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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雨果:《短曲与民谣集》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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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楼  发表于: 2012-11-20  

雨果:《短曲与民谣集》序

柳鸣九


  这本抒情诗集的短曲与民谣已经是第三次构成一个集子了,但作者第一次认为应该用一种明显的区分办法把这些诗分门别类。
  他仍然把纯宗教的灵感、纯古代的题材、对当代事变和个人印象的复述收集在“短曲”的名义下。列为“民谣”的诗则有另外的特点;那是一些对变幻无常的空想的勾画:图画、梦想、场景、故事、迷信的传说、民间的传奇。作者在创作这些诗的时候,曾试图赋予它们以中世纪的民间诗人亦即基督教行吟诗人的诗歌所具有的某些特色,这些行吟诗人只有宝剑和吉他,他们从一个古堡到另一个古堡,用歌唱来答谢主人的款待。
  如果这些话并非虚夸之词,作者可以补充说,他把自己的灵魂更多地注入“短曲”之中,把想象附丽在“民谣”之上。
  并且,作者并不把这些类别本来没有的重要性硬加在它们头上。很多严肃认真的人说过,他的“短曲”并非真正的短曲;就算如此吧。另外很多人一定也会不无道理地说,他的“民谣”并非真正的民谣;就让这样说吧。大家给它们一个愿意给的名称好了,作者事先就会接受。
  作者愿把他自己如此不完善、如此不完整的作品完全搁在一边,而要趁这个机会先来申述一些想法。
  关于文学作品,我们每天都听见有人谈什么这种体裁的尊严,那种体裁的分寸,这种体裁的界线,那种体裁的范围;悲剧不能写小说所容许的东西;歌曲所容许的正是小诗所禁用的等等。这本诗集的作者很不幸,对这些清规戒律无从理解;他也想在其中找些有益的东西,但是只发见了一些条文字眼;他觉得只要是真正美好而真实的东西,在任何地方都是美好而真实的;在小说里富有戏剧性的东西在舞台上也富有戏剧性;在诗歌中富有抒情意味的东西,在歌曲中也会有抒情性;归根到底,在精神作品中,唯一真正的区别就是“好的”和“坏的”之间的区别。思想是一片肥沃的处女地,上面的庄稼要自由地生长,可以说,要听其自然,不要分门别类、排列整齐,像勒·诺特的古典花园里的花丛一样,或者像修辞学专著里的词汇一样。
  但是,不应该以为这种自由要导致混乱;完全相反。让我们对这思想加以发挥。请你以凡尔赛皇家花园来作个比较,花园里修饰得整整齐齐,打扫得干干净净,杂草都被刈除了,沙土铺盖得很匀称,到处都有小小的瀑布、小小的池塘、小小的树林和一些小海神的青铜塑像,她们正在那些耗费了巨资从塞纳河里汲水上来造成的大水池里嬉戏,在那些圆锥形的小松、圆柱形的桂树、球形的橘树、椭圆形的山桃以及其他一些被园丁的刀子殷勤地修剪得失去天然的粗野形态的树木之中,还有一些用大理石雕成的田野之神和森林女神;请你把这个被人高度赞美的花园和新大陆的原始森林作个比较吧!那里有高大的树木、浓密的野草、深藏的植物、各色各样的禽鸟、阴影与光明交相辉映的宽广的通道、原始粗野的音响、挟带着一个个花岛的河流、能和彩虹比美的壮阔的瀑布,有人对此一定不会追问:这有什么壮丽、这有什么伟大、这有什么美?而只会简单地答道:这合不合乎规则秩序?这是不是混乱?在花园里,流水受制于人、被人改变了原来的流向,神像也都显得痴呆;树木被人从土生土长的地方移植过来,被剥夺了自己原来的水土、失去了固有的形状和果实,不得不忍受刀子和绳子的可笑的剪裁;结果,天然的秩序都被破坏、颠倒、打乱、消灭了。在大森林中则相反,一切服从于一个不可更改的法则;似乎有一个上帝主宰着一切。水滴顺着斜坡流下而形成河流、而汇成大海;种子选择自己的温床而长出一片森林。每一棵植物、每一株灌木、每一棵树都在各自的季节萌芽,在各自的地点生长,在一定的时候结实、死亡。在那里,甚至荆棘也很美丽。我们要问:秩序何在?
  请选择吧!花园式的杰作或是大自然的杰作,规规矩矩的美或是没有规则的美,人工的文学或是原始的文学。
