中的巨松
树干,柔若纸浆。
我们的拓荒者不断地开掘
向内向下,

他们每掀起一层
仿佛都有人曾经住过。
沼泽眼也许正是大西洋的渗漏处。
那潮湿的中心深不见底。


献给大卫·哈蒙德和迈克·朗利

清晨,我在露水打湿的高速路上
看到新的战俘营:
路旁炸弹留下新泥的
弹坑,而树林那边

机关枪岗哨定义着真实的栅栏
那是在平原你遭遇的白色雾气
仿佛曾经看到过的,一部17号营狱
的电影,一场无声噩梦。

死之前是否有生?城市中心的
墙面上铭纪着什么。受苦,
煎熬,吃喝而已
我们再次拥抱如此渺小的命运。


草料

或者,就像我们说的,
父亲,我再次向它
张开双臂
可是先得

从一堆
紧钳子中
拽下一垛
这风化的屋檐

掉在脚边
去年夏天杂乱的
牧草的刈痕
以及绣线菊

充裕的像面包
和鱼,把一大捆
向半门高的地方抛去
或扔进粪池。

漫漫长夜里
我会拽些干草来
在马厩里铺一张
舒舒服服的床。


炭化的橡树

某位货运马车夫的战利品
劈开作了房梁
蛛网张布,暗黑逼仄,
陈旧之肋拱,

正在我岁月的居所之上。
是的,我会与他们在一起
那些远逝的长者,苦难的背炭人
不会终结的记忆

我还能听到他们的谈话
悲观中呈现的一派慧命
上升的烟被逼回烟道
仍在门户间辗转,

细雨不绝
抹掉货运马车
过往的印痕。
柔弱的道路

领回之地却失去了
固有的“橡树林”
林中空地上不再有
砍槲寄生的人

或许勉强能看到
爱德蒙·斯宾塞,
向往之光,
被故乡的守护神侵食

他们匍匐于
“森林和峡谷的
每个角落”
遍寻动物的腐尸以及豆瓣菜。


安娜荷黎什(Anahorish)

我的“清水之地”,
世界开端处的小山
那里涌出的泉水,注入
闪光的草地

注入故乡小路上
黑色的鹅卵石。
“安娜荷黎什”,你这辅音
柔美的坡度,元音的草地,

记忆中的灯盏
摇摆着穿过
冬夜的庄院。
推车带桶

那些小山上淳古的居人
隐于齐腰的雾中
在井边、在粪堆上
敲碎薄冰。


小男仆

冬日,他在
在一个坏年成的岁末
摇晃着防风灯
走出某个外屋

他是阴影中的掮客。
老妓,流着奴隶的
血,在竞价者的眼中
走上集市

耐心
保密,你如何
把我拖进
你的足迹。你的足迹

与野性决裂,变得稳定,
一把零散的草料
在雪地上变得坚硬,
变成第一步

跨出后门的小
管家:怨恨
而不悔改,
捧着温暖的蛋。


雨的礼物

1

暴雨倾盆,停也不停
好几天了。
     安静的哺乳动物
踩在泥中的脚沾满稻草,
他开始用皮肤
感觉天气。

灵活的雨的鼻子
舔着踏脚石
拔起根来。
     他调测深浅
遍涉人生之水。
     调测深浅。

2

有人费力地趟过淹没的田野
打破洪水的界面:

有朵泥水之花
开上他的倒影

仿佛切口一般
带血穿越盆地。

他的手在探寻
铁铲尚未挖掘的

水下的红薯垅,一个沉于海底的亚特兰蒂斯
他依靠其生活。因此

被困在他耕作的地方
天空和大地

正在他探索着丰产土地的
  双手中流转如故。

3

雨在聚集
滩头传来
整夜不息的轰鸣水声。
世界熟悉的响动传入童年的耳中

他们听到自然反复的
倾吐,一段急流
淌着口水经过山墙,
莫尤拉河在它的砂砾大床之上

不停地说出:
破晓时分所有雨水管里流出的水
都以自己的姿态溢出下面的桶
再从每个桶中漾出

一如女人披散的长发。
我竖起耳朵
却听不到——
共荣之血在召唤

使我要求
上古洪荒之水以前的知识。
异代逝者柔和的声音
正在岸边低语

我想提问
(也为了我的孩子们)
关于败腐的庄稼,河泥给
烧坚的陶土河床上釉。

4

茶色之水通过喉音
诅咒自己:莫尤拉
是它自己的伴奏和配乐,

发尽潜力
将所在之地铺成河床,
管簧之乐,一位暮年的歌者

把她雾霭的低吟吹入
元音和历史。
一条涨水之河,

交尾的呼唤声
升起,给我快乐,使我成为富有的戴维斯,
把共同的大地深藏于心。


布罗格(Broagh)

