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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夏可君:无法爱抚的“脸面的现象学”——附论“人面桃花”的诗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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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楼  发表于: 2012-06-10  

夏可君:无法爱抚的“脸面的现象学”——附论“人面桃花”的诗学



  中国文化是一个讲究面子人情的文化,人的脸面如何呈现,端呈出来,这本身就是礼物,给出自己的笑脸还是愁容,这本身就是礼物,如此裸露的礼物。
  脸面本身就是礼物,裸露着,这似乎是某种自然性,某种动物性的余留:人总是通过衣服或者语言化符号的中介,而遮盖这种裸露,对于中国人,脸面的裸露似乎是要接受考验的。
  脸面respect-face,几乎无法遮掩,因此也可能最为需要遮掩或者保护,前者就形成伪装,虚伪的假装,后者则需要爱抚,在二者之间也会形成中国文化特有的脸谱,因为中国文化并没有西方戏剧严格意义上的面具。

  中国哲学之前并没有就脸面或者面子等等进行哲学思考,尤其是没有进行严格的现象学考察,尽管在中国当前社会学上,尤其是面子关系的社会学上,对面子人情以及导致的礼物交换等等有了广泛的思考,但是依然没有在哲学上展开细致深入的思考,这是哲学的任务。而法国犹太哲学家莱维纳斯却已经对此有严格分析与思考了,从身体现象学走向了面容的现象学或者神学,并且走向了超越面容的踪迹的爱抚的思考,为我们提供了参照。

