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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木朵:诗人之间的友爱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24-12-13  

木朵:诗人之间的友爱




赠孟浩然
李白

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
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
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
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




  这是怎样的爱?这是友爱之爱。既是对发展出一种友爱的盼望,也是对友爱形式的爱护。爱既是一个动词,也是一个名词。从友爱这个角度来谈,首先作为一位当事人,作为友爱萌发的一方,他必须体验到友爱的存在(友爱的可能性),友爱须得以一种确定的形式存在。但他也意识到,为了得到这样一个形式,以及形式所带来的慰藉,他必须采取行动。他必须在具体的实践活动中去赢得爱,而不是坐等爱的发生。不是被动等待爱的发生,而是将爱的发生作为一种得体的仪式来理解。爱在爱的仪式与爱的行动之中产生。诗人之间的友爱基于诗艺或诗学抱负而来,而不是以恋人那般托付终身的方式展开。一位诗人对另外一位诗人的友爱绝不是企图从对方那里得到什么实惠或者攀上高枝,而是一种心灵默契之下的彼此暗自较劲、相互欣赏。他已写得跟我一样好,我要写得跟他一样好,这就是诗人之间友爱的两种基本心理形式。诗人之间的友爱从一开始就基于一种势均力敌的平等观,即使某一方看上去稍微弱一些,但由于已经体验到了友爱的激励作用,他会乐于被友爱所招引,竭尽全力去提升自己,以便与友爱的另一方比肩而立。友爱在这里并不是强调一种情侣关系,而是一种纯粹的君子之交。以文会友,以友辅仁,这就是友爱的基本出发点。
  友爱提供了一个以友为镜的机缘,落实了四海之内皆兄弟的传闻,既可以看到一个与自己能力不相上下的对手或同时代人,又能够从这个人眼里看到自己的某个真切形象,同时也得以一窥自己心底里待人接物的那些观念如何在社会生活中得以呈现。被赋予友爱的那个人成为了一个楷模或一个更好的自己(或一个能见证自己成长的最佳旁观者),使迷茫或者孤独中的创作者能找到一个明确的方向,去靠近,去抵达,甚至去超越。现在的问题是,友爱是如何形成的?是瞬间就达到了一个相当的强度,还是逐步抵达,渐趋浓厚?对应的就是一见如故或日久见人心。每一位跟语言深度打交道的诗人内心里都有一个出色的友人形象,且不说是最高标准的知音形象。对友爱的渴慕是刻在骨子里的,只需要等待在现实生活中予以实践,加以兑现,找一个活生生的人对号入座而已。这个深埋于内心深处的友爱机制实际上由两方面所构成:需要友人(作为需要的友人)或被友人需要(作为友人的需要)。德不孤必有邻,这可谓是对诗人间友爱的一份庄重承诺。心之所求,本在乎内,在于致良知,在于认识自我。但现在偏偏要外放一个友人形象。这个外放的形象其实强调了一个实践的要求。不但要从书本上、想象中得到一份友爱,而且要在现实生活中实践它,真实地拥有它。
  想象一份友爱,就是想象一个友人。先想象自己需要一份怎样的友爱,以示自己的某种匮乏而需要去得到弥补,然后环顾左右,满世界去寻找这样一个能解决不时之需的人,并把这个人填入友爱的空白线上。不同年龄阶段对友爱的需求有不同的表示。对于一位三十来岁的诗人来说,他所渴望得到的友爱很可能是从比他大一轮的年长诗人中那里获得某种认同和赏识所对应的同仁之爱。德不孤必有邻,这条箴言所提醒的是,当一位正处于腾飞状态中的诗人意识到自己翅膀过硬时,他很乐于接受在他的同时代人中还有能与他一比高低的出色诗人。这里需要有一次相互印证的机会。一个人的好绝不是孤傲中的好,而是可以放之四海皆准的好。也就是说,需要得到另一位强劲诗人的认同。这种被认同的需要就为日后随时出现的一见如故的场面积蓄着扑面而来的友情。事实上,将自己的名声放入同侪的名声之中一点都不逊色,有过这样一次衡量与比较,一个人的雄心才过关。很明显,当一位强劲诗人主动去青睐来自不同地域的另一位诗人时,就已经表明他要打破地域限制,跳出既定范畴或格局而去获得一个敞开的怀抱,重新认识自我的腾挪空间,并将自己的名声叠入这个被自己所认同的诗人的名声之中,渗入到他所生活的区域之中,让他的周边世界也能够同时响起自己闯入而来的动人节奏。