沿岸尽头的
阔叶野草
和浮水的睡莲
深入浅滩。

花园松懈的地面
极易受伤,汇聚
在你鞋后跟印中的阵雨
正是一个字母O

“布-罗-格”
低音连续的得得击打声
在风中、在布尔树的
大黄叶片中

突然结束
正如最后的
“格”音让外来者感到
难以驾驭。


传神言者

躲进柳树的
空树干里,
成为熟悉它诉说的精灵,
像往常一样,直到人们
喊你的名字
直到单调反复的声音传过田野。
你能听到
他们拉栅栏的门
他们走近你
大声叫你出来:
小嘴小耳
藏在树的V形裂口处,
是你苔藓遍布之地的
耳垂与喉头。


一首新歌

我遇到一个从德瑞加夫来的女孩
这地名,一种失传的兴奋香水
让我想起河湾流转之地,
有蓝色的渔犬从暮霭中跃起

踏脚石一如没入
浅滩的黑色臼齿,旋涡多变的
亮面,莫尤拉河
在赤杨树下何其欢乐。

德瑞加夫,你正是:
夕阳中的水,逝去的音乐——
是平静远古的祭酒
由偶然降临的处女灌溉。

而现在,这河的舌头却要
从深深获取的生息之地
上升并泛滥,在元音的拥抱中
以子音来命名领地。

卡斯勒道森,请加入我们的军队
还有阿普尔兰德,每一道殖民者设下的围栏——
如同褪色的草地要被纯绿占领——
如同元音,正是爱尔兰的古诗与礼器。


另一边

1

没过腿的蓑衣草和金盏菊中
一位邻人让他的影子躺在
溪水上,确定地说:

“这块像拉扎鲁斯般贫瘠的土地”
拐杖在摇落的树叶中
挦来拨去。

我躺在那倾斜的草地与
我们休耕地相交的地方,
安卧于苔藓和灯芯草上,

我耳无忌听
对待他的无稽,引经据典,他说此地不值一顾,
俨然上帝选民的口吻。

当他那样站在
另一边,头发灰白,
在沼泽杂草间

荡起他的李木手杖,
他在我们贫瘠的土地上预言:
然后转身

迎着小山那边他的
希望之乡的耕地,被搅起的花粉
飘向我们,那将是下个季节的稗类。

2

好几天来我们都不断重复
圣经真传的格言:
拉扎鲁斯,埃及法老,所罗门

大卫和哥利亚声势浩大
席卷而来,像超载的干草
令我们小小的草地不堪重负。

或者又是结结巴巴的旧调——
“你们那边的教堂,我相信
几乎完全不受圣经统治。”

他的头脑是间刷白的厨房
挂着经文,清洁有序
如同苏格兰长老会的身体

3

有时候,当天主教的祈祷正缓缓地
在厨房里悄声进行
我们会听到他在墙外的脚步声

虽然直到祈祷结束
敲门声才会响起
漫不经心的口哨才会在

门前吹响。“今晚看起来不错”,
他会说,“我只是路过
心想,也许能来坐会儿。”

而现在我站在他的身后
在黑暗中的庭院,天主教徒的祈祷声中,
他一只手放在口袋里

或者是腼腆地用李木手杖轻叩
声调断断续续,仿佛遭遇
情人间的调笑或陌生人的哭泣。

是否应该走开,我迟疑未定,
是否应该起身拍拍他的肩膀
谈谈天气

或者说说草种的价格?