  当我们面对一个人,我们直接充分面对的是他或她的脸,是脸与脸的相遇,说脸面或者面子,那是是否这张脸愿意给出足够让相遇者愉悦的面部表情。一张脸要给出足够的乃至更多的东西,甚至某种难以言喻与难以言语的东西,那才是礼节。相遇,礼遇,乃是让脸面给出某种意味无穷的东西。
  通过脸面相遇的行为,我们可以对脸面进行现象学的层次分析:
  一,首先,脸面respect-face呈现为明确的面孔face。
  1.1,如果我们直接观看,就是这里的这张脸,这是感性直观,这张脸当然是变化的,变形的,从儿童时代到老年,脸,作为时间的证人,其实一直在变化,对于女性尤为如此。
  1.2,但是,我们还是可以从一个人的脸或者面孔,轮廓与某种表情,比如眼睛,肌肉运动的特征,一下子就辨认出这个人来,即面孔:一方面有着变化;但另一方面,可以在某种“天然的”本质直观中(这里的天然,靠近第二自然,由人类习性养成的习惯,某种被动性的综合所形成的直观中,比如一个外国人开始总会把他不熟悉的人种看做大致相似的),发现某种相对地固定性,这在自我与图像的同一性确认上,更为明确。无论是自画像还是身份证的照片上,我们活生生的在场的肉体都需要一个外在化的技术的中介的复制物来达到某种同一性的社会确认。
  1.3,但对于自由变更的艺术家,对人洞察生命本相的观察者,乃至对于面相学的实行者,是看到面孔本质的同时,还看到一次次的变化,僵硬的同一性其实已经是肉体面膜一般的固着物,或者就是已经僵死之物了。
  二,其次,脸面呈现为“面容”或“容貌”(visage),这个词,是莱维纳斯使用的法语词,带有明确的看,或者说与年龄age,与变化,更为相关。如果上面本质直观的考察更为从本质一般性上进行,现在的面容则更加从变化上,不确定上观察。
  2.1,一幅面容,在传统中国哲学,尤其是儒家礼仪中,面容乃是仪容,是有着生动表情的姿势语言,面容上的器官的变化,微妙变化,都有着某种余妍,是有着隐约意味的容姿,一直处于运动之中,尤其是面部器官的生动,柔软,身体其它器官似乎并没有面部表情这般生动,富有意味,因此,面孔生动地说话时,就成为面容,或者说表达出自身的容貌。
  2.2,这容貌之美,乃是自觉地修饰,是通过镜子来自我观照的,面孔已经是双重化(doubling)的面孔了,这个自由变更要么借助于化妆——贴花黄或者胭脂,带来了面容本身的肌肤的色泽与颜料色泽的共融。要么就是皮肤的颜色的固定意味化,比如戏曲的脸谱,当然需要在演唱表演时,使之鲜活起来。
  2.3,这容貌面对时间的侵袭,是最为见证时间,也是最为激发人类试图抵御时间的,形成了容貌的张量,对于人类,也似乎只有这裸露的面容在抵御时间,如何抵御成为容貌唯一的工作,如果面容有着工作的话,一个古典淑女,不劳作的淑女,也许她唯一的一天乃至一生的功课,都是从早上到晚上的化妆,时间揉入了胭脂也被胭脂所融化,傅粉的容貌还是面孔吗?这是什么样的容颜呢?这仅仅是时间性的踪迹,是时间残酷地铭写——时间主要在人类裸露的面孔上铭写自身的痕迹,也是抵御时间的妆扮的功课,说到容貌或者容颜,这已经是性别差异,已经是以女性或者孩子的面容为主体了,这也是莱维纳斯对原发生命经验的唤醒。
  2.4,但是,这有着生动容颜的面孔,却也是最为脆弱的,没有比面容更为柔软的身体器官了,面容之为面容一旦遇到外在性,就会出现双重后果:一方面,最为导致爱抚或者抚摸(caress)——女性或者小孩,因为女性是未来,女性的可以生育,即能产性或者丰产性,女性不再仅仅是男人一般的“你性”,而是可以孕育一个他者的“她性”,并不对称,就如同小孩,面容之所以需要傅粉,装饰,每一次傅粉都是爱抚,抚摸,观照也是关心,乃是因为这不是自我,不是另一个你或我,面容已经是时间化或者外在空间化的某种匿名的,但又无法摆脱的美的化身,每一张脸都是自我的另一个外在化的存在——要置于镜中!直到硬冷的镜面柔化为自己的不老的脸——在爱者的眼中;但另一方面,也最为导致谋杀,莱维纳斯指出,正是面容的柔和以及裸露的脆弱或无保护性,最为导致暴力的谋杀,或者说,因为生命的踪迹在面容上留下了难以捕获的意味,某种某个自我在时间中反复自我修饰的踪迹,以及自然性的踪迹,还有自然历史进化的踪迹,那种无法把握性,那种远离视觉的控制,以及抚摸触觉的回避性——女性的面容也是拒绝被触摸的,爱抚的触及也是无法占有的。
