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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老梦:传统的回声——《睡在母亲身边》自注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2-11-04  

老梦:传统的回声——《睡在母亲身边》自注

睡在母亲身边

我躺在床上不翻身,翻身
太平洋上贩奴船在滚动
下面是母亲,长长的奔跑的母马
开始时,总是干燥的说书先生敲敲窗棱
诉说某个暴雨之夜,人们如庄稼
如宝剑与荧光屏,如明月的波尔多般放声
他说:思故乡时不要让眼泪织成披肩*
苏三穿过玉堂春芭蕉起解,穿过排排书虫
穿过光亮的撒谎纪念碑,穿过阵阵红雨
有多少尘沙,就有多少个他
他是谁?由谁生下?
一出生,就很旧
山间雷霆的怒吼生下报导的泡沫
不远处的边界*,永远9岁*的茱萸在摇动
母亲的白发在摇动
这最为古老的寒冷,球形闪电的清晨
一定与密集的大楼不同
今天它是可以睡足八百年的Iapple树
今天它是奥特曼音节涂改的惠特曼宇宙
今天它是孤独滚动。

*眼泪织成披肩——引自保罗·策兰写给母亲的诗《Schwarze Flocken》,其母亲被集中营以无用劳动为名枪决,诗的结尾为“接着我的泪涌出,我编织那披肩”。
*边界:一切关于边界的思想都是不容许本身被思索的思想:即关于边界这边和那边如何的思想。对维特根斯坦来说,这个问题意味着要求沉默——J.M.布洛克曼《结构主义》。