托兰人

1

我会去奥尔胡斯
去看他炭褐色的头,
他温柔的豆荚形眼睑,
他的尖顶皮帽。

在靠近那里的平坦乡间
他们把他挖掘出来,
他最后喝下的冬麦种粥
已在他的胃中结成了饼。

他赫然只剩
帽子、绞索和腰带,
我将在那儿久久地站立。
新郎献祭给女神,

她收紧了套着他的项圈
张开她的沼泽,
以她黑色的积水渐渐将他
变成圣徒不朽的尸体,

采泥炭的人们
在蜂窝状的地方得到了宝物。
如今他染黑了脸
安眠于奥尔胡斯。

2

我冒着渎神之罪,
使远古异教徒的泥沼成为
我们的圣地,并向这位托兰人
祈祷,让那散落的种子

发芽,那些在伏击中死去的
劳动者的死尸,
有袜无鞋躺在农民院里
等待殡葬的尸体

四位兄弟的皮肤和牙齿
零星散落在枕木上
暴力的真相已经走漏,
他们被沿线拖拉了四英里。

3

当他坐在死囚车上
对自己可悲的解脱方式的感触
应该浮现我心,开车前往时,
念着这些名字

托兰人,格拉贝利人,内贝尔伽德人,
看着乡下人
指路的手,
却不懂他们的语言。

在迦太兰
在古老的行刑教区内
我感到惘然、
悲伤,就像在家乡。


婚礼之日

我害怕。
害怕声音在今天停止
沉浮的幻象起落
不定。为何泪水独多,

悲伤洋溢,难堪之情尽在他的脸上
在出租车外?哀痛的
气息升起于客人向我们
挥手告别之际。

蛋糕后面有你在唱歌
一如被遗弃的新娘
偏执迷乱
举行过婚礼。

我在男厕的墙上
找到一句爱的题辞
找到一支穿心之箭。让我
睡在你胸前去机场。


地狱的边境

包利山侬的渔夫
昨晚网获一个婴儿
和一条鲑鱼。
一种不合法的生育,

太小的扔回
水中。我却相信
当她站在浅水中
将他温柔地按入水下

直到她冻僵的腕关节
如同水中砾石,毫无知觉,
他是鱼钩上一个很小的饵
把她撕裂。

她在胸前的十字架下
把他按入水中。
他和鱼一起被网获上岸。
现在,地狱的边境是

荒远之地的
闪着寒光的灵魂寄宿处。
即使基督之手也不能治愈,
盐水会灼伤他,不能再来打鱼。


私生子

在鸡舍里找到了他。
在那里她禁闭着他。
他不会说话。

亮灯之后
蛋黄色的灯芯
映照着他们背后的窗户,
那孩子在院边的鸡舍里,
把眼睛贴在墙的裂缝上——

一个鸡舍男孩,
瘦长的脸如同新月
我记得你报纸上的照片
仍然像老鼠
在我头脑中若隐若现,

新月小人,
像关在窝里的狗老实地
呆在院落,
你虚弱的身体轻如锡纸,
毫无份量,鼓动尘埃,

蛛网密布的鸡舍里落满
陈年岁月中积起的垃圾
面包屑的枯燥味道
她每天一早一晚
由你门上的狗洞送进。

她的脚步消失之后,只剩寂静,
守夜、孤明和斋戒,
还有你那异教徒的泪水,
和灯光带来的困惑之爱。
现在你终于说话

以一种超人的坚韧
一种哑然承受的疏离表现,
你的无言证明
月光抵达了
爱所不及之地。


晚安

拔开门闩,锋利的出巢之光
分开了庭院。转过低门
他们弯腰进入蜜的走廊,
然后穿越那黑暗之墙。

水坑,鹅卵石,门窗以及门槛
定置在安稳的亮光中。
直到她再次超越她步伐的影子
抹掉她身后的一切。


旅行

公牛支撑着它们的头颅
在午后的阳光里,
甜瓜像黄铜片一样装饰起山岗:

从远处看去的它们超越了我们
我们沉睡的孩子
以及尘埃停息在烧焦的草丛中。


莫斯畔:献诗两首(选译)
  ——给玛丽·希内

阳光

布满阳光的空荡荡的
院子里水泵的盔甲
在加温发热,
斜挂着的水桶里

水尤清甜。
太阳悬在半空
如同烤盘
倚着悠长的

午后之墙降温。
这时,她的双手
在烤盘上忙乱。
通红的炉子

向她发散气浪,
她穿着沾满
面粉的厨裙
站在窗边。

有时她用鹅毛掸子
掸掉烘板上的饼屑,
有时坐下,膝头宽宽,
指甲沾满白粉,

小腿粉斑斑的。
这里又有一个空间,
随着两口钟的滴答声,
烤饼正在隆起。

这里有爱
就像白铁勺
将它的光亮深深
沉入食物箱中。


北方

我回到长长的海岸,
一处被锤曲的海湾,
却只能找到大西洋雷鸣的波涛
世纪不息的凡俗声威。

我面对着冰岛
和格陵兰岛可悲的
殖民地平淡无奇的
邀请,突然间

那些神话般的袭击者出现,
那些躺在奥克尼和都柏林的北欧海盗
用锈迹斑斑的
长剑与身比高

他们长眠于石头祭船
的腹中
有的被砍了头,武器的残片
在带冰的河流中闪烁

而他们存世的声响沉没于大洋
警告我们,那暴力和灵光中
又一次升起的话语。
波涛中的北欧海盗船

因后见之明而欢快——
它说,托尔的神锤曾挥向
土地和商业交易、
愚蠢的联盟和复仇、

冰岛国会里的敌视
生死胁迫、谎言和女人、
源于倦怠才被提名的和平、
抱孵喋血的记忆。

它说:“在话语的
库存中躺下吧,挖掘
你布满沟痕的大脑中
伏藏的线圈和闪念。

在黑暗中写作吧。
在长久的侵扰中
期待卑微的北极光
不再寄托于光明的瀑布。

保持你双眼的晶澈
如垂冰中的气泡,
像以前一样相信你的双手
感觉到的小块珍宝。”