  三,最后,面孔在爱抚的悖论中,走向不可触摸的容颜,中文的容颜是西语几乎无法翻译的,以至于莱维纳斯只能继续用visage,尽管他会使用“神显”或“容颜”(epiphany)这个宗教上帝显露自身面容的词汇。但对于中国人,也许容颜这个词更为恰当,而且并没有那么强的宗教意味,却并不缺乏神秘的暗示。
  3.1,面容已经是在抵御时间了,但最终还是无法抵御的,因此面容会退回到老化或者僵硬的面孔上,如同死亡面具一般的面孔,但这空洞的面具也昭示了面孔的匿名信或者死的具体实现,如何抵御这个可怕的幻像——每一幅面孔都是死神的画像!?这需要更为内在地抵御时间伤害的面容,这是容颜epiphany:容颜乃是在表面的面孔上无法看出的那种光晕——把本雅明的灵光灵韵改造为——中国文化的光晕,带有一种西方宗教圣人一般画像上那个光圈的圣母或者生子的光环,对于中国文化,这还是显得外在了,更为内在的容颜乃是带有色晕或者光晕的面容。这来自于某种灵氛,某种生命的气息,如同中国人说儿不嫌母丑,这是儿子与母亲在时光中共享的那种关爱的气息,儿子看到的是母亲的那种生命养育的辛劳的气息,那种爱怜。当我们爱某一个人时,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是爱在傅粉,是爱意在彼此的面孔上流溢,因此,面容是不老的,是美好的,因此,爱——才是克服时间唯一的手,反之则是“恨”——如同说我不再想看到你这张脸——死脸或死脸皮!
  3.2,当莱维纳斯认为面容还是不够的,因为在爱欲的爱抚中,越是爱抚触摸,越是不可触及,也不说还面对萨特所思考的猥亵的色情,这并非前面的暴力的谋杀,而是试图走向永恒,使之永不消逝,就如同裸体画,描绘仙女或者诸神的裸体画,那应该如何触摸?那是可以通过爱抚触及的吗?因此莱维纳斯提出了对面容的超出。而且莱维纳斯认为这还是因为每一幅面孔上都有着上帝这个无限他者的踪迹,前面的面容上已经有着自我自身性的踪迹了,在这里,则是绝对他者之无限的踪迹。当莱维纳斯指向上帝留在面容上的踪迹而人类似乎并不知晓时,这种被动性如何一直被唤醒?莱维纳斯要求的是无限的觉醒,因此,容颜乃是这样也给接近的悖论:越是接近越是远离,爱抚不是要通过抚摸而占有对方,而是不可触及的爱的表达,是彼此的爱欲的裸露中,共同敞开一个可能的未来,或者抵御时间——一直是爱意的黑夜——进入黑夜中的永远的不死的那个黑夜,明天的光亮并不来临!这个之间距离的打开,才是原初的思恋,容颜是在思恋中余留了最初的美丽,不老的美丽,是记忆本身所存留的那种印迹!因此,要唤醒的是在原初记忆中所余留的那种记忆似乎无法抹去的容貌。但是,唤醒这记忆,对于中国人,需要的是那种怅然,那种萦绕在生命内在气息,无法排除的惆怅,是这惆怅,百转千回一般萦绕在面容上,带来了愁容,这愁容并不损害人的容颜之美。
  3.3,对于中国人,“容颜易老”,容颜恰好是最为容易老化的,一瞬间就老了,如何让容颜保持为鲜活的容颜?苍老而秀嫩?这是通过与自然的交换能量,是在灵氛中一直形成某种色晕一般的气息,这气息才是最为自然地为容颜余留着的。这是西方几乎没有思考过的。这是面容因为其裸露,因为其有着旋转地朝动的方向,可以让自然更好地通过自身的流盼,自身的歌唱——难道面容不是一直在歌唱——歌唱爱者的美与美的消逝之际挽留着美?让自然的气息或者元素性的能量,激活自身。

