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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威廉·特雷弗:孩子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2-10-08  

威廉·特雷弗:孩子

管舒宁


  “好了,我们得走了。”父亲说,康妮一声不吭。
  两个男人手持铁锹站在那里,等着。包括主持葬礼仪式的克罗泽尔先生在内的众人都已离开墓地。车子正在发动,从泊车处沿着紧靠教堂墙壁的窄路缓缓驶出。
  “我们得走了,康妮。”父亲说。
  康妮在外套口袋里摸索那个丝巾扣,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已经把它弄丢了,但随后她摸到了那枚细银戒。她知道那不是银的,但他们一直把它当作银的。她俯身把它丢进灵柩里,抓住父亲朝她伸出的手。在教堂墓地的大门处,他们赶上了剩下的几个送葬人,阿奇戴尔太太,还有年迈的亚瑟和詹姆斯·道伯斯两兄弟。
  “请到家里去,”父亲担心他们没有接到请柬,便招呼着他们。但是人们知道:那一辆辆正在开动的车子去的是同一个方向,三又四分之一英里外的那所仍位于法拉镇的房子。
  康妮希望事情不是这样。她希望家里此时是安安静静的,她曾想像着,这天下午,父亲和她收拾着母亲的东西,用通常处理遗物的方式来处理它们,一边做父亲一边解释它们会如何如何。葬礼后她独自想着那些东西,做这一切是因为这时候就该做它们,是因为你感觉就该做它们。
  母亲的死,以及死亡本身,并不意外,且井然有序。康妮几个月前就知道它会降临,几个星期前就知道要在那个最后时刻把她的丝巾扣扔到灵柩上。“在布朗·托马斯店里,”问起丝巾扣是在哪儿买的,母亲这样回答说,并把它给了康妮,因为她再也不需要了。这天下午,在静静的卧室里,还会有别的东西:熟悉的胸针,熟悉的耳环,当然了,还有衣服和鞋子;抽屉里的零星物件。可那些事父亲和她完全可以做的。
  “好了吗,康妮?”他问道,他朝左打弯,没有走诺克罗夫蒂路,绕了条远路。
  没有痛苦;事情安排得很好。她在临终救济所的时候,还有在最后回家的时候,因为突然她想回家了,你可以说并没有痛苦。“因为我们为它祈祷了,我想。”当一切结束的时候,康妮说。父亲说他也这么想。没有痛苦比什么都来得重要。
  “哦,我好了。”她说。
  “他们得去咱们家。不会待很久的。”
  “我知道。”
  “坚强些,康妮。”
  他是有意这么说的。在康妮开始将父亲给予她的回报给他之前,他曾是她的力量之源,那时他一直关注着她。她崇拜她的母亲。
  “她希望我们会好客些。”他说,说得也太多了。
  “我知道,我们就得这样。”
  康妮11岁,继承了母亲的淡蓝色眼睛,同母亲曾经一样,有着一头麦秆色的头发。额头和鼻梁上的雀斑是她自己天生就有的。
  “等他们走了以后我们就可以动手做了。”她说,车子经过两间无人居住的小屋,沿着突然变黑的山行驶,山毛榉叶子掠过头顶。阿奇戴尔太太搭上了道伯斯兄弟的车,他们那辆红色福特车已经在大门口拐弯。在路两旁篱笆里绵羊的注视下,其余车子在路面不平的林荫道上小心地行驶着。
  “请进,请进。”康妮的父亲招呼着,悼念的人已经从车子里出来,站在屋前的砂砾地上低声交谈着。他瘦高个子,黑色的头发正在变灰,瘦削是他明显的特征。今天他衣着黯淡,但仍是十分的英俊,他比孩子早得多知道妻子要死了,但起先一直认为还有那么一点所谓的希望。直到无望,才告诉了康妮。
  大门没有锁。他没锁门,希望人们一到就能进去,但没人挪步。他把门推开,站到了一边。众人都知道该怎么走了,戴利太太会在那里,茶点备好了。