  可见,想象一份友爱,就是想象一个新格局。自己很有可能在友爱的气氛中被一个更大的范畴所接纳,自己的名声被拓展了。友爱所对应的需要是如此的明亮,乃至于来兑现这份友爱的人并不限于特指的某一个,完全可以是好几个,并无排他性。当诗人在某个场合认识了一位同道中人,惺惺相惜之时,他并不需要跟对方宣告这一辈子只友爱他一人。这个被友爱所点亮的人,这个带来友爱精神的人,只是一个新的增量,而并不是一个绝对值,并不宣告到此为止,得一知己足矣。这个新人的出现并不会索取对方更多的回报。只需要做到自新之余令对方因为友情而焕然一新。二人心心相印之时,同等地焕然一新,这才是友爱的第一个注脚。看上去,更年轻的诗人对于年长诗人有所企求,想从他那里得到更多,有更充沛的虚荣心需要得到满足。但是,这里一定要有一种不亢不卑的平等意识存在其中,以保二人平等相待,比肩而立,而不能出现一个尊卑有别的讲究,使得一见如故的友爱从一开始就有先天不足的瑕疵。当然,年轻诗人也能意识到通过他的声明,他指认二人之中存在某种新确认的友爱关系,也是想将这位初次相识的年长诗人介绍到他的地盘上去,让他的周边世界多出这样一个人。友爱一旦明示,双方都欣然接受,并都能够毫不犹豫地向自己的熟人介绍另一个人。
  当他明显感觉到一份友爱的存在时,他一定会去追问友爱从何而来以及他是怎么体验到友爱的形式的。友爱不仅仅是作为一种愿力存在于心,而且要有办法公开宣讲出来,让其他人也知道二人之间的友爱经得起众人的检阅,并最终能成为友爱讲义中的关键一章,成为友爱史上的一个典范。只是自己深刻体验到友爱的存在还不够,还得在语言上同等程度地描述出友爱的分量:我之友爱,乃众人之友爱。友爱使我重新理解了友爱,并使我充满激情地去向他人讲述什么是友爱。于是“我之爱”展示出两个方面的动向:一是不断展示为“我爱”,以动词的名义在种种场合中强劲表示着,呈现为付诸行动的一个个举措;二是时不时地要列举出一份友爱清单,我爱的是什么?我有什么资格去爱?我是否被同等地友爱着?我这份友爱放之四海皆准吗?可见,当诗人开宗明义地说出“我爱”之时,就已经没有退路了,已置身于众目睽睽之中而不得不更热烈地去爱,为自己的所爱承担诠释的责任。同时,他也能够明确意识到为了这份爱力,必须成为一个值得被爱的人。也就是说,在“我爱”的宣告之时,其实也预存了一个“爱我”的强烈呼吁。一种洁身自好、做更好的自己的愿望得到了同步的提升与滋长。“我爱”作为一个新生事件产生出来,已不可逆转,预示着当事人已经跳入了一个新的人生阶段。
  友爱可能是单方面的,也可能是双方面的。单方面的友爱体现为一种仰慕之情,一种索求,一种渴望得到比对方更多的强烈心愿。而双向友爱有一种平等的基础,讲究一种良性回馈的机制,有一种你来我往、投怀送抱、惺惺相惜的表现。不管是单方面还是双方面的诗人之间的友爱往往不是来自于亲兄弟之间的手足之情,而是明显受益于“四海之内皆兄弟”这一古训的启迪而将对方当成自己的兄弟来对待。诗人间的友爱强调的就是一种准手足之情。或者说,唯有将两位诗人之间的真挚情感纳入到手足之情这个范畴里面来理解,诗人之间的友爱才能得以显形,才能得到最充足的诠释。单方面的友爱表明两位诗人之间存在一个主动方一个被动方,一个弱者一个强者,暂处下风的诗人有可能就是那个更年幼的诗人,他对年长的强劲诗人有一份仰慕之情。现在,他以宣示友爱的方式向对方靠拢,并以后生可畏的姿态显示出自己有资格成为对方的挚友。这份宣示中当然有一份默契,也即更年幼的诗人刚好踏入了永恒青年的范畴,已经处于振翅高飞的良好状态,凭借足够多的力作显露出自己有能力把握住关于友爱的宣示这件事:自己对友爱的声明不是空穴来风,一方面是仰慕之情在起作用,一方面是自己开始登台亮相,风姿绰约。
