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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谢泳:陈寅恪诗笺释八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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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楼  发表于: 2012-08-01  

谢泳:陈寅恪诗笺释八则

 
一、《项羽本纪》

  陈诗《项羽本纪》:“左转前行陷泽中,沐猴方始叹途穷。如何烂熟仪秦传,未读重瞳纪一通。”
  本诗作于1952年。胡文辉认为“主旨晦涩难明”,他试解为是对“蒋介石的评说”(《陈寅恪诗笺释》下卷,669页),但明确提示为“聊备一说”。
  陈诗有个特点,凡诗题标明古典的,今典都极晦涩,而标题不出古典,则知古典大体即能判断今典。诗题《项羽本纪》,等于明示本意肯定即在此文本中,如不能寻得今典,则完全无解,而一旦寻得,则不难索解。
  判断此诗指蒋,我以为思路方向可能不符陈诗本意。陈对蒋的态度,在当时环境下,一般不大可能引出如此感想。陈当时的思想情感集中在时代转换中对“新政权”的敏感,所以此诗本意需向这方面搜寻。《项羽本纪》广为人知,陈诗如果不隐此诗本意,则一览无余,所以古典对此诗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今典。
  此诗实写张东荪。张东荪事件发生在1952年前,于本诗所写时间相合。当时此事惊动中国知识界,以常理判断,陈寅恪不会不知。
  “左转前行陷泽中”,几乎每字均在《项羽本纪》中。但实指张东荪以自由教授身份,1949年北平围城期间,他当了说客,据说毛泽东曾说他是“北平解放第一人”。此处“左”、“泽中”, 均为《项羽本纪》中原语,陈诗以此暗示张东荪和毛泽东的关系。
  “沐猴方始叹途穷”,此典也在《项羽本纪》中,当以“沐猴而冠”的成语解,是责张东荪失去了独立性,归附了新政权,张曾任中央人民政府委员。接下来的“如何烂熟仪秦传,未读重瞳纪一通”,就易解了。
  张是著名大学教授,对中国文化有深厚修养,饱读诗书,但在历史关键时刻,却成了苏秦、张仪一流角色。陈诗关键在借《项羽本纪》中项伯与张良的典故,暗指张东荪在北平和谈时的行为,可用“帮倒忙”来解。项伯知道项羽准备进攻刘邦,危难之际,项伯想到了时在刘邦手下的张良,张良曾有恩于项伯。项伯连夜赶至霸上,要张良和他一起离去,而张良以危难时弃人而逃为不义,便将此事告知刘邦。项伯出于朋友之情,实向政敌之友泄露了军中最高机密,此决定了项羽后来的命运。
  陈诗《项羽本纪》,有意让人联想项羽的命运,其实他的本意是对张东荪命运的沉痛感慨!
  
二、《钱受之〈东山诗集〉末附〈甲申元日〉诗云“衰残敢负苍生望,自理东山旧管弦”戏题一绝》

  陈寅恪1954年《钱受之〈东山诗集〉末附〈甲申元日〉诗云“衰残敢负苍生望,自理东山旧管弦”戏题一绝》,胡文辉解为“钱谦益复出蒙羞”,(《陈寅恪诗笺释》下卷,812页),似可商。
  看出今典,此诗即一目了然。我已解出《项羽本纪》写张东荪事件,此诗还是写张东荪。
  陈诗标题,凡用旧典,一般都不是本意。解陈诗,这是一个基本思路。诗题两出“东”字,引钱谦益《甲申元日》两句,完全合于张东荪出处,含义不言自明。
  “兴亡江左自伤情,远志终惭小草名”,胡文辉解出了古典,可惜又放过了今典。第一句“古人叙地理以东为左,以西为右。故江左犹江东。”(同上),后一句典出晋张华《博物志》,已点出“张东”二字,“荪”是小草的意思,两句意思恰合张东荪境遇。此处“东”左“西右”,也别有深意。
  “谁为谢公转一语,东山妓即是苍生”,“谢公”即指张东荪。东晋谢安,少有重名,而无意仕进,后一句用了龚自珍诗的意思,胡文辉典故全已查明,可惜没有放在张东荪身上。
  