  当特丽萨被丈夫抛弃的时候,她感到了羞辱。“你可以把他们带走。”他会说——貌似亲切地,她认为。“我答应你我不会因为这个而招人嫌。”他指的是两个孩子,她一直认为,孩子们喜欢他更胜于喜欢她。看来并非如此,孩子们会失去他;当时她甚至低声地这样说了,觉得自己无力维系婚姻而应受到更深的惩罚,也不配拥有他们。“哦,不,”他抗议,“不,我永远也不会那么做。”
  在客厅的悼念人群里,她不无辛酸地回想起了这一切,她想知道婚姻中一方过早死亡所带来的痛苦是否会留下同样赤裸裸的残忍,而这种残忍不会改变也不会逗留太久。“我很难过。”她说,康妮的父亲把一只手放在她的胳膊上低声说,她能来真是太好了。“我难受极了,罗伯特。”她又说了一遍,声音也是低低的。
  她认识康妮的父亲,女儿梅莉莎是康妮最好的朋友。但她对他不是很了解;她带着梅莉莎在农场生活的时候,他经常不在那。她对康妮的母亲有好感,但两人从未有过什么交流,她们是两种人,这所房子也是个繁忙的地方。这些年来,特丽萨知道这个家没有雇人帮忙,如同没有人——除了夏季里零星的几天——在农场上一样。特丽萨猜想过,眼下这个阴郁的场面会由戴利太太来操持,她愿意用她所擅长的乡村主妇的方式来做这些事。她正在倒茶,桌上摆着并不属于这个客厅的杯碟。在公路上工作的戴利个头矮小,他走来走去传递着盛有饼干和鸡蛋三明治的圆盘。
  “他做得真好,”有人对着特丽萨评论道,“你们的教区长。”
  “是啊。”
  这对陌生的夫妇坚定地点了点头,从他们评论克罗泽尔的话里可以判定他们不是本地人。特丽萨想,假如他们来自克朗梅尔,她兴许还认识。是啊,葬礼克罗泽尔主持得很好,她说。
  “我们是远亲,”那女的说。“隔了一代。”
  “我住得很近。”
  “这里很不错。”
  “很静,”那男的说,“你能感觉到这种静。”
  “我们买了《爱尔兰时报》才知道。”女的说,“啊,我们已经失去了联系。”
  “自然了,我们现在很悲痛。”男的点点头回到座位上,“失去了联系。”
  “是啊。”
  特丽萨41岁,风韵犹存,圆圆的脸庞被一丝微笑点亮,那笑来得容易去得也快,仿佛是她永恒容貌的一部分似的。微红的头发剪得很短,她得留意自己的体重,必须留意。戴利递来一盘奶油夹心饼干,她摇了摇头。
  “我们开车过来的,”跟她说话的那个女人透露道,“从米切尔斯敦。”
  “你们来真是太好了。”
  他们并不以为然,特丽萨朝四下里张望。那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她发觉自己很想知道丈夫会不会在这儿,会不会从都柏林开车过来,因为噩耗也许会令他震惊。可是,在客厅悼念的人中,她没有看见他。在这个宽敞、装饰普通的客厅里,看上去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人,并不是每个去教堂的人都来了。特丽萨知道丈夫也没有去教堂。他们相识到现在已经有好些年了,有人给他生了孩子以后,他就不再牵挂他们的孩子了。他说过不会做个讨厌鬼,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特丽萨猜想。   
  之后,等众人都离去了,康妮帮戴利夫妇收拾,整理停当,戴利夫妇也走了,接下去,按照母亲的要求,她和父亲一起,把母亲的东西从衣柜和梳妆台抽屉里取出来,根据她的遗愿捐献给慈善机构。等一切弄好,康妮和父亲坐在厨房里时,天色已晚。他们想吃鸡蛋,父亲煮了蛋,吩咐康妮留意吐司。“我们能过下去的。”他说。
  农场是罗伯特婚后接手的,这把他引入了一种他未曾寻求也不曾想像过的生活方式。实际上,经过这么些年,他倒是把妻子继承不久的这个农场改头换面了,将死气沉沉、无人照看的事业变得生机勃勃。这自然是一条生计,除此之外,对于过去对庄稼牲畜一窍不通的罗伯特而言,亦是一种自我满足的缘由。
