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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陈家坪:《诗与哲学》的读书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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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楼  发表于: 2012-11-20  

陈家坪:《诗与哲学》的读书报告

    ——“爱思想的青年”读书会第七次活动、北京诗歌沙龙第六回




尊敬的各位朋友:

  我这篇读书报告的观点全是《诗与哲学》一书里面的观点。我这样取其精要地编织与复述,可能对某些朋友来讲意义不大,因为他不如直接去阅读原著。我现在也只能就我从中受到的某些教益来与大家分享,不周全的地方,请体谅!在此,我先要对该书作者乔治•桑塔亚那先生表示致敬!向该书中文译者华明先生表示致敬!
  我先谈诗人卢克莱修,接着谈诗人但丁和歌德,最后,谈乔治·桑塔亚那先生对他们三位诗人的比较认识。
  关于卢克莱修的生平,我们知之甚少,但在他的作品当中,他保留了自己希望保留的那一部分。由此,乔治·桑塔亚那先生提出了一个概念:智力。他说,完美的信念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在于显示了公开的真理。但要达到这一点,需要智力。因为智力能够一下子看出事物的本来面目。他用脚手架来作为比喻,即我们通过卢克莱修的著作领略到了他的智力,而他的生平就像脚手架,成了无关紧要的东西。因为我们不希望它妨碍我们看到真正的建筑,这个建筑就是他那伟大的作品:《物性论》。
  读卢克莱修的《物性论》,我们似乎并非在读诗人关于事物的诗,而是在读事物自己的诗。事物有它自己的诗,不是因为我们给了它一些象征,而是因为它有自己的运动和生命。这一点,卢克莱修一劳永逸地向我们人类证明了。我们在自然中看到的诗,起源于景观在我们身上产生的感情。自然的诗只能用它所唤起的直觉力量和它所发动的理解能力来加以欣赏。自然从我们这里取得的不会多于它所给予的。在卢克莱修这儿,自然一词有多种意义。如果我们取其语源学意义,也是最哲学的意义,那么,自然就意味着诞生或发生的原则,带给万象光明的宇宙之母、伟大造物或者造物体系。在这个意义上,卢克莱修比其它任何人更是一位自然的诗人。
  卢克莱修是一位自然的诗人,他有两句箴言,可以用来区别思想家是否是自然主义者?第一句:“因为身体中任何东西都不是为了我们能用它才产生出来,而是长了它才有它的用处。”请大家注意,科学进步所依赖的正是这种对最终原因的抛弃。每二句:“因为事情会一件一件变得清楚,就是黑夜也不会把你的路抢走,阻碍你投向自然最远的眼光。这样,事物将为事物燃起新的火矩。” 也就是说,自然是它自己的标准,如果它在我们看来是不自然的,那么我们的想法也无济于事。
  对纯粹感觉着迷的诗人不叫印象主义者,而叫象征主义者。他在描绘绝对感觉的时候,是在描绘感觉所至的领域,或者描绘他们在幻想中激发并活动着的关于此种感觉的情感与思想。另一种意义上的象征主义者,是打碎自然这一风景,把它们还原成思想要素,不是为了把这些感觉联系在一起,而是为了利用这些要素在幻想中建造一个不同的自然,一个比这些要素显示给理智更好的世界,成为他们所暗示的理想世界的象征。雪莱就是这种象征主义意义上的风景诗人。弗朗西斯·汤普森说,对于雪莱,自然不过是一个玩具店。