三、《贫女》

  陈寅恪1954年秋天有一首诗,名为《贫女》:“绮罗高价等珠玑,白叠虽廉限敢违。幸有阿婆花布破,挑灯裁作入时衣。”
  历来解陈诗者,多未寻出其今典,所以众说纷纭。余英时解为新政权逼陈为文,胡文辉解为暗讽“统购统销”政策(《陈寅恪诗笺释》下卷,818页),似皆可商。此诗实写陆侃如、冯沅君夫妇1954年修改旧作,批判胡适。诗题《贫女》命意,是由冯引出陆。
  以陈解陈是进入陈诗的首选通道。陆侃如和冯沅君夫妇是著名教授,当时都在山东大学。陆侃如1927年清华国学院毕业,是陈寅恪的学生。1954年由批判俞平伯《红楼梦研究》引出了批判胡适思想运动,此事发源地与山东大学有关,李希凡、蓝翎是山东大学毕业的学生,文章刊在山东大学学报《文史哲》杂志上,陆侃如、冯沅君都写过批判胡适的文章。1954年《文艺报》第21期刊出陆侃如《胡适反动思想给予古典文学研究的毒害》,1955年7月号《文史哲》刊出冯沅君《批判胡适的“西游记考证”》。
  陈寅恪一生最恨学生背叛自己所立“独立精神,自由思想”的信条,他的名言是“从我之说即是我的学生,否则即不是”。陆、冯夫妇,上世纪五十年代初非常积极配合新时代,可能引起了陈的反感。陆、冯名著《中国诗史》《中国文学史简编》均完成于上世纪三十年代,但1949年后他们迎合时代,用新观点来修改自己的旧作,后在《文史哲》杂志连载,此事在1954年前(注意这个时间),陈寅恪不会不知。
  最让陈反感的可能还是陆、冯均出身北大(冯是北大研究生),都是胡适的学生。1929年,陆、冯在上海公学时,胡适是校长,陆是中文系主任,冯是同系教授。他们创办的《中国文学季刊》创刊号刊名即为胡适所题。陆、冯早年著作受胡适《白话文学史》影响很深,但修改旧作时删除了胡适的引文并有批判。(参阅许志杰《陆侃如和冯沅君》第93页,山东画报出版社,2006年)1956年作家出版社《中国诗史》再版“自序”中讲得非常明确。
  了解这个背景后,我们再来解陈诗就很容易了。“绮罗高价等珠玑”,是指陆、冯早年两本名著的修改,“等”有“如”的意思,让人联想到陆侃如,指旧作在新时代受宠,有待价而沽之意。“白叠虽廉限敢违”, “白叠”古典,胡文辉已查出为“棉布”之意,此处借“白”引出胡适《白话文学史》,指胡适和他的著作,价廉物美(陈对胡适著作的评价),但受到限制,不敢卖了(删除胡适引文和观点)。后两句不言自明。“幸有阿婆花布破”,“阿婆”指冯沅君,“花布”指早年两本旧作。“挑灯裁作入时衣”,指陆、冯夫妇及时删改自己的旧作来迎合新时代。
  《贫女》之后,陈寅恪有《无题》一首写批判胡适运动中知识分子的表现,余英时、胡文辉已有确解,可资互证。
  
四、《高唱》


  陈寅恪1965年诗《高唱》:“高唱军歌曲调新,惊回残梦太平人。如何鹤发开元叟,也上巢车望战尘。”
  胡文辉解为当时知识分子参加备战运动和反美示威(《陈寅恪诗笺释》下卷1285页),似可商。
  陈诗妙处即在今典,只要一寻得今典,解释起来即非常简单,但如何寻得今典,则要对陈的交往和丰富内心世界有深刻理解。最早解陈诗的余英时,早年即把握此点,一般大方向不错。胡文辉解陈诗最用力,也常有极为精妙处,凡与陈内心相合的解释,均可成为确解,凡有偏离,则去诗意较远。
  此诗是批评山东大学名教授高亨的。用百度上的材料即可解此诗。1964年山东大学《文史哲》编辑部组织了一次“笔谈学习毛主席诗词十首”活动。高亨参加了,并写了有名的《水调歌头》一首:
  掌上千秋史,胸中百万兵。眼底六洲风雨,笔下有雷声。唤醒蛰龙飞起,扫灭魔焰魅火,挥剑斩长鲸。春满人间世,日照大旗红。抒慷慨,写鏖战,记长征。天障云锦,织出革命之豪情。细检诗坛李杜,词苑苏辛佳什,未有此奇雄,携卷登山唱,流韵壮东风。
  高亨把此词连同一张恭贺春禧的短函,寄给毛泽东,后收到了回信,回信类似于毛早年给朱师辙的信,此处不引。此事在当年学界极为有名。
  高亨1927年从清华国学院毕业,也是陈寅恪的学生,所以陈有此诗,知此今典,此诗即不需再解。
  另外陈诗《贫妇》首句“绮罗高价等珠玑”,此处的“罗高”也似可解为罗根泽和高亨。罗根泽也是清华国学院毕业,批判胡适的时候,也写过文章。当然,这个解释确否就不重要了。解了陈诗,才能理解陈寅恪为什么对自己学生迎合时代极为痛恨,才能体会“所有周一良也好,王永兴也好,从我之说即是我的学生,否则即不是”的深意。
  