  丧妻之后,一切仍在继续,房屋、土地都归他所有了。农场并无变化,但是家里——如今,戴利太太每周日上这儿来待三个小时——康妮和父亲在慢慢忍受失去的痛苦,他们能感觉到一个不再需要被牵挂的幽灵的存在。生活在继续,虽然无法将已经发生的收拢来,却也带来了些别的东西,使死亡那一刹的情景变得模糊不清。接下去,在葬礼举行差不多两年后,罗伯特向特丽萨求婚了。
  这事很自然。两人通过女儿们的友谊彼此相识,在这种新环境下,两人开始更深地了解对方。特丽萨仍旧开车带着梅莉莎上农场来,年幼许多的梅莉莎的弟弟也一起带着,康妮很欢迎他,不过他太小了,还骑不了车。而罗伯特也尽可能经常开车送两个孩子回法拉桥的那所房子,他们的父亲当年曾试图在那里开个陶瓷厂。
  向特丽萨求婚那天,罗伯特在卷心菜地里除草,抬头看见她正沿着田边朝他走来。她把茶装在壶里给他拎过来,她经常花一个下午来做这些,省得他回法拉桥晚了。葬礼举行一年后,她与他相爱了。
  “我从来都不知道。”他站在卷心菜地里说。面对求婚,特丽萨告诉了他那些事。“我以为你会拒绝我。”
  她把茶壶从他手里拿过来举在自己的嘴边,两人间的第一次亲密,在他们第一次拥抱、言爱之前。“哦,罗伯特,我永远也不会拒绝你。”她喃喃道。
  困难重重,既然迟早会有,他们也就不在意。在爱尔兰,他们都应该知道这会招致议论,她与罗伯特的宗教信仰相异,却参加了在异教徒教堂举行的葬礼。人们会说结婚是不可行的,而特丽萨的离婚史也不会被接受。他们的孩子会被问起:他们持何信仰,属于哪个避难所?这样的难题依然紧跟其后。
  就像破蛛网上粘着的荚壳,不过,孩子们如何抚养以及避难所之类讨厌的非难如今不太被深究了。梅莉莎比康妮大一岁,小时候在克朗梅尔读过修女学堂,现在就读于都柏林一所非教派的寄宿学校,她弟弟依旧在法拉桥上国立学校。康妮则师从莫蒂默小姐,她开办的小型新教徒中学——这是康妮母亲的选择,求其方便——就开在教区长住所的楼上,沿着河边小路走十分钟就到了,不过,末了,三个孩子都会到梅莉莎所在的男女同校的寄宿学校上学。
  “那该多好啊!”特丽萨喃喃自语。   
  宣布订婚是在一个聚会上——午后的葡萄酒,戴利太太又是鸡蛋三明治,还有特丽萨的海绵蛋糕、白兰地脆饼干和蛋筒。早间还是阵雨天气,太阳出来了,聚会得以在花园里举行。园子里杂草丛生,因为无人看管,花草几近枯萎,虽然在照顾孩子们的时候,特丽萨有时也会尽力照看这片天竺花葵,而这恰恰曾是康妮母亲的任务。
  她会做得更好,特丽萨暗自发誓,就像曾经身处那群哀悼者中一样,现在她又身处客人中间四下环视,有那么一点希望看见那个抛弃她的男人,希望他在这里,希望他知道她又恋爱了,她已经从他冷酷地施加于她的伤害中活过来了,她很幸福。但是他并不在这里,他当然不会在这里。那一切都结束了,同样,葬礼那天下午与她有过交谈的那对来自米切尔斯敦的远亲自然也不会在这里。
  罗伯特也很幸福——因为特丽萨幸福,因为聚会上环绕着他的,没有非难的迹象,有的只是满意的微笑。   
  由于婚礼得到夏天晚些时候,等梅莉莎放假回来以后才举行,这段时间康妮同父亲继续住在一起,一起过日子,就像他曾经说的。罗伯特买了六头夏洛来小牛,之前,他从未在农场上养过这个品种。他喜欢每年都干些新鲜事,他喜欢小牛犊。要不,买卖就流于一个模式,工作也就成了重复。他修了篱笆,在需要的地方扎紧翻新了铁丝网。他留心困扰绵羊的多种疾病。他挖出第一批马铃薯,留意大麦每天的长势。
  特丽萨把一丛丛苏格兰草和危险的小荨麻从银叶老鹳草地里掘出来,用一把小铲子除草。她把强生蓝割去,担心它疯长,却不知道让克什米尔紫长得稍微长一点,否则要把老鹳草茁壮的根分开也是个活。身后一本手册在指导她做这一切。
  莫蒂默小姐的小小学堂夏天里停课了,于是,康妮成天待在家里。有时候,梅莉莎的弟弟也在那里,这个瘦小的孩子名叫纳特,这个名字在梅莉莎看来再合适不过,因为他像极了一只虫子。