  他们用风景的材料编织心灵居住的仙境。他把所看到事物变形成为乐于看到的事物。在这个意义上,人间风景似乎是人间精神的象征。还有一种风景诗,在华兹华斯那儿。对他来讲,风景是种感召的力量。他描绘的东西,除了语言能够达到的绘画能力以外,还有景致带给他的精神激励。取自自然的真正过程是卢克莱修的方法,他把想像力从风景转向风景之源,他宣示物质的而非精神的诗歌。华兹华斯则相反,他专注于偶发的人间事物,他不是有关创世、进化,也不是到处展示自身的自然力量,仅有部分宇宙过程激起了他的兴趣,或者说触及到他的灵魂:风景的感召力量强化或磨炼了人的意志。在华兹华斯时代和他的国度里,风景很少是没有人物的,或至少是人的某种可见踪迹在指导着这位诗人,为他的精神反思定下基调。对华兹华斯来讲,乡村生活的可贵程度并不亚于风景。卢克莱修构想到事物的进展,但没有呈现在华兹华斯的想像面前,华兹华斯的心中始终是社会革命,如法国大革命。就华兹华斯是人生诗人来讲,他真是一位自然诗人;就其风景诗人而论,他仍然基本上是人生诗人,或仅仅是他个人体验的诗人。因为,当谈及自然时,他论述的是道德;当谈及人或自己时,他展示自然的一个部分,即人的正直的感情,并且研究它的本性。但是,卢克莱修喜欢自然,他研究一切事物的本性。
  自然主义是一种观察的哲学,一种扩展可见事物的想像。同时,自然主义也是一种智力哲学,它推测到现象背后的物质、变化后的连续、机遇后的规律,一个隐秘的背景。神话对幼稚的头脑来讲是惟一可能存在的诗,但相比之下显得低劣、浮夸。自然主义诗人摒弃童话世界,因为他发现了自然、历史和人的实际激情。他的想像达到了成熟;他的乐趣在于把握,而非游戏。自然主义者会信仰某种冷酷与无情,就像尼采;也喜欢某种嘲讽,就像德谟克利特的笑声也是在嘲讽,他不会仔细计算他为得到的东西所付出的代价。他是一个帝国主义者,沉迷在得到某物的欢乐之中。色诺芬说:一切为一。他这样说,需要我们把整个目光投向苍穹,在心里得出所有现实的总和,发现现实总计如此,可以称之为一。因此,我们可以说,卢克莱修的主要灵感是变异与再生的双重体验。我们周围的一切以及我们自身,可能是一种永恒物质的诸多暂时形式,在保持数量和质量不变的情况下,不断重新分化,形成我们称之为事物的集合体,不断消失与重现。这变化的奇观,是时间的胜利,也是抒情诗、悲剧诗和宗教冥想的主题。而发现物质,是理智生活最伟大的一步。卢克莱修和古希腊人在观察宇宙变异和生命虚浮时,在现象之后看到了一种伟大明确的过程,一种质的进化。于是,他用强健、实用的智力,支配、预测和改造这一变化中的景象。这一机制的运行,在产生和随时养育生命之时,也常常宣判它的死亡。这一自然物质的生与灭说明:幻想的和幻灭的诗人为人间事物写出挽歌是合理的。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物不是由其他事物之死而助其生。所以,恩培多克勒说:爱与斗争分别是聚合与分散的两种力量,在它们之间展开着世界的永恒活动,一种力量永远编织着生命的新鲜形式,另一种永远在瓦解它们。生命属于形式,并不属于物质。卢克莱修说,生命是一个事件,是均衡的物质中一个理想的产物或偶然的事物。比如掷出六点是一个事件,这一掷创造了骰子游戏的顶点和最佳结果,生命也是原子之舞的顶点和最佳结果。
  非常诚实的卢克莱修被一种深沉的忧郁笼罩着,他对春天、爱情、抱负、文化的发展与智力的胜利描绘是生动而活泼的。但比起他描绘的死亡来,却显得苍白无力。死是经验之外的一种状态。如果你怕死,就是在怕一个词。对死亡的恐惧不过是生命的活力或自我保存倾向的另一个名称。最可怕的不是死时的痛苦,也不是我们不复存在之时我们还在为这一不存在而受难,可怕的是导向生活及其各种事业的意志在衰退。它可能会被内部出现的矛盾、经验的反讽,或苦行戒律所削弱。如果对生命的热爱被消灭掉了,那么对死亡的恐惧就像从火焰中升起的烟一样,也将消失不见。唯物主义者在热爱他自己的生命的同时也将热爱自然的生命,但是,如果他憎恨自己的生命,自然的生命又如何能使他高兴呢?
