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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亚当·扎加耶夫斯基:理性与玫瑰——论切斯瓦夫·米沃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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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楼  发表于: 2012-10-27  

亚当·扎加耶夫斯基:理性与玫瑰——论切斯瓦夫·米沃什

李以亮



  一个奥运短跑选手,为满体育馆狂热的爱好者所鼓舞,冲过百米远。在起跑线上时,他倾身向前,几乎触及赛道,注视远处的地平线;比赛中途他挺直身体,挺如勃朗峰,然后,当他接近终点线时,弯曲脊背,不只由于力竭,也是为了向宇宙隐秘的均衡致敬。切斯瓦夫·米沃什(1911-2004)诗歌的步伐也是如此。在早年,他深情的低语述说着世界的秘密和大火;在成熟期,他观察、赞美、批评现实的世界,历史和自然的世界;进入生命的晚期,他越来越多地忠实于记忆的要求,无论个人还是超个人的记忆。
  不,他当然不是一个短跑选手;他是一个年逾九十的诗人,一名卓越的马拉松选手,而且毫无疲惫之态——他的新作《此》,应是他最伟大的成就之一。而体育馆常常痛苦地空无一人,或者充满心怀敌意与嘲讽的观众;运动员只有独享其孤独。在这个关于运动的隐喻中,那三种姿势的比喻可以保留,三个使我们接近大地的必要角度,会为我们真实地描绘出诗人的演变。
  据说,司汤达认为文学是选择的艺术,因为它筛选掉多余的部分。魏德凯(Wedekind 1864-1918,德国戏剧家——译注)说过类似的话 ——毫无疑问许多其他作家也说过,特别是现代主义者。而切斯瓦夫·米沃什的工作似乎建立在与此对立的原则上:什么也不剔除!但不是在技术的意义上这样说(显然,诗歌无法不进行选择、省略),也不是就其广泛的“诗学政治”而言。你只需读读他的自传性作品《本乡本土》(1958)、《被禁锢的头脑》(1953),或一定数量的诗作。在《本乡本土》中,我们发现历史,甚至自然经济的部分,切斯瓦夫·米沃什似乎在说,我会向你表明,诗也可以由非诗构成,诗的心灵力量可以通过从世界上摄入尽可能多的事物来推动,而不是退入内心让我们感觉亲密的危险区域。不是从这世界上飞离,不是陷于可耻的“逃避主义”(这也是党的评论家所以热衷的一个指摘),而是进行巨大的净化:这就是米沃什的方案,当然它不是一个临床的无菌净化,也不是纯客观或模拟性的净化。它是个人化的,在一定意义上是伦理的,甚至一定程度上是治疗性的净化,因为诗的目标就是为了最终理解难以理解的事物,我想称之为“人道主义的行动”——如果这个词没有在大学的演讲堂,因轻浮的过度使用而败坏。
  更具体地说,米沃什的目标不是要忽略对立。才能较小的人,蜗牛般倾向于在一间棚屋或空壳中寻求避难所,以此逃避逆面而来的风,逃避相反的观点,创造小小的缩影。然而,作为诗人和思想家,米沃什选择勇敢地投入战场,测试自己应对敌人的能力,似乎他要告诉自己,我要吸收这个年代的一切以图活下去。不过,在通常情况下,他的那些敌人都会不请自来地对付他。假如那个在维尔诺大学学习过的学生能够想象,他将被迫面临多少需要理解、判断和克服的障碍,会有多少次发现自己离死亡、沉默、绝望只是一步之遥,他会怎样……
  他是一个具有非凡智慧和狂喜的诗人;没有这两样,他的诗不会存下来。不具智慧,它会消亡于与一个又一个对手的对决中(因为二十世纪的怪物,从来不缺乏辩证的能力,他们甚至以此为傲)。没有狂喜,它也不能达到其独特的高度,只会止于出色的新闻报道。他自称是一个狂喜的悲观主义者,而我们也会在他那里,无意中发现无数至福的小岛,一如柏格森所说,它们暗示出一种内在真理的迹象。
  与贝克特这样一位卓越、机智,同时也十分悲哀的作家生于同一时代,米沃什捍卫了我们的经验之中宗教的维度,捍卫了我们通向无限的权利。尼采发出的电报告知了欧洲人上帝死亡的消息,当然也抵达了米沃什,但他拒绝签下收据,并让信使打包走人。
  我不能确信米沃什真的是——正如他自己经常声称——一个摩尼教徒。不过,在他的诗中,我的确看到了思想与形象、争辩与狂喜、加州的自然与二十世纪的思想、观察与信念的表白之间存在的异常而令人鼓舞的密切联系。
  米沃什也是一个伟大的政治诗人:他所写的关于犹太人灭绝的诗将会存在下去,不只是出现在供学生学习的选集之中。在斯大林主义统治的最糟糕的年月,学生们像经院哲学学者一样阅读他的《道德论》(1948年)。在1968年的反犹运动(这是波兰新闻界和波兰知识分子的耻辱)中,他没有沉默。米沃什纯粹的文字曾经是、现在仍然是波兰读者的福惠,其时他们已被斯大林主义的粗鲁耗尽元气,被共产主义的煎熬和人民民主的粗鄙掏空。但米沃什的政治影响的深远的意义,可能无处不在,西蒙娜·薇依伟大的脚步则紧随其后;他树立起一个思想的楷模,这思想在形而上学的热情,与作为一个简单之人面对困境的反应之间建立起联系。在一个宗教思想家和作家总是被贫乏地视为右翼(例如艾略特),而社会活动家一定被视为无神论者的世纪里,米沃什的楷模具有巨大的意义,并在未来将继续作用于我们。
  在六十年代后期,当我还是一名在克拉科夫读书的学生时,米沃什的著作——一个在百科全书里被简略地界定为“人民波兰之敌”的流亡诗人的作品——是被禁止的。然而,采取各种各样的手段,还是能接近某些书架,上面贴有特殊标记(“保留” 字样的委婉缩写)。当我阅读时,击中我的是其中存在的某种拒绝标签的东西(即使是结构主义者,那时还是那样具有影响力,也无法与之相比):其智力的广阔,气势的恢弘。米沃什,一如卡瓦菲斯或奥登,属于那样一种血统的诗人,其作品散发的气味,不是出于玫瑰,而是出于理性。米沃什在中世纪的方式上,甚至“托马斯主义”的意义上(当然,从隐喻的意义上说)理解“理性”(reason)、“理智”(intellect)。也就是说,他理解“理性”,其方式先于分裂之前,这种分裂以理性主义者(rationalists)为一方,另一方则占据了属于艺术家的想象和智慧,常常避难于非理性(irrationality)之中——这是可能的吗?——这不一直就是米沃什,作为一名与其他乌托邦主义者不懈战斗的作家抱负,其伟大的乌托邦目标之一吗?虽然他很少被视为一个古典的保守派,悲叹我们这个时代文化的衰落,哀悼两种智力形式的分离。总的来说,他一直很忙,忙于致力它们二者的复合。在他题为“我从让娜·赫什学到了什么”(收入《此》)的小型论文中,我们读到如下的诫律:“理性乃上帝所赐,我们应该相信它理解世界的能力。”显然,这里所说的理性,和今天的哲学家们使用的小心的观念,少有共同之处。
  在同一首诗里,米沃什还说:“对于存在,适当的态度是尊重,因此我们必须远离那些惯以嘲讽贬低存在而赞美虚无的人。”任何人都不应错过切斯瓦夫·米沃什书籍的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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