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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亚当·扎加耶夫斯基:诗十首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2-10-31  

亚当·扎加耶夫斯基:诗十首

李以亮


自画像

在电脑、铅笔、打字机之间
半日过去。有一天半个世纪也会过去。
我生活于陌生的城市,有时和陌生的人
就陌生的事情聊上几句。
我听大量的音乐:巴赫,马勒,肖邦,肖斯塔科维奇。
我看到音乐里三种元素:软弱,力量,和疼痛。
第四种没有名字。
我阅读诗人,活着和死去的,他们教给我
固执,忠实,和骄傲。我试图理解
那些伟大的哲学家们——但通常只抓住了
那些精致思想的碎片。
我喜欢在巴黎的街上作漫长的散步,
看着我的同类生物,为嫉妒、
愤怒、欲望而跃跃欲试;追踪一枚银币
从一只手传到另一只手里,逐渐
失去它的圆形(皇帝的侧面像被磨损)。
在我身边,树什么也不表达
除了一种绿色、漠不关心的完美。
黑色的鸟在田间踱步,
耐心地等待仿佛西班牙寡妇。
我已不再年轻,但总有人比我更老。
当我停止存在,我喜欢深深的睡眠,
喜欢在乡间,把自行车骑得飞快,看房屋和白杨
像积云,在晴天消散。
有时我置身博物馆,那些画开口对我讲话
嘲讽,突然间无影无踪。
我爱凝视我妻子的脸。
每个星期天我给父亲一次电话,
每隔一个星期我和朋友们见一次,
以此证明我的忠诚。
我的国家从一种邪恶里自新。我盼望
另一次解放接踵而至。
对此,我能有所作为吗?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是这大洋的孩子,
正如安东尼奥·马查多写他自己,
而是空气,薄荷和大提琴的孩子
而这高尚世界所有的道路
并非都与迄今属于我的生活
交叉而过。




或许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层阶级,
一个个人权利的信奉者,“自由”
这个词于我简单明了,它并不意味着
某个特殊阶级的自由。
政治上幼稚,接受过普通的
教育(短暂而肤浅的幻觉
是它主要的营养),我记得
那灼人的火焰,炙烤
人群焦渴的双唇,烧掉
书籍,烤焦城市的皮肤,我曾惯于
同唱那些歌曲,而我现在知道附和他人
是多么美妙;后来,我亲自品尝了
嘴里灰烬的味道,我听到了
谎言嘲弄的声音和唱诗班的尖叫。
当我触摸我的头,我能感觉到
我的国家凸出的头盖骨,它坚硬的边缘。


在美国一家旅馆看关于纳粹浩劫的电视

总有夜晚轻柔如驹毛
而我们宁可在这里下棋或玩牌,
当独眼电视漠然变换着图象
一些客人唱着《生日快乐》。
我童年的树越过了大洋
自屏幕上和我冷冷问候。
波兰农民在神学的争辩中
交上了耶稣会士的热情:唯有犹太人是沉默的,
疲于他们漫长的死。
我青春航行的河流小心翼翼
流向远方,陌生的大陆。
干草车拖的不是干草,而是兽毛,
车轴在看似轻便的重压下吱吱作响。
我们是无辜的,松树们声称
党卫军军官憔悴而衰老,
医生们正努力挽救他们的心脏,生命,和意识。
天晚了,睡意占据了我。
我要睡了但我的邻居们
依然更高声地齐唱着《生日快乐》:
比那些将要死去的犹太人声音更高。
重型卡车自天穹运送星辰,
阴郁的火车在雨中驶过
我是无辜的,莫扎特懊悔道;
唯有白杨,像往常一样,颤抖着,
准备承认它们的罪过。
捷克犹太人唱着他们的国歌:“哪里是我们的家……”
没有家,房子在燃烧,屋子里冷冷的煤气在啸叫。
我感到越来越无辜,昏昏欲睡。
电视重又使我安心:它和我
都无可怀疑,
生日更显嘈杂。
奥斯维辛的鞋子,金字塔般
高如天空,虚弱地呻吟:
天啊,我们比人类活得久,现在
让我们睡吧,睡吧,
我们,无处可去。


在一间小小的公寓

    我问父亲,“你整天都做什么?”“我回忆。”

那是在格里维策一间满是灰尘的小公寓房,
苏维埃式样的、低矮的街区
他们说所有的城市都应看起来像营房,
狭窄的房间便于战胜阴谋诡计,
墙上一只老式壁钟走着,不知疲倦。

他活过了39年和煦的九月,它呼啸而过的炸弹,
利沃夫的修士的花园,闪亮的
槭树、刺槐的绿叶和小鸟,
德涅斯特河上的小划子,柳枝的香气和潮湿的沙地,
一个炎热的日子你遇见的一个学习法律的女子,