  下面我谈但丁的《神曲》。他自己有过这样的一段评述:整个作品的主题,仅从字面意义上理解,是死后鬼魂的情况,可以简单地看成是事实。但是按照寓言意义理解,它的主题是人,即人按照他运用自由意志的功过,理应得到的报答与惩罚。
  但丁认为,无论身体的本源是什么,身体的用途是思想。身体的用途服务于善,使生命、幸福与美德成为可能。人类思想变成苏格拉底式的思想之后,就把全部精力献给了规定善恶等级和最终本质的工作。但丁接受了这一工作任务。如果说,给予某种事物以想像的价值是一位诗人的最低任务,那么,给予一切事物构成体系以想像的价值,显然就是诗人最伟大的任务。
  柏拉图学说认为:“发现行为的正确原则,你就发现了宇宙的统治力量。你在狂热的追求中想起了至善的本质,你就理解了天体为什么旋转,大地为什么多产,人类为什么受难和存在。”最高的善,在柏拉图这儿主要是一种政治理想,即政策和艺术的目的,变成了世界的创造者上帝。但丁的政治理论也是崇高的,很大程度上也是独创的。但受害于他极端的理想主义,这种理想主义使它难于适用,并使它得到的研究少于应该得到的。善的不同级别,分别出有神性的人,天使般的智者,想像中的恶魔,化身为更低级的动物。恶等同于物质。恶由有限性、物质性或神以外的其他形式构成。善,更善,至善已经区别开来。神话作为历史流传。道德价值被人们看作是在自然中起作用的力量,但自然又是一种恶的内容与善的形式的复合物。美的理念在远处召唤,它是我们渴求的。世界上的每件事物都对世界之外的某种事物有着影响,生活中的每件事物都是迈向生活之外的第一步。
  在现代意义上,一个人的祖国是某种过去出现的东西,某种不断变化其界限和观念的东西,某种不可永存的东西。它是地理历史偶然事件的产物。国籍是种非理性的偶然,就像性别或肤色一样。一个人对其祖国的忠诚是有条件的,至少对于一个哲学家来讲是如此。他的爱国主义必然从属于他对诸如正义与人道的忠诚。但丁受到个人冤屈的刺激,就像他对个人恋爱的热情一样,给予他想像的伟大目标一种奇异的温暖与纯洁。也许我们缺乏使伟大事物同化于我们真切感觉到的细小事物的能力,因而时常不能够多多地感觉这些伟大事物。在这方面,但丁具有柏拉图式恋爱者的艺术:扩大激情的目标,保持温暖和馨香持久不衰。他的爱是“动太阳而移群星”。在这一启示下,他得知宇宙的秘密,天堂、天使、科学都充满了甜蜜、安逸和光明。
  也许学者们永远会为 但丁自白中原型的意义而争执不休,但他们并非是解决这些问题的最佳人选。因为这需要文学训练和移情想像。它应该留给读者以精妙的智力,如果读者确有这种智力的话。读者若没有,但丁不会对他打开心扉。但丁的暧昧风格是他防止志趣不同者入侵的一种保护。象征与字面,在但丁的时代和在他的实践中,同时并存。因此,如果否定历史上有位贝亚德存在,这是过于轻率、缺乏理由的。那么,看不到贝亚德也是一个象征,则是更大的误解。我们惊奇地发现,掩护但丁真正爱情的是哲学。温柔的女士是哲学,那温柔的贝亚德也一定是同一类的事物中,更为高贵的神学。无疑,贝亚德就是神学。她的名字即便不是精选的,也一定是用来指明她就是施福者,指引拯救之路者。但丁真正受到的爱的启示是真理,希望赢得并理解它。贝亚德是神学的象征,神学本身不是最后的,它只是一条道路,一种解释。