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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乔纳森:说“洗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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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楼  发表于: 2012-11-19  

乔纳森:说“洗练”



  中国传统的文艺批评范畴,往往贴切恰当,不能为西洋术语所取代。比如美学上的评语,“纤秾”、“劲健”,当然不能说西洋文学就没有这样的风格,但他们所用的字眼似总不如我们的概括力强。这倒不是因为中国在文艺批评方面格外发达,而是因为我们发明的术语适合我们自己的文艺,他们运用的说法适合他们自己的风格(比如sublime一词,就不能为“庄严”、“壮伟”、“崇高”所尽),如此而已。
  近代以来,中国的文章之道经历了几番变化,个别传统的概括似乎已派不上用场了,比如“侧艳”,现在有谁写的文章、诗歌还能用这两个字来形容呢?这一体,好像从中国的文章体式中湮灭了。不过,也有一些说法,我们还袭用着,可是我们所评价的那个作品真能达到传统术语所蕴涵的标准的,其实很少——我们常常是拔高了用,是僭用。
  评价江川澜的《夏目漱石的百合》(上海三联书店2012年9月第一版),我首先想到的传统术语就是“洗练”,是“空潭泻春,古镜照神”的“洗练”;我用这个词,恐怕也并未拔高。
  “洗练”这一体,在今人的文章里,亦可谓不见久矣。我颇疑心江川澜成就的文体,是于日本的文风有所借鉴的。我们熟悉的日本文豪志贺直哉,文笔当然可说是“洗练”,不过,那还是小说的文笔,而非随笔的文笔。日本有一派随笔,是以事实的记述为主的,通篇无多议论,往往不加点染,抒情就更没有了。江川澜的文章似乎可归入这一路。此派文章,不以色泽胜,所以易为浅人忽略。其经营往往体现在材料的剪裁布置上,不留心的话,还以为这事情理应这么讲,文章本该这么写,却不知,那其实是鬼斧神工。
  书中《“粹”,偶然性与九鬼周造》一篇,想是作者得意之作。文章讲日本哲学家九鬼周造的身世经历,尤其是早期与父执(可能也是生身之父)冈仓天心的交往,最能见其文体特色。下面摘引一小段:

  天心还带他去美术学校参加游园活动,给幼小的周造讲他去朝鲜的经历,廉颇和蔺相如的故事,带他和天心的长子一雄去打猎。打猎路上遇到的茶坊老板娘还恭维周造和天心长得很像,天心只是默默地笑。天心对周造说骑驴去上小学比较好,要向他爸爸建议买头驴给他,结果幼小的周造天天盼着驴来,驴子却始终没有来。倒是天心也建议要安装的秋千很快就在院里装好了。

  这几句,一句一个意思,譬如流水,自然而然,却自有其湍急回旋。别的不说,但看那一句“驴子却始终没有来”之后接续的秋千架,就有让人意想不到的高妙。
  我们要理解一个人,尤其是有思想、有性格的人,有时但凭事迹还不够,还得设法得其韵致。所谓剪裁布置,其实常常是一种让韵致显现的方式,将干扰视线的冗杂芟夷净尽,只留下可玩味的那些,也就是“洗练”二字里的“洗”了罢。
  了解九鬼周造,有许多途径,比如读台湾翻译出版的详注本《“粹”的构造》(九鬼周造著,联经出版公司2009年8月第一版),或者翻一翻《九鬼周造的哲学思想研究:以自他关系为主线》(徐金凤著,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年3月第一版)一类学术研究著作。但,读江川澜的随笔,恐怕也是诸途径中不可缺的一条。若少走了这条路,于人便是只看得了半面,格调、气韵可能就体会不出。所以,这类记人的随笔,恐不单单是讲讲掌故那么简单,一定还有作者自己的体悟在。
  我读《夏目漱石的百合》,每每感慨,这里头真是光风霁月,一个明亮的世界。作者笔下的那些名流豪杰,就算生气闹别扭,也是风流洒落的。只能说,这与我所认识的那个人间,是平行存在的世界了。我有时候也会暗想,那个世界里真是如此的么,会不会是因为“洗练”过,“洗”得明净光洁了呢?我所认识的那个人间,是风流中总有那么点腌臜的,洒落中也常有些许尴尬的。我安于自己认识的那个人间,于江川澜笔下的世界,只能吟“虽不能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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