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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臧棣:事关神话,或诗关神话——读王敖《神话大全》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2-05-11  

臧棣:事关神话,或诗关神话——读王敖《神话大全》

古老的银杏树,长在一所中学里
它的落叶金黄,易燃,仿佛酒后
当月亮上升,散发出桃香,树下出现一圈
彩色的小石头,和夜空的语言交谈着,偶尔有
几声辩论;就像走在回家的小路上,它停下了
在自己生命的中途,看见孩子们熟睡在附近的
几个街区,它觉得自己无限遥远,那不是因为
它是此地最老的物种,也不是因为,它冥想到了不可捉摸的大气;
它脱去了长衫,而从远处吹来的,吹着落叶的海风,清澈的月色
都让它仰起脸,划动自己的独木舟,改变缠在年轮周围的经纬线——
它曾经羡慕过燃烧的木柴,它们同样知道在远方,前有科幻,后有史诗
飞鸟一般变阵,而游荡到极地的人,仍然信仰着宗教;它原始的呐喊与晚风
无异;这时候关于有多少圈石子的争论,闪烁着,最终是神话跟喜剧的互相说服

  (王敖《神话大全》)


  这首诗最具魅力的地方,就是它以一种奇妙的方式再现了诗的原型。诗,有自己的原始记忆和原始冲动,它渴望对我们讲一个故事。里尔克说,诗是经验,不是感觉。此一名言,经常被误解。它当然涉及到诗人对风格的反思,对语言的能力被迫做出的那种不无痛苦的自我克制。因为从人的意识上说,感觉通常是开放的,漫无目的,无边的。而经验,则意味着我们不得不为我们所从事的活动做出限定。这种自我限定,也包含对我们所持有的语言能力的一种复杂的感受。不过,也许,更主要的,诗是经验,当里尔克这位感觉的大师把事情表达得如此清晰时,他的意思是,诗的任务是应该去捕捉人类的总体意识,亦即传达一种特殊的现实感。史诗,抒情诗,诗剧,这些看似不同的体裁,其实从内容上说,都是想讲述一个总体意义上的故事。及至现代,抒情诗诉诸于片断式的表达后,在经验上,看似细碎,局部,特异,偏执,其实,凡此种种也没有脱离诗要对我们讲的那个故事。
  诗,奇妙地关乎自我。不理解这一点,就不可能触及诗的真谛。在新诗历史上,每一提到自我,大家就不约而同地想到个人。这其实是一种极大的曲解。自我,像灵魂,其实是一个复数。正确的表达是,我们说一个人有自我,就好像我们说这个人有灵魂一样。或者,也不妨这样理解,自我其实是我们无法规避的一种命运。自我是一种命运现象。这或许是诗向我们展开它的教育的终极方式。
  换句话说,无论我们喜欢什么风格的诗,无论我们如何对创造性持保留态度,无论具体的诗真实到何种程度,诗都是我们的神话。我们写的任何一首诗,无论谈论的事情有多么日常,多么贴近生活,多么逼真,它的意义也必须从神话的角度去追踪。
  这就牵涉到如何理解神话的问题。从诗的立场看,什么是神话?我以为,王敖的这首诗提供一个出色的答案。当然,也可以这么认为,这是一个即兴的充满快意的答案,或许把它看成通向答案的一条线索会更适宜。“大全”的意思是,和我们全体有关的事情,都包含在里面了。不曾有任何遗漏。也就是说,作为人类,我们需要的东西都在我们的神话中了。诗中多次提到的“遥远”/“远方”的意象,也不是一个需要越界才能涉足的领域。诗人揭示出来的角度,很有启发力。我们都或多或少对远方有所期待,但“远方”,很可能就是中途,或途中。
  说到途中,就会牵涉到我们都很熟悉的“在路上”的主题。我们的故事,也就是人的故事常常被解说成一个如何抵达的故事。奥登说过,文学写的就是在路上。这当然没错,这首诗中,银杏树,在拟人化之后,诗人也说它:

“就像走在回家的小路上,它停下了
在自己生命的中途,……”

  换句话说,我们每次所能抵达的地方,在神话的意义上,都是“中途”。假如有终点,那不过是,我们像古老的银杏树一样,因一些场景而感悟到“觉得自己无限遥远”。这是《神话大全》最具洞察力的诗句,近乎神来之笔。从体验生命的角度说,我们如何在一生中获得对生命的认识,同是否“觉得自己无限遥远”有关。这不是我们认同不认同的问题,这是我们接触到的神话是否残缺是否完整的问题。
  现代人喜欢用“喜剧”去反抗神话,偏好用类似“有多少圈石子的争论”去显示自己的独立与自主。与其说现代人站在喜剧这一边,还不如说喜剧是我们的自我解放的一个最便捷的手段。人间有喜剧,也就是说,人间不乏现实和机会,而我们靠喜剧得以使人生变得丰富,更有甚者,我们常用喜剧做借口。这当然也没有多少错,但是,更值得我们留恋的结局,或者说平衡可能更恰当,似乎是“最终是神话跟喜剧的互相说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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