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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臧棣:可能的诗学:得意于万古愁——谈《万古愁丛书》的诗歌动机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1-08-23  

臧棣:可能的诗学:得意于万古愁——谈《万古愁丛书》的诗歌动机




万古愁丛书

在那么多死亡中,你只爱必死。
其他的方式都不过是
把生活当成了一杆秤。其实呢,
生活得越多,背叛也就越多。
稍一掂量,诗歌就是金钱——
这也是史蒂文斯用过的办法,
为着让语言的跳板变得更具弹性。
有弹性,该硬的东西才会触及活力。
围绕物质旋转,并不可怕,
它有助于心灵形成一种新的语速。
发胖之后,你害怕你的天赋
会从黑夜的汗腺溜走。
你想戒掉用淋漓左右灿烂,
但你戒不掉。你偏爱巧克力和啤酒,
但是,天赋咸一点会更好。
莴笋炒腊肉里有诗的起点。
小辣椒尖红,样子可爱得就像是
从另一个世界里递过来的一双小鞋。
你猜想,无穷不喜欢左派。所以说,
干什么,都难免要过绝妙这一关。
不滋味,就好像雨很大,但床单是干的。
做爱一定要做到前后矛盾,
绝不给虚无留下一点机会。
没有人能探知你的底线。
心弦已断,虎头用线一提,像豆腐。
但是你说,我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确实说过,我可不想过于迷信——
凡不可知的,我们就该沉默。
而你只勉强赞同诗应该比宇宙要积极一点。
人不能低于沉默,诗不能低于
人中无人。从这里,心针指向现实,
一个圆出现了:凡残酷的,就不是本质。
而一个圆足以解决飘渺。
稍一滚动,丰满就变成了完满,
晃动的乳房也晃动眼前一亮。
一个圆,照看一张皮。像满月照看
大地和道德。从死亡中掉下的
一张皮,使我再次看清了你。
凡须面对的,不倾心就不可能。
而一旦倾心,万古愁便开始令深渊发痒。

2010.3.