  如果有着礼物,汉语之为汉语的容颜,还有着色泽与色晕,她应该能够不断给出礼物,而且是给出自身之所无,因为那是让自然通过自身来给予,自己无所给予,却给出自身的赤裸,让自然,自然的记忆来唤醒自身,激活自身。容颜,就是自然来到个体生命上的那个最初的礼物!

  下面,我们以这首中国文化广为流传,而似乎通俗易懂的诗歌,唐五代崔护的《题都城南庄》来具体展现中国人的面孔-面容-容颜之美,之怅然的诗学:

去年今日此门中,
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

  (这首诗有一段颇具传奇色彩的本事,无论是否是虚构,都有助于我们还原一个富有记忆灵氛的场景:崔护……举进士下第,清明日,独游都城南,得居人庄,一亩之宫,而花木丛萃,寂若无人。扣门久之,有女子自门隙窥之,问曰:“谁耶?”以姓字对,曰:“寻春独行,酒渴求饮。”女子以杯水至,开门,设床命坐,独倚小桃斜柯伫立,而意属殊厚,妖姿媚态,绰有余妍。崔以言挑之,不对,目注者久之。崔辞去,送至门,如不胜情而入,崔亦睠盼而归。嗣后绝不复至。及来岁清明日,忽思之,情不可抑,径往寻之,门墙如故,而已锁扃之,因题诗于左扉曰……(唐孟棨《本事诗·情感》)。——而且是关涉生命之情本论的本事,与面孔相关的本事,面容之给出的本事!)
  按照我们上面的分析:
  第一个层面是人面:诗人渴望看到一个美丽女子的面孔,渴望与之对视,渴望对方的回眸:
  1.1,这是诗人落第之后,有些怅然,尽管这些并没有交代出来,但春意到处在洋溢着,桃花已经盛开,这激发了游兴。如果看到异地之美丽的女子,也是不错的。
  1.2,诗人看到了一个美丽的女子,而且:妖姿媚态,绰有余妍,面孔当然也很美。这个女子留下了深刻印象,尤其可能是:独倚小桃斜柯伫立,而意属殊厚。
  1.3,更为重要的是:“崔以言挑之,不对,目注者久之。”这个女子似乎并不在意我的目光,诗人的目光注视良久,他仅仅想看到这个美丽的女子的面孔,而这个女子则斜倚在门楣上,只是看着外面的桃花。
  ——这一下子就折转了诗人看视的目光以及对象:第一个层面上,诗人看到的就是一个面孔而已,甚至是看出了某种可能的富有诱惑的身体姿态,但这个面孔并不面对诗人的观看,她要求诗人看到她的另一面。
  二,这就是这个女子对桃花的观看。这是人面桃花以及人面桃花相映红的面容的显现:
  2.1,当一个女子在春天看着不远处的桃花,这个女子的观照乃是对花朵的观照:女子的面孔就是桃花——这是成为面容的开始。也许,在诗人夺目的欲求中,女子有着羞怯,脸上一片红晕,不好意思对视,而转向了凝视桃花。
  2.2,不仅仅是她在看着桃花,而且桃花鲜艳盛开的花蕾在春光中投射在女子的身上,尤其是面孔上时,二者已经重叠起来了。这个女子羞怯的面容已经与桃花融合了。
  2.3,这是春天,是春光,人面桃花的相映红,是在春光中的彼此映照,是这个映照带来了某种难以言喻的美。
  三,但是,再次寻访时,已经不遇,或者说,暗示的是更多年后,那个女子已经可能不再具有春桃之美了,如何还有着那种美好的记忆呢?这是记忆本身的信托。
  3.1,尽管人面不再,人面桃花也不再相映红,不再有那个桃花映衬的女子的面容了,没有了面容!容颜之为容颜,乃是似乎是没有了昔日美好的面容了,只有记忆,但这记忆如何可以信托可以寄托?这是凝视桃花。桃花还是桃花,此门还此门,这个此门还是关闭的。如何打开记忆?这是桃花在记忆,不是人的记忆,而是自然的桃花在记忆?当然,是那个桃花盛开的位置,那个昔日女子与桃花一道映红的那个位置上,那个缺席的位置上,桃花在记忆。
  3.2,桃花依旧笑春风:这个依旧,是桃花的在,桃花依旧在,人已不在,缺席保持为缺席的,那桃花现在面对的并非女子,而是春光与春风,而且是那种笑,现在,点明的是笑,之前尽管有着人面桃花相映红,那可能是女子面颊上的羞怯,但没有说是“笑”,那个女子如何再次回头一笑?是这个有着笑意的容颜,在桃花的掩映中,笑打开了面容,如同春光春风打开花朵,笑,无所为的,非知识的笑,如同巴塔耶所言,打开了面容的那种迷人的美,永远不老的美。笑,才是真正地礼物,非知识的礼物,无所给予的给予的礼物。
  3.3,桃花,是依旧,桃花似乎在珍藏着女子的容貌,但已经是寻访不遇,这不遇带来了惆怅,正是这不遇,这缺席,这距离的打开,门依然那么近,但那个女子已经无限远了,去年-今日,这个时间的断开,无法填补的深渊,让诗人怅然,桃花盛开的炫目,带来了幻化的凝视:桃花笑着春风,不仅仅是桃花在春风中笑着,桃花与春风,那是自然不断循环,不会消逝的相遇,人类的相遇只有认为与自然自身的相遇,进入这个相遇,人类才会遗忘,并且在这遗忘中记住那原初的美,比原初之美更美的美,因为当初的相会也许并没有留意女子在桃花掩映下羞怯微笑的容颜!这无法爱抚,无法触及的爱意,却余留了最为不可能的美!
  中国文化诗意的抒情性,尤为表现在面容上,这并不言语的容颜,以其羞怯,以其笑意,可以夺人心魂,因为那是心魂所给出的礼物,是自然拂过面容时留下的轻逸的消息,在春天,新的、有着色泽的时间再次来临了,而且一直会来临,饱满地来临。

2012年3月于雕龙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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