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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程一身:楔入现实的钉子——论蓝蓝近期诗歌的现实倾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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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楼  发表于: 2012-05-15  

程一身:楔入现实的钉子——论蓝蓝近期诗歌的现实倾向



  早在二十世纪初,里尔克在他的小说《马尔特手记》(1904-1910)中就提出诗是经验的说法:“因为诗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只是简单的情感(感情,我们已经拥有得足够多了);诗更多的是经验。”从感情转向经验其实是由浪漫主义转向现代主义。从这种历史语境出发,现代主义作品的核心是书写经验,其基本功能也不再局限于审美,所谓动人心弦,或让人流泪;而是智慧的启迪,让读者认识人生,认识时代。当然,这种认识是在情感的颤动状态中完成的。蓝蓝的近作《从这里,到这里》就是这样一部让我深受震动的现代主义诗集。
  关于现代性,茨维塔耶娃有个说法:大艺术家总是现代的。而现代就是服务于时代,被时代唤醒,并与时代保持同步。她说:“做与时代同步的人——意味着开创自己的时代,而不是反映它。即使要反映时代,也不是像镜子那样,而是像盾牌一样。做与时代同步的人——要开创自己的时代,即与时代的十分之九拼搏,如同与十分之九的初稿作战一样。”在这里,茨维塔耶娃所说的“同步”侧重的并非人与时代的趋同性,而是差异性,甚至是对抗性。正是这种差异性和对抗性构成了时代的新质,即现代性。基于这种观念,茨维塔耶娃对自己的创作做了如下概括:“时代的订货即是我良心的命令,是永恒事物的召唤,这是为所有那些内心纯正、不被颂扬的被害者而存的良心。我写的东西,良心的命令高于时代的订货,对此,我可以以爱高于恨做保证。”在我看来,蓝蓝就是这样一位接受时代的订货、听从良心的命令,并响应永恒事物召唤的诗人。早在上个世纪末,蓝蓝就说过:“我希望自己能够写出将目光投向与时代和永恒建立了联系的事物而不是‘个人’的作品。”由此可见,蓝蓝是一个被时代唤醒,并对时代发言的诗人。她的发言因深入时代而生成力量,因高度的艺术转化而获得超越时代的品格。



  在《未完成的途中》,蓝蓝写道:“楼下的钉鞋匠,取出含在嘴里的钉子/抡起铁锤,狠狠地楔进生活的鞋底,毫不/犹豫。”诗人蓝蓝就是这样一个钉鞋匠,只是她从嘴里取出的不是钉子,而是带着体温的词语,然后用良心的铁锤把它们深深地楔入生活,楔入现实,楔入那些致密的黑暗,让一颗颗尖锐的词语高速旋转着深入现实,迸射出一片片刺人耳目的灼热光芒:

整整一上午,他拎着镐头
在工地的一角挥舞

赤裸的脊背燃烧起阳光
汗珠反射肌肤和树荫深处的愤怒

整整一个上午,刨土声平衡着
夏天与寒冷之间的沉闷陈述

更大的喊叫来自搅拌机,石头和一部分
冷漠的听觉在那里破碎

我的注视是一阵剧痛:
他弯曲的身体,丈量台阶的卷尺

而此前,我恍惚看到一支大军
行进在他粗壮脖颈和双臂的力量中

一瞬间我以为身边的楼群
是树林,是鸟在黑暗里……而

我的脑袋撞到想象力的边界:整整一上午,他
像渺小的沙子,被慢慢埋进越来越深的地桩。

  《从这里,到这里》中的诗歌大体上写了两种苦难,一种是常态的,一种是非常态的。这首《纬四路口》(2007)属于前者。蓝蓝是个抒情诗人,而这首诗却以细腻的写实见长,其造型之精严在蓝蓝的诗歌中应该是最突出的。我倾向于认为是诗人所表达的生活改变了她的写作风格。许多诗人,尤其是抒情诗人根本没有造型塑像的能力。昌耀的伟大就在于他是一个善于造型塑像的抒情诗人。与昌耀的造型诗相比,《纬四路口》毫不逊色。蓝蓝笔下这个脊背赤裸,身体弯曲,挥舞着镐头的民工已经成为铜铸的雕像,注定要流传久远。我注意到,这首诗是在北京完成的。可以这么说,这个在郑州市纬四路口卖力的民工一直跟随着诗人,促使诗人把他写出来。也可以这么说,从看到这个民工的那一瞬间,诗人就不可能丢下他了。这种相遇本身就是他们签定的无声契约。由于激情的强烈冲撞,蓝蓝的许多诗歌节无定句,句无定字,而《纬四路口》却是两行一节的形式,自然是出于对严谨塑像的应和,这种节制无疑增强了此诗的力度:

赤裸的脊背燃烧起阳光
汗珠反射肌肤和树荫深处的愤怒

整整一个上午,刨土声平衡着
夏天与寒冷之间的沉闷陈述

  前两句诗充分体现了修辞的力量。本来是阳光照着民工的脊背,诗人却把它倒置过来,说成“赤裸的脊背燃烧起阳光”,似乎是民工的脊背点燃了阳光,似乎脊背的温度要高于太阳。在这里,阳光作为一个背景,成为塑造民工主体形象的有力陪衬。“汗珠反射肌肤和树荫深处的愤怒”这句诗至少写了两个层次。“汗珠反射肌肤”是个特写镜头般的细节,民工的肌肤映照在他身上的一颗颗汗珠里,其卖力之情清晰可鉴,由自身为证;然而,汗珠还反射着“树荫深处的愤怒”,这是个远景,是纳虚于实的写法。谁在树荫深处呢,监工?为什么愤怒呢,工人不够卖力?切实的卖力以及不够卖力的认定都映照在汗珠里,这个细节居然容纳了如此巨大的张力。
  “整整一上午”在诗中出现了三次,这是民工持续劳动的时间,也是诗人持续观察的时间。值得注意的是,引用的这句多了一个“个”。思考它们之间的微妙差异,不妨说“整整一上午”暗示时间的漫长,而“整整一个上午”似乎变成了一个单调的时间单位。这样的单位可以是当下的夏天,也可以是过往或将来的冬天。在这里,诗人用一个中午几乎容纳工人的一生,这是高度凝练的诗句。季节在变换,工地在变换,而工人不变换,他只是刨土,反复刨土,刨土声在炎热中膨胀,在寒冷中凝缩。耐人寻味的是,诗人说它平衡着季节的不均衡,其言外之意是如果只有一个季节,他的刨土声只能落入炎热或寒冷的单一环境中,工人的生活将更加沉闷。我认为这不只是修辞问题,而是体现了诗人对写作对象的充分体贴:民工的艰苦很多诗人都能看到并写出,但是他们生活的单调,精神的沉闷却很少有人触及。
  接下来的一节写到了声音,也是民工的劳动环境。人与机器共同施工,这是城市建设的普遍图景:

更大的喊叫来自搅拌机,石头和一部分
冷漠的听觉在那里破碎

  如果说“沉闷”把人拟物化了,那么,“喊叫”无疑把机器拟人化了。“更大”是说搅拌机的轰鸣高于民工的刨土声。众所周知,搅拌机破碎的是石头,而诗人却把石头和“一部分冷漠的听觉”并置,它们同时遭到了粉碎。不难想见,搅拌机的轰鸣改变了人际关系,它让人们的交流变得艰难,如诗中所写的,它粉碎了劳动者的交流,也粉碎了对其他劳动者的同情。每个民工都是孤单的劳动者。在机器的轰鸣声统治下,一边干活一边说笑的集体劳动已成过去,劳动彻底变成了艰苦、沉闷、无趣的劳役。
  诗歌后半部分转向诗人的痛感,所谓“我的注视是一阵剧痛”,这阵剧痛源于诗人对写作对象的进一步体贴。关于体贴,蓝蓝曾谈过如下看法:“当我写下‘体贴’这个词时,它所包含的肌肤温度、质感、柔情和爱便涌上心头。如今人们所谓的‘体贴’可以用诸如无微不至的关心替代,而忘记了它的原初本质是用整个身心去拥抱和温暖。”我在这里用“体贴”,是想表达蓝蓝对写作对象的深度同情。然而,诗歌最后却是:

我的脑袋撞到想象力的边界:整整一上午,他
像渺小的沙子,被慢慢埋进越来越深的地桩。

  对于诗人而言,想象力既是一种建设性力量,也是一种异质性因素。借助它,诗人完成了对写作对象的部分理解,而不是完全理解:“我的脑袋撞到想象力的边界”。诗人和她写的写作对象仍然是两个人,两个不同的人,而且,诗人的深度同情并不能改善那个民工的命运,诗人看到那个刨土的人终于把自己埋进了他刨的深坑里,像一截地桩。当然,这是一个活埋的隐喻。“活埋”其实是诗人对无数劳动者生存境遇的形象写照。试看另一首体裁和写法相近的诗《矿工》(2004):

井口边你羞涩的笑洁净、克制
你礼貌,手躲开我从都市带来的寒冷。

藏满煤屑的指甲,额头上的灰尘
你的黑减弱了黑的幽暗;

作为剩余,你却发出真正的光芒
在命运升降不停的罐笼和潮湿的掌子面

钢索嗡嗡地绷紧了。我猜测
你匍匐的身体像地下水正流过黑暗的河床……

  写《纬四路口》时,诗人用的是“他”,这首《矿工》却以“你”相称,距离分明拉近了。从所引的诗句来看,如其说写的是一个人的两种状态,不如说写了两种命运:一个是井外的矿工,同样拥有健康的生命;一个是井内的矿工,随时可能被活埋。前者为诗人所见,礼貌拘谨,与“我”有隔阂;后者为诗人所想,如同另一个“我”,却是猜测中的,“我”的脑袋再次“撞到想象力的边界”。在蓝蓝的这类诗中,始终存在着想象与真相之间的张力,这并非源于想象力的局限,而是表明“我”与“他”或“你”的界限。就此而言,想象力的局限反而可能使诗中的人和生活显得更真实。在《5.12后遗症》中,蓝蓝这样描写汶川地震在她心灵中造成的持续震荡:

那一座座灰色的大楼棺材
每天都在可恐怖的阳光下摇晃
——就要把人活埋!

  “活埋”是蓝蓝诗歌的关键词,是蓝蓝笔下人物的普遍命运。除了瘦谷、马长风、徐玉诺等人之外,蓝蓝诗中的人物大多是无名者,所谓“无名者是你真实的名字”,而且,这些无名者往往是弱者、被奴役者、被压抑者和被伤害者。《同乡》是极具波德莱尔气息的一首诗,在诗中,蓝蓝如此描绘她的河南老乡:

被诅咒活捉,贫穷追赶的一群
自己家园的入侵者。河南人
就是截断的肢体
夜晚在城市劳作的动物,垃圾和幽灵
没有人能看到你们的脸——

  就此而言,蓝蓝的写作是与活埋的对抗,把那些被活埋的人记录下来,挖掘出来。正如她说的,“我的笔要……挖掘被活埋的东西”。



  相比而言,蓝蓝的诗歌中写非常态苦难的更多,而且往往刻画群象。如《即景诗》(2002),《克拉玛依之夜》(2004),《艾滋病村》(2005),《真实》(2007)以及写汶川地震的那些诗(2008)。据说,当代诗歌被质疑的理由之一是它不反映现实,尤其是公共领域内的现实。的确,如今沉溺于个人潜意识的诗歌写作者不在少数。而蓝蓝的这些诗就像宽窄不同的绷带,足可封住那些质疑者的嘴了。克拉玛依大火发生于1994年12月8日。据说火灾发生后,某官员高喊“学生们不要动,让领导先走!”结果,在325位死难者中,288人都是参加文艺演出的中小学生。在《克拉玛依之夜》中,诗人把死难者称为自己的孩子,从而增强了苦难的切身感。这首诗大体上也是两行一节,炽热的修辞中充满了富于力量的细节:“火焰的铁棒还在捶击你弯曲的脊骨/你慢慢变黑的小胳膊。”在这首诗以及其它作品中,蓝蓝的修辞鲜明地呈现出暴力倾向,这种倾向同样不只是出于诗人单纯地修辞,而是源于现实的残酷,是为了与现实的残酷形成准确的对应关系:把飘忽的火焰比成坚硬的铁棒,并顺势带出力度强悍的“捶击”二字,让它指向已经弯曲的脊骨以及慢慢变黑的小胳膊,种种不忍之情叠加着更加凶恨的摧残:烧死人的大火仍在烧已经被烧死的人。“你的血/滴在被黑色石油喂肥的官员的餐巾上”,“孩子/我们的嘴唇同样也是被堵死的洞穴”。前者旨在揭示非常态苦难的成因。后者是说剩存者和那些被烧焦的人一样不许说出真相。被烧死的孩子们,提前逃离的官员,剩存者,写作者,这些联系合成了此诗的震惊效应。
  《艾滋病村》则从人转向了人生活的环境,诗人如同一个小心翼翼的观察者,在距艾滋病村很远的地方仔细察看:诗歌从村外写到村内,用“微风”来结构。在艾滋病村,只有微风是个活物,人不再出现,他们已被埋入坟头,而坟头破碎的纸幡被微风吹得瑟瑟作响。这首诗营造了一种死寂的氛围,微风及其吹拂的声响增强了死寂感,这种复调性氛围生动地传达了艾滋病村的恐怖气息:整个村子变成了一座巨大的坟墓。
  当年,杜甫写《潼关吏》,其中有“哀哉桃林战,百万化为鱼”之句。而《真实》这首诗的名字异常抽象,如果没有副标题,读者很难弄清诗中所写的到底是什么真实。“石漫滩75·8垮坝数十万死难者”是高度浓缩的词语:地点,“石漫滩”;时间,1975年8月;事件,因坝垮而“化为鱼”的十余万驻马店人民。据相关记载,灾后三百万人受困,一百万人染病,其中十四万人亡故。由此来看,这是一首打捞历史的诗。我不想说此诗的作者是女杜甫,但有了这首诗,新诗便有了回应质疑的力量。换句话说,这首诗以坚硬的质地强化了新诗的纯正性,先锋性和典范性:

死人知道我们的谎言。在清晨
林间的鸟知道风。

果实知道大地之血的灌溉
哭声知道高脚杯的体面。

喉咙间的石头意味着亡灵在场
喝下它!猛兽的车轮需要它的润滑——

碾碎人,以及牙齿企图说出的真实。
世界在盲人脑袋的裂口里扭动

……黑暗从那里来

  《真实》的特色是写现实而不为现实牵制。诗人彻底避开了那种对现实的拘泥式反映,似乎这是一首与现实无关的诗,如同数十万死难者从未存在过一样。但是,巨大的灾难和灾难的根源恰恰潜伏于每行词语的深处。换句话说,这首诗显示了诗人卓越的艺术转化才能:几乎每个句子都是由灾难和灾难的根源组成的。前四句均由“知道”联系起来,其前为结果,其后为原因,“知道”使因果关系显得直接而透明:“死人知道我们的谎言”,“哭声知道高脚杯的体面”。“死人”和“哭声”是结果,与灾难对应;“谎言”和“高脚杯的体面”为原因,与灾难的根源对应。如果说前四句写的是灾难发生的话,从第五句起转入对灾难的处理,平静的语气被激烈的声调取代。众多的亡灵像石头一样卡在幸存者的喉咙里,迫使还活着的人把它们咽下去。“喝下它!猛兽的车轮需要它的润滑——”,这句诗回响着曼德尔施塔姆《世纪》中的高音:“我的世纪,我的猛兽,谁能/与你的瞳孔直面相对……”。作为恶的化身,“猛兽”仍然呼应着灾难的根源,它的车轮以亡灵为润滑剂,继续前行。下一行的“碾碎”承“车轮”而来,它要消灭那些企图说出真实的人。这一句分明是米沃什《使命》的回声。诗末暗示,灾难之后的世界仍孕育着新的灾难。因为黑暗正从盲目的主宰者裂开的脑袋中源源不断地释放出来。除最后一节外,《真实》仍是两行一节的体式,在肃穆的形体中包孕着巨大的力量,足可与亡灵对称。
  在我看来,《真实》成为蓝蓝的代表作不是偶然的,除了上述原因之外,更主要的是因为这个题目集中显示了她的创作观念:真实。作品与现实对应的真实,以及由此形成的震惊效应。但是,在政治尚存的社会里,某些真实仍属禁忌。说出它需要勇气,甚至是以生命相随的极大勇气。在《火车,火车》中,诗人将这种勇气比喻成“狭窄铁轨”,正是它承载着呼啸而过的火车——写作:

“生存,还是毁灭?”
哈姆莱特在说话。而我的问题却是
关于沉默的罪过:
——“是说话,还是毁灭?!”

  对经典作品的仿写体现了问题的严酷性,真实写作的严酷性。在一个话语禁忌尚存的时代里,说话与毁灭相距不远。米沃什在他的作品中多次描述过为了说出真相而承受的内心颤栗:是说出真实,走向毁灭,还是保持沉默,背叛真实?这是时代对诗人的严酷考验。那些从未感到这种考验的人难免离真实写作尚远。作为一个崇尚真实的写作者,蓝蓝同样承受着巨大的精神压力:

你有个秘密。你有说不出的耻辱。
这圆圆的东西里压缩着
你半生的噩梦。

它统治睡眠,把守夜晚的关隘
在你和死亡开战的床头。

  这种用词语与时代保持对称的真实写作必然会改变写作者的生活:圆圆的“蓝色药片”成了必需品,只有借助它才能缓解由于组合方块字带来的压力。就此而言,蓝蓝是杜甫精神和杜甫诗艺的继承者,不同的是,杜甫从未写过这种因写作而产生的压力。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代诗人的写作困境,也凸显了蓝蓝超常的勇气。



  值得考察的是,蓝蓝这个清纯的歌者为何产生了一个如此巨大的转变?她在《良知》中如此回答:

诗人啊,你想象力的翅膀
在通往高超技艺的途中
——拐了弯儿

  在良知的支配下,这个弯拐得自然,也拐得有力。潜伏在蓝蓝身上的许多素质伴随着中年的来临促成了这次拐弯。此前的唯美倾向在现实的强力牵引下发生弯曲。因此,我倾向于认为蓝蓝不是一个投入时代的人,而是一个被时代卷入的人。这样说并不否定蓝蓝的主体性,因为她主动迎接了时代大潮的卷入。而蓝蓝此前的技艺探索保证了其作品的艺术性,没有艺术性的促进,诗歌只能是轻浮的点缀物,而不能完成对现实的呈现,更不能成为现实的对称性存在。蓝蓝的这次转向应完成于二零零七年,这一年她四十岁。这一年,她不仅完成了从纯情诗向现实诗的转变,而且创作了许多成熟的作品。如前面分析的《纬四路口》和《真实》。《罪恶》和《我的笔》也是这一年写出的力作,它们写出的时间仅差一天。《罪恶》(2007,9,21)晚出,记录了诗人转向期间的观念,诗人的内心明显发生了争吵,但最终审美意愿遭到了道德关怀的否定:

黄昏的美妙要求漫步,享受
钱币购买下的悠闲。树荫适合恋爱
统计数字适合罗列带花园的别墅
波尔多葡萄酒,学者西装的纽扣。

所有的裂口适合遗忘缝补。

必须有一道铁栅栏,隔开虫子
在我们幸福生活的一朵玫瑰上;
必须有压轧机,碾平漆皮鞋要走的路
啊,滑向音乐厅合唱的夜晚!