乘货客车去西部的旅行,最后的边界,
68年学生们为感谢你的帮助
送来的两百朵玫瑰,
其它一些我从不清楚的小插曲,
没有成为我妈妈的一个姑娘的吻,

童年的恐惧和甜鹅莓,在我诞生前
平静的混沌里所有的形象。
你的记忆力活跃于那安静的公寓房——在沉默中,
有条不紊,你致力于瞬间恢复
你的痛苦的世纪。


布莱克

我望着布莱克,每天里他从树顶
都认出了天使
在他小房子的楼梯
遇到上帝,在脏兮兮的园子看见光

布莱克,死时
快乐地唱着歌
在拥挤着
行人,花蝶和奇迹的伦敦

威廉·布莱克,雕刻匠,他劳作
生于贫困但并不绝望,
他从大海和星空
获得燃烧的神迹,

他从不失去希望,因为希望
总是日新如呼吸,
在灰暗的街上我看见像他那样的人们
走向黎明泛灰色的兰花。


试着赞美这遭损毁的世界

试着赞美这遭损毁的世界。
回想六月漫长的白昼,
野草莓、滴滴红葡萄酒。
那井然有序地长满
流亡者废弃家园的荨麻。
你必须赞美这遭损毁的世界。
你见过那些漂亮的游艇和轮船;
其中一艘,漫长的旅途在前头,
另外的,带咸味的遗忘等着它们。
你见过无处可去的难民,
你听到过行刑者兴高采烈地歌唱。
你要赞美这遭损毁的世界。
记得我们在一起的时候,
在一个白色房间里,窗帘晃动。
回想中重返乐声骤然响起的音乐厅。
在秋日的公园你收集橡果,
树叶回旋在大地的伤口上。
赞美这遭损毁的世界吧,
和一只画眉遗落的灰色羽毛,
以及重重迷失、消散又返回的
柔和之光。


休斯敦,下午6点

欧洲已经睡了,在一件由边界线织成的粗糙花格子织物下
在古老的仇恨下:法国舒服地倚着
德国,波斯尼亚躺在塞尔维亚的手臂,
孤独的西西里安睡在蔚蓝的海域。

此刻,这里才入夜,灯已点亮
黑色的太阳迅速地暗淡。
我是孤独的,我读一点点,想一点点,
我听一点点音乐。

我之所在,有友谊,
但没有朋友,有魔力生长,
但没有神奇
死者,放声大笑。

我是孤独的因为欧洲睡了。我的爱
睡在巴黎郊外一间高高的房子里。
在克拉科夫和巴黎,我的朋友
跋涉在同一条遗忘的河流。

我读并思考;在一首诗里
我发现了这样的句子:“总有一些可怕的打击……
不要听!”我不听。一架直升机
划破了夜晚的宁静。

诗歌召唤着我们来到更高处的生活,
但低的一切却同样富于雄辩,
比印欧语言更有颤音,
比我的书籍和唱片更强有力。

这里没有夜莺没有画眉鸟
悲哀、甜蜜的啁啾,
只有反舌鸟惟妙惟肖地效仿着
模拟着每一种声音。

诗歌召唤着我们走向生活,鼓起勇气
面对生长的阴影。
你能平静地凝视大地
像一位出色的宇航员吗?

出于无害的懒散,书籍的希腊,
和记忆的耶路撒冷,突然出现
一首诗的岛屿,无人居住;
某一天,会有一个新的库克*发现它。

欧洲已经睡着。夜的野兽们
哀恸、贪婪,
游走,伺机杀戮。
很快很快,美国也将睡去。

*指詹姆斯·库克(James Cook,1728-1779),英国著名探险家、航海家和制图学家。他由于进行了三次探险航行而闻名于世。




太多的挽歌。太多的记忆。
干草的气味和一只白色苍鹭
茫然飞过田野。
我们知道如何隐藏死者。
我们不想杀死他们。
但是强有力光明的时刻
躲过了我们的符咒。
我的房间里堆满了梦,
叠得高高的像一堆地毯,
那里面,是一个闷热的东方商店
已没有空间留给新的诗歌。
草鹿不愿飞行,
她要兑现预言。
无人对神表示敬意。
一个愤怒的祈祷者更有力。
椴树上的花朵,一个显豁的伤口。
烟从低处的镇子上升起,
和平进入了我们所有的家园;
我们的家园占据了每个角落。


全民公决

乌克兰就独立
进行全民公决。
这一天巴黎有雾,气象员
预报有风,一个多云的日子。
我愤怒于自己,愤怒于我
狭小、桎梏手脚的生活。
塞纳河被套在两堵堤墙中间。
书店陈列出
新版叔本华
《论人世的痛苦》。
巴黎人躲在温暖的毛料外套里
在街上乱走。
雾渗进嘴和肺里
仿佛空气在啜泣,
为自己,为冷冷的黄昏,
夜晚多么漫长,
星辰又是多么无情。
我乘上一辆去往巴士底的公共汽车,
监狱二百年前已经铲除,
我试图读些诗歌
但我什么也没有理解。

