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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利奥·施特劳斯:什么是自由教育?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2-11-30  

利奥·施特劳斯:什么是自由教育?

王立秋


  自由教育是在文化中(进行)的教育或者朝向文化的教育。自由教育的最终产品是一个文化的人。“文化(cultura)”主要的含义是农业:对土壤及其产物的栽培,对土壤的照顾,根据土壤的本性/自然来改进它。“文化”的衍生义以及在今天的主要含义,是对心智的栽培,根据心智的本性/自然来照顾和改进心智的天生的能力。正如土壤需要土壤的栽培者,心智也需要教师。但教师并不像农民那样来的容易。教师本身也是学生而且必然也是学生。但无限地退步(往后推)是不可能的:说到底,一定有反过来不是学生的教师。那些反过来不是学生的教师是(那些)伟大的心智,或者说,为避免在一个如此重要的问题上的任何含糊,是(那些)最伟大的心智。这样的人是极其稀有的。我们不大可能在任何教室中遇见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我们不大可能在任何地方遇到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如果在一个人的时代,有一个这样的人在世,那纯属幸运。出于所有实践上的目的,学生,无论水平如何,都只能通过伟大的书,来接触那些反过来不是学生的教师,那些伟大的心智。因此,自由教育就在于以适当的关切,来研究那些最伟大的心智留下来的伟大的书——在此研究中,更有经验的学生帮助不那么有经验的学生,包括初学者。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任务,如果我们考虑到我刚才的表述的话,这点就变得显然了。那个表述需要冗长的评注。很多人用一生的时间来写作,也可能会有更多的人用一生的时间来写作这样的评注。比如说,应该以“适当的关切”来研究伟大的书是什么意思?当下我提及的只是对你们所有人来说显而易见的一个困难:最伟大的心智,在最重要的主题上告诉我们的东西不都一样;(由)最伟大的心智(组成)的共同体因不和甚至因各种各样的不和而分裂。无论这可能引起的进一步的后果是什么,它当然带来了这样的后果,即,自由教育不可能只是教条式的灌输(indoctrination)。我还要提到另一个困难。“自由教育是在文化中的教育。”在什么文化中?我们的回答是:西方传统意义上的文化。然而西方文化只是许多文化中的一种。通过自限于西方文化,难道我们不是在把自由教育宣告为一种爱国主义,而爱国主义,不是和自由教育的自由主义、大度、心智的开放不兼容么?我们的自由教育观看起来并不符合一个意识到这个事实——即,没有独一无二的(the)人类的心智的独一无二的文化,而只有各种各样的文化——的年代。显然,可被用于复数的文化,和作为singulare tantum,只能用于单数的文化不是一回事。如今,文化不再,就像人们说的那样,一种绝对之物,它已经变得相对了。可用于复数的文化意味着什么还不好说。作为这一不明的结果,人们明示地或是暗示地指出,文化是为任何一个人群所共有的任一行为模式。因此,我们毫不迟疑地谈论郊区文化和少年帮派文化,无罪的和有罪的都谈。换言之,疯人院外的一切人都是一个开化(cultured,有文化)的人,因为他参与某种文化。在各种研究前沿还出现了这样的问题——疯人院里的病人是不是也有文化。如果我们拿今天(人们)对“文化”的使用来和它的原意对照的话,那么,情况看起来就好像是,有人在说,土壤栽培就是在园子里扔满随机扔进园子的空罐头和威士忌酒瓶和写有各种内容的废纸。在这点上,我们意识到,我们在某种程度上说迷失了我们的道路。那么,就让我们通过提出这个问题来重新开始吧:此时此地,自由教育可能意谓什么?