惩罚

我能感觉到
她的脖子上
绞索的拖扯,风
在她裸露的前胸。

将她的乳头
吹成琥珀珠,
摇荡她的肋骨
那脆弱的缆索。

我能看到她在沼泽中
溺死的身体,
那使她沉陷的石头,
漂浮着的粗枝细杈。

她曾是那下面
一棵被剥了皮的小树
被人挖出来
骨头如橡木,脑子似小桶:

她被剃过的头
像黑谷地收割后的残茬,
她的蒙眼布是条脏绷带,
她的绞索是枚戒指

珍藏着
爱情的记忆。
小淫妇,
在人们惩罚你之前

你有亚麻色的头发,
缺乏营养,你
焦黑的面庞曾经漂亮,
我可怜的替罪羔羊。

我几乎爱上了你
但我知道,那时我也只会,
将沉默的石块投向你。
我是狡黠的窥探者

看着你大脑暴露的
变暗的沟回,
你网状的肌肉
和所有你那些编着号的骨头:

我哑然伫立
当你背叛了的姐妹们,
涂着柏油,
在栏杆边哭泣,

我默默地纵容
这文明的暴行
更领悟了这严酷的
族群的、私密的复仇。


演唱学校(选译)

2.警察来访

他的摩托车靠在窗前,
一圈橡皮像帽斗
围住了前挡泥板,
两只粗黑的手把

在阳光里发着热气,摩托的
拉杆闪闪有光,但已关住了,
脚蹬子的链条空悬着,
从警靴的法治中解脱。

他的警帽倒放在
地板上,靠着他坐的椅子,
帽子在他沾着汗水的头发上
压出一道斜沟。

他解开皮带,卸下
那本沉重的帐簿,我父亲
在算我家的田产收入,
用亩、码、英尺做单位。

运算时带着恐惧。
我坐着注视他那发亮的手枪皮套
盖子紧扣着,有绳子
环结着左轮枪托。

“还有什么别的作物?
有没有甜菜、豌豆之类?”
“没有。”可不是明明有一垅
萝卜,在那边没种

土豆的地里?我料到会有
意外的罪过,默默坐着想像
军营里黑牢的样子。
他站起来,整了整

他皮带上的警棍钩子,
盖上了那本大帐簿,
用双手戴好了警帽,
他说再见的时候看着我。

一个影子闪过窗外。
他用后底架的铁条
压住帐簿。他的皮靴踢了一下,
摩托车就嘟克、嘟克地响起来。


4.1969年夏天

当提防群众的警察用橡皮子弹
向法斯路开火,我只不过是在
马德里遭受强暴太阳的凌辱。
每个下午,在公寓蒸锅般的
酷热中,当我汗流浃背
读完乔伊斯的传记,海鲜市场的腥味
扑鼻而来犹如亚麻坑的恶臭。
感觉就像呆在黑暗角落的儿童,
靠在敞开的窗边的披黑巾老妇,
西班牙运河流出的空气。
我们在平原的星光下一路谈话回家,
那民警的皮制警帽
闪烁如亚麻污水中的鱼肚皮。

“回家吧,”有人说,“向人民靠近。”
另一个从山中招回洛尔迦的亡魂。
我们苦坐着听电视上的死亡人数
和斗牛报道,名人们
从真实事件仍在发生的地方不断到来。

我退到普拉达美术馆的阴凉里。
戈雅《五月三日的枪杀》
盖住了一面墙——那些举起的双手
和反叛者的痉挛,戴头盔
和背包的军队,枪支
扫射的有效斜度。在隔壁
他的梦魇,转移到宫墙之上——
黑色气流,主宰,溃散;农神泰坦
用他自己孩子的血来装饰,
巨人和诸神之战,他蛮横的屁股
在世界之上转动。还有,那河畔低处的决斗,
两个狂暴武士为了荣誉而用棒子
置对手于死地,小腿陷入沼泽,正在下沉。