  对自己在友爱的天平上是否属于更轻的那一方捉摸不定时,还要考虑友爱被意识到是否表明了自身的某种匮乏。己所不能,必求于人。明确感受到自己成不了对方那样的人,不可能拥有对方那样的天性或天才,不可能有对方那样为人处事的方式或人缘,不可能像对方那样生活在他的故乡或拥有另一方水土的知情权。自己的轻被对方的重所标注出来了。友爱的一极就在于意识到友爱的浓烈之际体察到了自己的某个极限,在那里,自己是无能的。触及了能耐的边界,现在必须借由友爱的力量推自己一把,打破这触目可及的界限,帮自己换一个天地重新看自己。有那么一瞬间意识到自己的无能与匮乏,友爱的饱满度就得以促成。友爱模型因为有这一份来自匮乏的自知之明而愈加完美。现在可以撇开匮乏去谈换位思考而得到的自身的足以填补对方匮乏的异于常人的天性。也就是说,从匮乏中走出来的诗人能够变得更为强劲有力地去探寻自己凭什么资格可以和眼前那个人走得如此近,并且让他欣然接纳自己成为他的友人。友爱的发生再一次促成了“我何以是我”的问题的答复。友爱将自己一度逼到了极限,现在从极限中反弹而来的当事人变得比以前未曾意识到极限之存在的那个自我更加敏捷了。这一方面的自知之明,甚至不需要对方的认可而能被自己默默收获,成为自己在友爱田野一端独立完成的一次收割。
  借由他人的富足而能弥补自己的匮乏,这一可能性也表明自身的匮乏并不是绝对的匮乏。可以交换的匮乏,或损有余补不足的进程中出现的匮乏,都不能称为绝对的匮乏,而应被理解为人的自我认知的一个进度。不是这个人一生都处于某个匮乏状态之中,而是他在某一时刻因为结识了某一个人而认识到自己正处于一个匮乏的进程之中。借由这个人重塑自我形象,达成自我认知,这个匮乏的状态或心结就有可能改观。匮乏被当成一个进度或者一个礼物反馈给了意识到匮乏的那个自我。友爱精神首先在于点亮双方的匮乏,而这里所说的匮乏并不是说两个人同时出现了同一种匮乏,而极有可能是其中一人的匮乏恰恰是另一人的不匮乏。在无所匮乏的一人面前,另一人现出原形般地意识到了自身的匮乏,而使匮乏被当作一个主题拎出来进行自我教育。匮乏是在友爱的照射下出现的一个进度,或者说属于友爱进度中的一个小小分支。友爱正是带着应有的匮乏进度而来的。没有匮乏进度的友爱是不长久的。更进一步地说,友爱是通过不断制造匮乏状态而使双方不断增进彼此之间的感情,使得谁也离不开谁。因为一旦离开,匮乏就有可能成为绝对的匮乏而令人浑身不自在。一个人体验到了友爱精神,正是因为他在某一刻心知肚明地察觉到自己在对方的映照下存在某种匮乏。匮乏标记出了友爱的一个刻度。
  于是,自我之中生成了一个他者的形象,也就是古人常说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观感。我不再是我,他不再是他。在自我的心中有一个经他者改良的后发而至的自我形象。诗人乐见这个改良的自我形象。并愿意为之贴上充满友爱的标签。他甚至可以将这样一份沉甸甸的心事直接说给对方听。对方相视一笑,也道明自己心中所想竟然如出一辙。这时,友爱濒临峰值,达到了最纯粹的境界,尽管随着以后的岁月沧桑、时运变化,二人的心境也会有所改变,甚至对友爱的需要也会各不相同,但是仍然可以这个峰值作为刻度,铭记彼此之间的友爱曾经抵达了怎样的高度。这个高度是永恒的。即使在日后沉沦的岁月里,也能够以此刻度慰藉孤独的心灵。即便其中一方弃之而去,或两人在日后相交的过程中出现观念上的巨大分歧,分道扬镳了,但是这份已经真实发生过的友爱仍然响彻云霄,不会因为参与其中的哪一方的离去而烟消云散。“我爱”,这样一个诗人之间的宣告,已经成为了一种誓言。这种最初带有温度的誓言是恒温的,虽不能升温,但也不至于降温,不管谁再怎么食言也无法改变它的存在。它始终在应有的刻度之中,甚至可以脱离参与其中的当事人而单独标示为一份友爱的存在。友爱作为一种确然的现象在两位诗人的交往中得到了验证。友爱出现了,而演绎友爱的两位诗人可能隐没了。
