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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陈东东:诗歌烈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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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楼  发表于: 2011-08-24  

陈东东:诗歌烈士




  海子曾写过一首有关法国天才诗人、通灵者兰波的短诗,题目叫《诗歌烈士》。而当我们谈论海子,我们有理由用对兰波的敬意来称呼海子自己。说海子是一个“诗歌烈士”,这当然跟他年轻的死亡,跟他选择的死亡方式有关,因为那次死亡对海子和他的诗并不意味着结束,而是意味着超越。骆一禾曾以一个比喻论说海子,他写道:海子的生涯“等于亚瑟王传奇中最辉煌的取圣杯的年轻骑士,这个年轻人专为获得圣杯而骤现,惟他青春的手可拿下圣杯,圣杯在手便骤然死去,一生便告完结。”这似乎说,跟大多数死得太晚和死得太早的人不同,海子正死得其时。
  法国作家马尔罗在小说《人的命运》里借吉佐尔之口说:“造人九月,杀人一日……造人岂止九个月,而是需要六十年。六十年的牺牲、意志与其他种种!而当此人一旦造就,当他身上再没有童真、青春,当他真正成人,则惟堪一死。”这话神似中国的古训:朝闻道,夕死可矣。只是马尔罗要比孔子极端得多。联系海子,我们看到,海子并不需要六十年。因为他动用了冲刺的速度,以全部的青春生命和意志力为诗歌牺牲,并最终选择死亡来标点他灿烂诗篇的惊叹号。
  海子所熟悉的尼采认为死亡是人生应该学习的最美的庆典。死得其时,则生命意义完全发挥,命运被战胜,并且带给生者激励与应许。海子的死,正可看作他和他诗歌最美的庆典。
  海子自杀前一个月,他谈到对自己和诗歌的希望。海子说:“我的诗歌理想是在中国成就一种伟大的集体的诗。我不想成为一个抒情诗人,或一位戏剧诗人,甚至不想成为一名史诗诗人,我只想融合中国的行动成就一种民族和人类结合,诗和真理合一的大诗。”海子的诗,正是他所希望的越来越趋向行动的诗,而他的诗歌行动,则以青春生命为手段和代价。他的诗歌走向导致了他的1989年3月26日黄昏,——这次自杀作为一项最后,也是最初的行动,又反过来成为海子诗歌重要的一部分。
  从海子的生存状况,特别是从他自杀的过程和方式来看,他的死并非源于冲动和绝望。他所选择的死亡里充满了独特的诗歌仪式,——那的确是一次刻意的诗歌行动!现在我们去诵读他的诗篇,会发现许多成为他谶语的句子。海子在诗剧《太阳》里写道:“我们走到了人类的尽头/我还爱着。虽然我爱的是火/而不是人类这一堆灰烬。”他几乎预言了自己死亡的方式,在《弥赛亚》的《献诗》中他说:“让我用回忆和歌声撒上你金光闪闪的车轮,/让我用生命铺在你的脚下……”在《太阳》里他又说:“我的太阳之轮从头颅从肝脏匆匆碾过”,“那时我已被时间锯开/两头流着血,碾成了碎片”。海子也谈到了他的死跟诗歌的关系:“我们在碾碎我们的车轮上镌刻了多少易朽的诗?”他断言:“幻想的死亡/变成了真正的死亡。”海子还告诉我们:“尸体是泥土的再次开始/尸体不是愤怒也不是疾病/其中包含着疲倦、忧伤和天才。”海子的这些诗句直接指向了他的行动。
  海子是在那些被称为天才的诗人影响下开始诗歌创作的。他称他所热爱的诗人为“王子·太阳神之子”。在海子的众神谱里,有三种诗人。除了集体祭司——他们是荷马,《圣经》和古印度史诗作者等一些口头诗歌的创作和吟唱者——和太阳王子外,还有就是被称为王者的人物:但丁、歌德和莎士比亚。海子“珍惜王子一样青春的悲剧和生命”,同时又渴望上升到王者的高度。但是,就像海子自己所说的,他最想要做的是“融合中国的行动成就民族和人类结合,诗和真理合一的大诗”。他希望把诗歌重新带入“人类集体宗教创作”之中,海子发愿道:“但丁啊,总有一天,我要像你抛开维吉尔那样抛开你的陪伴。”他预感并且欣喜“当代诗学中的元素倾向与艺术家集团行动集体创造的倾向和人类早期的集体回忆或造型相吻合”,海子问:“人类经过了个人巨匠的创作之手后,是否又会在二十世纪以后重回集体创造?!”
  骆一禾指出:“海子是从激情的道路突入史实型作品的诗人。”这表明,作为生命,海子渴望的是燃烧和爆炸;作为英雄,海子渴望的是伟大和永恒;而作为一个贡献给诗歌的人,海子渴望的是投入到像金字塔那样浩大的真正的史诗中去。海子的诗歌走向,是回溯的,并且并不以到达源头为终止,而是要进入到石头里去。这种诗歌走向跟我们许多人从浪漫主义通过马拉美走向现代主义的顺流方向正相反。——从王子,通过王者重回民间、口头吟唱和真实的行动,这绝对是绝无仅有的,而且其核心又是越来越激烈喷发的激情和天才。海子想用跟马拉美相反的方式解决马拉美所说的“缺憾不全的语言”无法传达和保持“血肉俱全的真理”这一问题。——海子不采用虚构一个对应的纸上乌托邦的方式来抗衡表象世界,而是以一个采玉者的手段,剖开表象之石,获取核心的美玉——元素。他的回溯因此也不可能以诗歌的源头为终点,而最终必定会走出诗歌,进入真实世界。海子最后的诗篇,的确是这种从头脑返回了身体的诗歌,具备着伟大的民间性。
  海子的短诗从神秘到真理,从美丽到朴素,从复杂到单一,从激情到元素。而在他的《土地》、《太阳》、《弥赛亚》等长篇巨制里,除了这些特性以外还有血腥、粗暴和大力的行动。海子的诗就像他自己所说的,已经涨破了诗歌的外壳。他不只是巨人,而且是恐龙。他的作为诗歌的行动的年轻的死亡,其性质也已经不同于他所敬佩的太阳王子们的悲剧。因为海子的死不是因为命运,而是因为反命运。他用他自己独创的诗歌走向代替了宿命,去完成他所相信的美的庆典。他的诗人生涯就像是夸父与太阳竞走。他的死亡是因为这样一个灿烂的事实,他进入了太阳,并且,他给我们一大片浓荫的桃林。
  我们可以说海子是死于不可能的伟大梦想。但是他的死提醒我们抬眼去看见曙光,令我们重新思考新诗歌的远景。从这一意义上说,海子就更是一个“诗歌烈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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