戈雅用拳头和肘作画,挥舞
他心中染血的斗牛披风,一如历史的控诉。


饮水

她每天早晨来打水,
摇摇晃晃走来,像一只老蝙蝠。
水泵的百日咳,水桶的声音,
桶快满时响声逐渐减弱,
表明她在那儿。她那灰罩裙,
有麻点的白搪瓷吊桶,她那嗓门
吱吱嘎嘎地响就像水泵的把柄。
那些满月飘过山墙的夜晚,
月光倒穿过窗户映落于
桌上的杯中。又一次
我低头喝水,
忠实于杯上镌刻的训戒,
嘴唇上掠过:“毋忘赐予者。”


受难者

1

他总是独自把盏
冲着高高的酒架,
竖起饱经风霜的拇指
要另一杯朗姆和
黑茶蔗酒,用不着
提高嗓门,
或者只是抬抬眼皮
来一杯烈性健力士黑啤
或者如同哑巴一样谨慎
搬倒酒桶自己满上;
关门的时候他穿上
防水靴戴上鸭舌帽
没入夜里的阵雨,
他有工作却领着失业救济金
天生劳碌。
我喜欢他所有的举止,
妥实而灵活,
面无表情的干练,
他那渔夫的锐眼
甚至能够看穿背后。

他却不能理解,
我别样的生活。
有时,他坐在高登上,
忙着用刀
切扁形烟草块
并不看我的眼睛,
在偶尔停杯之际
他提到了诗。
那时只有我们两个
言词仍然异常的谨慎
我羞于带着优越感谈诗,
总是引开话题
谈起鳗鱼
或者马和双轮运货马车
以及临时政府。

但我这首尝试之作
他能够看穿背后的眼睛也能看到:
在别人都服从的
宵禁时间他去酒吧喝酒
被炸成了碎片,那是在
十三个德瑞人被射杀的
第三个晚上之后,为他们祭葬之时。
帕瑞斯一边杀了十三个人,墙上写着,
沼泽地这边没杀人,那个星期三
人人都负气发抖。

2

那是个寒冷的日子
刺痛的沉默,风吹着
白色法衣和神父的黑色长袍:
雨不停地下,花朵结愁
棺木连贯而出
好像是从拥塞的大教堂门口
漂浮而来
一如花朵漂行缓水之上。
这集体的葬礼
展开它的襁褓
包住,裹紧
直到我们被约束
就像同一戒圈里的兄弟。

但他不会被自己人
定的规矩困在家里
无论是打电话威胁,
无论黑旗如何挥动。
我好似看到他出现在
炸弹引爆之地,
在那张仍可辨认的脸上
悔恨与恐惧交织
那种因陷入绝境而崩溃的凝视
令人晕眩。

他走了好几英里去那酒吧
因为他每夜都要醉得
像条鱼,自然会游向温暖的
诱饵,温暖的夜晚灯火通明的地方,
模糊之网,喃喃人声
在酒杯和宜人的
烟气中漂移。
如何责备他
在最后的晚上,当他打破
我们宗族的共谋?
“现在,你应该是
一个受过教育的人”,
我听到他说。“给我解释
我困惑于一个正确的答案。”

3

我错过了他的葬礼,
那些静默的步行者
悄声与旁人说话的人
像退潮一样离开他家的草地
应和着灵车引擎
令人敬畏的低沉颤音……
他们移动的速度如同
随着惯性
沉闷慰问的
缓慢的渔船马达,
拉起钓线,双手快速
交替,寒冷的阳光
照在水面,大地在
雾中弯曲:那天早上
他带着我乘船出航
螺旋桨低沉地震颤,把
惰性的深水变成白色,
我分享着他的自由。
早早出航,稳稳地用力
把网从湖底拖起,
贬损某地的渔获量,当你
找到与你合拍的韵律时
要笑着,一里一里地慢慢走
进入你常去的
某地,离岸较远的地方,更远……