  “想和我们一起去吗?”特丽萨问康妮,梅莉莎的学期结束了,特丽萨正要动身到克朗梅尔火车站去接她。康妮犹豫了一下,说不去。
  特丽萨吃了一惊,每逢梅莉莎放假,她就会特地从法拉桥开车过来,一直如此。这令她感到意外,但过后她意识到,其实在她开口之前,已经有点感觉到康妮会说不的。她有些不解,但没表露出来。
  “我们再回到这儿好吗?”她说,因为梅莉莎回来后的第一晚通常也是这样的。
  “只要你愿意。”康妮说。
  火车晚点二十分钟,特丽萨带着梅莉莎和纳特回到农场的时候,康妮不在家,后来她父亲回来了,跟有时候一样,她也没有和他在一起。“康妮!”他们在院子里一起叫,她父亲还跑进了那几个牲口棚。梅莉莎和弟弟走到车道尽头,朝同个方向沿公路走了一小段。“康妮!”他们在园子里大声喊着,虽然她分明就不在那里。“康妮!”他们叫着,从一个屋子走到另一个屋子。父亲有些担忧。他没开口,但梅莉莎能看出来。特丽萨也能。
  “她不会走远的,”她说,“她的自行车还在这里。”
  她开车带梅莉莎回法拉桥放行李,纳特也跟着她们。她后来打电话到农场。没人接听,她估计罗伯特还在寻找孩子。
  康妮回来的时候电话铃又响了。她从楼上走下来;她一直待在房顶上,她说。从阁楼楼梯顶端的活板门走上去,你可以躺在暖洋洋的铅皮屋顶上看书。父亲摇摇头,说爬屋顶不安全。他要她发誓不再爬了。“怎么了,康妮?”说晚安的时候他问她。康妮没说什么。立在她面前的一本书就是她一直在屋顶上看的那本《城堡》,A.J.克罗宁的书。
  “你肯定看不懂,康妮?”父亲说,她说她不会去读一本看不懂的书。   
  康妮看着家具卸下来。人们从黄色的搬家卡车上把家具抬起来,她在法拉桥的小屋里度过的那些时光使她熟悉这每一件家具。空间被腾了出来,几件原有的家具被移了出去,放在外面的一间屋子里。
  梅莉莎不在。她正在法拉桥那所空了一半的房子里帮她母亲重新安置剩下的家具。这间平房要卖,这些家具也要被卖掉,因为农场没地方放。平房要出售的海报贴了一夏天,但依然无人问津。“每个子儿都要用在农场上。”康妮听特丽萨说过。
  纳特,特丽萨已早早地开车把他送过来,坐在门厅里和康妮一起待着。这天早上,和平时一样,他很安静,细细的胳膊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身体,好像很冷似的,虽然这天很暖和。他不时瞥一眼康妮,仿佛在期待她对眼前发生的事情说点什么,但是她不说。
  一个上午都在搬。戴利太太给他们备了茶,搬完了,康妮父亲请他们到厨房喝酒:一小杯威士忌,除了司机,瓶里剩下的那点让他带走了。
  “多漂亮的代尔夫特精陶啊。”戴利太太指着放在玄关架子上的一个蓝白相间的汤碗评价道。上午的活干完了,她从一间屋子走到另一间屋子,端详着运来的家具,还有厅里的玻璃器皿和瓷器。“太漂亮了!”她又夸了夸那只汤碗。
  那碗有点开裂,康妮看见,盖子上有条长长的裂缝。过去它就放在那间平房餐厅的餐具柜里。她从没怎么注意过,但放在这个厅里,它显得那样突兀。
  梅莉莎很漂亮——秀欣而苗条,长长的金发,淡绿的眼睛。她爱说笑,人也聪明,虽然她并不想这样,还常常装傻。
  “定期量一量这个小怪物。”那天晚些时候她说。她认为弟弟已经不长个了,而且不再会长了。她和康妮时常让他靠着康妮卧室的门框站着,想看看他不起眼的个头是不是又长了。
  当这个建议又被提起,康妮却摇了摇头。她正在读《伦敦属于我》,又接着读。纳特已经在上楼了,他喜欢被人正儿八经地注意,看上去很失望。
  “可怜的小怪物,”梅莉莎说,“可怜的小怪物,康妮。你不睬他,他不高兴了。”
  “你不该管你弟弟叫怪物。”
  “嘿!”梅莉莎生气了,有点不相信地盯着康妮平静的面孔,“嘿,得了吧!”