  这首诗是纪念诗人张枣的。从类型说,它是人物诗,但同时,它也是主题诗;这从诗的题目上便可见一斑。2010年3月8日,张枣因患肺癌不治在德国图宾根去世。在他生前,我们曾在诗歌上以兄弟相称,后来却因俗事渐渐疏远。他曾感叹说,我们是多么矛盾的兄弟。我随时都能感到好玩。而你,随时都能远离好玩。引申到诗歌中,他的观点是,诗歌应该写得好玩一点。而我的看法则是,诗歌可以好玩一点。但好玩在风格上的范围不能太大。诗歌的好玩只是好玩仅限于此。而张枣从不想停留在“仅限于此”。
  1990年代中期,他有一度很喜欢我寄给他的荷兰人写的《游戏的人》。他曾夸张地说,兄弟啊,我才不过壮年,有不可限量的才能,怎么就写不动了呢。这下好啦。你寄来的“游戏的人”,让我又恢复了写诗的冲动。诗人的原型,究竟该如何定位?他赞同我的想法,不界定好诗人的原型,当代诗就是写得再好,又有什么用啊。在所有流行世面的诗人原型中,他觉得先知最虚伪,最误人。用境界一比照,“游戏的人”才是现代意义上的诗人的原型。我们常常会不约而同地说出某些话:我们的诗歌应该戒掉先知。对于诗歌,先知是一种大麻。我们必须和某些人在先知的问题上分道扬镳。不必担忧世人对“游戏的人”会产生误解。诗歌是一种最大的游戏,远远超过了德里达的想象。他甚至会慷慨地击赏我的想法,我们可以用“游戏的人”这一诗歌原型,最大限度地解放现实。他敦促我关注,诗歌的主要任务之一,就是对付万古愁。万古愁才是颠扑不破的现实呢。
  从万古愁身上,我们应该能梳理出汉语诗的最独特的线索。能不能这样设想,我们的诗学是有可能重新被万古愁激活的。但是,我不建议,诗歌必须把万古愁作为一个背景。他则争辩,万古愁是汉语诗的一个出发点。一个非常高级的出发点。我艰难地拒绝着他的方向,他想写的是对得起古诗的汉语诗。他偶尔会困惑于我的文学志向:我只想写出当代诗。他曾会对我嘟哝:为什么有时我会嫉妒你比我更善于辨析?但你比不过我的是,我更善于审美。于是,我过度辨析但审美上稍有缺憾的例证就是,我认为西方的文学传统立足于悲剧意识,而东方的文学传统偏重于天人合一。表面上,这似乎是想象力上的差异。但更根本地,这是文学性情上的差异。对西方的想象力而言,悲剧是不可克服。而对东方的想象力而言,万古愁是可用日常的物品来消除的。但有趣而又诡异的是,这种消除并不是一种彻底的了断。它只是一种短暂的但却高度有效的精神上的自我克服。弄清楚了文学传统上的差异,也就有了审美上的底气。至于线索,千古绝唱《将进酒》是一个明显的来源。经过李白的巧妙的癫狂,“万古愁”一下在文学主题上变得异常清晰。万古愁,是汉语诗的永远的背景。人生的最大的分寸就是“人生得意须尽欢”。
  张枣是我见过的最迷恋交流的诗人。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交流,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精神的交流。诗,必须孤独于诗是最可交流的事情。他同意我的酒后失言:死,不过是游戏的一部分。我喜欢必死无疑。而他,带着缭绕着磁性的嗓音说,我也喜欢这四个的发音。这是成语词典里唯一的,用普通话念比用湖南话念好听的成语。所以,这首诗的开篇会写道:“你只爱必死”。只有在诗歌中,才会酝酿出这样的态度:爱因无疑的事物而萌生,而强悍。借助于必死带来的速度和力量,爱,帮助我们去捕获“生存的勇气”。这种捕获,似乎只能在诗歌中进行。所以,没有诗歌,人生是多么的无趣啊。从某种意义说,我们最想写出的诗句,都包含了这样的渴望:这生存的勇气,只有一半是可公开的经验,其余的另一半,好像只能用比喻来表达。勇气,是比空气还新鲜的空气。勇气,就是有蝴蝶蹁跹在其中的空气。勇气,是一种内在的自由。
  张枣有时会困惑于我的不困惑,他偶尔会说,我搞不懂世人为什么搞不懂诗写到后来其实更需要勇气,而不是感性。我的回答是,诗歌可以发明任何感性,可以重新塑造出任何新的感性。而和诗歌有关的勇气,只能靠我们凭借运气去捕捉。有时,张枣认为我太执迷于运气。他觉得我是他见过的最反感运气、但又是最依赖运气的诗人。还不等我反驳,他却又说,哎,我可能比你还偏爱运气。这些谈话和场景,在这首诗中也有强烈的反应:“围绕物质旋转,并不可怕”。运气,是一种无畏,它既针对存在与命运,也针对经验和洞察。
  诗歌就是金钱。这是美国诗人华莱士·史蒂文斯说过的一句话。张枣曾对我说,我就是想打败我身上的史蒂文斯。用一种高级的方式。兄弟啊,我觉得你也是这样的诗人。你也要打败你身上的史蒂文斯。有那么一阵子,我们差不多都认同这样的想法,诗歌是一场自我之战。这是一场秘密的战争,目的是把我们从混帐的生活里解救出来。还有什么方式能比诗歌更好地触及“自我之歌”。完全同意,诗歌的经久不息的主题就是自我之歌。他妈的。要是早生两百年,就轮不到惠特曼抢先了。咦,真是奇怪,竟会有和我一样喜欢惠特曼的汉语诗人。不。准确地说,是你重新让我又激发了对惠特曼的好感。
  对于现代诗,惠特曼是一个顽固的线索。同样地,诗歌就是金钱。也是一个更顽固的线索。惠特曼常常会被误认为草根。就像金钱常常会被怪罪成最大的现实。诗歌就是金钱,意思是说,别把诗歌的纯洁想得太歪了。通常,金钱意味着诗歌的对立面。它是最大意义上的“不纯”。但史蒂文斯却坦言,诗歌要显示它自身的纯洁的力量,必须去包容这种不纯,去提纯这种“不纯”。对现代诗而言,与其说金钱及其所代表的东西,是诗歌需要回避的东西,莫若说对金钱的自我克服,是现代诗的一个最基本的起点。这个起点,关乎到“形成一种新的语速”。张枣认同我的即兴发挥,诗比矛盾本身还需要矛盾。诗,有时就是用速度去解决人生的难题。他也许修正过下面这句话:对速度的感觉,是诗歌中的最基本的感觉。
  用张枣自己的话说,就是张枣极其早慧。所以,他比别人更喜欢观察天赋在诗歌中的作用。“发胖之后,你害怕你的天赋/会从黑夜的汗腺溜走”,写的就是他的顾虑。对诗歌写作而言。没有天赋,是一个难题。而一旦有天赋,难题会更多。张枣对聪明极其敏感,他有时也会讨厌这一点。他极其狡黠地说过,兄弟啊,我们都是有天才的人。但不同的是,我自己能看见我的天才,而你的天才你自己看不到。你的天才,只有天才才能识别得出来。天知道,他的戏言里有多少严肃的成分。由于能看见他自己身上的天才,所以,他觉得他很难像我那样蔑视痛苦,瞧不起西方的悲剧性。他认为我身上最不好玩的地方,就是我认为天才不好玩。对此,我回答是,能写诗以足够幸运,哪儿还有时间玩什么天才。假如有些严肃的诗学东西可以用戏言的方式去揭示,那么这首诗里,论及诗歌的悟性的句子就是:“所以说,干什么,都难免要过绝妙这一关。”
  如何过绝妙这一关。张枣想到的捷径,是必须彻底的颓废。对诗歌而言,对创造力而言,颓废就像一把双刃剑。一方面,它是一种尖锐的探索,一种深奥的颖悟。另一方面,它又是一种自我损耗,一种生命的懈怠。像爱吃辣,构成一种社会风俗一样;颓废,是诗的必要的风俗。颓废关乎诗歌有没有境界,但这一点,讲得太明白了,又好像在泄露天机。关于颓废在诗歌中的故事,就是“诗歌不能低于人中无人”。
  张枣不是一个复杂的人,但他身上的天真在诗歌中却转换成了一种很复杂的东西。他常常会打断我的思路:兄弟啊,也许有比境界更好的东西,但以我的体会,绝无比境界更适合汉语诗歌的东西。功夫全在诗外。但奇妙的是,一点都没糟践,最后它们全都又回到了诗歌中。对于诗歌的风格而言,张枣偏爱的是一种温柔的对话。他写的最好的诗都是情境诗。相对于存在的荒诞,诗必须是一种大温柔。只是这诗歌的温柔,除了诱人的那一面之外,还有极其深奥的那一面。温柔的空间性难道不是诗歌的最迷人的地方吗。诗歌必须得去设想万古愁。这涉及到诗歌在经验上能臻及多少圆满。没有万古愁,生命的愉悦如何可能?没有识破万古愁,生存中的欢乐又如何获得真实?诗歌其实不在乎真实,而在乎如何获得一种真实。

2011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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