探嗅曙光的亡灵,
拖着重步穿过午夜大雨,
再次问我那个问题。


臭鼬

直立,黝黑,裹着条纹和花缎如葬礼上神父的
无袖长袍,它用尾巴
炫耀它是臭鼬。夜夜如此
我期待着她如同游客来访。

冰箱带着嗡嗡声转入寂静。
台灯暗淡柔和的光线溢出阳台。
小小的橙子隐然闪现于橙树林中。
我感到紧张有如窥视狂。

十一年之后我再次整理
情书,打开“妻子”一词
好似打开了储物旧桶,仿佛它些微的元音
化成加利福尼亚夜晚的泥土

和空气。桉树那股美丽、
无用的浓烈味道说明你不在。
一口酒的后果就能
把你呛得跌下冷枕头。

而她在那里,专注而有魅力,
普遍而诡秘的臭鼬,
曾经神化,又被祛魅,
嗅着我五英尺以外的纸板。

昨夜又回到从前,上床时
想起你衣物的煤烟味,
看见你低着头,翘着屁股在床底抽屉
寻找那件低胸的黑色睡衣。




花楸树像抹了口红的女孩。
在小路和大道之间
桤木林远远地站在
湿漉漉的灯心草丛中。

懂得方言的开在泥中的花朵
辨音精准的完美蜡菊
那一刻,鸟鸣接近了一切音乐中
最真实的生活。


收获结

你编织收获结之时
会在永不生锈的麦秸中
编入你心中婉转的沉默,
但当它被越编越紧
鲜亮得如同一道日冕,
却成了一次性的爱情草结。

那握着桉木和竹杖的手
长年往斗鸡腿上拴距铁的手
听从它们的天才精致地编织
直到你的手指梦游般移走:
我触摸此结如同辨识盲文,
找寻其中失落的无言之物。

我仔细察看它的金色环形
我看到我们在铁轨的斜坡间散步
走进草地和蠓群,
蓝烟直上,地沟里扔着旧床和犁,
棚屋墙上贴着拍卖广告——
你胸前的翻领上戴着收获结,

我手执钓竿,开始想家
由于这些夜晚高涨的情绪,当你的拐杖
使劲拨挦杂草和灌木丛
随意扫打着,扫打着,但什么也没有
惊飞:本乡本土的收获结
在你手编的麦秸中仍然沉默无语。

艺术的终极是和平
可以作为这脆弱饰品的题词
我把它钉在我们的松木衣柜上——
像个诱人的圈套
谷神后来从中偷偷溜走
此结却因它的穿越而光亮,温暖如初。


铁轨上的孩子们

我们爬上铁路边的斜坡
视眼就会与电报杆上的白磁轴
和咝咝热响的电线平行。

像可爱的手绘曲线它们向东向西
转过好几英里直到我们看不见,它们
承负燕子而垂悬。

我们很小并且自认无知
甚至毫无价值。我们以为词语走过电线
藏在那闪亮雨滴的邮袋里,

每一袋都像种子包含着
天上的光、鲜活的句子,而我们
与之相比总是微不足道

简直可以一下子穿过针眼。


终点

1

当我在那里鬼混,我就会看到
一棵橡果和一个生锈的螺栓。

如果我抬头看:一个工厂烟囱
和一座冬眠的山。

如果我聆听:一个在调轨的火车头
和一匹疾驰的马。

这有什么稀奇,当我想到
我本该三思?

2

当他们谈到那只谨慎的松鼠的贮藏物
它便闪耀如生日礼物。

当他们谈到不义之财
我口袋里的硬币便红得像火炉盖。

我是边界排水沟和边界排水沟的堤岸
受尽两边主权界限之苦。

3

两个桶比一个桶更容易提。
我在两者之间长大。

我左手抓定标准的铁秤砣。
右手给天平多加一颗谷粒。

郡区和教区在我出生之地相接。
当我站在中央那块踏脚石上

我是水流中马背上最后一个郡主
仍在谈判,在他同辈听力范围内。


山楂灯笼

寒冷冬季里仍在燃烧的山楂树,
带刺的酸果,照亮小人物的小小灯盏,
没有更多的要求,仅仅为了保存
即将消亡的自尊的灯芯,
避免真正的光明使它们盲目。

你的呼吸在霜中凝成了雾气
有时它化作第欧根尼提着灯笼
在走,寻找那惟一真诚的人;
最后你从山楂树背后接受审察
他带着灯笼的枝条与你齐眉,
你却在它浑然一体的果、树前退缩,
希望它那扎血的刺能考验并澄清你的自我,
它那被啄食的成熟审视着你,继续前行。


出空(选译)
  ——纪念玛格丽特·凯瑟琳·希尼(1911~1984)

她教给我的,她叔叔曾教过她:
劈开那最大的煤块是多么容易
如果你找到纹理和下锤的正确角度。

轻快而迷人的敲击,
吸收并消除了回声,
教我劈击,教我放松,

教我在锤和煤块之间
勇于承担后果。她的教诲现在我仍在听,
在黑煤块背后击打出富矿。

3

其他人都去了教堂做弥撒
我们在一起削土豆,我完全属于她。
它们打破沉默,接连落下
就像焊锡在烙铁上滴落:
舒心的凉爽就在我们中间,分享之物
在桶中的清水里闪烁。
再次让土豆跌落,彼此溅起的
愉快的水花唤醒了我们的感官。