  有人会反对我们说,在原始森林的壮穆宁静中藏着千百种危险的动物,而在法兰西花园卑湿的池塘里,至多不过有些没有趣味的生物而已。这当然是个不幸;但是,不论从哪方面来看,我们爱鳄鱼甚于爱蛤蟆,我们喜欢莎士比亚的野性甚于喜欢刚比斯通的愚笨。
  肯定以下这点是很重要的:在文学领域里,就像在政治领域里一样,秩序要奇妙地和自由和衷共处;它甚至就是自由的产物。不过,应该注意,不要把秩序和整齐混淆了。整齐仅与外表有关,秩序则产生自事物的内部,产生自一个主题诸内在因素之合理安排。整齐是纯粹人为的形体的组合;而秩序则可说是在于神意。这两个在本质上如此不同的特性,往往各行其是。哥特式的教堂在它自然而然的不规则中也表现了一种值得赞美的秩序;我们法兰西的近代建筑没有好好运用古希腊罗马的建筑术,所表现出来的只是一种有规则的凌乱。一个普通人只能做出规规矩矩的东西,只有非凡的天才才能驾驭创作。创作者居高临下,驾驭一切;模仿者就近观察,事事循规蹈矩,前者按照他本性的法律创造,后者遵循他流派的规则行事。艺术之于前者,是一种灵感,而于后者,仅仅是一种科学。总而言之,我们同意人们根据以上的观察对所谓古典主义的和浪漫主义的两种文学所得出的结论:整齐是平庸者的趣味,秩序是天才的趣味。
  当然,自由不是混乱;独创性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当作荒谬的借口。在文学作品里,构思愈是大胆,创作愈应无懈可击。如果你要有与众不同的理由,你的理由就应该十倍于人。作家愈是不以修辞学为意,就愈要尊重文法规则。不能为了抬高伏日拉而贬低亚里士多德,并且,应该喜爱布瓦洛的《诗的艺术》,即使不是为了其中的原理,至少也是为了它的格调。一个作家如果关心后代的话,就会不断地纯洁自己的语法,而同时又不抛弃用来表现他精神中特殊个性的特色。滥造新词只不过是补救自己的低能的一个可怜的办法。有错误的语言永远也不能表述思想,而文体就像是水晶,愈纯净便愈光亮。
  本诗集的作者也许还要在其他的地方发挥他在这里仅仅予以指出的意思。请允许他在结束之前表示,模仿精神被别人誉为各流派的福泽,而在他看来,总是艺术的灾祸,并且,他谴责所谓浪漫主义作家的模仿决不比谴责所谓古典主义作家的为轻。谁去模仿一个浪漫主义诗人,就必然成为一个古典主义者,因为他是在模仿。哪怕你是拉辛的回响或者是莎士比亚的返照,你总不过是声回响、是个返照。即使你很成功地模仿了一个有天才的人,你也缺乏他的独创精神,那就是他的天才。我们来赞美大师们吧,但不要模仿他们。还是让我们别出心裁吧,如果成功了,当然很好,如果失败,又有什么关系呢?
  世界上有一些水流,如果你把一朵花、一个果子、一只鸟浸进去一些时候,它便不会还你原来的东西,而会在它们的外面加上一层厚厚的石皮,在这层石皮下,虽然你还能分辨出原物的形状,但是香气、味道和生机都失去了。冬烘式的教训、学院派的成见、旧法子的沿用、模仿的奇癖都会导致与此同样的后果。如果你把自己天赋的才能、想象和思想埋没在这些东西里面,它们便永远也不能突破出来。你从里面抽回的一些东西,也许还能保持灵智、才情和天才的外貌,但也是僵化了的。
  按照那些自称古典主义者的作家们的说法,谁要是不亦步亦趋地追随前人踏出的脚印,那便是离开了真与美之路,这些作家把艺术与旧法混淆了;他们把车辙当作了道路。真是大错而特错!
  诗人只应该有一个模范,那就是自然;只应该有一个领导,那就是真理。他不应该用已经写过的东西来写作,而应该用他的灵魂和心灵。在所有流传于人们手头的书籍之中,只有两本他需加以研究,那就是荷马的《史诗》和《圣经》。因为这两本值得尊敬的书,从其创作的时期和本身的价值来说,都是一切书籍中最重要的两本,它们几乎和这世界同样古老,而从思想方面来说,它们自己就体现了两个世界。在这两本书里大家几乎可以发见有一种具有双重面貌而又统一一致的创造,在荷马的《史诗》中,表现为人类天才的创造,而在《圣经》中则为上帝精神的创造。

1826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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