贝亚德的眼睛反射了神圣的光,只有上帝难以言传的显圣、天使般的显圣,才能使得我们幸福,才是我们的爱和朝圣的原因和目标。上帝是爱,爱使世界运行。整个《神曲》,在明显的画面之下有一种意义潜伏着:除了是彼岸世界以及灵魂所受的报答与惩罚的描绘之外,也是这一生活中人的激情的戏剧性描写。它是意大利的历史、世界的历史;是教会和国家的理论,是一位流亡者的自传,是一位基督徒和一位恋人的自白,他意识到了他的罪过以及前来拯救他的神恩奇迹。
  《圣经》的历史描述,为艺术进行描绘提供了一个丰富的主题。从亚当下来的家长、国王和先知;创世、伊甸乐园、洪水、逃出埃及、西奈的怒喝和法律、圣殿、放逐,所有这些是教会中人所共知,永远流传的传统。但丁从中汲取,就像他同时继承同类古典传统一样。为了给他们以哲学尊严,他像教会神父所做过的那样,把它们纳入一套新柏拉图主义的宇宙观,或者纳入亚里士多德式的伦理学。在一个神创造的,用以说明他的光荣的世界上,事物和事件虽然是真实的,但也必然是象征的,因为它们后面有着意图和理性。创世、洪水;基督的现身、受难和复活;带有语言天才的圣灵的来临,这是历史事实。而教会是一个历史的,政治的组织,具有这个世界的主宰力量。它们是同一精神恩惠传递的途径,这一精神恩惠以天堂的秩序和地上的道德生活形式体现出来。这样,希伯莱传统带给但丁的思想是对一部天意的历史,一项伟大的人间任务,一个伟大的希望意识,进行代代相传。古希腊传统则给了但丁自然的和精神的哲学。这些成就合为一体,构成了基督教的神学。虽然这一神学受但丁想像力的指导,是他的一般主题,但并不是他唯一的兴趣。希伯莱人的观点,事物的缺陷源于它们运行中的偶然事故,而不是像柏拉图主义者的观点,认为它是源于事物与其来源和目的在本质上的分离。拯救由美德带来,如基督的现身与死去。但丁所采取的理论介于两种早期观点之间,一种是古希腊的观点,它把永生理想化了,把它看作是某种永恒的事物;一种是希伯莱的观点,它设想永生是新的存在和第二次不同趣味的生活。
  要是柏拉图的诸天和亚里士多德的伦理学都被取掉,那《神曲》将不再“神”了。要使人物和事件难以忘怀,它们就得表现意义;它们就得从它们在道德世界中的位置上来加以看待;它们就得受到评判,以它们的尊严和价值接受正确评判。至于它们偶然的个人情感,无论多么富有激情,也不能代替同情心的洞察力和广泛经验。前者领会事物,后者加以判断。我们时代有种感觉论或美学,它们宣称,理论是非诗的。好像进入有教养的头脑中的形象和感情不会与理论互相渗透。事实上,理论生活不比感觉生活更少人性或者感情。它的人性更加典型,感情更加生动。哲学是比普通生活更强烈的一种经验,正如隐居之处听到了纯净精妙的音乐,要比在风暴喧嚣或城市吵闹中听到的音乐更为生动更为强烈一样。由于这个原因,并不是没有头脑的诗人,哲学就不可避免地要进入他的诗歌,因为它已进入他的生活。事物的细节和理念的细节同样进入他的诗句,二者同样引导他走向理想的路途。反对诗中有理论就像反对诗中有文字一样,因为文字也并不具有事物的感觉特征,而只是象征符号。诗是原始经验的稀释、重新处理和反响,它本身是亲近事物的理论形象的。