  不是哪一个年龄阶段上都可以由其中一人坦率地说出“我爱”。“我爱”的表白是有时效性的。说出它的人定格在永恒青年的形象之上。暮气沉沉的诗人似乎已经不具备示爱的机遇和勇气。爱我所爱,应当趁早表示,错过了这一站就来不及了。由更年轻的一方示爱或率先抛出一个爱的话题,表明这个年轻人在比自己更年长的诗人身上看到了一个更健全的自我形象,更老成的自我形象,自己喜欢上了、迷上了这个寓居在他人身上的自我形象。意识到我是他的一部分或他是我的一部分,友爱的基础就夯实了。更进一步说,友爱共同体也悄然奠基了。让一见如故的诗人们就“我爱”达成共识时,一方接受了另一方的示爱时,“我爱”的响声不仅仅回荡在二人世界之中作为一个确定的存在,而且还要在二人的交际圈扩散,使众人都意识到一个友爱的典范产生了,一个利益共同体、情感共同体产生了。他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他的。谁也不要轻易触动我们连为一体的奶酪。于是,年轻的一方可以向众人得意地宣告:那人是我的朋友。我为拥有这样一份高洁的友谊而自豪。我的眼光是高级的。我把对方从人群中挑选出来的同时,我也将一个更响亮的自我抛入了人群之中。再加上对方慷慨的回馈与唱和,将坐实这份友爱变成了一次远见,使得彼此手牵手心连心亮相的那一刻成为众目睽睽之下“圣洁的婚礼”似的。
  友爱喂不饱肚子,却能饲养着彼此的德性。那个注定了由他叫出“我爱”的永恒青年尚未出现时,这样一份友爱是付之阙如的,暂处于一种匮乏状态之中。“我爱”作为一个增量的出现是需要机缘的,是由具体的人、强健的永恒青年来付诸实践的。同时也要求等待者具有某种吸引力,吸引一个永恒青年向他走来,并勇敢地献出爱的诗篇。当“我爱”的声明响起时,友爱顿时生成了,由一种准备状态向一种实然情形进发。在这一进度中,参与友爱建设的双方都获得了教益。各取所需,各有所得。友爱不是一种物质形态,而是一个精神轮廓,但是双方都能够掂量出它的轻重,都能够描摹出它的形状。它在出生时所拥有的完满形象定格在心心相印的那一刻,并许诺在以后的岁月中不会因外在条件的变化而磨损。这份友爱从诞生之日起就变成了永恒,如果日后谁变了心,重新被看扁的友爱就不再是最初的这份友爱。永恒的友爱是不会被改变的,变的只是看待友爱的人。友爱在最初产生的时刻是由一种青睐、崇尚、钦佩以及它们的对应物所构成的,情投意合之际,并不需要经受怎样的考验,一拍即合,顿时获得了友爱之至纯至柔至刚。不过,可以想见的是,在以后相处或分别的岁月中,友爱双方肯定是要补上“考验”这一课的。友爱从它产生的那一高亮时刻开始算起,不知要经历多少个悲欢离合的波折,接下来漫漫岁月中,就看友爱双方是如何呵护这一奇缘的。
  只在友爱中尝到甜头的人,肯定没有真正把握住友爱的精神。为了友爱或为了友爱中的另一方赴汤蹈火,饱尝艰辛,也是友爱讲义中的关键一章。考虑到这是诗人之间的友爱,而诗人是要通过持续的创作来保持其身份的。在随后的创作生涯中,会出现几个关键的变化:其一,友爱一方创作实力更进一步,明显超出了另一方,获得了更大的成就和名声,二人之间的差距悬殊,也就是说,有一方的地位出现了显著的变化或有一方的能力明显远超另一人;其二,有一方出现了生命的变故,无论是在仕途上,在名声上,还是在健康状况上,要么获罪了,要么遭人唾弃,要么重病缠身,要么死亡了。尽管友爱在最初生成的时刻已经趋于完满,但是有能力的诗人总是能够适时地为正在发生的友爱注入新的元素与色彩。对于诗人来说,当然是通过诗这一作品的形式,不断地彰显出相互欣赏的两位诗人之间永恒不变的友爱。友爱促成了彼此之间的遥相呼应或心灵感应。个个都为对方的才华所折服,并在正向激励中明显感受到自己能力的同步提升。由当初向众人宣告之友爱态势向更为精湛而成熟的二人世界之友爱模式跃进。这里所说的友爱纯粹是两位诗人之间的携手共进,其两情相悦的程度有别于但又不逊色于恋人之间的卿卿我我。要见证这份友爱的质地,就必须凭借双方不断增强的诗艺(不一定要通过类似雪中送炭的仪式):起始于诗,并抵达于诗。