  康妮折了一下书角,准备走开。
  “不过是句该死的话,”梅莉莎追上去抗议,“他又不懂。”
  “这不是你的家。”康妮说。
  康妮的母亲从临终救济所回来那天,莫蒂默小姐把那些花的图片都钉了起来。莫蒂默小姐自己画画,之前她还画过小丑。“毛地黄。”莫蒂默问她的时候康妮这样回答。
  沿着河边走在回家的路上,康妮一直在想着那些事:想着教室墙壁上的那四幅新的画,想着莫蒂默小姐说哪里都不会有黄花九轮草剩下了。回家的时候,教室总是定格在她的脑海里,黑板上的板书,地毯,四面的展示板,他们坐的桌子,还有莫蒂默小姐。教区长住所要往上走两段楼梯,白色的过道门,三级台阶,砾石铺就的。
  父亲走过来的时候,她看见他没有向她挥手。天在下毛毛雨,她想或许因为这个,他才过来接她。但冬天经常下雨,而他从不接她,来接她的总是母亲。“嘿,康妮。”他说,她便知道母亲从临终救济所回来了,她说过她要回来的。
  他牵着她的手,没有告诉她,因为她明白。她没有哭。她想问问,要是情况并不是她猜想的呢,但她没问,因为她不想听到那是真的。“没什么。”父亲说。他带着她走进房间,那是母亲的房间,可以俯看到花园。她摸摸母亲的手,父亲把她抱起来让她可以吻到母亲的脸颊,他过去经常这么做。他们下楼的时候,教区长克罗泽尔先生正站在客厅的窗口。她不知道他在这里。随后,戴利夫妇也来了。
  “你同我就待在这里,”戴利太太在厨房里对她说,“我想听你念书。”但星期二没有朗读作业,实际上是又学了首诗,还有六个句子要写。“那么把它们写下来好吗?”戴利太太问,“你想得出来吗?”
  她不想写。她学会了那首诗,父亲过来坐在她边上的时候,她背给他听,不过明天她不必去莫蒂默小姐那儿了。早晨人们来了。她可以听见厅里和楼梯上的脚步声,她听不见说话声。母亲死的时候是下午。   
  “那不像康妮。”罗伯特说。
  “不像。”
  当孩子们告诉特丽萨康妮对他们说的话,她怀着一种突如其来的、苦涩的直觉猜想到,好端端的一切都不复存在。她想知道自己和罗伯特什么地方做错了。罗伯特只是不知所措。
  三个星期不到,婚礼就将在克罗泽尔先生的主持下举行,纯粹是个家族聚会。接下去没有外出,也不会有蜜月,因为农场每年这个时候不方便做这些。
  “康妮还说什么了吗?”