  但丁以其明白无误的力量,首先把我们带进一个梦幻般的爱的环境。然后用这种爱,或用与爱相同的神恩进行感化,把我们带入他自己皈依的过程中。但丁所感受到的和表现出来的爱,不是正常的或健康的爱,这对但丁来讲是根本性的。它无疑够真实,但太受约束,太多地表达在幻想中。它为柏拉图主义所扩展,如此容易地与神的恩惠,与受启示的智慧同一。从爱过渡到哲学,这是诗人自然的进步。爱把一切事物吸引到它的身后,这个思想在直觉上就是一种诗意的思想,即使它的语言是散文。当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遵循苏格拉底的重要教训,宣布对自然的观察应该停止,对自然的道德解释应该开始之时,他们就给世界创立了一种新的神话,用来代替正失去权威的荷马哲学。荷马受害于因袭性和片面性,他忽略了他那个时代的生活与宗教的很多方面。它是奉承,委婉的艺术,有一种弥漫性的温和,它是献给王宫,献给征服者的诗歌,它给我们过去的野蛮和今日的自欺有意撒上了一层光彩。但丁没有这样的偏颇,他像描绘爱一样描绘自己的恨。在但丁的描述中,邪恶也是有级别的,他区分了十种不诚实和小欺骗,以及三种奸诈。但丁并非一位单纯的热爱善的人,他也是一位强烈地憎恨恶的人。如果那些蔑视善的人能够逃脱惩罚,不必为其罪过感到忏悔,那是善的耻辱。作恶的后果越可怕,眼前的作恶在世界上就越不可容忍。只有听见被打入地狱的人不断尖叫,看到他们不断挣扎,圣人们才能安心,才能确信宇宙中存在着完美的和谐。在所有事情上,但丁都是完满和真诚的。他是尽善尽美的典型诗人。
  但丁谈论自己过多,这种自我中心主义,对我们现代人来讲是一种美德。至少是趣味的基础。自我中心主义是现代哲学和浪漫情感的显著特征。但丁如果不把自己置于舞台中心,把每件事物作为他自己的体验,作为对他自己为了个人的拯救而作出富有启示的描写,那他的哲学将失去深度,他的诗歌将失去悲怆的要素。他把自己的影子投到了意大利和欧洲,他在明显的个人激情和愤懑的影响下观察和判断它们。但丁非常骄傲,非常痛苦,同时他又令人感到奇怪的胆怯。我们也许对他的昏厥和莫名其妙的怀疑感到过厌烦。这位发抖昏厥的哲学家距离浮士德笑傲一切的胆略是多么的远啊!但是,但丁是一位中世纪的诗人,忏悔、谦卑和害怕魔鬼是那一时代的伟大美德。公正地说,那一时代的美德不是最佳美德,代表那一时代的诗人也不可能是人性公正的最终代言人。但丁具有最细致的色彩感觉和最坚实的设计艺术天赋,他把整个世界搬上了他的画布。他描绘的每一事物都是渐进的,各种运动齐心协力,强度不断增加,规模不断扩大,乐曲越升越高。所有一切的终结不是戛然而止,不是结束于某个偶然事件,而是结束在持久的反思中,一种感受中。它还没有完结,就由我们整体性地保留了下来。这是一种永远的启示源泉。它教导我们去爱去恨,去评判去尊敬。一位诗人还能做到什么更多的事情呢?但丁在表现一切生活和自然的同时,把它们诗化了,他的想像力支配和注意着整个世界,达到了一位诗人所能够追求到的最高目标。可以说,他为所有可能的行为建立标准,变成了最高诗人的典型。
  卢克莱修的《物性论》,整部诗集致力于阐发和捍卫一种哲学体系。但丁的《神曲》是一部道德和个人的寓言,它不仅有很多段落纯属哲学,而且整部作品都为最明确的宗教理论和道德规范所激励和支配。但歌德,他的《浮士德》是一部哲学诗吗?