  自由教育是属于一个特定种类的识字教育(literate education):在文字中(进行)的或者说通过文字(来进行)的教育。没有必要为识字(literacy,否定地表述即非文盲,消除文盲)论证;一切投票者都知道,现代民主与识字共存亡。什么是现代民主?曾经有这样的说法,民主与德性共存亡:民主是这样一种政体,其中,所有的或者说绝大多数的成年人都是有德行的人,而因为看起来,德性是需要智慧的,故而,它也是这样一种政体,其中所有的或者说绝大多数的成年人是有德性而明智的,或者说,它是这样一种社会,其中所有的或者绝大多数的成年人都把他们的理性发展到一个很高的程度,或者说,它就是那种独一无二的(the)理性的社会。一言以蔽之,民主意味着一种扩大为一种普世的贵族的贵族制。在现代民主出现之前,有人怀疑如此理解的民主是否可能。就像民主理论家中两个最伟大的心智之一所说的那样,“如果由众神组成的人民存在的话,那么它会民主地自治。一个如此完美的政府对人来说是不适合的。”这个平静而微弱的声音如今已变成一个大功率的高音喇叭。
  有这样一门整体的学问(a whole science)——我是成千上万以教这门学问为业的人中的一员,这门学问就是政治学——可以说,它的主题只是在民主的原始概念,或者说所谓的民主的理念,和实际上(as it is,如其所是)的民主之间进行对照。根据一种极端的看法,这种看法在(我们)这个职业中占主流,民主的理念是一个十足的幻象,唯一要紧的,是各种民主的行为和各种民主中的人的行为。现代民主,远非普世的贵族制,如果不是因为这个事实——大众不可能统治,大众为精英所统治,也就是说,为由无论什么理由居于高位或有相当的机会上位的人组成的集团所统治;民主平稳运转所需的最重要的德行之一,就大众而言,据说是选举上的冷漠,也就是说,公共精神的缺乏;事实上,现代民主的盐(不是大地的盐)是那些除体育版和漫画栏外什么也不读的人——那它就是大众的统治了。因此民主实际上不是大众统治,而是大众文化。大众文化是一种可为最平庸的能力——无需任何智识和道德的努力,只需要极低的金钱的代价——企及的文化。但甚至大众文化也需要,或者确切地说,大众文化恰恰需要一种所谓的新观念的持续补给,这些观念是所谓的创造性的心智的产物:甚至广告歌曲也会失去它们的吸引力,如果它们不随时间而变化的话。但民主,就算它只被看作保护柔弱的大众文化的硬壳,长期来看也要求一种截然不同的品质:奉献、集中、广度和深度的品质。因此我们也就最轻易地理解自由教育在此时此地的意义。自由教育是大众文化的解毒剂,是大众文化的腐蚀效果的解毒剂,是它固有的只生产“没有精神或心景的专家和没有心肝的纵欲者”的倾向的解毒剂。自由教育是阶梯,我们试图通过它从大众民主上升到原始意义上的民主。自由教育是在民主的大众社会中寻找贵族的必要的努力。自由教育提醒大众民主中那些有耳朵聆听(有聆听能力)的人注意人类的伟大。
  有人可能会说,这种自由教育观只是政治(性)的,它教条地设定,现代民主是好的。难道我们就不能背弃现代社会么?难道我们就不能回归自然,回归前文字的部落生活么?难道我们不为大量的印刷材料,为如此之多的美丽而宏伟的森林的墓地而感到崩溃、厌恶和屈辱么?说这只是浪漫主义,今天我们不可能回归自然是不够:难道未来的世代,在人造的灾难之后,不会被迫在不识字的部落中生活么?难道我们关于热核战争的想法不会受这样的前景的影响么?这点是确定的,大众文化的恐怖(包括在指导下向完整的自然的旅行)使回归自然的渴望变得可以理解。一个不识字的(文盲的)社会在最好的情况下也是一个受古老的,可追溯到原始的奠基者、众神、或众神的子嗣或众神的学徒的祖先的习俗统治的社会;由于在这样一个社会中没有文字,故而,后来的继承者也不可能被拿来直接和原始的奠基者对照;他们不可能知道父亲或祖父是否偏离原始的奠基者的原意,或通过纯粹属人(人为)的加减而损害神的旨意;因此,一个不识字的社会不可能持续地在它的原则——即最好的乃是最古老的——的基础上行动。