  当一方了解对方更多一些的时候,当在生活琐事上磨蹭出火花的时候,人的劣根性暴露无遗,当初所友爱的那个天下皆知的对象已经变得更为真实与私密,甚至有那么一点惨不忍睹,这个时候该怎么办?这时,友爱就会尝到苦头和涩味,感觉上好像不那么纯粹了,要打折扣了,但恰恰在这个时刻友爱变得更加完整,更加包容了。正在经受考验的友爱双方现在都冷峻地审视着对方如何向友爱的坑地填一铲土。也就是说,在友爱面临考验的紧要关头,还要像当初一见如故的时刻那样重新发现友爱的新进度与新面貌。每一方都在心里嘀咕着:“我爱”的曾是某一时刻的对方的形象,但现在不得不拓展到爱他的一生与全部。由于友爱双方并不像夫妻那样利益捆绑在一起,有一纸婚约,有儿有女,有一种实质上的家庭的关联,所谓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只要有一方狠下心来,友谊就戛然而止。在对友爱产生怀疑之时,如果疑虑重重的一方能够对友爱精神更全面地加以把握,重新找到理解角度,就可能战胜心魔,变得更为富友爱而向对方伸出援手。友爱不仅仅停留在口头上的宣言,还要落实到具体的行动上来,所谓知行合一也应当被包含在友爱的内涵之中。当初结识一位强力诗人的初衷就在于借对方之名来衬托自己所抵达的层级,来梳理自己的羽毛。人们通过你结交的朋友的形象来理解你的品味和实力。正大光明的友爱精神能使每一个君子都拥有光洁的羽毛。
  紧接着,生命的凋零随即发生。伟大的友爱既不是以同年同月同日生为起跑点,也不是以同年同月同日死为倒计时。即便是生死之交所确定的友爱关系中的双方也会面临这样一个惨痛的事实:总有一人先走一步。斯人已逝(不同于“斯人独憔悴”的这一考验)这样一个绝对的匮乏状态中,友爱还存在吗?很明显,友爱的持续存在与发生皆是以诗这样一种形式或实质表现出来。没有诗来倡明友爱精神,友爱纵使在生活中有迎来送往的实际表现也不复存在。诗人之间的友爱必须通过双方写下的诗为媒为证来加以说明。具体而言,“我爱”这样的明确表示是友爱的确凿形式,而不是一种点缀,必须在后续的诗篇中以类似于“我爱”的声明继续巩固之,延展之,繁荣之。至于我是怎么来友爱对方的,我们在友爱的过程中碰到了什么坎坷,解决了什么实际问题,这都是后话,可说可不说。关键是友爱的另一方时不时地要在涉足友爱的诗篇中抛头露面,诗中的相互唱和远胜生活中的迎来送往。诗人之间的友爱强调的是生命的互补光彩,而不是生活的周全接济。尽管在一方经济拮据时,另一方给予援手也是友爱的确然表现,但是诗人之间的友爱仍然首先是在语言层面表现为一种诗艺的意志。离开了诗来谈论诗人之间的友爱,就落入了俗套,就坠入了红尘之中,就偏离了正题。当初缔结友爱无形契约的动力就在于二人要形成最小的精神共同体,一同去解决诗学层面的种种问题。
  有背叛之后的分道扬镳,有噩耗传来之际的暗自神伤。友爱的两次大考(生离死别)有可能都被同一位诗人所面对。不管情况有多么严峻,友爱一方仍然可以持有忠贞不渝的决心,将所有的不快与不测通通拉回到最初立下誓约的那一年。或自己就是那位永恒青年,心直口快地喊出了“我爱”,或自己是更为老成沉稳的一方,在被爱的氛围中,展现了自己的怀抱,欣然接纳了友爱契约浓墨重彩的一笔。敏感的诗人有可能在艰难岁月中等不到最信赖的友人的消息和支援,妄自揣测对方变了心。但是不管形势有多么危急,他仍然坚信友爱生成的神圣时刻不会被抹去,甚至有这样一种可能:他会找到一个替补者。移情别恋发生在恋人身上是可耻的,但发生在渴望友爱的诗人身上却是必须的。友爱一方并不会局限于固定的另一方,当得不到对方的回应时,他当然有能力启动另一桩因缘。他可以和别的诗人再度缔结友爱的契约。这并不能理解为背叛。诗人之间的友爱不是排他性的,而是完全可以复制的,只不过每一次复制都有可能带有那么一点痛彻心扉的感受。因为本来在这个位置上已经有了一个够分量的友人,但是要么他不肯来了,要么他已经走了。如果幸存的诗人余生再也找不到一个其他的当量诗人来替补那个虚空的位置,也不要紧,更不必害怕,不可稀释的友爱会在最初发出誓言的地点与余生每一次掂量这份友爱的质地所在之间以折返跑的形式始终陪伴着他。

2024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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