随后到来的都是不可见的
和简单明了的。
无论是什么,不过是踌躇于嘲讽
和惊惶之间。
不论什么会得幸存,都是阴郁的
如断头台上的一只眼。


弗美尔的小女孩

弗美尔*的小女孩,如今已经闻名
望着我。一粒珍珠望着我。
弗美尔的小女孩
嘴唇红润,濡湿,而且闪亮。

哦弗美尔的小女孩,哦珍珠,
蓝头巾:你无处不明亮
而我由阴影组成。
光明俯视阴影
带着宽容,或许还有一丝怜悯。

*弗美尔(Vermeer,1632-1675)世纪荷兰的风俗画家。


去利沃夫

去利沃夫*。从哪个车站
可到利沃夫,不是做梦,在黎明,露珠
挂在行旅箱,特快
列车和子弹头列车就要问世。匆匆
去利沃夫,白天或黑夜,在九月
或三月。可是,首先要相信,利沃夫依然存在,
在国界线内可以找到而不仅仅
存在于我的护照,高高的白杨
和槐树依然大声呼吸
仿佛印第安人,溪水依然嘀咕
黯然的世界语,草蛇仿佛俄语里
轻柔的标志,消失在
植物丛。打上包裹,出发,离开
不留痕迹,像一位虚弱的小姐
在正午消失。还有牛蒡草,绿色
牛蒡草的队伍,在威尼斯咖啡馆
画布下面,正下方,蜗牛谈论着
永恒。而大教堂高高耸起,
你记得,那么端正,一如
星期天,白色手巾和装满覆盆子的
吊桶立在地板,而
那时我的欲望还没有诞生,
只有花园,种子,和“安妮皇后”樱桃
琥珀以及令人捧腹的滑稽剧。
说起利沃夫,总是太多,没人能够
理解太阳炙烤下
每块石子的低语,夜晚东正教堂的沉寂
与基督教教堂全然不一,修士
一叶一叶,给植物施洗,它们却
没头没脑地生长,快乐弥漫
在每一处,厅堂,自动旋转
咖啡机,蓝色
茶壶,浆衣服的
浆,连绵雨点,玫瑰
刺。窗户边挂冰的黄色连翘丛。
钟敲响了,空气震动,女尼们的小纸袋
帆船似的飘向
戏院,这个世界有那么多
要在这里一遍、一遍上演,
观众沸腾了,不愿
离开。我的姑姑们还不知道
我复活了她们,
而我如此确凿地活着,如此孤单;
仆人,干净,烫完了衣服,去拿
新鲜奶酪,里屋
带着一丝愠怒和巨大期待,布勃佐佐斯基
作为访问学者到来,我的一个叔叔
不停地写着一首题为《为什么》的诗
献给全能的上帝,说起利沃夫
太多太多,它注满了容器,
漫过杯子,溢过
每一座池塘,湖泊,从每只烟囱
冒烟,变成火,风暴,
和闪电一起放声大笑,变得谦和,
转回家去,朗读旧约全书,
在小地毯旁的沙发上睡着,
关于利沃夫,有过太多太多,而现在
什么也没有了,它无情生长
冷漠的园丁,像在五月一样,没有怜悯
没有爱意,剪刀
剪断了它,啊,等着吧,直到暖和的六月
和柔和的羊齿草一起,和无边
夏天的原野,也就是现实,一起到来。
而剪刀落下,沿着直线,穿过
纤维质,裁缝,园丁,检查官
剪断它的躯干和花冠,剪枝刀卖力地
裁剪,仿佛孩子的手工游戏
沿着纸上打出的鹿或天鹅的虚线。
剪子,削笔刀,剃刀狂戮,
裁减,弄短主教骄奢的
衣服,以及广场的、房子的衣服,树木
无声倒下,仿佛在丛林中,
大教堂颤抖了,人们互相告别
没有手绢,没有眼泪,如此干裂的
嘴,我不会再见到你了,如此多的
死亡,等待着你,为什么每个城市都要被弄成
耶路撒冷,每个人都成为犹太人,
而此刻,每一天,总是,
匆匆,打包,
屏声静气,去利沃夫,毕竟
它存在着,安静、纯洁
如一棵桃树。它在每一个地方。

*利沃夫,作者的出生地,原是一个讲德语的小镇,雅尔塔会议后归属于前苏联。作者就是在这一年(1945)出生,故一出生后就同父母一起被驱逐回波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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