  歌德是人类最聪明的人。也许太聪明了,以至于从技术上讲,他已聪明到了无法成为一位哲学家。他终生是一位斯宾诺莎的追随者。我们可以毫不犹豫地把他确定为,一位哲学上的自然主义者和一位泛神论者。他对戏剧化地解释他那个时代,德国的自然与历史抱有普遍的赞同态度,然而如此超验的一种理想主义,把世界看作是一种精神努力的表达,这样一来,则又是对斯宾诺莎基本信念的完全颠倒。斯宾诺莎的信念是所有精神力量都存在于个别生物之中,它们在绝对无限和没有意义的世界上自我放射。一句话,歌德不是一位有系统理论的哲学家。他对事物的进步,对伟大人物和伟大思想的意义,感觉上确有哲学性。虽然其浪漫成分多于科学成分。他对生活的想法是新鲜和多样的,这些想法说出了时代的天才与学识。它们并未表达一种激进、完整,可以令人传播到其它时代,其他个人坚定的个人观点。因为哲学家毕竟还有这一超过学者的优点,他们的思想更加富于组织性,更加容易传播。而歌德的思想较少传播影响,较多传播种子。
  《浮士德》基本上是一首浪漫主义的诗,它的写作给予一位富于生动想像力的天才以宣泄;它触及情感,用意象的沸腾来迷惑思想;它引起笑声,带来恐惧,传播人生。如果我们必须谈及哲学,那么诗中有许多特别的格言,以及许多半隐半现的高见,它们在哲学的价值上超过了作者附加在诗上过时的和官方的道德。《浮士德》无论如何不是一部哲学的诗,然而,它像卢克莱修和但丁的诗一样,确实为存在的道德问题提供了一种解决办法。我们说,受到注意的哲学固然美妙,但是那些不受注意的哲学也许更加美妙。因为对于被人无意识地接受来讲,它们更加纯净,更加深刻。因为,让人实践优于给人教导。但丁给了我们一个哲学目标,我们还得回忆追寻这一历程;歌德则给了我们一次哲学历程,我们还得推测目标。
  歌德是一位浪漫主义诗人,一位诗体小说家。他是体验的哲学家,因为体验降临在这个人身上;他是一位生活的哲学家,因为行动、回忆或独白,将相继把生活置于我们每个人的面前。像浮士德一样,他嘲笑科学,醉心于进行魔术试验,这反映了一个人企图掌握他所居住的宇宙这样一种意志。他否认一切权威,除了他内心深处的信仰,那种神秘地施加在他自己身上的权威。他永远诚实、勇敢,但永远与众不同。在浪漫主人公身上,文明人和野蛮人应该结合起来,他应该是一切文明的继承人,他也应该傲慢自大地看待生活,仿佛它只不过是一种绝对个人的试验。浮士德博士是一位半历史半传说的人物,歌德在幼年时期常在木偶戏或小人书中看到。他把自己的灵魂卖给魔鬼,以换取人间二十四年的放纵享乐。歌德使用这个传说,提供了一个可怕的训导范例:警告所有的基督徒避开科学、享乐和野心这些陷阱,是这些东西把浮士德送入了地狱之火。
  乔治·桑塔亚那先生认为,诗歌的极致,在于它在想像的时刻,能把现实中不可思议的方面,同我们现实生活的经验联系起来。卢克莱修的《物性论》、但丁的《神曲》、歌德的《浮士德》,这些诗歌具有诗歌应有的美妙音韵、神奇比喻、惊人意象和闪光哲理。更重要的是,它们同样具有艺术的完整性,因为他们都有某种哲学作为统领。而且正是因为它们以哲学为统领,它们更加伟大。