只有从奠基者那里传下来的文字,可以让奠基者直接对最为晚近的继承人说话变得可能。因此,希望回归文盲(不识字)状态是自相矛盾的。我们被迫与书一起生活。但生活太过于短暂以至于不能与除最伟大的书外的任何书本一起生活。在这方面,在其他的一些方面也一样,我们还是把那些最伟大的心智中的一个——这个伟大的心智因为他的常识,而成为我们和最伟大的心智们之间的那个(the)中介——当作我们的模范的好。苏格拉底从来不写书,但他读书。让我们来引用苏格拉底的一段话吧,这段话以古人的高贵的简洁和安静的伟大几乎说出了在我们(谈论)的主题上要说的一切。“就像其他人为一匹好马或一只好狗或一只好鸟而高兴一样,我自己为好朋友而高兴,高兴的程度甚至还要更高……我和我的朋友们一起展开并钻研古代的明智的人通过在书中写作而留下来的财富,如果我们看到好的东西,我们就把它拣出来并把它视作一个重大的收获——如果我们因此而变得对彼此有用的话。”记录这段话的人还加上了这样的评论:“在我听到这段话的时候,在我看来,苏格拉底既有福(受祝福),又把那些聆听他的人引向伟大的绅士(使他们向伟大的绅士的方向发展)。”这个记录是有缺陷的,因为它并没有告诉我们任何与苏格拉底对那些他不知道好不好的古代的明智的人的书本中的段落做了什么相关的东西。从另一则记录中我们知道,欧里庇得斯曾把赫拉克利特的著作给苏格拉底然后问他关于写作的意见。苏格拉底说:“我理解的部分是伟大而高贵的;我相信对我没有理解的部分来说也如此;但为理解那部著作,我们当然需要某种特别的深水采珠者。”
  作为向完美的绅士、人的杰出的教育(以完美的绅士,人的杰出为方向的教育),自由教育就在于提醒一个人(自己)注意到人的杰出,注意到人的伟大。自由教育以什么方式,通过什么手段提醒我们注意人的伟大呢?对于自由教育是什么(这个问题),我们做再高的设想也不为过。我们已经听到柏拉图指出,最高意义上的教育乃是哲学。哲学是对智慧的追求或者说对与最重要、最高、最整全的事物相关的知识的追求;这样的知识,他指出,就是德性,就是幸福。但智慧是人所不能企及的,因此德性和幸福永远是不完满的。尽管如此,哲学家,本身,并不是绝对明智的,他,被宣告为唯一的真正的王;他,据称在最高程度上拥有人的心智有能力占有的所有的优点。从这点出发我们必定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即我们不可能是哲学家——我们不可能获得最高形式的教育。我们不能被这个事实欺骗,即我们(会)遇到许多自称是哲学家的人。因为那些人使用的是一种因管理的方便而成为必然的松散的表达。他们的意思经常是,他们是哲学系的成员。而预期哲学系的成员是哲学家和预期艺术系的人是艺术家一样是荒谬的。我们不可能是哲学家,但我们可以爱哲学;我们可以尝试做哲学(哲学化)。这种做哲学(哲学化)不管怎么说首先是,以及,在某种程度上主要是聆听伟大的哲学家之间的,或者更普遍地、更谨慎地说,伟大的心智之间的对话,因此也是研究伟大的书。我们应该聆听的,最伟大的心智,绝不独是西方的伟大的心智。使我们不能聆听印度的和中国的最伟大的心智的,只是一个不幸的必然:我们不理解他们的语言,我们不能学习所有的语言。
  再重复一遍:自由教育在于聆听最伟大的心智之间的对话。但这里我们遇到一个巨大的困难,及,这种对话不会在没有我们的帮助的情况下发生——事实上我们必须促成那种对话。最伟大的心智说出的是独白。我们必须把他们的独白转变为一种对话,把他们的“肩并肩/并排”转变为“一起”。最伟大的心智甚至在写作对话的时候说出的也是独白。在我们考察柏拉图对话的时候,我们观察到,在最高级的心智之间从来没有过对话:所有的柏拉图对话都是一个更高级的人和低于他的人之间的对话。柏拉图显然感觉到,一个人不可能写作两个最高级的人之间的对话。因此我们必须做某些最伟大的心智所不能做的事情。让我们直面这个困难——一个如此巨大以至于看起来把自由教育宣告为一桩荒唐事的困难。由于最伟大的心智在最重要的问题上相互抵触,故而,他们迫使我们裁判他们的独白;我们不能相信他们中的任何一个说的话。另一方面,我们也只能注意到这点,即我们的能力不足以成为裁判。