*9岁是1989年一个重大事件中最小的亡者年龄。 



  似乎如今谈论文化传统,在个体作者文本中的具体遭遇,并不是一个明智的话题。一方面,这样的命定选择,艾略特早有谈论,在当代也成为一种具体行动的力量,无法用一般的评判标准去衡量;另一方面,拿文化传统做注脚,总有做幌子的嫌疑,只能越发证明文本的孱弱。
  就像我这首《睡在母亲身边》,我该如何面对一些朋友比较直白的漠然?责怪我埋下的丝丝线索未能得到期望公平的待遇?我并没有信心,直接面对一个去除任何知识路径后的评判。所以,似乎最好的读者是自己加上部分的别人,成了正确的却是无奈的选择。
  这其实引出一个困惑我已久的问题:在当代,到底什么是诗?首先,当然还是要确认它最终表达的是什么?如果是道理或者真理,我个人认为《圣经》或科学学术文章等最无可辩驳的批判了这个定义;如果是美,那么诗的美源于何处,如何在一个小小的内核上显现微光?我偏向于诗的美是通过一种有效的形式而创造出的美。这个时代,一个事实越发突出:由于分类学越发细化,人类的交流越发不在一个半径上,诗的认知门槛似乎越来越高;悖论是,用普通人的话去说,让一般人都懂,也未必是诗,就像米沃什曾经谈到过的废墟上的诗,最终只有一首在形式上取胜、背后暗含着复杂的意蕴的“诗”才是真的诗。于是,是不是形式在区别古典诗与当代诗?令我们说这不是过去的诗?观看中国古诗的变化,从四言再到五言,诗最直接的区别是句长不一样了。当然,我相信这不仅仅是偶尔的形式的问题,肯定还有时代因素在起作用:由我们谈论的内容,可以勘测出我们大概在什么时代——这也是一种形式。
  无论如何说,总是靠做去验证。现在就让我倒推一下创作吧,从解读角度进入我的写作。当然,这样的写作方式会带来机械生产化的问题,缺乏明显可辨的诗意冲动与惊喜。但我想,带着镣铐舞蹈,也别有一种滋味。因为,这毕竟是一种这个时代的产物。它是观念指导创作的时代。
  睡在母亲身边是这首诗的题目。我们自然都会有这样的时刻,而每个人的感受都不尽相同。我写下时,自然会有我的具体遭遇,而且我将忠于这个遭遇,如果因此让一些人发现并非和他的预料一样,那就是额外的类似于“模仿诗经”——自然而然却充满意料之外——的惊喜了。
  第一句的“不翻身,翻身”,这种重现现实动作节奏的技巧,直接的来自于多多在《居民》中的 “他们划,他们不划”。这时,还有另外一个问题需要交待,多多曾经写过父亲的诗,此处的母亲,自然就是有意针对多多的了。当然,我“不翻身,翻身”可以说我仍未深沉的进入梦乡,也许是在似睡非睡、似醒非醒之间—诗歌的生产时光。我不翻身,继而无奈翻身,则是表明一种对现实的妥协和焦灼心态。“太平洋上贩奴船在滚动”这第二句诗的转向,则将思索之线抛的够远,既是出于安全的考虑,也是因为其空间足够畅想。题目中的安宁,被此刻的贩奴船打破。当我在翻动身体时,贩奴船也在滚动——他们如此协调一致!
  “下面是母亲,长长的奔跑的母马”,这里被陈家坪指出,有不敬之处。当然,他所说的不敬之处只是在于我把母亲比喻成“母马”的行为本身不太恭敬。我不知道他是否意识到我这样写的时候,通过“下面”一词有意将“母亲”与“情人”的关系混淆了——在很多时候,我们将一个女性比喻成马的时候,都是面向情人说的—哪怕“母马”其实是“妈”字的最初来源。在这里,我从严肃的“母亲”,偷偷过渡到了“妈妈”这一称呼。既是想打破之前的严肃换口气,也有点希望走入更深的心里的期待。
  这时,第三方开始出现。之所以出现第三方,自然是希望个人诉说的声音加入其它人的声音,令水平的空间得到垂直空间的补充,整体的演奏更恢弘。“说书先生”是在我们文化传统中很重要的一个身份,他有些接近国外的游吟诗人,但还不太一样。他是故事或者事件的编选者、原创者、见证者,他自身即是一个舞台。对于消息闭塞的人来说,说书先生还担负着信息的传达、知识的传达的任务。从善意的方面讲,说书先生是一个文学创作者与事件批判者的公共知识分子形象。因为他,我躺在床上和贩奴船才得以连接:他既给小时候的我们插上了想象的翅膀,也把中国一些传统道德缓缓地注入我们的心灵。当我们从旁观者角度看“说书先生”时,会产生“画中画”“故事中的故事”这样的迷宫感。  
  我之所以让“说书先生”出场,是因为我下面提到的事件,给我一种梦幻般的色彩,我很难相信他是真实的,但他当然更接近于真实!于是,在诗意的“僧敲月下门”的变形“敲敲窗棱”的夜晚,“某个暴雨之夜”却突然带来了一股冰冷可怕的风:人们如庄稼,后面隐去的是“被割倒”;人们如宝剑,是与“把人当枪使”“贵族佩剑”的俗话和传统挂钩。“荧光屏”既是当代最典型的技术结晶、日常生活的象征,也来自于当代一个著名的段子:某个中央电视台主持人总结中国老百姓的生活时曾经说过“我希望永远活在新闻联播里”。“波尔多”是法国著名的城市,他闻名遐迩的产物是“红”酒,另外,它还是欧洲的军事、空间和航空的研究与制造中心,法国战略核弹研究和物理实验的核心,他就这样矛盾的将古典与当代连接了起来。 而“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明月的波尔多”自然是一种血一样的扩散,它像核能一样,直接扎入人的基因深处,当它放声,不知道是人们还是与之相对应的群体,观看到鲜血的满溢,感到一种战栗。