  这些诗作在哲学的指引下,眼光越过表面现象和局部领域,投向宇宙深处,投向人民中间。它们以时代的最高认识能力观察世界,用人类的最高艺术天才幻化现实;它们选择典型,包容社会,建立价值体系,描绘理想生活。它们不仅具有严肃的理性,而且富于奇异的想像。它们不是部分的堆积,不是事件的记录,它们都是深邃哲学与宏伟想像的产物。它们不但提出了世界构造和人类本性的重大问题,而且成为具有放射能力和永恒生命的活的整体。所以它们能够拓展视界、唤起良心、坚定意志、树立理想。虽然哲学是理性的沉淀,但诗却是想像的飞扬。哲学可以给诗以崇高和雄伟的气概,诗则可以给哲学以生动和直观的表达;具有哲学的诗含有更多意义,创造哲学的诗则需要更多天才。当然,它得首先是诗。
  歌德是生活的诗人,卢克莱修是自然的诗人,但丁是拯救的诗人。卢克莱修把我们向前带一步,因为对可能的东西的了解是幸福的开端。但丁清楚地看到了各种生活中的陷阱,看到了引入迷途的想像,以及那不可达到之善的甜蜜。这三位诗人和他们的寓意分别是:歌德,浪漫主义地以人类生活的直接性来处理人类生活;卢克莱修,处理自然的景象和人类生活局限方面的景象;但丁,处理对这一生活的精神把握,对善恶有透彻的了解。从哲学与想像的形式而言,但丁比卢克莱修高一个水平,卢克莱修比歌德高一个水平。但是,诗人所居的水平并不就是一切,更多的是取决于他带了多少东西到这一水平上来。从这个意义上讲,歌德身上的很多很多东西卢克莱修一无所知。要想了解生活的规模,就必须从卢克莱修转到歌德。
  但丁似乎有一个完整的、明确的,不亚于卢克莱修的自然观。但丁的自然观甚至比唯物主义更为有效,因为它确认了人的命运的局限性,标示出了通往幸福的道路。但这只是一种幻觉。但丁的自然观不是真实的,不是真正完全出于理性的观察。它是一个由神话截取,用理论创造的自然观。因此,他既没有通往幸福之路的真正观念,也没有有关它的真实状况。他对自然的概念是道德世界的一个倒转的形象,像一个庞大的影像投在天上。它是一个奇迹。《神曲》中有一种稀薄的儿童高音,总的来讲,奇异而质朴。这一艺术并不带有生活的气息,而是带有梦游的味道。其理由是,智力已被一种传说和言辞的哲学施予了催眠术,已被一种过度的人道主义非人化了。借助这种渴望,人和他的道德性占据了宇宙的中心。但丁似乎是一位宇宙论的诗人,远离了浪漫主义的人类中心主义观念。但他并没有远离,因为我们看到,他的灵魂在其中歌唱的那个金笼,是人造的。建造它的目的是确立和赞美人的卓越和人的嗜好。鸟儿不在自然的野外,人也不在自然的怀抱中。从某种精神意义上讲,他仍处于宇宙的中心,他是任命了的地上之王,上天之钟爱者。对一位诗人来讲,对知识的幻想优于无知,但知识的真实优于幻想。如果我们希望看到一幅基本上真实的自然的景象,那么我们就必须从但丁转到卢克莱修。
  诗歌与哲学都是文明化的艺术,它们适合于某些特殊的天才,他们在特定的时代与地点成熟了。艺术最终可以支撑一种特殊的生活方式,它可以表达它。我们称之为工业、科学、商业、道德的一切在支撑着我们的生活。文学,它涉及历史、政治、科学、以及爱情,完全是一种特殊的艺术品。成为艺术品,不是由于它是华美的,而是由于它是适当的。我们阅读或写作时,我们会有一种巨大的精确和公正之感,它会使我们高兴,使我们看到严谨、朴素、真诚的艺术是多么美丽,多么宜人。但外在的生活为的是内在的原因,原则是为了自由,征服是为了自己占有。所以,至高无上的诗人仍然还在地狱的边缘。
  感谢大家的耐心倾听!再次感谢!!
 
2012年11月13日-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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