五、《乙巳七夕》

  陈寅恪1965年诗《乙巳七夕》:“人间三伏愁炎暑,天上双星感合离。银汉已成清浅水,金闺方斗死生棋。献瓜贡果终何益,拈线穿针更自欺。百尺高楼休乞巧,偶因枨触戏题诗。”
  胡文辉解为知识分子与教育革命(《陈寅恪诗笺释》,1289页),似可商。此诗今典也不难寻得,这是写1965年高二适和郭沫若“兰亭”论辩之事。
  高二适1949年前曾做过大学教授,后任华东水利学院图书馆职员,是知名书法家,1958年因病退职。1963年,经章士钊引荐,被聘为江苏省文史馆馆员。
  所谓“兰亭”论辩,是1965年夏天,郭沫若在《文物》杂志发表文章,怀疑著名的《兰亭序》不是王羲之手笔,而是王羲之第七世孙智永所托。高二适不同意郭说,写了几篇文章批评郭沫若,但他的文章报刊不给发表。高知道章士钊和毛的关系,就把文章寄给章,希望得到章的支持和帮助,但因为事关郭沫若,章很为难,于是写信将高文转给毛,毛给郭、章复信,表示支持讨论。这是当年学术界非常著名的一件事。卷入其中的人,有好几位是陈寅恪的熟人,如章士钊、商承祚等。陈是最有独立精神的人,崇尚平等自由讨论,一向反对遇学术问题而向权贵寻求帮助的作派,所以有此感想。
  “人间三伏愁炎暑,天上双星感合离”,“三伏”是极热的意思,需要水,由“三”引出三点水,即沫,指郭沫若。“天上”为高,双星是“二”,“合离”有婚嫁的意思,引出“适”。
  “银汉已成清浅水,金闺方斗死生棋”,不难解。这样的时代,能有什么正常的学术争论,结果是明摆着的,双方还要死争胜负。
  “献瓜贡果终何益,拈线穿针更自欺”,指高求章在毛之间穿针引线,陈以为是自欺欺人。最后两句“百尺高楼休乞巧,偶因枨触戏题诗”,按字面理解即可。
 
六、《戏续杜少陵〈秋兴〉诗“刘向传经心事违”句,成七绝一首》

  1964年,陈寅恪有《戏续杜少陵〈秋兴〉诗“刘向传经心事违”句,成七绝一首》:“刘向传经心事违,翁今儿古各相非。何如东晋西家好,父子天师道共归。”
  胡文辉综合李坚的解释,将两人的意见合为“中苏交恶与西方阵营”(《陈寅恪诗笺释》下卷,1224页),此解可商。
  寻得今典,则此诗极易理解,它写刘景辰、刘节父子。
  近年温州地方文献整理,相当有成绩。早些年温州图书馆卢礼阳即送过我一册杨瑞津编《刘景晨刘节纪念集》。网上旧书业尚不发达时,陈平原有意搜集中国文学史著作,我曾送过他刘景晨早年一本旧作《中国文学变迁史略》,后来大象出版社出《刘节日记》,还是我推荐给李辉的,这是闲话。
  刘景晨1949年后,能够适应时代,曾当过浙江省人大代表、温州市政协副主席,而刘节的节操,陆键东《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有详细记述,他在新时代还给陈寅恪行传统的叩头大礼,“文革”中替老师挨斗。刘节是清华国学院第二届学生,与陈寅恪关系最好,了解这个背景,本诗也无需多解了。
  “刘向传经心事违,翁今儿古各相非”,刘向歆父子均为有名学者,恰合刘景晨、刘节父子身价,后一句意义甚显,父新子旧,恰是刘景晨、刘节父子各自出处。
  “何如东晋西家好,父子天师道共归”,陈寅恪有一篇非常著名的文章《天师道与滨海地域之关系》,文章第七部分的标题是“东西晋南北朝之天师道世家”,起首第一句话即是“凡东西晋南北朝奉天师道之世家……大抵与滨海地域有关”(《陈寅恪史学论文选集》第164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刘景晨父子是浙江温州人,恰是滨海之地。
  “东晋郗家”典故,可引陈寅恪本文中的一段话证之:“然观郗氏一门在西晋时与赵王伦关系之密切如此,则郗隆父子与孙秀等实皆伦之死党,事败俱以身殉,不过一处中枢,一剧方镇之别耳。故以东东晋时愔、昙之笃信天师道,及愔字道徽,恢字道胤而推论之,疑其先代在西晋时即已崇奉此教。至嘉宾之奉佛,与其家风习特异者犹之愔忠于王室,而超党于桓氏,宗教信仰及政治趋向皆与其父背驰也。”(同上第169页)
  以陈解陈,这是最好的例子。
  