教区的牧师来到她的床边
全力以赴地为死者祷告
有些人跟着祈祷有些人哭泣
我记起她的头曾转向我,
她的呼吸融入我的呼吸,我们流利削剜的刀——
一生中从未如此的亲密。

5

那刚从晾衣绳上取下的床单的凉意
让我觉得它必定还有些潮湿
但当我捏住亚麻床单一头的两个角
和她相对着拽开,先拉直床单的边
再对角将中心拉平,然后拍打抖动,
床单像船帆在侧风中鼓涌
发出干透了的啪啪声。
我们就这样拽直,折起,最后手触到手
只是一霎那就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没有任何异乎寻常的事发生
日复一日,只是碰触然后分开
踌躇不前,又再次接近。
在移动中我是X她是O
写在她用面粉袋缝制的床单中。

7

最后几分钟他对她说的话
几乎比他们一辈子在一起时都多。
“星期一晚上你将会回到纽罗
我会来接你,当我进门时
你会高兴……,对不对?”
他的头俯向她被托起的头。
她已听不见我们却欣喜若狂。
他叫她“好人”和“小姑娘”。当寻找脉搏的努力
终归徒然,围着她的我们
都明白:她已放手
我们环立的空间寂然无物
她进入我们的内心永存,那是被穿透的
出空,突然出现的空地。
高扬的哭声被砍伐,一种已然发生的纯粹变化。


视野

我记得这个女人,她常年
坐着轮椅,直视前方
看着窗外小巷尽头的梧桐树叶
落而又生。

掠过角落里的电视看去,
总有那矮小扭曲的山楂树丛,
总有一群小牛领受着同样的风雨,
同样的杂草,同样的山峰。

她坚定一如那窗户。
她额头的亮光一如轮椅上的铝合金。
她未曾悲叹过去,并且
从不负担一盎司多余的情感。

与她面对是一种教育
就像跨过一道结实的栅栏——
路边斜立、干净、铁制的那种,
横在两根刷白的支柱之间,在那里你能

看到比你预想中更深远的乡村
发现篱笆后面的田野
变得越发陌生,你站着集中精神
然后被那挡住视线的东西吸引。


方形(组诗选二)

明亮(选译)

1

异彩变幻。然后是门道里
冬日的光,石头台阶上
一个乞丐颤抖的黑色剪影。

这特别的情景可能成立:
空荡荡的壁橱,漏雨的壁炉冰冷——
水坑明亮,漫游着没有灵魂又似生命的云。

定命之后,还有什么?
再无壮美,亦无未知。
凝视远方,一派孤寂。

而且这完全没有什么特别,
不过是古老真相的素描:此生不再。
揭去屋顶的视野。清新的知识之风吹过。

12

什么是解脱?一般意味着
减轻痛苦、丢弃负担等等,
一种超出通常的含义是:

感官认识到的瞬间,当灵魂
在死亡前因纯粹的兴奋突然闪耀
我们心中的好小偷听从上帝的允诺!

那么想像他在基督的右边,从小山顶上
审视空旷的大地,身体极度痛苦的他
似乎不能转入他渴望的

极乐,那就是他额头的月亮边上,
就在他大脑黑暗半球钉子楔了的洞沿:
今天你应该跟我一起去天堂。


十字(选译)

33

此刻让我们朴实无华。振作起来
走出他去世后空荡荡
的地方,掉过头去,走开。

那天早上地砖更硬,窗户更冷,
雨滴在玻璃窗上鞭打得更凶,草地
祼向天空,被风损伤得更厉害,

或者看起来如此。这房子是他造的
“简单、大、直、平凡,你知道,”
一个严格而正确的典范,

排斥高档装饰,一个简朴的圣祠,
它比已往更坚决地表征它的思想
就像X光片表征一个被透视的身体。


薄荷

它看起来像一团满是灰尘的荨麻
在山墙下、我们倒垃圾
扔旧瓶子的地方任性生长,
从未青翠过,几乎不值得注意。

但公平地说,它也给我们生活的后院
带来了希望和新意。
就像一种幼小却生命力顽强的东西
大量繁衍,逍遥在绿色的小巷。

剪刀声声,在礼拜天早上的
晨光中,薄荷被剪下被珍爱。
我最后注意到的将会最先失去
然后让所有幸存之物获得自由。

让薄荷的香味令人陶醉而不受防范
如同犯人在监狱的院子里放风。
如同那些被轻蔑的人曾遭我们拒斥
他们的失败正是由于我们的忽视。


迈锡尼景色(选译)