  特丽萨摇摇头。她不知道,但猜想也没有别的了,她猜对了。
  “我们要结婚,”罗伯特说,“现在没有什么能阻止它。”
  特丽萨迟疑了一下,不过片刻工夫。
  “没有什么。”她说。
  “孩子们会处得来,即便他们相互不认识。”
  特丽萨没有说不认识的话兴许倒好办了。她没有说,因为她不知道为什么要那样。可是梅莉莎,以前从不哭的,现在动不动就哭,陌生人倒不会像她这样受到影响。
  康妮假装在看的那些书就放在餐厅壁炉两旁的书架上。那曾经是她母亲的书,从乡村拍卖会上买来的,书架放不下的时候还扔了一些,它们都旧了,属于另一个时代。“《红发女人》,”她母亲说,“你会喜欢的。”还有《布拉德医生的回忆》和《鸳梦重温》。只有《牙买加旅店》还留着封面,黄色的,没有一幅画。“还有《星星下凡》,”母亲说,“你会喜欢《星星下凡》的。”
  康妮带着书上了屋顶,她发现了两个石板坡间的这个铅皮水槽,宽得足够躺在上面。每次跑到那儿她都但愿自己不必再同父亲较劲,她一直很小心不在那里逗留太久,以免被发现。有时她会站起来,有巨大的烟囱挡着,不会被发现。远远的,她看见父亲在田地里,要么是特丽萨在天竺地里。有时候梅莉莎和纳特在车道上,纳特坐在梅莉莎的自行车后架上,两条细细的腿抬得老高,生怕被夹进车轮里。
  特丽萨发觉自己没有很好地爱过罗伯特,而她自己,倒是比过去更加坚定地被爱着——仿佛是困难让他们靠得近了,她想。或许是出于恐慌?别的时候她也会琢磨,是出于恐慌,才敞开心扉相互信托?是出于恐慌,才使得丧了妻的男人与被抛弃的女人维护着他们过去未能维护的东西?她不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孩子们的倔强在嘲笑那些理所当然的事情,一切看起来都错了。   
  “康妮。”
  罗伯特在堆着家具的外屋找到了她。她把一只防尘罩叠好放在一边,自己坐在一张没有弹簧的扶手椅上,那椅子被扔掉已有好些年了。
  “康妮。”他打扰了她,因为她没有听见叫声。
  她在看《傻瓜桥》。
  她用手指指着读。她冲他笑了笑。没人觉得她近来变得阴郁了,没有那种迹象。即使是在对梅莉莎和纳特说这房子不是他们的时候,她显然也只不过是说说而已。
  “你很烦恼是因为特丽萨和我要结婚了,康妮。”
  “我很好。”
  “以前你好像不介意的。”
  扶手椅有个带翼的高靠背,褪了色的红色天鹅绒满是窟窿,绣着花的地方大概是椅背套吧。
  “好看极了。”康妮说的是她手中的书。
  “是的。”
  “你看过吗?”
  “如果你愿意让我看。”
  康妮点点头。他们可以讨论这本书,她说。假如他看的话,他们就可以讨论这本书。
  “是的,可以。你一向喜欢特丽萨的,康妮。你也一直喜欢梅莉莎和纳特。大家相识一场不容易。”
  “能不能不放在这里,这些你不要的家具?我们能不能不把它们放在这里?”
  “放在外头对于家具来说有些潮湿。”
  “那么我们不能搬回去吗?”
  “你担心的就是这个,康妮?家具?”
  “要是扔书的话,我要先知道每一本都讲的是什么。”
  “可是,看在上帝的份上,这些书不会被扔掉!”