七、《甲辰天中节即事和丁酉端午诗原韵》

  陈寅恪1964年诗《甲辰天中节即事和丁酉端午节诗原韵》:“争传飞燕倚新装,看杀风流赵艳娘。林邑驯犀劳远使,昆仑贵客满高堂。青蛇白蟒当年戏,绿综红花此日忙。节物不殊人事改,且留残命卧禅床。”
  胡文辉认为是指“刘少奇出访东南亚”(《陈寅恪诗笺释》下卷,1188页),似可商。
  本诗作于1964年6月,是写江青和林彪的。这个今典,也是中国文化界耳熟能详的事。由此可以看出陈寅恪对时代变革极其敏感,如此敏锐深刻的眼光,不能不能令人佩服。陈寅恪把文革的起源看得一清二楚。结合1966年《林彪同志委托江青同志召开的部队文艺工作座谈会纪要》的故实,此诗明白如话。
  1964年5月9日,林彪曾就部队文艺工作发表过了一个谈话,后刊在《工作通讯》上。6月4日,毛泽东批示:“江青阅。去找林彪同志谈一下,说我完全赞成他的意见,他的意见是很好的,并且很及时。”这些事人们非常熟悉,以后发生的事似可不必再叙。
  “争传飞燕倚新装,看杀风流赵艳娘”,“飞燕”指江青无疑,“赵艳娘”指叶群,“艳”“叶”谐音。
  “林邑驯犀劳远使,昆仑贵客满高堂”,“林邑驯犀”表面用旧典,实指林彪以军人身份谈文艺,“劳远史”系“何劳远史”之意。“昆仑贵客满高堂”,指1964年,毛泽东关于文艺问题的两个批示出来后,政协人大两会演期间,6月23日,周恩来主持召开的一个座谈会,江青发了言,即1967年5月公开发表的《谈京剧革命》。毛泽东对江青审定讲话记录稿的批示是:“已阅,讲得好。”
  “青蛇白蟒当年戏,绿粽红花此日忙。节物不殊人事改,且留残命卧禅床。”江青是演员出身,毛泽东属蛇;包粽子本是是妇人之事,而今红花绿叶都忙起来。
  
八、《题〈小忽雷传奇〉旧刊本》

  陈寅恪《题〈小忽雷传奇〉旧刊本》诗,作1964年7月3日。原诗如下:

  南朝北里恨难穷,群唱桃花扇底风。
  争及唐宫尤物好,双弦亲谱旧焦桐。
  赞皇白傅史称贤,甘露沉冤论颇偏。
  惟有义山超党见,伤春诗句最堪传。
  歌台昆弋渐沦亡,变调皮黄看欲狂。
  贺老琵琶今若在,定场何处觅连昌。
  文字能教古器新,当年盛事久成陈。
  檀槽天壤无消息,眼洒千秋纸上尘。


  胡文辉认为此诗写“京剧盛衰”(《陈寅恪诗笺释》下卷,1211页),似可商。本诗与前诗对读,可以确定也是写江青的,胡文辉寻出了所有古典,释义甚明,可惜没有找到今典。
  寻得今典,此诗不必一一细解。关键在“争及唐宫尤物好,双弦亲谱旧焦桐” 。“焦桐”,用东汉蔡邕烧焦桐木制焦尾琴典故,后即指“琴”,与“青”字谐音,即江青。“双弦亲谱”,指毛泽东1964年关于文艺问题的“两个批示”。  
 
《陈寅恪诗笺释》(上、下),胡文辉著,广东人民出版社,2008年6月第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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