  这一事态被许多肤浅的幻象所隐蔽。无论如何,我们相信我们的观点比那些最伟大的心智的观点更优越,更高级——这要么是因为我们的观点是我们的时代的观点,而可以设想,比最伟大的心智的时代更为晚近的我们的时代,也比他们的时代更优越;要不然就是因为我们相信,每一个最伟大的心智从他们的观点出发都是正确的,但是,和他们声称的不一样,他们不绝对正确:我们知道不可能有唯一的(the)绝对真实的实质性的见解(substantive view),只有绝对真实的形式性的见解(formal view);那种形式性的观点在于这样一种洞见,即,一切整全性的见解都与某种特定的视角相关,或者说,所有整全性的见解都是相互排除的,没有一种可能是绝对真实的。那些对我们隐藏我们真正的处境的肤浅的幻象根本上是这样的(是这样一个幻象):我们比,或者说我们可能比过去的最明智的人更明智。我们因此而受惑扮演(剧院)经理和驯狮人的角色,而不是专注而驯顺的聆听着的角色。然而我们必须面对我们惊人的处境,这一出境是为这样一种必然所创造的,即,我们试图成为比专注而驯顺的聆听者,也即,裁判,更多的东西,而我们又没有能力成为裁判。就我而言,在我看来,这一处境的原因在于,我们已经失去了所有我们可以信赖的,绝对可靠/权威的传统,给我们权威的指导的nomos(法,规范),因为我们的直接的教师和教师的教师相信一个绝对理性的社会的可能性。这里我们每个人都被迫凭借他自己的力量来寻找他自己的方向,无论它们是多么地有缺陷。
  我们只能到这种活动中去寻找安慰。哲学,我们已经知道,必须防备训导的希望——哲学只可能是本质地训导的。我们不可能运用我们的理解(力)而又没有不时地理解一些重要的事物;而这个理解的行动可能伴随着(对)我们的理解的意识,伴随着(对)理解的理解,伴随着noesis noeseos(对思想的思想,能思之思,对意向的意向,自我沉思的思想),而这种经验是如此地崇高,如此地纯粹,如此地高贵以至于亚里士多德可以把它归功于他的神。这种经验完全独立于(不依赖于)我们理解的东西首先是令人愉快的还是令人不快的,是美丽的还是丑陋的。它使我们意识到,所有的恶在某种意义上都是必要的——如果要有理解的话(如果必须有理解存在的话)。它使我们能够接受所有落到我们头上的,可能破坏我们对上帝之城的好公民的精神的信心的恶。通过意识到心智的尊严,我们也意识到人的尊严的真实的根基,并因此而意识到世界的好,无论我们把它理解为被造的还是不被造的,它是人的家因为它是人的心智的家。
  自由教育——与最伟大的心智的持续的神交——是一种在形式上最谦虚,更不用说最具人性的训练。它同时也是一种大胆的训练:它要求我们与知识分子和他们的敌人的虚荣的嘈杂、鲁莽、无思(thoughtlessness)、廉价彻底决裂。它要求我们蕴含在把公认的见解仅仅视作意见,或把一般的意见视为至少和最奇怪的、最不流行的意见一样可能错误的极端的意见(的行为)中的那种大胆。自由教育是破除庸俗的解放。希腊人用一个美丽的词来表达“庸俗”;他们把它称作apeirokalia(粗鄙,粗俗),对美好的事物的经验的匮乏。自由教育为我们提供对美好事物的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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