  读这首诗,让我想起闻一多的《春光》和《心跳》,它们都体现了审美意愿与道德关怀的尖锐冲突。问题的症结在于,眼看着身边的人在受苦,自己能否心安理得地享福?从这两节诗来看,挑逗人们享乐的生活遭到了诗人的暗中否定,一种微妙的批判语气散逸于字里行间。其原因在于生活的阴暗面对诗人产生了更强大的牵引力,正如诗中所写的,“它(即‘我的血’)围绕监狱、下水道/墓地和道德的黑洞抽搐”。让我最震惊的是,“它们的胸膛有一把刀子深深搅动/当一颗心随刀刃的形状长成”。我认为这句诗比“因为利刃而生出了盔甲”更有力。事实就是这样,我们都是深度受害者,我们的生活一直被伤害规划着,我们是紧紧围绕、甚至凭借着伤害而成长的!“教育”就是这样的一把刀子(见《教育》,2006)。在《我的笔》(2007,9,20)中,蓝蓝的创作转向得到了明确的表达:

……我的笔
要钉住大皮靴燃烧的脚印
挖掘被活埋的东西。

它准备放弃天赋、流水账
插进坚硬的石头。石头。
它记录噩梦,记录弯曲的影子
真诚是它的哨兵。我的笔

穿越丑陋的疤,向下钻
直到岩层下的哀嚎握住它——
火和油。这是我想要的。

  由此来看,蓝蓝是个有观念引领的诗人,而不是盲目的写作者。它断然舍弃了早年的青春抒情和琐碎题材,所谓“天赋、流水帐”,转向更广阔更深厚更复杂的现实世界。在《叶芝作为一个榜样?》中,希尼如此评价叶芝:“他建议你为此而费心:如果你已经能够用你自己的方式写出一种诗,你应该抛弃那种方式,直面你经历的另一个领域,直到你获得一种新的声音,将那个领域得体地表达出来。”这句话同样适用于此时的蓝蓝,事实上,她自己也有过类似表述:“持续的写作(观察与思考)不断地纠正着写作者的某些偏见,并使写作者意识到先前所维护的停滞不前的习惯的愚蠢——它使我们保持了对于话语表达方式的警惕和敏感。”蓝蓝把写作当成持续纠正自我的一种方式,而转向就是大幅度的纠正。完成转向之后,蓝蓝写出的作品更加深沉博大,内力满溢,接近希尼对叶芝诗歌的评价:“它用高度完美与善于节制的语调传达出那种慎重确定的声音,它赤裸的经典形式,它从情绪高潮到明智沉思的调节能力,它之于生活的终极真理。”《我的笔》这首诗既体现了转向的主张,也是转向之作,它也许受了希尼《挖掘》的影响,而我倾向于把这只笔和钉子联系起来,把它视为钉子的变体。这只笔或钉子“插进坚硬的石头”,穿越现实丑陋的疤,钻入岩层,被最底层的哭泣和哀嚎紧紧环绕。这无疑是深度的诗,血泪之诗,拥抱现实并被现实拥抱的诗。在蓝蓝的心目中,诗人的工作就是钉鞋匠的工作,也是铁匠的工作:

一整夜,铁匠铺里的火
呼呼燃烧着。

影子抡圆胳膊,把那人
一寸一寸砸进
铁砧的沉默。

  诗人的工作就是将强烈的激情锻造成一颗颗精致的词语。这里体现出修辞对生活的重写,甚至是改写。事实上,是铁匠抡圆胳膊敲打铁砧,而在这里,影子成了动作的主体,它把人砸进了铁砧,砸进了沉默。蓝蓝认为:“诗歌的本质是将个人极其微观的经验感受最大化地与世间事物以及时间发生广泛深入的联系,诗歌是通过这种特殊表达和内在节奏引起读者想象力重视并达到最大感受认同的能力。”在想象力的驱动下,将微观经验与世界事物锤成一体的是词语,蓝蓝是个能让词语产生强力的诗人,大有杜甫那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气势。蓝蓝酷爱用锤头和铁砧表达词语的力量,作品本身的表现力及其对读者的感染力:

……词。词
危险的风箱,当话语的浓烟
再次滚滚点燃
再次以锤头、铁砧
敲醒我耳朵里匿名的收信人



  这本诗集的名字《从这里,到这里》出自《火车,火车》一诗。从蓝蓝的生活来看,“这里”指的是郑州,北京,或中国。因此,“从这里,到这里”可以转换为从郑州到郑州,从北京到北京,或从中国到中国。但更核心的是,“这里”指的是现实,时代的真实。正如蓝蓝在答深圳商报记者问时所说的:“我的意思是从现实生活出发,最后再回到现实生活中来。不管现实向我呈现的是微笑、狰狞抑或是肮脏的一面,我都会如实地表达出来。因此取名为‘从这里,到这里’。”由此可见,“从这里,到这里”就是从现实到现实。这可以视为蓝蓝近期的创作宣言。
  因此,有必要讨论一下现实、诚实(或真诚)、如实和真实这几词。前面分析的转向是个与现实有关的问题。蓝蓝诗中的现实转向并非从现实转向非现实,而是在现实内部的转向,即从小现实转向大现实,从内现实转向外现实,其扭结点则是从自我转向“他我”,即从自我的现实转向“他我”的现实。作为一个深谙创作之道的诗人,蓝蓝强调人与诗的整体性,她坚持做一个不分裂的诗人,写不分裂的诗歌。在她看来,“只要一个诗人没有内心分裂,只要他的感受和经验与书写保持诚实的一致性,那么,诗歌所呈现的最后的文本,就是对其感受、经验是如何与生活发生联系的真实描述,以及由此而来的由点及面、由特殊到普遍的细致呈现。”基于这种认识,蓝蓝否定了介入论和以题材论优劣的说法。在她看来,真正的诗人应保持对世界的想象力(蓝蓝本人还是一个童话作家),对他人的敏感,以及对身边生活的诚实表达。其区别仅仅在于只写自我或既写自我又写“他我”的视野问题,而不是介入不介入的问题,也不是题材优劣的问题。蓝蓝认为“其他人的命运就是你的命运”,特别是在这个全球化时代里,人的命运无限趋同:在非典流行时,在汶川地震中,如此等等。因此,关注“他我”就是关注自我,“他我”的忧乐就是自我的忧乐。自我与“他我”一体化的倾向要求诗人不能再局限于一己的忧乐。正是因为领悟到了这一点,蓝蓝才把目光频频投向身边的人群,感受他们的忧乐,甚至以他们的忧乐为忧乐。《圣诞节》(2004)这首诗从孩子们漫长的期待写起,继之以母亲的张罗,但是在买蜡烛的途中,这位本来愉快的母亲突然看到:

而他蜷缩在水泥管道旁,颤抖
哆嗦着伸出手。——圣诞老人就要来了。

  心境就这样被改变了,期待中的美好生活就这样被改变了。如果是一个非诗人,一个冷漠的人,看到这种情景完全可能置之不理。诗人却不一样,“对他人的感情”成了压倒性的感受。因此,在一个病相丛生的时代里,诗人往往是快乐不起来的忧郁者。在《哥特兰岛的黄昏》中,蓝蓝写出了这个名句:“这样不洁的幸福/扩大了我视力的阴影。”所谓“不洁的幸福”就是仅限于自我的幸福,所谓“视力的阴影”就是由于“他我”的不幸而导致的审美抑制。这种不洁的幸福感体现的正是诗人的真诚。真诚是写作主体的基本品格,是促成作品真实性的必要保证。没有它,就不会有好作品。正如叶芝所说的:“从生命的本性而言,诗人是活得完全真诚的人。更确切地说,他的诗歌越好,他的生活就越真诚。”在《我的笔》中,蓝蓝说“真诚是它的哨兵”,也就是说,真诚监督着“我的笔”,不许它说谎。在蓝蓝的作品中,谎言常常和苦难联系在一起,并被视为苦难的源头之一,是诗人竭力抵制的对象。蓝蓝还认为诚实就是“保持内心声音和实际行为的一致”,她认为只有这样才能写出不分裂的诗歌。
  如果说诚实属于创作主体的基本素质的话,“如实”则是将现实转化为作品的一种方法。“如实”的基本含义是记录,它注重对现实的客观传达。所谓“记录噩梦,记录弯曲的影子”,如此等等,这显然已不是简单的记录,而有表现色彩了。蓝蓝认为“古往今来那些杰出诗人留下的诗篇,就是他们所生活的那个时代的记录”。另一种“如实”针对的则是创作主体的心情,不回避,不变形,正如蓝蓝在答深圳商报记者问时所说的,“不管现实向我呈现的是微笑、狰狞抑或是肮脏的一面,我都会如实地表达出来。”事实上,要做到“如实”必须克服禁忌的压力与表达的阻力。蓝蓝信赖“如实”这种写法,她的写作可以称为“如实”写作。
  真实是现实被诚实的诗人如实写入作品后形成的,是现实与诚实的结晶体,属于作品的品格。真实是现代主义的核心概念,它废除了审美的专制,致力于对现实生活进行全方位多层次的反映,以期形成强烈的震惊效应。可以说,现代主义对浪漫主义的反动就在于用真取代了美。美具有吸引力,它向内诱惑,令人迷醉,让人软化。而真则具有冲撞力,它向外扩散,令人震动,让人清醒。蓝蓝为两位河南诗人马长风(1923-2004)和徐玉诺(1894-1958)写的诗几乎具有钩沉历史真相的意义。诗人的温暖笔触与主人公的凄冷命运形成明显的张力关系,并生成了历史语境中的复杂真实性:

“他们用脚踩我的脸。”他平静地说。
我没有看到仇恨。在黑暗中
他似乎忘了这一切。凄凉的笑
从脱落了牙齿的豁口温柔溢出

  无须隐瞒,《纪念马长风》(2004)是一首让我震动的诗。“他们用脚踩我的脸。”这是一个令人难忘的细节。而主人公在回忆自己被批斗时却是平静的,这不免出乎作者的预料,这位在场者替我们证实:“我没有看到仇恨”。最具意味的是他的笑,分明是“凄凉的”,却又“温柔溢出”,“凄凉”似乎是没有表现出来的仇恨的变体,而“温柔”又淡化了这种“凄凉”。谅解,释怀,(面对询问者的)难堪?于此,我们不难体会这位老者的复杂心境。
  在中国新诗史上,徐玉诺是个失踪的诗人。诗人告诉我们,这位早年颇有声名的诗人晚景凄凉。他写过一首《问鞋匠》,显示出摆脱尘世的倾向。用他来结束本文也许恰到好处:

……补丁盖不住暴力的
裂口。锤头。他缝着雨和黑暗,为了
无人继承的遗产:砧子上
一根钉子将痛苦深深地
砸进他的脑袋。

  这首《鞋匠之死》(2005)中又出现了钉子,这是诗人徐玉诺留下的遗产。诗人蓝蓝继承的却是另一种钉子,她钉的鞋不是铁底鞋、水上鞋、云中鞋和梦中鞋,而是现实生活。她用良知的铁锤敲击词语的钉子,把它们深深地楔入现实生活,使一首首真实之诗得以展开和完成。总体而言,《从这里,到这里》是中国当代的《恶之花》,它以其鲜明的现实倾向和富于表现力的现代性艺术形成了新的战栗。蓝蓝也因此成为这个时代最有力量的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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