3.黎明幻觉

青草之城。堡垒墙。惊呆的宫殿。
我来时夜风拂脸:
极度兴奋,再次警觉,但对胜利的专注

远远比不上我应该有的——
仍然孤立于对捧场客们的
陈旧藐视中,他们总是需要像真正的

阿尔戈斯人那样被人传晓。嘴巴运动员。
引述神谕和引述日期,
请愿、指控、表决。

没有任何应该在难忍的距离中
显示出分量的因素可以翻译。
我们的战争陷入事前的能说会道。

小紫罗兰的头低垂在梗上,
黎明前的蛛丝,所有的露珠和窗纱
和星星的花边,我反而是透过这些

才感到我们生活其中那巨大的
时间伤口的跳动。我的灵魂在手中哭泣
当我想触摸它们;我整个生命雨一般

落在我身上,我看见青草之城,
渴望之谷,坟墓,风吹袭的亮光,
而在远方,一个多山、不祥的地方,

三五成群的人正望着一个男子
跃过一堵新筑的泥墙,另一个则求爱似的
奔跑,好像是要把他击倒。



相遇,归功于诗——希尼诗选译后记

  相遇在本质上满足了关于一个幻觉的未来带给我们的所谓奇迹。至少,直到今天,它仍是奇迹的一部分。而语言经营的幻象,则使相遇变得更为广阔与无端,翻译所赢得的天下,使多少读者的经验在向登高者的经验转化。五岳归来,山山如故,而希尼天空下的白云早已化作霞与雾,化作回首之际不可端倪的一片远景。爱尔兰的故乡,也是每个人故乡的幻象,“安娜荷黎什(Anahorish)”,甚至涉及到了世界的起源。希尼,描述了有关这个起源向外扩展的本质,以及更多的难以实现的心愿与正在发生的只能是属于人类的灾难,政治唐突无理的参与,改变了命运,控制了梦的内容。诗人的悲哀深刻而雄浑,他所唤醒的不仅仅是悲剧人生中的一颗心跳,不仅仅满足于展示人间哀乐的传奇,他给予我们更多的可能性,全盘推出此生内在的完整性,毫不犹豫的吐出新词(在此他模仿了时间的吞吐),毫无保留的贡献属于永恒的个人经验,使它汇入古老智慧的河流。
  而众多翻译者的合力,也促成了此种类似合唱的共鸣,我迫不及待的加入进来,仿佛是坐享其成,然后又冒险改动了一些持之有故的词汇与语序,极其大胆的调用了很多前辈译者的丰盈文本,凡此种种,都是为了使这部《希尼诗选》趋于完美,遗憾的是它却仍然未必能让希尼本人满意。翻译,有时候就是陷阱,只要你在译,就是背叛,就是钱钟书嘲讽过的“别开生面的自杀”,就是莎士比亚指斥的“假面舞会”!然而我只能感谢翻译,感谢翻译家的大手笔,并且固执的以为,写下他们的名字仍然能够葆有一种古典的敬意——
  感谢吴德安老师,他编译的《希尼诗文集》(作家出版社,2001)为我的工作奠定了明朗的格局,尤其是那些文论,为我们呈现了希尼的另一面(甚至是更重要的一面),那不再是传统意义上鲜为人知的背景,而是希尼后半生得享大名的真正原因。作为哈佛与牛津的诗歌教授,希尼不断重述有关诗歌的神话,重述人心不古的当代也有诗性。
  感谢王佐良、袁可嘉、杨德友诸先生,先行者的荣光为他们所独享。感谢年轻的后来者,傅浩、黄灿然、马永波、周瓒、申舶良诸贤,他们一如灵运行在水上,各自写译心中的希尼,当之无愧是诗人远在东方的现世知音。
  感谢北京大学的王立秋学长,他慷慨的为我复印了《在外过冬》全集,谈吐纵横,为我讲解有关盖尔语的基本知识。众所周知,叶芝和希尼的写作都与这种方言有着复杂的关系。
  感谢王宠,她为我在国家图书馆借回了有关希尼的三部诗歌总集,反复校对本集,审读译文,功不可没。我们从希尼的九部诗集中选出43首试译,抛玉抛砖,难辞赞责,而当初义在不舍,可以无愧。
  感谢山东《不是》诗刊的周琦兄长,他的慷慨支持,最终促成了诗集的印行。
  感谢希尼,他是译者呼吸的根本,是我们相遇的元始命名者与赐福者。也许,一切都归功于诗,正如罗伯特·洛厄尔(Robert Lowell)所说,“诗人们青春老去,但韵律护住了他们的躯体”(《鱼网》)。翻译工作,最终是为了歌颂这种能够保护世俗幸福的能力,为了传播诗人的不朽声名。

2011年1月3日
贾勤于延安木铎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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