  “我想它们会的,肯定。”
  罗伯特走开了。他没有去找特丽莎告诉她这场谈话。每年这个时候,他都要造一个畜栏,让母羊通过一个消毒水槽在里面走。它们正在里头挤挤挨挨呢,他还想着自己心不在焉的声明和康妮不满的回答。“哦,快点,快点!跟上!”他不耐烦地呵斥着羊群,没有陪着女儿,他不知道康妮会不会恨他。他感觉她会,虽然没有类似的东西显露出来,从她的话里也听不出来。   
  她从房顶上看到下面有一辆她过去从来没有见过的车子,猜想着它的来头。在那个摇摇晃晃的威尔士衣柜的一只抽屉里,她找到一张商品目录,想起来它被丢掉了。“熨烫淀粉浆。发酵粉。”她念道。
  她从房顶下来的时候车子就停在院子里。车旁站着个男人。他问起要卖掉的家具,康妮猜到他会问。
  “有人吗?”他问她。
  他是个红脸膛的大个子,穿了件衬衫。他以为自己肯定找不到这个房子,他说。他问她是不是有人在等他,他是不是找对地方了,她想说不是,可特丽萨正好从屋子里出来了。
  “去,把你父亲叫来。”她说,康妮点点头,她从房顶上看到父亲在哪里,便往那里走去。
  “别把家具卖掉。”她恳求着,却没有说买主已经来了。   
  距婚礼还有五天的一个晚上,特丽萨开车到农场去。差不多是上床的时候了,她知道自己睡不着,便给梅莉莎留了个条,告诉她自己去哪儿了。已经过了一点半,要不是农场上万籁俱寂,她真想再开车离去。宽敞的客厅里还亮着灯,罗伯特听到了汽车声。他让特丽萨进来,承认他一直在喝酒。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讲道理。”两人拥抱的时候他说。他问也没问,就给她倒了点威士忌。“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特丽萨。”
  “我理解。”
  “今天下午我在挤奶,她走过来站在我身边,一言不发,但是我能听见她的恳求,我想她是着了魔了。可后来我们交谈了,这一切又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她铺好桌子。我们吃了我煎的鲑鱼。我们还把碗洗了。特丽萨,亲爱的,我不能毁掉她余下的童年。”
  “我想你大概是喝多了。”
  “是的。”
  他没有坚持说得有个解决方法,特丽萨明白他所担心的,知道没有解决方法。她自己也害怕,眼下两人在一起,什么也不说,一起忍受着由他的忧虑产生的恐慌。孩子也开始在绝望凄凉中等待,某些举动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是不是过于恐怖了?他们没有讨论那里面包含着什么样的想像,那可能会是什么样的,在愤怒的痛苦中,在绝望中,在背叛中滋长,它可能会变得忍无可忍。
  他们沿着车道走着,在清冽的空气中相互依偎。天空在变亮,还有一个钟头就要破晓了。危险的影子伴随着他们,那样变化莫测,使人无法心存侥幸。
  “我们的爱情还是有麻烦,”特丽萨低声说,“一直会有。”   
  一只牛犊出生了,分娩很顺利。父亲为此筋疲力尽,康妮看得出来,下了一星期的雨差不多也停了,把他冬天选播下去的种子泡进了泥潭里。
  “哦,会好起来的。”他说。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他看着她小心翼翼地弄着炉子上热着的盘子,小心翼翼地弄着她煮的咖啡,让它凉一会儿。晚饭时候来杯咖啡是他一向的习惯。她热了牛奶,把它从锅里倒出来。
  面包切好了,一片一片放在桌上,边上是黄油。还有西红柿,有第一批布莱尼姆和最新一批泰莓。猪排在锅里也煎得发黄了。
  并非全是冷漠:罗伯特清楚。在那些如同眼下正在流逝的时光里,还有在其他时候,他观察着女儿的倔强里到底是什么魔鬼,当然在那个问题上,是没有恶意的。在厨房里,两人是如此亲近,而在户外萧瑟的秋天里,当她在田间向他走来时,她又成了一个承受者,那些事情得让她去承受一种她无法拒绝的责任。在她看来,似乎一个人为组成的家庭会强令她那样做,或许已经在强令她了。
  罗伯特开始理解了,特丽萨承认没有一件事情如她所想像的那样好。不存在能够取消其他权利的权利,现实比起她为离异的女人和丧妻的男人所构想的要差劲,同样,也不存在公平。他们有些草率,她敢说,虽然两年的空当看上去已经够长了。他们有些笨拙,却都没意识到。他们有些粗心,虽然都不是粗心的人。他们该受到一点责备,但仅此而已。
  罗伯特知道,流逝的光阴会使这个夏天被遗忘。时间会将剩下的东西收集起,并且保证女儿对记忆的敬意是出于爱,这爱同样是有意味的,甚至意味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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