  这时,我暂且压抑住了即将喷涌而出的表达。我在这思考中,在翻身和不翻身中,看到了身边的母亲。这个由操劳、苦难所凝结成的母亲,代表着永恒创造与乡愁的母亲,与策兰的母亲是相通的。“眼泪织成披肩”引自保罗·策兰写给母亲的诗《Schwarze Flocken》,其母亲被集中营以无用劳动为名枪决,诗的结尾为“接着我的泪涌出,我编织那披肩”。策兰低沉的声音——哪怕一般读者并不知道策兰如何朗诵,也能通过一种“国外”诗人中的“国外”带来陌生化力量——中断之前的情绪。“披肩”是一种非必要的衣服,是一种永恒的象征:我们的披肩即是我们的面具,它像名字一样。因此,当代表中国典型文学主题与价值观的“苏三起解”出现,自然就不值得太过惊诧了。之所以在中国众多人物中,出现的是作为著名京剧的“苏三起解”,一方面自然是我本人对其唱腔和其遍布全球的影响力的偏爱,我认为这种百转千回的演绎技法,完美的阐释了中国汉语的特点——它将自然与人为糅合在一起,天衣无缝,当然,作为一种文艺声音的代表加入进来,自然是贯穿了传统与当代的;另一方面,“苏三“是一个特别值得玩味的名字,“苏”复苏,“三”“三生万物”。“苏三”还有一个职业化的名字,或者我们将之认为是在社会中的身份编码“玉堂春”。当苏三穿梭在她所资助的王道隆的排排书虫间,她曾经对王道隆许诺不在和其他男人发生关系,但社会令她违背了诺言,她嫁给了富商,从而被富商的正室嫉妒而与姘头勾结陷害,最后被王道隆所救。叶芝在《随时间而来的真理》中说“我走过青春的撒谎的日子”。“纪念碑”是新中国的一个重要象征物,脆弱的耸立在“人民”大会堂前。它下面埋下的人,都为人民的生活,切实地献过热血。这里,将“红”作为一种颜色,明确的指出来,既是回应“波尔多”,也是对其特有的颜色意味和国家颜色的选择。在这两句里,还隐藏着一个声音,是由芭蕉和红雨组成的,“雨打芭蕉声声泣,遥请惊鸿问故人”这是古代诗人的声音,他是一个隐藏者,他的嗓音隐没在黑暗中。连用四个“穿过”,则不仅是对层次不一的多个空间却似乎同处一个点上的隐喻,也是重音式强调背后的呼吁:对一种根本性动作不能得到实现的平静的绝望。
  有多少个“他”呢,是在说书的他,是苏三,是捐出一腔热血的他,“如尘沙”是他们的最终结局。这些也许应该是光辉灿烂,也许是善良可怜,也许是愚昧可敬的他,到底是谁?是“你我他”之中的“他”吗?是什么造成了他们的如尘沙的结局?作为一种根本性的修辞技术,对位法在这里出现,“多少尘沙”“多少个他”,尘沙——他。“一出生,就很旧”则是改自年轻女诗人曹疏影的“一出现,就很旧”。“一出生,就很旧”既说这是轮回,另一方面也在指出它作为一种传统环境的产物的苦果。这个苦果的酿造,中国传统文化的道德教育起了很大的作用。
  在这个处处是“城市”的时间节点上,遥远的“山间雷霆”的怒吼,似乎是从很久远的时代传过来,它虽然是大自然意志的体现,但它来到我们面前,却只是“报导的泡沫”了,就像大屠杀、钓鱼岛事件对于如今的我们来说,也更多只是一种谈资。在89年,曾有人触摸过边界。在这个令我们不得不沉默的边界里,最小去世的人是一个9岁的儿童,是作为祭祀、佩饰、药用、辟邪的茱萸。它在不停的摇动,而清晨母亲的白发也在随风摇动。通过同一个动作,将飞向高空的追忆,一个梦游般的夜晚拉回到了现实中。而通过对“清晨”“夜晚”这个四时中比较符合古典文人审美的时刻的运用,这种寒冷与母亲的温暖对照,尤其的令人感到寒入骨髓。这种寒冷、球形闪电的力量一定是一种源自人性深处,甚至偶尔荡漾着人类的创造欲望的极权意识,它与当代去除情感去除人性的数字化编码的“大楼”极不一样。今天这种极权意识体现在对人们的控制上,它如此广泛,如此深入—风靡全球的倡导“与众不同”但实际上是“垄断、模板化”的APPLE品牌即是典型象征,即使apple的系列产品前面都要加上一个着重突出“I”的符号,也是如此。Apple的树形产品,与文化象征中的“苹果树”正好对应。至于出现英文,则是技术上的考量:一方面,他是对汉语叙述的打断,一种异质化,力求呼应这个东西交融的时代,另一方面,他的语气和发音会产生一种空白的中断,而与“八百年”的“彭祖”形成一种意义上的对斥。
  马上,“音节”作为直接的道具被拿上场了:它作为艺术的象征,作为人与动物最根本的表象区别,它涂改了“惠特曼”而摇身一变为仅仅姓氏不同的“奥特曼”,这是学自策兰的技术,是一种词语相似引起的反应,是对重复的强调。而两个由同样句式主宰的表达,其实也是当代这种单一化音节的可怕表现。
  结尾“今天它是孤独滚动”,与相比上几句明显减量一半的字节,压缩发音的密度,造成一种突然的中断感。这个事实又通过相同的“滚动”而与第二句中的“滚动”连接起来,似乎抽空了首句的现实存在,第二句到最后一句形成了一个自给自足的循环。它始终在滚动,在结束之后仍旧滚动,就像整体的押韵本身的滚动一样。
  在整体上,整首诗的形式表面上不那么沉郁,与我内在表达的内容似乎不一致,没有起到明显的配合作用。之前我的诗多为固定分行,又多为采用大力扭断、粘合事物的语言风格,今天采用这种不分行、不在第一眼看上去即强调明显的重音停顿的形式,一方面是因为睡在母亲身边,直接的想起儿时被母亲摇动时的绵绵不绝的密集抚慰,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我个人觉得沉郁是一种冒犯:策兰的沉郁来源于其对人类整体的关注和自身遭遇的苦难,而作为我们来讲,并没有这样的生命底色,何况这个时代的快餐又是如何时刻不停的消磨了沉郁啊。最终,我采用了加入其它声音、变换节奏来控制语速,并进而控制沉郁的重量,并如我之前一样,用押韵带来的气氛—在当代看起来比较轻薄—削弱沉郁的密度。 
  在这里,我实践了一些技巧,用以回应传统,力求进入一种更为深远的表达境地:隐藏起来的拆字法生产意象的技巧,我的声音、说书先生的声音、京剧的声音、古代诗人的声音、边界背后维特根斯坦的声音、嘈杂的苹果的声音、悲哀的奥特曼的声音组合,模拟动作本身节奏的技巧,利用同一个动作形成连接的技巧,对文化传统做出回应的技巧,外语作为一种打断和时代观察的技巧。最终,我希望它可以得到真正的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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